徐蕊 子夜黑貓

1

同桌王歡第一次揚起那張蒼白、孱弱的臉，主動向我搭訕的時候，是在我獲得成都市青少年原創(chuàng)歌曲大賽冠軍的第二天。高中的年歲如水長。彼時心高氣傲的我，還沉浸在全班趨之若鶩的追捧中。一扭頭，只聽得他一句小小的怯懦的聲音。

“金子，我想跟你學吉他。”窗外星星點點的光暈，就這樣落在他義無反顧的臉上。我驚訝地張大了嘴：“你？學吉他？確定嗎？”

彌漫在王歡眼中的勇氣，伴隨著我高調的質疑，逐漸黯淡下去。只見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扭捏地搓揉著衣角，用更小的聲音低喃：“是的……請問你……可以教我嗎……”

2

坦白說，對于那時候班級里所盛傳的論調——王歡是我們班最沒品位的男同學，我簡直不能同意更多。他的老家在川北地區(qū)最貧困的汶川縣，因為品學兼優(yōu)，被特招到我們省城這所全國排名前十的重點高中。他的手上總帶有些洗也洗不掉的灰印，與白皙的皮膚交織成極不和諧的一團。衣服、褲子也不常更換，老遠都能聞到一股酸腐的臭味。同桌兩年，我基本上沒怎么同他說過話，鄰座的同學也不大喜歡他?？伤茉诔煽儐紊洗未文雺捍蠹?。

教王歡彈吉他，我內心是拒絕的。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從幼年起便在我心中生根發(fā)芽的音樂夢想，會因為王歡一個農村孩子的加入，而慘遭褻瀆。

是的，褻瀆。

那個男孩吃五角錢一個的玉米饅頭，用最廉價的英雄牌鋼筆。他沒有智能手機，甚至不知道iTouch和奧特曼。

想學吉他？他不配！青春期叛逆的聲音在心里咆哮。我像一個英勇的土兵，誓死捍衛(wèi)著心中那片只應屬于自己的王國。

可礙于同桌的情面，總不能一口回絕啊。于是，我便幽幽地從課桌底下掏出一本《吉他彈唱入門》丟給王歡：“喏，這本書，你看懂了再來找我吧?！?/p>

3

我委實很難想象，當年像王歡一樣毫無音樂基礎的少年，是抱著怎樣一種破釜沉舟的熱情，廢寢忘食地去讀那一疊高深莫測的樂譜。

他依舊是聰明的。短短幾天，雖然還不能熟練彈奏吉他這種樂器，他卻已經(jīng)能夠在課余時間與我高談闊論音樂創(chuàng)作的旋律起伏和韻律。聒噪的夏日午后，蟬鳴聲聲響亮，他看我的目光灼灼，仿佛那里面有無盡的寶藏。

我更加討厭他了。自從獲得市級大獎以后，我就每日沾沾自喜地游走在教學樓的各個角落，接受迷弟、迷妹的膜拜。同學們都說，我的那首原創(chuàng)歌曲《舊吉他》，旋律清新，歌詞婉轉，極好地詮釋了他們心中那個終將會逝去的青春。甚至還有外校的瘋狂粉絲，每個周末都堵在學校門口，向我索要簽名照。

一時間，我風頭無兩，成為校園名人。我飄飄然了。校報的采訪和校慶晚會的表演，我都去了。我享受著那種夸大的追捧和奉承，以為自己真的是百年難得一遇的音樂奇才。

直到那個深夜，因為父母加班，我在學校留宿。習習涼風吹拂心頭，我百無聊賴地打開收音機。頓時，一首婉轉、動聽的吉他彈奏，仿若珠落玉盤，就這樣順著宿舍樓空曠的回廊，流入耳朵。

我喜不自勝。未了，聽到主持人用略帶磁性的聲音介紹它的創(chuàng)作者：十七中，高二（六）班，王歡。每一個詞語都像一記鐵錘，重重地砸在我心里，明確無誤地指向了一個人，那就是我的同桌。

我?guī)缀醪桓蚁嘈?。那個在一學期前還不知道吉他為何物的男生，居然輕輕松松用兩個月的惡補戰(zhàn)勝了我接近十年的熱愛。

多么諷刺。這時，悠揚的電波中傳來一句王歡對歌曲創(chuàng)作的感言：“我是一個自卑的男孩，但我的同桌熱情洋溢。我就是在他的帶領下，才來到音樂創(chuàng)作這個美麗新世界。這首歌是我送給他的禮物，我向他致敬！”

可是，誰要他致敬，誰稀罕他的致敬。我怒火中燒，隨即打開電腦，并火速在學校BBS上搜索到了王歡創(chuàng)作的這首歌曲。那里有他上傳的全部詞譜。底下熱烈的回帖，都在顯示這是一件不同凡響的作品。

“時光的悲傷。”我在心里默念第一欄的作品名。不知怎么的，直覺告訴我，王歡絕對不可能是這樣天賦異稟的人。他的手掌總那么臟，那他的這首歌，說不定是抄襲的……

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繁復的音符在熒幕上來回閃耀。我摸了摸自己紅得發(fā)燙的臉，平復了心情，仔細閱讀起樂譜中的幾個段落。

然后，鬼使神差地，我登錄了論壇，并匿名在鍵盤上敲下了這樣幾行字：“你們有沒有覺得，王歡的這首《時光的悲傷》與曹小金的《舊吉他》很像？”

4

王歡的歌曲抄襲事件很快在整個學校炸開了鍋。好打抱不平的同學紛紛在網(wǎng)上發(fā)帖聲援，一定要嚴懲這種無恥的行為。是的，在當時一邊倒的輿論風向中，誰能想到，從邊遠山區(qū)來的王歡會擊敗原創(chuàng)大賽第一名的曹小金，創(chuàng)作出如此悅耳的歌曲？

不明就里的外校同學也加入了混戰(zhàn)。夜里，我持續(xù)加戲，一人分飾同學甲、乙、丙、丁。一個接一個的匿名帖說，都是怎么看見曹小金循循善誘地教導王歡，而王歡又是怎么忘恩負義地剽竊了曹小金的手稿。網(wǎng)絡聲討逐漸由合理討論變成了肆意謾罵，也逐漸脫離了我的控制。

那幾日，我看見王歡的情緒異常低落，高三開學后的第一次月考，成績也從原來的年級第一滑到了年級第三。我忽然有些內疚，本來只想用這種方式讓他知難而退，好保全我十七中第一音樂才子的地位。誰知……

王歡轉學的那天，天有些陰。班主任沒有任何征兆地遞給我一封信，一封王歡寫給我的信。他說，很感謝我這兩年來對他的照顧，可是他實在受不了同學們的白眼，還是決定回老家參加高考。信的末尾，他把《時光的悲傷》全曲留給了我。我的心里就像堵了一團棉花，只能望著他空蕩蕩的桌椅發(fā)呆，說不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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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我成功考取了四川大學。東區(qū)第一食堂的樓下，我偶遇王歡。天氣很好，我們駐足，相視而笑。他選擇了心儀的機械專業(yè)，我則念了中文。他已不再是那個熱衷于音樂創(chuàng)作的少年。

他說：“那次事件給我的影響太大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變成那樣。金子，對不起。我只是模仿你的風格寫了一首歌，但我真的沒有抄襲。”

我何嘗不知呢？滾燙的淚在眼眶中打轉。我搖搖頭，匆匆與他告別。直到今天，我才終于知道了我和王歡之間的差距。那一句抱歉，到底誰欠誰的，或許已不再重要。

晚風乍起。昏黃的燈光下，我虔誠地鋪開稿紙，上面密密麻麻的音符訴說了心事。

那是一首在我腦海中徘徊了許久的歌，歌曲的名字叫“舊吉他彈不出時光的悲傷”。

（責任編校/周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