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岷
3月在國內(nèi)奔走,回無錫小住兩天。問父母萬事都好?都好都好。
吃晚飯時,媽媽給我夾百葉結(jié),給我夾紅燒肉燉筍,漫無目的說些閑話,都好都好,身體也挺好……哦對了,某某某過世了。
誰?某某某呀,就是,那個某某的老公,你小時候還跟他們兒子打過游戲的。
我想起二十四年前,去過死者的家一次;我還記得死者家門前的磚墻,死者家的窄樓道,死者家廚房里米粥的味道,死者家的立柜和貼立柜的棕棚床,以及死者家里52合一的任天堂游戲卡;但我想不起死者的樣子來了——畢竟只有一面之緣。
畢竟,死者也不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人。
正念及此,我媽說:某某倒還不算太難過,大概本來感情也就那樣了;前幾天呀,還跟我說,人死了一個多月,回頭想想,就想不起長什么樣了呢。
我遽然一驚,像被點到心事。為了救贖自己未免太冷的心,我多問了一句:感情怎么會不好呢?
我媽淡淡地說:沒啥呀,就老了嘛。哦,還有,還有那件事。
死者當初是個普通工人,妻子是公職人員。平靜一輩子,到退休,見出了差距。夫妻雖然不至于鬧分家,但已默認錢方面是各花各的。妻子退休工資高得多,人又活潑,與一起退休的小姐妹們聚會、喝茶、旅游、拍照、團購,不亦樂乎。
死者卻不然。他當工人一世,悶葫蘆一個,不善交際;退休了,坐在家里,看著立柜與棕棚床,不知該做什么。賭,不會;酒,不喝;人沒有了不良嗜好的同時,也意味著沒有樂趣。
妻子張羅他出去旅游。坐大客車出發(fā),去外頭晃蕩個把月;客車白天走,晚上歇,住便宜的賓館,吃喝都包在團費里。當然不自由,但死者不自由慣了;當然人很雜,但死者覺得人多也不是壞事。游過一次后,他嘗出了甜頭;如此這般,一年出去游個好幾趟,退休生活終于有點樂趣了。
最后一趟旅行,人生里第一趟意外出現(xiàn)了。據(jù)說同去的客車上有個半老徐娘,據(jù)說同去的客車上有個脾氣倔強的半老頭子;據(jù)說死者和半老頭子都想討徐娘的喜歡,用我媽的說法,“就像廣場舞老頭子去討好老太太”;本來不是大事,但據(jù)說在旅途中,半老頭子氣勢凌人,當了一輩子悶葫蘆的死者不高興了。在某次下車時,雙方因為一次推搡爭鬧起來。死者一輩子沒打過架,所以不知道打架手里不能帶家伙——一下子過去,半老頭子倒下了,一只眼睛就此看不見了。
妻子與兒子得知消息,輾轉(zhuǎn)趕到那個遠方城市時,犯事的人已經(jīng)被關(guān)起來了;之后是奔走,爭取和解,費盡口舌,上下打點。人最后出來,是半年之后了:他走出來時,妻兒都不敢認:須發(fā)皆白,原來就不愛說話,這時直著眼,啞著嗓子,完全丟了魂。
丟了魂,但總還得繼續(xù)奔忙。去道歉賠不是,去談判賠錢,事情折騰完是一年后了。錢也賠了,原來已經(jīng)淡薄的夫妻感情也更沒話說了。
妻兒并沒明面嫌惡他,但再要對他親熱,似乎也不大可能。然后用我媽的說法,“就死了?!?/p>
具體原因,我媽當然也說不出。我估計沒人說得出。畢竟按照敘述,他在生命那段最后的日子里已經(jīng)失去了任何人的關(guān)懷。身邊自然是有人的,但生活上的淡漠大概不難想象。
實際上,很可能,他人生大多數(shù)時間都沒人關(guān)照,沒人在意。就在他打瞎別人一只眼之前,也許他感受到了人生中有些珍貴的東西,需要去跟人爭執(zhí)一下——但那珍貴的東西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終究,這就是一個普通人的死亡。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普通到我記不住他,他的妻子記不住他。也許最記得他的,反而是被他打瞎眼睛的那位先生。這聽上去有點諷刺,但也許這就是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
(文志薦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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