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乎是什么樣的燈光, 只要有光。起初他以為她害羞,或者對身材不好意思。兩三年后,經(jīng)過了她種種的要求、談判、協(xié)議、皺眉、崩潰、甜美、撒嬌、脅迫、提醒,種種暗墨色的生活考驗之后,有一個傍晚,她靠在家里沙發(fā)上,說很累了,手指俏麗地在手機(jī)屏幕上滑來滑去,找當(dāng)晚她愿意去的餐廳。大多數(shù)餐廳真是不堪忍受,想到要出去就覺得沮喪,然而非得出去不可,不然吃什么呢?他聽在耳中像一段充滿修辭和情緒的譯制片配音,而她越說越似乎心神不安,姿態(tài)卻不失優(yōu)雅,手指劃出一條條短弧線,手腕尖出一個角,好像在彈琴。
我去洗手間,他說。要從同事中走開,可以拿起手機(jī),說,我去接個電話,或者拿起打火機(jī),說,我去抽煙。在家不能使用這些借口,會換來狐疑或者禁止令,繼而是爭吵。他經(jīng)常長久待在洗手間。
在那個夏天悶熱的傍晚,在家中唯一沒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他在洗手間里的馬桶蓋上坐了很久,意識到,她對燈光的挑剔和對蠟燭的執(zhí)著,是她裝腔作勢的一部分。或者,“追求的生活方式”。冬天的松木,無花果,黑石榴,青檸檬羅勒與柑橘,紅玫瑰,茉莉,玫瑰。他在她這里聽到的蠟燭味道像草本植物的百科全書。她說過草莓的味道就太甜了,不合適,當(dāng)時他也同意,在床上聞到草莓香味,他猜自己會覺得餓吧,會走神吧。那時他覺得她說得都有道理,至少挺有意思。但在厭煩了“應(yīng)當(dāng)”之后,在迷戀期過去后,他覺得,比起他自己,香氛才是她在床上的對象,松木好,草莓不好,“不合適”。他想起自己在最初的最初曾如何猜想她害羞,因此甚至心疼她,如今他覺得她是裝扮成含羞草的姿態(tài)。
他走出洗手間,將近八點(diǎn),夏天到達(dá)頂峰時的長日子也終于隱沒入夜,在她臉上投下陰影。她不大愿意叫外賣,即便叫來,她也會想把飯菜倒進(jìn)碗盤里,重新擺好,再吃,再洗碗。因此他向來同意她的看法,不如出去吃。他走過去,她仍舊坐在沙發(fā)一角,有點(diǎn)厭煩地嘟著嘴,低頭看屏幕,與其說是在挑吃飯的地方,不如說是在檢查餐館。
這是許多他認(rèn)為自己容忍了她的時刻之一,就像在燭光中時那樣,他看到她耳邊與頭發(fā)相接處的汗毛,覺得心動?;貞浝锛?xì)微的溫存總是無法記起具體過程的,在起落中,光亮,暖和,抓不住,像喝醉時頭頂?shù)穆窡?,那么光亮,那么暖和,毛茸茸的,光暈一團(tuán)。
這些溫存在回憶里抽象動人,便不可能真正原樣保持在回憶里。反過來,爭吵則瑣屑得明確,連尸體都具體,在回憶里總是清晰,是邏輯鏈上扣緊的環(huán)節(jié)之一。
不過是要到再后來,他才會覺得那個夏日夜晚也是最后的好時光。他們終究還是出去吃了一餐平平常常的飯,回家后他自己在客廳窩到深夜,隨便看書,第二天起得遲,她已經(jīng)上班去了,他在洗手間里發(fā)現(xiàn)了扔掉的驗孕棒盒子。腦中轟然一聲。
他盡快去了公司,郵件讓他平靜了一點(diǎn),開放式辦公和長工作臺這時顯現(xiàn)出它的好處。到下午他才敢問她,她說,現(xiàn)在看是沒事,可能我猜錯了,等幾天看。兩天后確認(rèn),確實(shí)沒事,只是晚到了一點(diǎn)。他幸存了。
腦中轟然時他涌起的不是恐懼,而是反感。他相信如果有孩子,她會希望去雙語幼兒園,她會給孩子起名叫羅斯瑪麗或者愛洛伊絲。不會是簡,不會是西德尼,不會是露西。他意識到自己帶著諷刺想這一幕,完全不覺得那也同樣是自己的孩子。
這時他意識到是該離開的時候了。以前也想過離開,許多次,總有不情愿或不甘心。而今則像詩里說的,彼此甘心無后期。像詩里說的,隨著別離,我們的世界便分為兩個,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