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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東林小說二則

      2018-07-20 09:08:28林東林
      邊疆文學(xué)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老韓劉靜

      林東林

      遍地鐘聲

      1

      三年前的秋天,在我的大女兒過完四周歲生日后的那一段,具體來說將近有兩個月,我、許聞達(dá)和韓斯禮在傍晚時分經(jīng)常出入一家叫“春見”的清吧——是那種清吧。

      我離得最近,從博園小區(qū)出發(fā),步行十幾分鐘就到了。許聞達(dá)從他位于青溢花園的家中打車,過江,需要半個小時到四十分鐘的樣子,視堵車情況而定。最遠(yuǎn)的是韓斯禮,當(dāng)時他還住在環(huán)境清幽但是位置偏遠(yuǎn)的花山鎮(zhèn),要出來,得先坐十幾分鐘公交,到一個叫“清河崗”的地鐵站搭車到市區(qū),在中心廣場站下車,再打出租或走上十幾分鐘。這一趟至少要花個把小時,同樣的路程我曾經(jīng)反方向走過一次,挺山遠(yuǎn)水長的。

      幾乎每次都是這樣,距離最遠(yuǎn)的韓斯禮最先到,距離次遠(yuǎn)的許聞達(dá)后到,距離最近的我反而是最晚到的那一個。在穿過幾群喧囂的廣場舞大媽隊伍,一頭鉆進(jìn)花園山下那片密林的陰影時,就能看到酒吧窗口所透出的那一小塊橘黃色亮光,上書“春見”兩個仿宋大字。我推門進(jìn)去,悄然坐下,總是會發(fā)現(xiàn)他倆已經(jīng)各自喝完了一大杯海特啤酒,些許橙黃色酒液已經(jīng)壓至杯底,在杯壁的四周還掛著一串串細(xì)小的白色浮沫。

      那時候我剛從一家藝術(shù)中心辭職半年,還沒想好接下來去哪,就賦閑在家。每天一早,老婆去上班,我去送正在讀幼兒園中班的大女兒,回來后就打打游戲、收拾一下家務(wù)。中午給自己做頓飯——更多時候是在樓下小店里解決,傍晚再去接女兒放學(xué)。這樣的日子,對我這種工作了好幾年、闖勁被磨得差不多的人來說,算不上好,倒也談不上壞。只是每月還房貸交水電費時,妻子會嘮叨幾天,說我也不去找工作,一家三口全靠她的工資撐著。一開始還好,她說她的,我不聽我的。只是后來,她不單是月頭說上一番,隔三差五逮著我就說一頓。我自知理虧,任她說什么也不還嘴。

      于書曉曾經(jīng)是我發(fā)誓要一輩子對她好的女人,但現(xiàn)在也是讓我漸漸心煩的女人。

      應(yīng)該說,結(jié)婚這五年多來,我和于書曉的感情還是不錯的。最早我們在同一所大學(xué)的同一個學(xué)院同窗三年,我是高一級的師兄,她是低一級的師妹。不過那時候我們還不認(rèn)識,只是模模糊糊有那么一點印象,彼此知道有對方這么一個人。畢業(yè)幾年后,記得是在一個畢業(yè)聚會的場合,我們才第一次認(rèn)識。當(dāng)時男生都帶了老婆或女朋友,女生也是拖家?guī)Э诘?,只有我們倆只身前往。后來酒喝多了,他們就起哄,說你們怎么回事?不如搭伙過日子得了。于書曉沒搭腔,我也挺不好意思的,就裝喝多了打哈哈。臨散場之前,他們一幫人又慫恿我去留于書曉的電話。我要了,于書曉也給了。

      后來,我們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聯(lián)系起來。喝過幾次咖啡,看過幾次電影,還去橫過長江的那座大橋上散過幾次步,都是我主動的,她也沒拒絕。在大橋的崗?fù)ひ唤?,她指著江面上往來的船只和兩岸的建筑一一給我介紹,在她小的時候哪里是復(fù)興電影院、哪里是當(dāng)年唯一的旋轉(zhuǎn)餐廳、哪里是毛主席吃過魚的酒樓等等。夜色迷離,行人零落,借助于夜色和崗?fù)Ρ诘恼趽?,我大膽地湊上去親吻了她的臉頰。于書曉是本地人,畢業(yè)后在實驗小學(xué)做英語老師,工作穩(wěn)定,再加上模樣還算周正標(biāo)致,所以可能心氣兒也就比較高,一直到27歲了還是單身。但是,不知道她為什么就接受了我。

      “年老色衰了唄,要不然誰愿意跟你!”后來真和我談起了戀愛,于書曉這么開玩笑說。我也知道她是開玩笑,心里一陣偷樂。她家里催得急,我父母催得更急,談了不到一年我們就結(jié)婚了。不過至今還讓我慚愧的是,我不但不能憑一己之力給她營造一個華美浪漫的婚禮,甚至也沒能力在這座城市給她置辦一個溫馨迷人的婚房。對,那時我雖然已經(jīng)工作好幾年了,但是因為平時大手大腳,所以也沒能剩下什么積蓄。而我那在煙塵茫茫的水泥廠做了一輩子工人的父母更指望不上,他們在用攢了半輩子的錢給大哥買過一套婚房后,就再也拿不出余錢給我們了。不過幸運的是,于書曉當(dāng)時還并不在意這些;更幸運的是,作為獨生女的她不但不在意,還去做她父母的工作。最后她贏了,她父母不但沒要我家的一分錢彩禮,還先墊了30萬給我們買房做首付。

      在婚禮上,當(dāng)于書曉的父親、我那當(dāng)了一輩子翻砂廠工人的老岳父牽著女兒的手交到我手上時,我感覺到她那白嫩纖細(xì)的五指傳遞過來一種異常沉重的分量。我當(dāng)時不但暗暗發(fā)誓要一輩子對于書曉好,甚至還覺得胸口和鼻頭有一股泛酸——我狠狠咬了咬嘴唇要自己控制一下,如果不是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我的眼淚幾乎要噴薄而出了。

      在我辭職的最開始,于書曉也沒說什么。不過彼一時此一時,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各種雞零狗碎的花銷,不但讓她的埋怨日益頻繁,而且言語之前的口氣也越來越不耐煩了。我們的這個兩居室,房貸每月兩千六,才剛還三年,接下來還有漫長的十五年的還款之路;而每月的水電物業(yè)費,少說也有兩三百塊是跑不掉的;雖然我們沒買車,也不用養(yǎng)車,但是往來打車、女兒上學(xué)、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以及時不時地隨隨份子還是花項不少。上班時,我拿著一萬出頭的工資倒還好說,可一旦閑在家,單憑于書曉每月五千出頭的工資和我那點兒微不足道的積蓄,坐吃山空已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所以每當(dāng)許達(dá)哲和韓斯禮喊我出來坐坐,我就出來坐坐。也正好躲躲于書曉。

      我第一次見韓斯禮就是在“春見”,許聞達(dá)介紹的。自從離開那家藝術(shù)中心,許聞達(dá)就成了我唯一還聯(lián)系的前同事。他比我大三歲,以副總的身份負(fù)責(zé)展覽、演出和贊助的外聯(lián)事項,職務(wù)上算我的半個領(lǐng)導(dǎo),不過他倒沒在我面前擺過年齡和職務(wù)的架子,彼此工作上也還算配合的順利。一坐下來,許聞達(dá)就對我賣了個關(guān)子:“胡安,你猜猜老韓像哪個國家的人?”我倒是一下子茫然起來,盯著他的五官看了半天:“黃皮膚,黑頭發(fā),難道還是外國人不成?日本人?”韓斯禮笑了,許聞達(dá)也笑了:“老韓,韓國朋友!”老韓穿一件格子風(fēng)衣,灰色羊毛西裝,白襯衣。如果只看五官面相,只聽他那口流利的普通話和偶爾蹦出來的本地方言,你真看不出他與一個當(dāng)?shù)厝擞惺裁捶謩e。

      2

      在“春見”,我們喝得最多的一種啤酒叫海特。據(jù)韓斯禮說,海特是韓國近20年來年來最暢銷的啤酒,自推出之始就一舉擊敗眾多對手,現(xiàn)在已經(jīng)占據(jù)韓國60%的市場?!安挪皇浅r人說的韓國啤酒真難喝”,老韓補充道,“這是用長白頭山150米下的巖層水精釀的,泡沫很足,入喉后有一種獨特迷人的酒花香?!焙髞砦掖_定老韓并不是在做廣告,海特的確是他的最愛。所以,每次我們都來這里。事實上海特也只是這里才有,別的酒吧和超市幾乎都沒貨。這也是我在去過“春見”好幾次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

      韓斯禮比許聞達(dá)大七歲,算下來比我大了差不多十歲。因此熟了后,我也跟著許聞達(dá)稱他為“老韓”,親切,也實在。那時他在韓國政府派駐在我們這里的經(jīng)濟文化處做專員,許聞達(dá)常找他聯(lián)系海外借展的事。閑聊時得知,老韓也出身農(nóng)家,老家在韓國東南部海邊一個叫“鳥城里”的地方,釜大畢業(yè)后他在北京留過幾年學(xué),在大使館做過秘書,之后就被外派了出來?!袄享n是個中國通,還娶了個漂亮的湘妹子,胡安你不知道,韓夫人可比他小七八歲呢,老夫少妻,一樹梨花壓海棠啊。”有一次許聞達(dá)說。

      最初那次去“春見”,是因為許聞達(dá)托老韓幫忙聯(lián)系首爾和釜山的幾家美術(shù)館,走官方渠道借展能省下不少錢。而之所以拉上我,是因為我在藝術(shù)中心那幾年和許聞達(dá)配合得還不錯,他就喊我來出出主意:“不白忙,到時走我這邊給你開點兒費用?!甭犓敲匆徽f,我倒也有點動心。如果不上班也能掙筆錢,也算能給于書曉一點兒交代了。后來,偶爾去“春見”聚聚就成了我們的一種習(xí)慣。有時是許聞達(dá)找老韓協(xié)調(diào)工作、幫朋友搞一下簽證,有時是老韓下了班約我們坐坐。我一天到晚悶在家里,當(dāng)然愿意出來跑跑,而于書曉因為我給許聞達(dá)幫忙掙了點外快,也樂得我出來碰碰機會。

      事實上,我能參與的機會倒是不多。我也就當(dāng)是躲躲于書曉一天到晚的嘮叨。

      老韓酒量不大,但是很喜歡喝。等喝到一定程度,他們正事談完了,我們也吹吹牛皮。兩個中國人,一個外國人,這就帶有了一種國與國交流的性質(zhì)。有一次,我問老韓對“抗美援朝”的看法:“你們韓國人是不是覺得我們不該出兵?”“倒也不是,只是我們夾在中美兩個大國之間,能獨立自決的事太少。”他謹(jǐn)慎避開了這個比較敏感、又不好表達(dá)真實觀點的話題。我還問過他為什么韓國總統(tǒng)下臺后都不得善終。他對這個有興趣,如數(shù)家珍般把李承晚、尹潽善、樸正熙、崔圭夏、全斗煥、盧泰愚、金泳三、金大中、盧武鉉、李明博、樸槿惠等歷任總統(tǒng)都講了一遍,最后說:“之前是因為軍政府獨裁,之后是因為財閥,政治家本錢太小,財閥力量太大,金錢政治是免不了的,無論總統(tǒng)想不想貪,能當(dāng)上總統(tǒng)就說明他有把柄握在財閥手里,下臺出事在所難免?!?/p>

      有一次我們竟然還說到韓國的農(nóng)村。韓國是發(fā)達(dá)國家,曾經(jīng)的“亞洲四小龍”之一,我們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韓國的農(nóng)村也很發(fā)達(dá),一派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模樣。老韓搖搖頭:“韓國農(nóng)村可落后多了,甚至還不如你們的農(nóng)村,日本人說韓國農(nóng)村就是一片破爛,他們在電視上還經(jīng)常嘲諷我們呢。”聽他這么一說,我和許聞達(dá)倒是很意外。韓斯禮又說:“有機會帶你們?nèi)ノ依霞铱纯?,我們那就是一個山窩窩,窮得很啊,我們兄弟姐妹雖然都出來了,但父母還在那兒,種稻子,全是赤腳下田插秧……”不知道許聞達(dá)是不是在農(nóng)村待過,老韓的老家,倒是讓我想起來父親從小長大的華北農(nóng)村。結(jié)婚頭一年,我還帶于書曉回去過一次,她實在受不了那里的蹲坑旱廁和天天不能洗澡。當(dāng)然,我也是。

      3

      那年入冬之后,因為我原來所在的藝術(shù)中心要跨地域經(jīng)營,謀劃著在青島開一家劇場,許聞達(dá)就被老板派去做前期籌備,我們在“春見”的聚會便停了下來。我和韓斯禮也就沒再怎么聯(lián)系,一來他畢竟是許聞達(dá)的朋友,二來和我也沒什么深入的交集。

      這期間,在于書曉整天的嘮叨和日益迫近的生計面前,我也出去接觸了兩份工作機會。一個是去朋友的五號車間負(fù)責(zé)一間圖書館酒吧,待遇還可以,但就是離家太遠(yuǎn)了,每天往返要三個小時,這樣一來女兒的接送就成了問題。另一個是老婆介紹的,去她學(xué)校電教中心的多媒體教室做管理員。從工作內(nèi)容而言,這倒是與我在大學(xué)所讀的專業(yè)很對口,但是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學(xué)的那點東西早就過時了不說,何況當(dāng)年我也學(xué)得心不在焉,以至于現(xiàn)在我連給電腦裝系統(tǒng)、做個課件、調(diào)試一下投影儀和音響功放都捉襟見肘。從機房一出來,我當(dāng)場就被電教中心主任以“不適任”的理由拒絕簽約。于書曉氣得不行,回來的路上一直罵我“學(xué)的東西都被狗吃了”。

      后來,于書曉叫我還是回藝術(shù)中心得了?!昂么趺總€月還有工資,一天到晚閑著總不是事,吃軟飯?我那么點兒工資,可沒軟飯給你吃!”當(dāng)著女兒的面,她甚至說出那么難聽的話?!安皇俏也幌?,我也問過許聞達(dá),策劃崗位早有人了,回也回不去?。 蔽以趺唇忉屗膊宦?,氣鼓鼓地一把推開正在教女兒彈的電子琴:“自己彈去,彈不會不許吃飯!”一轉(zhuǎn)身進(jìn)了臥室。我只好把溫好的剩飯剩菜端上桌子,招呼女兒先吃飯。

      等吃得差不多了,我就進(jìn)去喊于書曉,她沒理我。她正斜躺在床上蒙著頭睡,兩只已經(jīng)開始顯得有些粗壯的小腿還露著大半截在外面。我從外面扯了扯被子,她也從里面扯了扯。當(dāng)我想從她沒掩緊的被縫中鉆進(jìn)去時,被她一把推了出來,于書曉帶著哭腔罵了一聲:“滾!”夫妻之間,床頭吵架床尾和。那天晚上,為了表示某種示弱和好,我像談戀愛時那樣哄了她很久。后來在把女兒哄睡安頓好,我鉆進(jìn)于書曉的被窩在她邊上躺下來??赡苁侵暗奶鹧悦壅Z起了效果,她也沒拒絕。要知道,之前的半年里雖然我們倆每天都睡在同一張床上,但一直都是兩個被窩。她睡她的,我睡我的。

      我差不多忘了有多久沒和她做愛了,三個月?四個月?反正印象中很久沒有了。聞著她脖頸處的肉香,我摸索著摟住她側(cè)過去的身子,將左手從她睡衣領(lǐng)口伸進(jìn)去,但剛摸到副乳就被她狠狠掐了一下。不甘心,我又用右手從她頸下穿過去攏緊,將退出來的左手向下摸去……于書曉其實有反應(yīng)了,隔著那層薄薄的月白色內(nèi)褲,我已經(jīng)觸碰到濕潤的一灘。但在我把她的內(nèi)褲往下?lián)芾瓡r,于書曉“騰”地一下坐了起來:“算了,沒興致了,睡覺!你什么時候找到工作就什么時候再摸!”

      接下來的日子,找工作就成了我的頭等大事。那段時間,從江南到江北,從東城到西城,從老師、文宣、企劃到銷售、編輯等各個領(lǐng)域的各個崗位,我?guī)缀醵既L試過一遍,就像是又回到了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找工作的那段日子,到處投簡歷、打電話、去面試。不過可能是因為臨近年底了,很多工作單位已經(jīng)不再招人,我也就沒能等來什么錄用通知。所以大多數(shù)時間還是宅在家里,繼續(xù)著此前我已繼續(xù)了大半年的生活。

      冬至節(jié)那天,岳父岳母剛吃過午飯就趕到了我們這邊,拎來了大包小包的面粉、餃子餡、雪花餅、牛奶和各種水果。跟往年一樣,他們來跟我們一起包餃子過節(jié)。岳父活面我搟皮兒,岳母和于書曉剁餡包餃子,只有女兒最閑,吃著雪花餅窩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兒,并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著岳母關(guān)于成績的問話。包完餃子,于書曉要我下樓去小店里買點鹵菜和白酒,這時我意外接到韓斯禮的電話,他問我有沒有空去“春見”坐一下。看著要興沖沖的一大家子人,尤其是于書曉,我很犯難,便跟老韓說:“這樣吧,老韓,今天是冬至,你來我們家吃餃子吧,一起喝點兒!”老韓答應(yīng)了。

      我跟于書曉說再包點餃子,等會有個韓國朋友要來。她沒說話,白了我一眼。

      半小時后,我在小區(qū)門口接到了韓斯禮。他還是我們初見面時那身行頭,格子風(fēng)衣,羊毛西裝,白襯衣,不過這次他扎了一根藍(lán)色斜條紋領(lǐng)帶。我接過他帶來的禮物,一屜紅酒、一盒紅參和一件女性化妝品,迎著他往小區(qū)里走:“老韓,你這也太客氣了,來就來,還帶什么禮物?。 彼B說:“應(yīng)該的,初次登門,也沒什么準(zhǔn)備,還請見諒?!痹陔娞堇镂覇査裉煸趺磥磉@么快,老韓說:“今天我們正常上班,我是下班后直接過來的,比從家里去’春見’要近多了?!蔽已b作恍然而悟的樣子將他迎進(jìn)家門。

      晚飯時,我和老韓喝瓦倫丁黑啤,岳父喝毛鋪,岳母和于書曉喝紅酒,微微喝牛奶。六個人舉著黑白紅三種顏色慶祝了一番。因為有外人在場,于書曉還算給我面子,一再勸我和岳父、老韓多喝兩杯。岳父岳母對老韓也表現(xiàn)出平生第一次和外國人吃飯的熱情,除了勸他多吃菜,還不停地向他打聽韓國的種種,什么韓國冬天冷不冷啊、樸槿惠怎么樣啊、朝鮮話和韓國話有什么區(qū)別啊、在中國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啊、有沒有小孩啊之類的。尤其是我那當(dāng)了一輩子鑄造工、卻始終不忘關(guān)心國家大事的老岳父,后來所關(guān)心的話題始終圍繞著“抗美援朝”而展開,他用酒杯把桌子敲得震山響,并聲稱:“美國人膽敢再來,一定讓他們有來無回?!崩享n有點窘,要么默不作聲,要么連連稱是。

      飯后,于書曉和女兒在客廳陪老兩口看電視。為了不讓岳父揪住老韓再問什么讓他下不來臺的問題,我便帶他去“書房”——臥室的陽臺上——喝茶。因為和老韓是通過許聞達(dá)認(rèn)識的,我就和他聊了聊跟許聞達(dá)做的展覽、演出和那家藝術(shù)中心的情況,他也跟我說了一些早年在農(nóng)村插秧割稻、喂牛放羊的經(jīng)歷,讓我眼前不時浮現(xiàn)出一個韓國少年在山坡上叼著狗尾巴草的畫面。這中間,韓思禮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十點時,他抬起腕表看了看:“不早了,我還要早點回去,老婆還在家!”他跟我的岳父岳母及妻女一一道別,最后抽出一個信封遞給微微,說了些鼓勵的話。我從女兒手里奪過來要塞給他,老韓制止了:“不知道你的女兒已經(jīng)四歲多了,來之前也沒有準(zhǔn)備?!彼@么一說,我就不禁想起他在廁所中窸窸窣窣地從錢包抽出一疊紙幣裝進(jìn)信封的樣子。

      4

      自從來過一次我家,晚上偶爾來聚一下就成了韓斯禮的一種習(xí)慣。而且他每次來基本上都會帶點禮物,東西雖然也談不上貴重——一束干花、一只小玩具、一網(wǎng)兜水果什么的,但是從不見他空手。這一度很讓我和于書曉很過意不去,尤其是我,還隱隱生出一些對這份交淺言淺的友誼的不踏實感。不瞞你說,后來我還去網(wǎng)上百度了韓國人的禮節(jié),當(dāng)?shù)弥麄冇械情T做客常備一些小禮物的傳統(tǒng)時,才總算稍稍安下心來。

      除了跟我喝茶聊天,老韓還喜歡跟我大女兒微微一起玩。當(dāng)然,微微也喜歡跟他一起玩。他們經(jīng)常玩一種眼神游戲,也就是輪換著從1報數(shù),誰喊出和對方一樣的數(shù)字就算輸了。女兒贏了,老韓就讓他刮一下鼻子;老韓贏了,女兒則不用受任何懲罰。

      老韓還懂點音樂。他一邊彈電子琴,一邊教微微唱韓文歌曲,唱的是金良賢和金良河這對韓國雙胞胎組合的《沒有去學(xué)校》。“站在校門前我的心情,哎呀媽呀。”“老師生氣的臉,媽媽可怕的臉?!薄疤贄l,我的小腿,真想逃跑啊,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我還是鼓起勇氣 打開了教室門?!边@本該是我教給女兒的歌曲在老韓和她之間一句句展開,當(dāng)時并沒讓我覺得有什么,而有什么的地方在于到了今天那歌聲還像是在耳邊。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是在算得上我們家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就連于書曉,也一度有了笑臉,那一段她也沒再嘮叨過我,好像壓根兒就沒有這回事一樣。有時候,看著在電子琴邊的老韓和微微以及收拾餐桌、洗刷杯盤的于書曉,甚至竟會讓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我才是那個登門而訪的客人,置身于一個由父親韓斯禮、母親于書曉和女兒微微組成的三口之家。一直等到夜色深下來,等老韓取下大衣要走時,我才會又回過神來——原來他才是客人!而等他一邁出我家,我目送他進(jìn)入電梯轎廂返身關(guān)門之際,那份把整個房間都洋溢得無處不在的快樂和幸福之感,則又會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也不密也不疏,老韓一周來個一兩次吧。六七點來,十點左右準(zhǔn)時離開。當(dāng)然,出于禮貌和對他身份的某種尊重,我從沒問過、也不好意思問他為什么經(jīng)常來我家做客。只是臨睡之前,我偶爾會問問于書曉:“哎,你說說,老韓到底怎么想的,為什么會經(jīng)常來我們家,他不是有個中國老婆么,不需要他陪嗎?沒有孩子嗎?”于書曉嘟囔著嘴反問我:“你問我我問誰去?你們不是朋友么?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

      不過應(yīng)該承認(rèn),中間有幾次我的確是對老韓撒了謊。那幾次,接到他要來做客的電話時我正在外面,但我跟他說的是我不在家,家里也沒人,要他稍晚一會——等我回去了——再出發(fā)。我的確不在家,但于書曉和微微是在家的,我之所以跟老韓撒謊,那是因為我不想讓他在我不在家時登門。想想看,一個韓國男人,在我不在家時帶著禮物登門拜訪我的妻女,這意味著什么?在那么多韓國電影里這又導(dǎo)致了什么后果?

      甚至有一次,在老韓到來之前,我還質(zhì)問了于書曉——是不是她給老韓留了電話號碼、老韓有沒有約過她之類的。在得到她的否定回答后,我才撥通電話要老韓過來。

      在老韓常來我家那一段,盡管于書曉沒再嘮叨過我,但是我一刻也沒敢忘找工作的事,前前后后差不多面試了有十幾家單位。投完簡歷等面試、面試完又不確定結(jié)果的那些日子,我經(jīng)常陷入一種由焦慮、沮喪和挫敗感混雜交織的情緒。事實上,那也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找工作竟然那么難——甚至比畢業(yè)前那一段找工作還要難,我辭職之前那種身價過萬、策劃總監(jiān)的優(yōu)越感一下子蕩然無存。甚至每次看著老韓,看著眼前這個從韓國偏遠(yuǎn)農(nóng)村走出來的、斯文中又略帶點派頭的異國來客,也會讓我自慚形穢。

      老韓當(dāng)然看不出來這些。他依然照常來,依然每次都帶一份禮物,依然是吃飯、喝茶、聊天、跟微微玩游戲或教她唱歌,依然十點鐘離去,依然在為這個家庭帶來幾個小時的幸??鞓分笥衷诔鲩T時將之隨身帶走,留下突然置身安靜的我們一家三口。

      5

      許聞達(dá)是在過年前一個月時回來的。青島的籌備工作進(jìn)展差不多了,老板又要他趕回來打理這邊。我私下找過他一次,說了說找工作的情況。我試探著問:“老許,既然青島要再開一家,我們這邊的人手應(yīng)該不夠吧,我有沒有回來的可能?”“我當(dāng)然希望你回來,不過策劃總監(jiān)已經(jīng)有人了。你再等等,過了年就會招人。”許聞達(dá)很誠懇。

      許聞達(dá)回來后,老韓基本上就沒再來過我家,我們聚會的地點又轉(zhuǎn)移到了“春見”。

      不過年關(guān)將近,大家都比較忙,也只是小聚過幾次。跟以前一樣,許聞達(dá)和老韓談他們的事,我在旁邊小口呷著酒聽聽,偶爾插句話。有一次喝得晚了,也可能都喝多了,許聞達(dá)問老韓:“你的湘妹子最近怎么樣,也不帶出來給我們見見?”老韓苦笑了一下,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她啊,老樣子,白天上班,晚上加班,在家就知道把里里外外打掃來打掃去,擦洗一遍又一遍?!薄斑^度潔癖就是一種心理問題,有機會讓我老婆開導(dǎo)開導(dǎo)她,總不能一直不走出來吧。”許聞達(dá)勸老韓。待我支起耳朵,努力想從他們的聊天中再探聽一些蛛絲馬跡時,老韓就不再說話了,許聞達(dá)也不再問了。

      還有一次,也是在“春見”,不知怎么就說到了男女之事。許聞達(dá)說自己很久沒搞女人了,也很久沒搞老婆了,接著又說起青島的韓國小姐和全北紅燈區(qū)的韓國小姐來:“還是全北的好,一次七萬韓幣,服務(wù)又周到,青島的太貴了,一次一千多,服務(wù)也就那樣吧,不如全北的?!彼謫柪享n和我:“你們搞老婆多還是搞小姐多?”“慚愧,我還沒搞過小姐,老婆也不讓搞,都半年多沒搞了?!闭f完,我和許聞達(dá)把目光轉(zhuǎn)向老韓,他靦腆地笑了笑:“小姐我從來沒找過,老婆嘛,也有好幾年沒碰了。醫(yī)生說最好不要有性生活,怕激素分泌不穩(wěn)定影響她?!痹S聞達(dá)來了興致:“老韓,那這幾年你是怎么過來的?!”老韓舉起左手,高高地對我們晃了晃:“多虧了它,伍姑娘!”他這么一舉,倒讓我注意到了他無名指上的那枚婚戒,在燈光下正散發(fā)出一絲散碎的微光。

      許聞達(dá)說:“老韓,花錢能搞定的事干嘛不花錢,回頭我?guī)銈內(nèi)€地方。”我不置可否,老韓也沒接話。停了一會,老韓說起他們代表處的一個姑娘,比他老婆還小兩歲,中國人?!耙粋€屋檐下那么久,這點我還是能看出來的,她對我確實有那個意思,我也挺喜歡她,也想過和她發(fā)生點什么,就是邁不過去那個坎。我也很愛我老婆,但是她現(xiàn)在這種情況,也不能做什么,我也不忍心,兩難啊?!闭f實話,如果不是韓思禮自己說出來,無論我還是許聞達(dá),估計都不會想到他的這層處境。同時,出于禮貌和某種尊重,我們——至少是我——也不會深入到去詢問老韓這些隱私情感的地步。

      那天晚上回到家已近凌晨。女兒已經(jīng)睡了,因為我推開的那道門縫,她漆黑的小房間里泄漏進(jìn)去一些光,猶如我為她帶去的一片三角形的光明。我悄悄關(guān)好門回到臥室。于書曉也睡了,只剩下那盞調(diào)到最暗的橘黃色床頭燈。也許是晚上所聊的話題的作用,也許是憋了那么久,我鉆進(jìn)了于書曉的被窩,側(cè)著身子在她背后動作起來……等她有所意識時我已經(jīng)進(jìn)去,便不再管顧她的反抗……直到她停下來,像一具死尸般任我擺布……射完精后我聽到了她的啜泣,但勞累和酒精的作用還是讓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時,天光已經(jīng)大亮。女兒不在,于書曉也不在,陽臺角落里那只銀灰色拉桿箱也不見了,衣架上晾曬的衣服只剩下我的。給于書曉打電話,沒接;給她辦公室打電話,接了,但不是于書曉,同事說她今天沒來上班;又往岳父家打電話,一陣漫長的嘟聲之后,傳來岳母開口前習(xí)慣性的清嗓聲。我的一聲“媽”還沒喊出來,岳母的質(zhì)問就過來了:“胡安,你是要干什么呀,書曉一大早帶著微微過來了,問她怎么了也不說……”“媽,都是我不好,是我惹書曉生氣了,我馬上過去,馬上過去?!敝榔拮訋畠夯亓四锛?,我稍稍鎮(zhèn)定下來,胡亂刷刷牙、洗了把臉就往江北的岳父家趕去。

      道歉沒用,哄也沒用。任憑我怎么說,于書曉也不愿意跟我回來。實在沒轍,最后我問她:“那你說,到底怎么樣你才肯回去?”“你什么時候找到工作,我就什么時候回去?!彼f。岳父岳母倒也沒怎么罵我,只是順著于書曉的話說,要我盡快去找個工作什么的。我一邊連聲答應(yīng)一邊想,看來于書曉并沒有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告訴他們。

      6

      那個春節(jié),幾乎天天陽光燦爛,但卻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凄慘的一次春節(jié)。家里到處冷冷清清的,沒有春聯(lián),沒有年貨,我也沒有置辦的心情。我也沒有回老家跟父母團(tuán)聚,既然妻子和女兒不回來,我一個人回老家也難以向他們交代——真交代了又擔(dān)心他們問東問西的,索性就不回了。為了對付過去這個年,我趁樓下小店關(guān)門前買了幾大包速凍餃子,每天煮兩頓,早飯不吃。打打游戲上上網(wǎng),實在無聊了,就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對著寬闊而迷茫的藍(lán)天白云發(fā)呆,猶如婚姻沙漠上那只落單的公駱駝。

      大年初一那天,我買了一網(wǎng)兜水果和幾盒保健品去岳父家。過年嘛,對長輩該盡的禮節(jié)還是要盡的,再說我又不是和于書曉離婚了。但于書曉還是不理我,岳父岳母雖然對我還算客氣,但客氣中又透著一絲隱隱約約的埋怨和冰冷。只有微微在我身邊親熱地蹭來蹭去,待了半天,陪她看了一會兒《小豬佩奇》,等實在受不了空氣中到處都浮游著的那種被孤懸的感覺時,我決定回去。正在廚房中忙碌的岳母也沒有要留我的意思,這讓我更堅定了回去的打算。等走到樓下坐上車,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在過年前后于書曉帶女兒住娘家的這段日子,她回來過兩次。第一次我不在家,等我回來時,發(fā)現(xiàn)電子琴和梳妝臺前于書曉那一排化妝的瓶瓶罐罐不見了,衣柜里她和女兒的換洗衣服也拿走了。她第二次回來時,我正在做飯,她看見我也不理,拿了開學(xué)時要用的課本和教案轉(zhuǎn)身就要走。我一把拉住她說:“飯都做好了,一起吃吧!”她白了我一眼:“不吃,家里弄得跟狗窩一樣!這個月的房貸和水電費你自己交??!”

      我知道于書曉這是做好了長期住娘家的打算,也就不再去岳父家那么勤了,想微微時就打個電話。有一次,我打過去時正好是微微接的。一聽到她那奶里奶氣的聲音我就哭了,我在這頭用袖子揩了揩眼角說:“微微,想爸爸了沒有?”“想了,爸爸,你什么時候來接我和媽媽回去?。俊薄斑^幾天爸爸就去接你們,微微乖,一定要聽媽媽的話……”我又囑咐了微微幾句,就匆匆掛了電話,我怕接下來強忍不住時會哭出聲來。

      春節(jié)后開學(xué)大概一個多月,那天很冷,陰沉沉的。我實在忍受不了這么冷清和冰鍋冷灶的生活了,就打算去岳母家再次賠禮,把于書曉和微微接回來。他們正吃飯,岳父把我迎進(jìn)去,又去廚房拿了一副碗筷給我。我對岳母擠出個笑臉,挨著微微坐下,悶頭雞子啄米般吃起來。飯間大家都很沉默,除了微微用勺子把碗碟碰得叮當(dāng)作響和電視機里的對白之外幾乎沒什么聲音,而我也將自己平時粗魯?shù)某燥埪暠M量地壓低。

      吃完飯,我主動收了碗筷拿去廚房洗。沒一會,岳母也悄無聲息地進(jìn)來了,她嘆了口氣說:“胡安,也不是媽說你,老婆孩子住娘家那么久,你倒像個沒事人,你這心也太大了吧——對了,你工作怎么樣了?”“媽,確實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改,工作嘛,過年這一段很多單位都不招人,過幾天我就出去找,媽,今天我把書曉和微微接回去吧?!”“嗯,都三十多歲的人了,有老婆有孩子的,不掙錢養(yǎng)家怎么行。我跟你說啊,你可要注意一下,書曉恐怕是懷孕了,我見她吐了幾次,你快帶她檢查一下?!?/p>

      聽岳母這么一說,我一下子頭大起來。懷孕?吐?檢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于書曉和微微接回來后,我表現(xiàn)得十分殷勤。把狗窩一樣的家里徹底清掃了一遍,把女兒的電子琴也重新安裝好。那么久不見,女兒對我倒還好,仍像以前那么親,于書曉卻還是冷若冰霜的,一晚上也沒和我說幾句話。睡覺時,她還像先前一樣,自己疊了個被窩兒鉆了進(jìn)去?!澳銘言辛耍渴裁磿r候的事啊,我怎么不知道?”我輕搖著她的肩膀問?!澳阕约焊傻暮檬履悴恢??!”她沒好氣地說。她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一準(zhǔn)是那天喝多酒亂來的,對,那次的確沒做措施?!爸苣┪?guī)闳ヒ惶酸t(yī)院,嗯——,不管要不要,都先去看看醫(yī)生。”但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了問題,果然,只見于書曉猛地坐起來說:“胡安,你還是不是個男人?!自己的孩子你說要不要,?。?!”

      周六上午,我陪于書曉去做孕檢。還真是懷孕了,B超結(jié)果顯示,胎兒已經(jīng)兩個月了,一切正常。見習(xí)女護(hù)士對我們說了一些恭喜之類的話,并囑咐了一些注意事項。肚子還沒鼓起來的于書曉,臉上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流露出了兩個孩子的母親般的笑容。

      但是,我卻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工作的事情沒著落且不說,這一家四口的重?fù)?dān)眼看著就要砸在肩膀上,我又能拿什么去扛呢?趁于書曉跟護(hù)士咨詢的空檔,我偷偷跑到醫(yī)院走廊外抽煙。剛抽出一支煙銜嘴上,我正翻著褲兜找火,一支點燃的打火機就伸了過來。一抬頭,竟然是許久不見的韓思禮?!斑?,老韓,你怎么在這兒呢?”我吃驚地問?!拔依掀艖言辛耍瑤齺韽?fù)查一下,你怎么也在???”老韓掐滅煙,臉上透出一股隱也隱不住的喜氣?!拔??媽的,這也太巧了吧,我老婆也懷孕了啊。”我說。

      接下來,在那條長長的走廊里,我和于書曉第一次見到了韓思禮的老婆李雅丹。

      怎么說呢,確實很年輕,也確實像許聞達(dá)所說的那樣漂亮。不,可能比許聞達(dá)說的那種漂亮還要漂亮。此刻,李雅丹的年輕漂亮和韓思禮的斯文并列在一起,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某種羨慕,甚至是嫉妒。李雅丹一身藍(lán)色外套,一條紅圍巾,及腰的長發(fā)如飛瀑傾瀉而下,只是臉色有些蒼白。等老韓介紹完,她沖我和于書曉點了點頭,算是寒暄。

      “幾個月了?男孩還是女孩?”我在一邊悄悄拉著韓思禮問?!皟蓚€多月了,男孩女孩還查不出來,再說現(xiàn)在醫(yī)生也不能透露性別??!”他似乎很了解這些情況地說?!昂冒?,等你和雅丹有空了就去我們家吃飯,說不定還能給孩子結(jié)個娃娃親什么的?!蔽覍享n打趣道。老韓和李雅丹都笑了,說“一定一定”,然后就匆匆和我們分了手。不過當(dāng)時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不僅是我和李雅丹的第一次見面,同時也是最后一次。

      7

      隨著于書曉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她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大,甚至喜怒無常。

      有一天, 她先是說臥室里的黑窗簾太暗了,要我去換成那種白色輕紗織的,等我換上去她又說太亮了,光線太強會影響睡眠,又要我去換一種不明不暗的。此外,她還不斷盤問我以前和韓斯禮、許聞達(dá)去酒吧的事:“說是喝酒,誰知道干嗎去了,三個男人能去干嗎?!”她不但質(zhì)疑這些,還言之鑿鑿地說我上次看李雅丹的眼神不對,透露出一種色迷迷的東西:“你為什么盯著她那么久?你們這些公狗男人,就見不得漂亮的騷母狗!”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樣的詞會從素來文靜、連年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的于書曉嘴里蹦出來,簡直不可理喻。但我沒跟她計較,也沒法計較。

      為了迎接在幾個月后到來的第二個孩子,也為了對付日益增加的家庭開支,更為了在于書曉和岳父岳母面前我那份雖已蕩然但是還存在著的所謂尊嚴(yán),后來我瞞著父母和大嫂,跟大哥借了三萬塊錢。當(dāng)然,我也知道救急不救窮的道理,這點錢只能緩緩眼前的事,工作還是得找。所以我除了照看于書曉,也時刻留意著網(wǎng)上的招聘信息。

      這期間許聞達(dá)約過我?guī)状危f和老韓去“春見”坐坐。我都沒去,借老婆懷孕和其他借口推掉了。不是不想,也不是走不開,是沒心情。也怕于書曉知道了又胡思亂想。

      臨近立秋的一天上午,我正在陽臺上殺一只土烏雞——那是我早上從街頭攤販買來給于書曉煲湯的。剛放完血正準(zhǔn)備褪毛時,手機響了。是許聞達(dá)打來的,要我馬上趕到藝術(shù)中心找他。我以為工作有了著落,或者幫忙救急什么的,就去了。許聞達(dá)正坐在他那輛雷克薩斯上等我,一上車他就說:“出事了,老韓的老婆死了,我們現(xiàn)在去醫(yī)院?!蔽乙幌伦哟糇×?,忙問他怎么回事:“幾個月前我還見過她,那時候還好好的呢?!薄拔乙彩莿傊?,去了再說吧?!痹S聞達(dá)估計也被李雅丹的死驚到了,一路上他把車子開得飛快,遇到塞車和轉(zhuǎn)彎時不停地按喇叭。在車上,我們幾乎沒有說一句話。

      到了醫(yī)院,韓思禮正倚在花壇的水泥臺子一根接一根抽煙。他還是穿著那件格子風(fēng)衣,但里面不是羊毛西裝、襯衫和領(lǐng)帶,而是一件棗紅色毛衣。他沒有哭,臉上也沒有掛著我們想象中的淚痕。我和許聞達(dá)那急切驚慌的心情,在貌似鎮(zhèn)定的老韓面前,似乎也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老韓看了看我和許聞達(dá),從煙盒里抽出僅剩的兩根煙遞來:“走了,昨天夜里就走了,今天一大早殯儀館來拉的尸體。”我和許聞達(dá)什么也沒問,就那樣站在水泥臺子旁邊,陪著他抽了一會煙,最后各自跟他說了一句“節(jié)哀順便”。

      我?guī)е环N人生無常的感傷回到家。于書曉和女兒正在午睡,我繼續(xù)燒水給那只烏雞退毛。陽臺上到處都是血淋淋的,角落里的那只烏雞已經(jīng)死透了,但看得出來,死前的確撲騰過一陣子。我在想,等會要不要把李雅丹的事告訴于書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告訴她??赡苡X得不吉利, 也可能怕她情緒上起伏,后來我的確沒有告訴她。

      半個月后,我去藝術(shù)中心找過一次許聞達(dá)?!袄钛诺さ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問。他大概講了一下,說可能是李雅丹懷孕之后激素失衡引發(fā)的:“我記得老韓原來好像說過,醫(yī)生叮囑他不能跟老婆行房,行房也要做好措施,不能懷孕,不然就會有麻煩?!痹S聞達(dá)又問我:“你還不知道吧?老韓已經(jīng)申請調(diào)回國內(nèi)了,也就是最近的事,這幾天抽空我們給他餞個行吧?!甭犜S聞達(dá)這么一說,我的

      確想起來了,之前在“春見”喝酒時韓斯禮確實提到過,他還說已經(jīng)有五年沒和老婆搞了什么的,原來是這么回事。

      孫國志 梅花之三 國畫

      接下來的幾天,我也無心去找工作,就一直待在家等著許聞達(dá)約我的消息。不過在給老韓的那場餞行到來之前,他卻提前來我家辭行了。在老韓離開前的那天晚上,也就是他之前經(jīng)常我家做客的那個時間,他突然打電話說要來家里做客,也算是辭行。

      跟之前一樣,老韓也帶了一份禮物——一只藍(lán)色的美人魚,是送給微微的。那天岳母下廚,做了排骨藕湯、剁椒魚頭、蒜蓉菜苔什么的。我和老韓喝了不少酒,岳母、于書曉和微微聽說韓思禮要回國后也跟他輪番碰杯。吃完飯喝茶時,韓思禮跟我說:“胡安,你還不知道吧,其實我頭一個孩子也是女兒,跟微微同歲,只不過生下來不到一天就夭折了,雅丹受了刺激,身體從那時就垮了?!蔽疫B忙拿話去安慰他?!把诺さ乃栏矣嘘P(guān),是我害的。那天喝酒喝多了,回去強行跟她發(fā)生了關(guān)系,那天你和許聞達(dá)也在的。雅丹懷孕后,我們跟醫(yī)生咨詢過,說是可以要孩子,但有危險,雅丹一直想要,但后來……”我一邊聽一邊想起那天夜里強行搞于書曉的情形,頭“嗡”的一下。

      到了這個時候,過去所發(fā)生的一切,開始準(zhǔn)確無誤地在我眼前自動拼裝起來。

      一切謎底都已經(jīng)揭開。我終于明白了韓思禮那一段為什么會經(jīng)常來我們家做客,又為什么每次做客都會給微微帶來那么多禮物。而與此同時,我也終于知道了,在我強行和于書曉做愛的那天夜里,老韓對李雅丹肯定也采取了同樣的行為。然而,同樣的行為并沒有給我們兩個家庭帶來同樣的結(jié)果。現(xiàn)在,我們的孩子正安安靜靜地待在于書曉的肚子里,正常而健康,等待著足月出生;而韓思禮的那個孩子,不但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而且還把他/她未曾謀面的母親帶去了另一個世界。這不禁讓我暗自感嘆,既僥幸于我們得到了命運的庇護(hù),也悲涼于他們與我們同命不同運的人生劫難。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一直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后半夜也沒睡著。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在醫(yī)院里見到老韓和李雅丹的那一幕。最后,我搖醒了于書曉,跟她把老韓和李雅丹的事情說了一遍……于書曉默默地聽完,一句話都沒說。她旋開床頭燈,一聲不吭地鉆出被窩,把她的那床被子蓋在了我的被子上面,然后鉆了進(jìn)來。于是,在一年半之后,我們才得以第一次同床共枕,她也第一次依偎在了我的胸前——那甚至讓我感到陌生、新奇乃至于無所適從。把床頭燈旋滅后,于書曉用左手穿過我的脖子緊緊摟住,用光潔的額頭貼住我的臉。在我感覺到下巴上流淌過她滾燙的淚水時,她又用右手摸索著牽住我的左手,輕輕地放在她于黑暗中高高隆起的肚皮之上……

      8

      算起來,我的小兒子鬧鬧剛好出生在老韓離開后的兩個月。我和于書曉雖然是第二次為人父母,但這種既要帶小兒子又要照顧大女兒的生活還是把我們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不得已之下,我們就把岳母請了過來。她和大女兒住小房間,我和于書曉帶著小兒子住自己房間。鬧鬧正像后來給他取的這個名字一樣,日夜鬧個不停,不是一會兒哭著要吃奶,就是一會兒又屙尿在了新?lián)Q的墊被上,而且又體弱多病,經(jīng)??人园l(fā)燒,折騰著三個大人不分晝夜地在診所和家之間來回奔波。那些日子,雖然我仍然賦閑在家,但時刻環(huán)繞在身邊的哭鬧、尿布、奶粉、暖水瓶、床單、輸液、失眠、忙亂以及焦慮,讓我感覺到甚至比上班還要忙碌許多。對于不但同樣要承受這些,而且還要忙著備課、寫教案和一周十四節(jié)課的于書曉來說,這種忙碌我想肯定更有過之無不及。

      在我們那不足七十平米、兩室一廳的家中,盡管在大立柜玻璃內(nèi)側(cè)、藤編的方形茶幾、冰箱外殼、沙發(fā)以及陽臺角落里,還堆放著韓斯禮送的干薔薇花、陶瓷茶具、幾枚精致的冰箱貼、布娃娃、高麗紅參包裝盒,微微也經(jīng)常在電子琴上彈唱老韓教給她的那首《沒有去學(xué)?!罚珶o論我、于書曉、微微還是岳母,置身其中的紛繁忙亂已經(jīng)讓我們忘記了世間還有一個叫韓斯禮的人,更不會有誰因為看到那些已經(jīng)成為我們家一部分的禮物而想起他的存在,仿佛他壓根兒就沒出現(xiàn)過一樣。每天一睜眼,我所面對的就是且只能是養(yǎng)兒育女和工作掙錢。而于書曉所要面對的,也不外乎這些。

      好在幾個月后藝術(shù)中心終于招人了。在許聞達(dá)的幫忙下,我這個一年前炒了老板魷魚的策劃總監(jiān)又被老板接納到麾下負(fù)責(zé)劇場演出,雖然崗位變了,但是待遇照舊。卷土重來,我和許聞達(dá)又做起了上下級和同事,我偶爾幫他救急做做方案,他也會幫我聯(lián)系一下演出的贊助。但是,在我們在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相處之中,我們倆誰也沒再從對方嘴里聽到過“韓思禮”或“老韓”。同時,我和他也沒再去過“春見”,恐怕也都已忘記了海特啤酒的味道——盡管喝了那么多次,但我一直也沒能適應(yīng)那種味道。

      暑假過完,微微升讀一年級。為了不輸在起跑線上,也為了全面培養(yǎng)她的可能性,于書曉給她安排了跳舞、彈鋼琴、電子琴、書法班等等,幾乎沒有一天閑著的。于書曉甚至把她辦公室里那個卷了邊兒的破地球儀也拿了回來,說是讓微微熟悉熟悉地理知識,從小就建立起世界格局。有一天晚飯后,我正在廚房刷鍋洗碗,微微撥弄著地球儀跑了過來:“爸爸,韓國在哪里啊?”我用油膩的指尖把地球儀固定住,把那片橙紅色的區(qū)域指給她看:“諾,這不是么?”“那韓伯伯是不是在這里?”韓伯伯,我甚至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韓伯伯是誰,而等我反應(yīng)過來后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事實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老韓的消息了。但是這么久以來,我竟然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是女兒現(xiàn)在這么問起,才讓我突然覺得他早已經(jīng)離開我們——而我們也早已經(jīng)離開了他。我的指尖在韓國東南沿海區(qū)域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上來回游弋,很輕易地就穿越了千山萬水。但找了半天,我也沒能在那片橙紅色之中找到那個叫“鳥城里”的地方……老韓到底是回了老家,還是去了首爾、釜山、大邱或其他國家?我不知道。自從他離開之后,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他的朋友圈也沒有更新,至今仍停留在我最后看到的戛然而止于那個表達(dá)安息的畫面,他的號碼也不知是否還能撥通……

      此時此刻,窗外隱現(xiàn)出一片迷離的燈火,樓下傳來一陣陣喧囂的廣場舞歌聲——“我的愛都是為你準(zhǔn)備的,我的情都是被你陶醉的,我的心醉醉夢醉醉,歌唱你的美……”此時此刻,我正在地球儀上找老韓,而老韓人在何方?他可能永遠(yuǎn)也不知道,他的老婆,他那本應(yīng)微微同歲的大女兒、本應(yīng)和鬧鬧同歲的第二個孩子,以他們的不幸讓于書曉和我看到了劫難沒降臨到自己頭上的幸運,我們之間的破碎也因此得以粘合?;秀敝g,我甚至還產(chǎn)生這樣一種幻覺——微微和鬧鬧是老韓和李雅丹的孩子。但我卻無法向他們道一聲“感謝”,而只能就這么弓著身子把水槽里那一只只布滿油污的碗碟洗刷干凈,用抹布一遍遍地擦拭,直至它們光潔的瓷面散發(fā)出炫目的亮光……

      卡夫卡的婚約

      1

      如果留意,你也許會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一個細(xì)節(jié):那些感情太如意的人和那些感情太不如意的人其實擁有一個共同特征——要么隨時隨地都捏著手機,要么接打電話或翻看微信的速度都特別快。

      我也具備這個特征。雖然我也具備這個特征,但是對應(yīng)過去,我卻并不在這兩種人之列。換言之,我的感情狀況既不是太如人意,同時也算不上太不如人意。之所以說“算不上”,這就是問題的所在了,“算不上”這個說法充滿了模糊、曖昧和可解釋的彈性空間。這么說吧,如果你半個小時前問我屬于哪一種,我會毫不猶豫地說:后一種;不過現(xiàn)在嘛,我就只好笑一上那么笑,回答“算不上”了。

      是這樣,現(xiàn)在正好夜里十點,九點半時我的手機清脆地響了一聲“叮咚”,猶如一句美妙的天外來音飄然而至室內(nèi)。當(dāng)時,我正捏著手機窩在沙發(fā)里玩天天象棋,和一個網(wǎng)名叫“逗你玩”、頭像是一只狗頭、不知是男是女的人已經(jīng)連下了八局,戰(zhàn)績是4:4平,正想著下完最后一局分出了勝負(fù)就去沖個澡睡覺。叮咚聲帶來了一條這樣的微信:有空嗎,方不方便來接我一下?我在步行街上的LADY SEVEN,喝多了。是許靈發(fā)來的,一個前女同事。準(zhǔn)確地說,是一個我追求了兩個月、也拒絕了我兩個月的前女同事。現(xiàn)在看來,八成是有戲了。與很多人追幾天就想上床的節(jié)奏相比,我這兩個月的追求確實算不上短,甚至還能稱得上漫長,換別人早偃旗息鼓了,幸好我堅持了下來,因為我知道堅持就會有結(jié)果。老話是怎么說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今天終于驗證了,金石等會兒就要開。

      在這半個小時里,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以下幾件事。除了把自己搗飭出一副人模狗樣的形象——挑了一件很顯活力的套頭衫、洗頭吹頭發(fā)弄了一個自以為潮的發(fā)型、最后上上下下地噴了一些大衛(wèi)杜夫香水,并對著衛(wèi)生間那面布滿積塵的鏡子前前后后照了一番,直到滿意為止。我還一反此前從來不給女性買花的習(xí)慣,到小區(qū)樓下的花店左挑右揀地選了一束大紅的玫瑰。對了,剛才在砰的一聲把門帶上之后,我還意識到忘帶了一樣?xùn)|西——我覺得應(yīng)該帶上,有必要帶上,就又開門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圈,找到了。對,是避孕套——很久以前用剩的,雖然只有三只,但應(yīng)該也足夠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也就是說,接下來只要我把我這陣東風(fēng)一路吹過去,從花店門口吹到街邊,再沿著街道、紅綠燈、拐角和高架橋一直吹,最后準(zhǔn)確地吹進(jìn)LADY SEVEN酒吧,往許靈面前一站,就意味著大功告成了。我就能跟那些在感情中千瘡百孔的人劃清界限,加入到另外一個隊列。

      此時,我從小區(qū)門口的花店走到街邊準(zhǔn)備打車。那些路人向我拋來了各種各樣的目光,我想他們都注意到了我和我懷中這束在一層透明塑料中盡顯嫵媚和象征愛情的紅玫瑰,更注意到了我溢于言表的蓬勃之情。不過,我毫不在意他們目光里的內(nèi)容。這樣的目光我以前也拋過,但我的目光跟他們的不太一樣,我的目光中只有鄙夷,因為每次在街上碰到捧著花的那種男男女女,我就覺得很傻逼、很LOW。但是現(xiàn)在我不這樣想了,我覺得那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是羨慕與嫉妒。眼下,我只想他們把目光拋得更猛烈一些,越猛烈就說明我越幸福,越猛烈才越配得上我此時此刻的心情。

      在去酒吧的這段路上——大概有半個小時的樣子,我覺得有必要交代一下我和許靈的事情。

      怎么說呢,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和她的關(guān)系。因為在這半年內(nèi),除了在上一起上班,我們還藕斷絲連過一陣子。更進(jìn)一步說,我不確定她算不算我的前女友,反過來,我也不確定自己算不算她的前男友。是這樣,在剛認(rèn)識之后的幾個月里,她追求過我一段,沒追上;回過頭來,也就是前文所說的最近兩個月,我也倒回來一直在追求她,她也沒答應(yīng)。按我的手下劉靜的說法,我這就是典型的犯賤。犯賤歸犯賤,人之初,性本賤。雖然我們誰都沒追上誰,但在許靈追求我的那幾個月,我們還是若有似無地在一起過一段。既然在一起過,那也應(yīng)該算男女朋友了,水過地皮濕嘛。

      所以你也可以這樣理解,我的前女友許靈,剛才已經(jīng)給我發(fā)出了一個既含蓄又強烈的信號。含蓄在于,她要我去LADY SEVEN酒吧接她;而強烈又在于,這代表著她馬上就會接受我的追求了。

      2

      我是去文化城上班一年后認(rèn)識許靈的,那是文化城“雙年慶”半個月前的一天。因為要搞大活動,我們企劃部趕著做各種方案和文宣物料,每晚都加班到凌晨。那天夜里,最終確定了物料清單和設(shè)計思路,我讓劉靜給設(shè)計部下了個任務(wù)單。但設(shè)計總監(jiān)跑過來說:“韓總監(jiān),單子太多,人手太少,到時出不來可不要怪我喲——”我一下子就怒了:“這是老板交代的任務(wù),如果耽誤了你們要負(fù)責(zé)?!彼龓е唤z不易察覺的冷笑說:“我們手頭也是老板交代的任務(wù)啊,等不了,你們可以另請高明!”

      真他媽氣人。設(shè)計部這幫鳥人,仗著女總監(jiān)和老板走得近,平時不鳥我這個企劃總監(jiān)也就算了,現(xiàn)在要做雙年慶了也不幫忙,欺人太甚。我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抽煙,就去消防樓梯的轉(zhuǎn)角抽煙。

      我騰地一腳踢開消防樓梯的門,狠狠吸了一口煙,吐出一串又長又濃的煙氣,就像吐出了一串怒氣。就在這時候,從漸漸消散的煙氣中慢慢顯露出一張正望向我的女生的臉??赡苁遣缓靡馑?,在和我即將四目相對之前她把頭扭了過去。煙氣散盡之后,我才看清對方也在抽煙,抽的是那種很細(xì)的ESSE,姿勢和吞吐的表情都顯示出她的老練。她沒理我,我也沒理她,她抽她的,我抽我的。不過,一男一女就這么站在窄小的樓梯轉(zhuǎn)角里抽煙,窄小而迫近的空間一下子就把我們凸顯了出來,就像一條繩子上的兩個螞蚱——男螞蚱和女螞蚱,就像一張白紙上的兩個黑點——男黑點和女黑點。

      這確實挺尷尬的,何況剛才我還是一腳踢開的消防門。

      是我先打破的尷尬。

      “呃,你好,韓松,企劃部的!”

      “你也好,許靈,文創(chuàng)開發(fā)部的!”她一笑。

      “我沒見過你呢,新來的嗎?”

      “是啊,剛?cè)肼氁恢埽贿^我可見過你呢!”她賣了個關(guān)子說。

      “嗯?你見過我?在哪里?”

      “櫥窗里不是貼著你的照片嘛,策劃部總監(jiān),韓松,去年的優(yōu)秀員工!”

      我一愣,想起那片令我每次都繞道而行的櫥窗,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嗨,什么優(yōu)秀不優(yōu)秀的,這種事,還不是老板需要誰優(yōu)秀誰就優(yōu)秀?!彼硎菊J(rèn)可地笑了笑,我也回應(yīng)似地笑了笑。

      接上了頭,接下來的聊天就順理成章了。

      在知道許靈在文創(chuàng)開發(fā)部做產(chǎn)品設(shè)計之后,我冒出一個并沒有期待肯定答復(fù)的想法:“既然都是做設(shè)計,那你能不能做海報、噴繪和易拉寶的設(shè)計?“這個嘛,對我們做產(chǎn)品設(shè)計的人來說,這算得上簡單?!彼f。我邀請她又抽了兩支煙,把要做的設(shè)計和創(chuàng)意構(gòu)思和她說了說,怕她不同意,我又加上一條:“我打報告給你算工作量,如果算不了,給你開設(shè)計費也行,就算你接的私活兒。”她答應(yīng)了,不但答應(yīng)了,事后也證明她設(shè)計得非常出彩,雖然她一點兒都沒按照我之前提供的創(chuàng)意和構(gòu)思。

      雙年慶很成功,老板非常滿意。幾項數(shù)據(jù)說明了他的滿意,在活動的一周內(nèi),人流量突破10萬,整個文化城零售額達(dá)到100萬。在后來的部門慶功宴上,我叮囑劉靜把許靈也喊過去?!袄洗螅阍趺匆舱J(rèn)識她?”劉靜很不解?!暗葧憔椭懒??!痹S靈,再加上我手下的十一個女兵,還有我,浩浩蕩蕩地去青石玖宮吃火鍋。豬腦,牛肉卷,羊肉卷,五花肉,毛肚,百葉,黃喉,鴨血,海帶,丸子,蝦滑,青菜拼盤,蘑菇拼盤,滿滿擺了一桌子。我喝啤酒,她們女的不怎么喝酒,喝牛奶、玉米汁和雪碧什么的。我就像賈寶玉坐在一群姐姐妹妹們中間似的,挨個敬酒感謝過去,辛苦了,辛苦了。

      等感謝到許靈那里,我才發(fā)現(xiàn)她沒怎么動筷子,碗碟里只有幾片青菜。“是太辣了還是不合胃口,要不點幾個別的菜?”我問,她連忙說:“我差不多吃飽了?!碑?dāng)時我還不知道的是,許靈不吃豬肉,也不吃血制品和動物內(nèi)臟。我斟滿一大杯啤酒說:“來來來,我們企劃部一起敬許靈一杯,這次的設(shè)計全靠許靈幫忙,非常牛逼,瞬間碾壓了設(shè)計部!”最后一句頓時讓酒桌上爆出一陣報復(fù)成功的笑聲。

      一圈酒敬完回到座位上,劉靜就開始對我擠眉弄眼,悄悄嘀咕道:“老大,你剛才跟許靈喝酒的時候,我看你們站在一起確實挺搭的,Perfect Couple?!薄笆裁垂??”“完美情侶!”“瞎說,別什么事都摻和,老板可是說過了,要我找人換了你這個店長。”“換就換唄!”她滿不在乎。我這個手下吧,說起來還真沒什么優(yōu)點,馬虎,潦草,執(zhí)行力差,不是這里捅婁子就是那里出亂子。半個月前,那些花花綠綠的小情小愛啊、養(yǎng)花弄草啊、飲食烘焙啊之類的書被讀者亂塞在外國文學(xué)專架上,她也不及時理貨,被老板做了通報批評。老板還跟我說不行了就換人,我連聲說好好好,卻一直沒行動。

      我之所以沒行動,是因為劉靜有一個跟那些缺點同樣明顯的優(yōu)點,也許正因為有那些缺點墊底,她才擁有了這個優(yōu)點。她就像你肚子里的一只蛔蟲,你說的她懂,你沒說的她也懂,她不但知道那些你想說還沒說出口的話,甚至還知道你腦子里下意識中的話。單單沖著這一點,我也不愿換掉她。

      3

      文化城坐落在萬達(dá)廣場的旁邊,也就是整座城市最繁華的商圈位置。地下兩層是租出去的那種賣衣服、賣小吃的小門店,地上五層分別是圖書、文具用品、創(chuàng)意產(chǎn)品、設(shè)計師集合店和甜點美食咖啡。書店在一層,但其他樓層的扶梯口、過道和廊柱邊也都以碼堆的方式陳列著圖書。老板說,這是他從誠品書店學(xué)來的,既有誠品的美學(xué),但是又比誠品更接地氣,一準(zhǔn)能讓文化城打開局面。

      在這里上班的基本上都是女的,女員工和男員工的比例接近9:1,比師范院校的男女比例高多了。之所以招這么多女的,可能跟這個事兒天然就適合女的干有關(guān),除此之外,老板也自然有他的那層考慮——我也是來這里半年后才明白的。就是說女的工資低,臉皮兒薄,也不大好意思提漲工資,即使提了漲個三百兩百的也容易打發(fā)。而且一旦有什么糾紛,女的也不愿把事情鬧大。就拿我的店長劉靜來說吧,雖然她畢業(yè)于211名校,也工作三四年了,但每月到手也只不過四千出頭。而這樣的待遇就算很不錯了。至于普通員工,到手也就三千多點兒,租租房,吃吃飯,再買買衣服化妝品、隨隨份子什么的也就所剩無幾。不過好在女人不會有太多應(yīng)酬,也沒有什么抽煙喝酒下館子的花項。

      有一次,我還跟劉靜打聽過許靈的待遇,她說:“嗨,許靈比我的工資還低呢,扣完五險一金還不到四千,我看過她的工資條兒!”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堂堂一個澳大利亞莫納什大學(xué)設(shè)計專業(yè)的碩士畢業(yè)生才這么點兒工資,甚至還不如國內(nèi)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雖然說崗位不同、個人能力也有差別,但差別那么離譜還是不免讓人心寒,同時也不由覺得人才貶值得厲害,留學(xué)生又有什么精貴呢?!

      因為上次打過交道,后來我對許靈也就多了一層注意。我發(fā)現(xiàn)她跟那些洋氣時髦的留學(xué)生不一樣,她的穿著打扮一點也不出格,怎么說呢,甚至還有些老氣。尤其是她的劉海,頗有些古裝電視劇里那些女人的風(fēng)格,彎塌塌地曲在額前。不過雖然在同一棟樓、同一家公司,我們倒也見不了幾面,只是上樓下樓時互相喊一聲,或在消防樓梯抽煙時聊幾句有的沒的。倒是劉靜和她關(guān)系不錯。每天中午下班之后或者晚上要加班之前,許靈就會到書店前臺來找劉靜,然后兩個人就一起去樓下的小餐館吃飯?;蛘唿c兩份外賣,有說有笑地聚在會議室里吃,會議室門口漂浮著一些快活的空氣。

      有天晚上加完班,我進(jìn)了電梯正準(zhǔn)備按關(guān)門鍵,有個聲音從外面?zhèn)鬟^來:“等一下,等一下”。

      對,確實如你所想象的那樣,是許靈。她提著一個掛了只毛毛熊的書包閃進(jìn)來。

      見是我,她夸張地拉長調(diào)子問了一聲:“咦,你也加班?。?!”

      “是啊,真巧?!蔽一貞?yīng)道。

      到了樓下,雖然我們已經(jīng)互相道過別了,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要不要宵個夜?”

      許靈似乎也有這個意思,說:“去吃什么啊?”

      “去振興路擼串兒,怎么樣?”平時其實我不怎么吃燒烤,也很少去宵夜,之所以突然說去宵夜吃燒烤,很可能是受了公司很多同事的影響,因為他們平日里老是說振興路的串兒怎么樣怎么樣。

      “好啊,去看看吧,我也聽說那里的串兒不錯,還沒去過呢?!?/p>

      于是許靈開車,我導(dǎo)航,就這么在深夜十一點鐘開往振興路大排檔。

      正像劉靜后來所說的那樣,我確實嘴賤。坐在副駕駛上的我,半路上沒話找話地撩許靈:“哈,你還不知道吧,劉靜可是說要把你介紹給我呢!”她騰地一下臉就紅了(這是我猜的,依據(jù)是方向盤上她慌亂的小手):“啊,我不知道啊,這個劉靜,亂說!”然后她就不說話了,目不斜視地開車。每隔一段才有一盞的路燈,不時把昏黃的燈光透過前窗玻璃撒進(jìn)來,一陣一陣地撒在我和許靈的身上,于是車內(nèi)的空氣里浮蕩起來一種尷尬和幸福交融混雜在一起的氣息。街上的人和車差不多都已經(jīng)零落,兩邊的路燈似乎一下子明亮起來,照耀著空曠、華美而又漫長的街頭,一直蔓延到天邊的樣子。

      夜市剛剛開始,一派熱烈和喧嘩,每一個小攤子前都漂浮著好聞的油煙味和肉類剛接觸到滾熱的鐵板時那種滋滋啦啦的聲音。許靈點了一只烤茄子、兩串韭菜、兩串香菇和十串骨肉相連??吹侥鞘侨庀噙B,剛開始我還以為她點錯了,事后證明她并沒點錯。我只吃了一點茄子和韭菜(必須承認(rèn),選擇吃韭菜時我充分考慮到了它的壯陽效果),剩下的都被許靈包了?!拔缚诓恍“。敲聪矚g吃肉,上次怎么沒見你吃呢?”我問她,許靈一邊擺弄著竹簽一邊解釋:“還好啦,我只是不喜歡吃血和內(nèi)臟,肉還是喜歡吃的,無肉不歡哈,尤其骨肉相連,這還是我回國后第一次吃。”她說起在澳洲的日子,那時她還在房子里添了一臺電烤箱,經(jīng)常去超市買雞腿碎肉和軟脆骨自己串了烤著吃。

      我很不解:“骨肉相連有什么好吃的?”

      “哈,你說辣條又有什么好吃的,還不是有那么多人喜歡吃!”

      不過許靈當(dāng)時并沒有說,她老爸以前就是干燒烤攤兒的。她當(dāng)時沒有告訴我這一點,我也完全可以理解,因為出于同樣的道理,我也沒有告訴她我的老爹是個菜農(nóng)——現(xiàn)在也仍然還會是,如果他沒死的話。等我們在一起了——如果那也可以稱為“在一起”的話,許靈竹筒倒豆子般為我講述了她的家史,也就是開小店兒的老媽和搞燒烤的老爸怎么含辛茹苦、披星戴月,又怎么樣供她讀書以及一步步將她培養(yǎng)成一個澳洲留學(xué)生的故事。許靈說,她是小時候從老爸的攤子上開始喜歡骨肉相連的,她老爸烤的骨肉相連有個特點,香,辣,脆,甜,無比好吃,人吃人愛。事實上,她老爸不但烤的一手香辣甜脆的骨肉相連,而且還富有偉大的夢想,他偉大的夢想就是通過烤一手香辣甜脆的骨肉相連而把女兒送到國外去,最終成為一名光榮的外國人,至少是成為光榮的外國人的媳婦。

      許靈很爭氣地實現(xiàn)了她老爸這個偉大夢想的前半部分,然后又沉沙折戟于后半部分。

      4

      那次宵夜之后,許靈來書店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了。準(zhǔn)確地說,是靠近我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作為一個閱過一些女人的男人,這一點我還是能感覺出來的。而后來的事情已不需要我感覺,幾乎每個人都能看出來,她,許靈,文創(chuàng)產(chǎn)品部的產(chǎn)品設(shè)計師,對我,韓松,企劃部的總監(jiān),有那種想法。

      吃完中飯和晚飯,有時她還會約我去樓下的星巴克喝一杯。出發(fā)前,她還在電話里強調(diào):“我先去,你晚幾分鐘再去,別人看見了不好?!蔽也坏貌豢嘈σ宦暎€真不把自己當(dāng)禿子頭上的虱子。

      許靈每次都會點一種叫Green eye的咖啡,不加糖。我只喝過一次,應(yīng)該說是只喝了一口,只喝了一口我就不愿意再喝了,實在是太苦了。但是許靈很習(xí)慣,她說以前墨爾本讀書時就經(jīng)常喝。有一段時間,她在一家服裝店里做Part timer,每天早上四點半鐘就得起床,因為非常困,就在上班路上點一杯綠眼咖啡,雖然巨苦無比,但是只消一杯下肚就能精神抖擻。那時候,跟很多留學(xué)生相比,她已經(jīng)算是比較幸運的了,找的都是報酬還不錯的當(dāng)?shù)丶媛?,最少也有一小時20澳幣的收入。不像她的一些同學(xué),就在華人餐館里端盤子洗碗什么的,華人老板很苛刻,一小時只愿意給8澳幣。

      不像那些家境富足、從不用為錢擔(dān)心的留學(xué)生,也不像那些只是為了喝兩口洋墨水、拿個外國文憑鍍鍍金、回去不愁沒有單位上班的留學(xué)生,許靈出國的錢是她老爸?jǐn)[燒烤攤兒和她老媽開小店兒掙來的,每一分錢她都得省著花。而且她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出去拿個文憑鍍鍍金,而是想畢業(yè)了就在當(dāng)?shù)卣乙患覇挝簧习啵缓鬆幦≡诎闹蘖粝聛?。但是在澳洲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又談何容易,那幾年澳洲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地區(qū)已經(jīng)陷入了經(jīng)濟不景氣之中,別說她這樣的留學(xué)生了,就是她那些同學(xué),那些白人洋人,也不一定就能找到工作呢,他們還在指望著中國移民創(chuàng)造的工作崗位。

      春天過了,長江邊的夏天說來就來。等你意識到它時,街上早已是花花綠綠的裙裾飄飄了。

      許靈經(jīng)常帶我去坐旅游公交環(huán)線兜風(fēng)。就是那種老式公交,兩節(jié)車廂,中間是手風(fēng)琴風(fēng)箱那樣的皮質(zhì)連接部分。開起來的時候,后一節(jié)車廂就扭扭晃晃的。每次我們都坐在最后一排的窗戶邊,許靈靠著窗,我靠著她。記得有一次有個男的坐在最后

      一排中間,也就是緊挨著我的位置,司機一個急剎車,那個人頓時被彈射了出去,一路小跑到前面那節(jié)車廂,才抓住扶手踉踉蹌蹌地停下來。這一幕讓我和許靈笑得幾乎肝兒顫,但又不好意思笑出聲來,我們就互相掐著對方的大腿止笑。

      孫國志 竹石圖 國畫

      有個詩人寫過一句詩:一粒星球,兩個身體,第一次我感到,人可以這樣靠近。我覺得他寫的就是我們,甚至我覺得當(dāng)時讀到這個句子以及記得這個句子,為的就是現(xiàn)在可以用在我和許靈身上。

      是的,許靈對我有那種意思。我也領(lǐng)會了那層意思,而且還準(zhǔn)備將那層意思落實到實處。

      所以有一天晚上下班,許靈再次讓我送她回去時,我就想好了接下來的事。我們在她樓下的小館子草草吃了點東西就上樓了,她先是喝茶,后來是喝酒,但我很快就把她抱到里間的床上去了。

      許靈提了一個要求,除了不能進(jìn)去,別的都可以。“為什么?你是處女?”“不為什么?!彼f。那種感覺怎么說呢,就像你急著要打車去某個地方,出租車正好來了,你一招手它也停了,但司機搖下車窗后跟你說“不好意思,馬上要去交班”或者“過江去的”。沮喪是自然的,但我還是遵守了她的要求。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我對自己說。然后,我和許靈就以你們都知道的那種方式完成了親熱。

      后來我們也親熱過幾次,不過還是她堅持的那樣,不能進(jìn)去。這讓我很沮喪,就像得到的是一只裝有奇珍異寶卻不知道密碼的密碼箱。有一次我問她:“這跟進(jìn)去有什么區(qū)別?”“這是原則?!彼f。

      與此同時,許靈約我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而且完全不再顧及別人的眼光與看法。中午和劉靜下樓吃完飯,她也會給我打包一份捎回來,來到書店里直接遞給我。有事沒事的,她還會沖到辦公室里來找我,在眾人的注視下給我一杯咖啡、一包煙或一袋削成小塊的水果。我不止一次跟她說:“你不要這么明目張膽,這是公司,影響不好!”她不聽,即使聽了,沒幾天還是那樣。這造成的一個影響是,大家都不再避諱我和許靈是一對兒,動輒以“你們家許靈如何如何”跟我作為開場白。有幾次開會時,設(shè)計部女總監(jiān)甚至還當(dāng)著老板的面開玩笑說:“企劃部和文創(chuàng)產(chǎn)品部可以合并成一個部門了哈?!?/p>

      5

      我躲著許靈,不見她,也不接她的電話,是在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到我的耳朵之后。

      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關(guān)于戀愛的部分,但如果只是關(guān)于戀愛,也就算了??珊薜氖牵腥苏f我把很多設(shè)計的活兒都安排給了許靈,說我給她開的設(shè)計費比正常價格要高三分之一。劉靜甚至也跑過來問:“老大,有人說聽你給許靈開的費用很高啊……”“我找她做過幾次設(shè)計、開了多少費用,你不知道嗎,啊,你不知道嗎?!”她當(dāng)然知道,我只找許靈一次,那還是設(shè)計部說沒時間做我才找的她。

      但我卻不能對流言置之不理。我不想讓他們說我假公濟私,說說也不行,因為這很快就會傳到老板耳朵里,傳到老板耳朵里就意味著得不到老板信任,也幾乎就意味著失業(yè)。而另一方面,我也覺得許靈太過分了,明明可以私下說的話、私下見的面,非要在公司里說,非要在公司里見,明目張膽,操,明目張膽。這么一想,許靈真的就像是一張朝我粘來的狗皮膏藥,厚厚一層明亮的黑油,我走到哪里她就貼到哪里,“啪”的一聲,就貼到了我的脖子上、腰窩里或者臉上。是,一開始的確是我招惹的她,但我不確定她粘過來的動機,究竟是真喜歡我,還是如別人所說的那樣要利用我……

      尤其是在那天晚上之后。那天晚上跟朋友吃完飯,回到住處已經(jīng)九點多了,我完全不想理會許靈不停發(fā)來的微信。后來手機不響了,她消停了,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半小時之后,門鈴響了,透過門鎖監(jiān)控的畫面我看到的是劉靜的臉?!案蓡幔俊蔽覇??!袄洗?,有一份合同要你簽字。”她說。

      這么晚了簽什么字,還跑我住處來,我不禁想,腦海閃過一絲擔(dān)心,但還是按下了開鎖鍵。

      房門一開,門后閃出的是許靈。他媽的。

      在我正要關(guān)上門時,許靈擠了進(jìn)來:“我就那么不招你待見?”她問。

      “你一天到晚找我究竟要干嘛?。俊蔽覜]好氣地說。

      “沒事,沒事就不能找你了?”她嘻嘻哈哈。

      “我跟你說過不要上班找我,你就是不聽,現(xiàn)在好了,到處都說我假公濟私,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難道你就那么脆弱?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了?你很清楚,我也很清楚,從頭到尾你們企劃部只讓我做過一次設(shè)計,而且還是你求我?guī)兔ξ也抛龅?!”她收起了笑臉,正色說。

      “好,是我求你的,那我最后再求你一次,求以后不要纏我了!”我邊說邊推她往電梯走。

      可能是傷心了,也可能是覺得沒意思了,后來許靈果然也就沒再纏著我。她上她的班,我上我的班,而我也盡量躲著她,不是安排出差,就是提前下班。同時,怕老板誤會我,我還去找他匯報了一次,把“雙年慶”時找許靈設(shè)計的前因后果、給她開了多少設(shè)計費都講了,——當(dāng)然我沒有說也不敢說設(shè)計總監(jiān)的事,而是把原因歸結(jié)于設(shè)計部忙,沒時間做。最后老板大度地說:“好,我知道了!”

      就是這樣,我和許靈就是這么分開的。而一旦分開之后,尤其是在她也覺得我們已經(jīng)分開了之后,事情就開始變得無比簡單,我也就不用躲著她了,和她之間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事實上,我們的確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我又沒進(jìn)去過,我不止一次這樣想。人就是這樣,一旦沒什么瓜葛糾纏了,交往起來就會容易得多,說一些不用過腦子的話,做一些不用過腦子的事,簡單,自然。所以上樓下樓時,許靈跟我打招呼,我也跟她打招呼,她跟我開玩笑,我也跟她開玩笑,“啊,更漂亮了啊”、“怎么樣,談了新男朋友吧,哈哈”。她也不介意,也絲毫看不出對我懷恨在心的樣子。

      許靈從文化城辭職、換到另外一家公司上班是在不久之后。在她離開之前的一天晚上,幾個平時關(guān)系不錯的同事約著要給她踐行,把我和劉靜也喊去了——我本來不想去也不好意思去的,但又轉(zhuǎn)念一想,她走都要走了,我還怕什么怕,去,干嗎不去。先是去吃重慶火鍋,喝酒,吃肉,一大幫子人喝了一些不深不淺的酒,說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話??雌饋砗苷嬲\,又透出著一股子虛頭巴腦的客氣勁兒。我也跟許靈碰了幾杯,看著她高興的樣子,我似乎也解脫了許多,放開量喝了一些。

      吃完火鍋之后,他們又嚷嚷著去振興路宵夜,于是就又去宵夜??倦u爪、烤茄子、烤香菇、牛板筋、骨肉相連什么的點了很多,兩箱啤酒。喝到后來,不知是誰提議的說是玩游戲,真心話大冒險。我一聽就開始打鼓了,真心話大冒險,這樣的場合怎么玩?!我連忙申請退出,其他人紛紛說不行不行,人多了才好玩?!安换卮饐栴},喝酒行不行?”我笑著問。“不行,喝了酒一樣要回答問題!”于是就開始玩。七個人,七張牌,點數(shù)最小的人問點數(shù)最大的人問題。必須誠實回答,要發(fā)毒誓為證。

      一開始倒還好,問的不過是初吻是什么時候啊、談過幾個女朋友啊、對在座的誰最動心啊之類的,后來的尺度就開始越來越大。我很擔(dān)心有人問到我,同時也很擔(dān)心有人問到許靈,但就在這種擔(dān)心之中,我和她都迎來了讓我擔(dān)心的那些問題。最尷尬的有兩次,一次是劉靜問我:“老大,哈,你到底愛沒愛過許靈?”這怎么說呢,我承認(rèn)我對許靈有過那么一點意思,但說到愛沒愛過,我還真不知道,但為了不讓許靈下不來臺,也不讓氣氛尷尬,我只好說:“愛過!”還有一次,是一個女生問許靈:“你第一次發(fā)生性關(guān)系是什么時候?”她剛一問完,我就不由得為許靈擔(dān)心起來。許靈喝了不少酒,直接就說:“兩周前?!蔽也挥煽┼庖幌?,在心里算了算,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啊——她和誰?

      在宵夜結(jié)束后回去的路上,我給許靈發(fā)了和她分手之后的第一個微信:你和誰發(fā)生的關(guān)系?

      你管得著么你?!她回復(fù)道。

      6

      談了女朋友而沒睡她,分手后又聽說了別人睡了她,這是一件讓很多男人耿耿于懷的事。

      我沒魅力嗎?不帥嗎?不好嗎?沒錢還是沒貌?他有什么好?比我高?比我有錢?還是比我對你好?你為什么愿意給他而不愿意給我?這種帶著醋意的比較,不講邏輯,也沒有理性,很容易演變成一種為了不甘心而不甘心的情緒。這就像小時候你的玩具火車被別人搶走了,而你非要千方百計地想辦法弄回來。換句話說,一個女人,很容易就能把一個男人就打回一個男孩的原形,她和你在一起時你是個男孩,她和你分開了你更是個男孩。更何況,男人嘛,永遠(yuǎn)都是男孩,多大都是。

      眼下,我就陷于這種不甘心的情緒,而許靈就是那個被別人搶走的玩具。她的好與不好、我的愛與不愛,現(xiàn)在已經(jīng)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曾經(jīng)是我的,重要的是她現(xiàn)在成了別人的。所以,這么一對應(yīng)下來,她此前的種種不好也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好,而我此前的種種不愛也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愛。

      你也太隨便了吧!這是我給許靈發(fā)的第二條微信。

      我發(fā)去的第三條微信是:不讓我進(jìn)去,卻讓別人進(jìn)去,什么意思?!

      她回復(fù):我喜歡他,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我愿意,我不后悔!

      那你們在一起了?戀愛了?同居了?要結(jié)婚?

      沒有!

      那你圖什么呢?

      不圖什么,就是喜歡!

      好,終于看清你了!

      嗯,我也終于看清你了!

      再見!

      再見!

      話雖這么說,我卻覺得許靈是在報復(fù)我。她一定還喜歡我,她之所以和別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是因為那時候我疏遠(yuǎn)了她,而別人正好接近了她。許靈還是我的,而我要拿回屬于我的,我要奪回來。

      也就是說,在之前的這兩個月里,我又倒回來追許靈,追已經(jīng)離開了我、同時也離開來文化城的許靈。為了追她,我給她發(fā)了無數(shù)條微信,打了無數(shù)次電話,甚至還去她樓下蹲守過幾次,但一次也沒見到她,她也不愿意見我?!盀槭裁床荒芤娢乙幻婺兀俊蔽艺f。“有這個必要嗎?”她回道?!坝邪?,當(dāng)個朋友見見也行啊?!薄皢栴}是,你是想以朋友的身份見嗎?”“之前都是我不好,是我錯了,是我太在意自己的形象了!”“不怪你,只怪我自己?!薄拔乙稽c也不介意你和別人發(fā)生過關(guān)系,如果有可能,我們還是在一起吧!”“我介意,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我們之間的對話,翻來覆去就是這么幾句。

      一直追到今天,許靈也沒有答應(yīng)我,甚至一次面也不愿意跟我見。她始終對我重復(fù)著那句話:“之前我的確喜歡你,我承認(rèn),但那是之前,現(xiàn)在沒有了,也不可能了。”我不信,我當(dāng)然不信,一個那么喜歡我的女人怎么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我覺得她在說假話,要么她說的是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家話,要么她就是故意裝的。女人就是喜歡裝,她們說不喜歡其實就是喜歡,說不要其實就是想要。

      我還找到劉靜,問她知不知道許靈的事。“她的什么事???”她問我?!安灰b,你知道我問的是什么事?!蔽艺f?!班?,那個啊,你們不是分手了嗎?”“是分手了啊,我就問問,她到底是和誰發(fā)生的關(guān)系?”最后,劉靜告訴我——她也是聽許靈說的,后者是跟一個話劇演員發(fā)生了一夜情。也就是劉靜把自己作為誘餌帶著許靈去住處找我的那個周末,文化城旁邊的木馬劇場正好演出許靈最喜歡的劇目之一《戀愛的犀?!?,那個演員是主演之一。演出結(jié)束之后,許靈跑到后臺去找他要簽名,然后對方留下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第二天他就請她去飯店吃了飯、去酒吧喝了酒,再然后就去酒店開了房。“那他們,在一起了嗎?”我問?!皯?yīng)該是沒有,演完之后那個演員就回去了呀!”劉靜肯定地說。

      許靈不肯見我,我就去了一遍之前和她經(jīng)常去的那些地方。在樓下的星巴克,我點過不加糖的Green eye咖啡——喝得一滴都沒剩下;晚上加完班,也去消防樓梯轉(zhuǎn)角抽過幾次煙;去振興路點過幾串炭烤香菇、骨肉相連和一瓶啤酒;還去她樓下的單元門前和花壇邊轉(zhuǎn)過一轉(zhuǎn)——我甚至還期待著她能迎面向我走來,張開她那嬌小而溫暖的懷抱撲到我的懷里,跟我說:“我也很想你啊……”

      周末休班時,我還去坐了一次我們坐過的那種旅游環(huán)線老式公交,也坐在最后一排,也坐在靠近窗邊的第二個位置,甚至我還等來了身邊那個男人在司機突然停車時被彈射出去一溜小跑到前一節(jié)車廂中部才抓住扶手踉蹌地停下來的那一幕。但看著那滑稽的一幕,我卻無論如何再也笑不出來。

      想到許靈在澳洲兼職的日子,想到她老爸?jǐn)[燒烤攤兒供應(yīng)她讀書,想到她在文化城上班時不到四千的工資,想到我之前對她的種種……我覺得應(yīng)該幫一幫她。所以,就像那些造謠的人當(dāng)初所說的那樣,我就是要給許靈攬活,我就是要給她多開設(shè)計費,我就是要假公濟私,我就是要損公肥私,現(xiàn)在我完全不在乎他們的謠言、設(shè)計總監(jiān)別有用心的玩笑和老板的誤會,我只在乎許靈。怕許靈不領(lǐng)我的情,我就讓劉靜去找她——并叮囑她就說是自己的主意。但是,許靈沒有接,一單都沒接。

      “老大,我覺得你還真的有點兒賤啊,早干嘛去了你!”劉靜說。我覺得她說的很對。

      “韓松,我覺得你還真有點兒賤啊,早干嘛去了你!”我又把劉靜的話對著自己重復(fù)了一遍。

      我的確有點賤。

      7

      就像前文說的那樣,許靈剛才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說喝多了,要我去酒吧接她。事到如今,已經(jīng)接近了我的判斷,女人就是喜歡裝,裝著裝著就露餡了,就開始把以否定表示肯定的表達(dá)轉(zhuǎn)變成以肯定表示肯定的表達(dá)了吧,這說明她正面接受了我的追求。我的心情相當(dāng)好,我?guī)缀跻呀?jīng)忘了許靈和那個演員的一夜情,事實上我完全不在乎她的第一次是否屬于我,只要她重新接受我就可以了。

      當(dāng)我趕到LADY SEVEN時,許靈已經(jīng)喝多了,臉色緋紅,舌頭打結(jié),她斜歪在高腳凳上,一只手支在桌面上托著腮,另一只手搖動著高腳杯里的深紅色酒汁,“你怎么才來???”她問?!岸萝嚢?!”我說。許靈喝多了,但還是在不停地跟趙念碰杯。她喝完,趙念就給她添一小口,剛剛蓋住杯底。

      “喲,韓總監(jiān)可是真夠浪漫的啊,還帶了玫瑰來!”趙念沖我說。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花遞給許靈,她沒接,繼續(xù)喝酒。

      這讓我有點尷尬,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花放在了旁邊的空椅子上。

      酒吧里沒什么人了,只剩下角落窗臺邊零散的幾桌,一些男女正在猜拳,不時傳來一陣清脆的碰杯聲和笑鬧聲。酒保正在一只接一只地擦拭泛著亮光的高腳杯,擦完一只,就將之倒懸進(jìn)頭頂上的鋼絲卡口中。醉酒讓許靈的話很多,也很語無倫次。但這樣的許靈是我沒見過的,可能正因為沒見過,所以也顯露出一番別樣的味道。她脫了外套,露出米白色緊身毛衣,以及毛衣勾所勒出的兩個弧形?;⌒魏退粫r開閉的小嘴、緋紅的臉龐一起,在燈光下幽幽地組合出一種勾魂攝魄的力量。

      坐在許靈對面的趙念,我曾見過幾次。也是澳洲回來的,比許靈早幾年畢業(yè)。幾個月前,我和許靈在一起時,跟她在這里喝過酒。她比許靈高,但并不如許靈好看,或者說不如許靈耐看、有氣質(zhì),只是多了一層洋氣。趙念也脫了外套,穿了一件蓬松的黑色套頭毛衣,她的胸部并不大——并不是因為毛衣蓬松而顯得不大,是真不大,她穿緊身衣時我曾見過。她的黑毛衣,在胸口處繡里一個白色骷髏頭,不過不嚇人,相反還有點好看,很酷。 我一邊小口喝酒,一邊聽她們說些有的沒的。

      “你說我去還是不去北京?”許靈問趙念……許靈的領(lǐng)口微開,雪白的乳房隆起……“干嘛不去,在北京做設(shè)計才不浪費你在澳洲所學(xué)的。”趙念說……白皙的皮膚上有一排暗紅的牙印……“我還沒想好去哪家,投了好幾家簡歷?!薄瓔尚叨鵁崃业碾p腿緊緊地纏住我……“那不簡單嘛,哪家待遇好去哪家?!薄岷诘谋桓C里我的唇在尋找著她的,她的也在尋找著我的……“明天發(fā)給你那幾家公司的介紹,你幫我看看?!薄业氖值教幱巫?,穿過光滑的曲線……“說不定我以后也去北京呢”……她的喘息越來越重,幾乎要把我包圍住……“沒酒了,還有酒沒有?”……我在外面磨蹭著,即將進(jìn)入……

      如果不是被高腳小圓桌投下來的陰影擋著,對許靈的想象所引發(fā)的胯下那鼓鼓囊囊的一坨幾乎讓我失態(tài)了。不過現(xiàn)在沒事,它正老老實實地藏在桌面下的暗黑中,被我的右手用力壓著。無人可見,也無人可知。我一邊喝酒一邊小心調(diào)整坐姿,但無論怎么調(diào)整我都感覺它越來越大、越來越硬。

      再這么喝下去,不免更難受。而且如果許靈喝多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做成了也沒意思。

      我的手一邊摩挲著右褲兜里的三只避孕套,一邊想。

      “回去吧,許靈不能再喝了,已經(jīng)喝多了!”我沖趙念說,她點點頭。許靈嚷著還要喝,被我和趙念一邊一個架了出來。我叫了一輛滴滴,幸好只距離200米,很快就開到了。我架著許靈,把她丟進(jìn)車后座的里排,自己也爬了進(jìn)去。我正要跟司機報上許靈的住址,這時車前門也拉開了,趙念一屁股坐了進(jìn)來,她砰的一聲關(guān)上車門?!摆w念,先送你回去吧,你家在哪?”我愣了一下,急中生智地問?!安挥?,先把許靈送回去吧,她喝太多了?!彼f?!芭丁谩冒?!”當(dāng)著司機,我也只好這么說。

      車輪轉(zhuǎn)起來,我的腦子也轉(zhuǎn)起來:接下來怎么才能讓趙念回去,我好單獨留在許靈那里呢?

      8

      許靈剛進(jìn)門,哇地一聲就吐了,幾顆飯粒濺到了我的鞋幫上。而平攤在地板上的那堆黃花花的穢物,立馬讓整個房間充斥出一股刺鼻的酒氣和腥氣。我把許靈交給趙念扶過去休息,去衛(wèi)生間找了一把掃帚和撮斗。等捏著鼻子把那攤東西收拾完,我又把地板拖了一遍,可房間里還是有一股無處不在的異味。趙念已經(jīng)燒好水,找來了兩只杯子,正來回倒騰著給水降溫。我看了不禁說:“你可真夠笨的,這樣要倒騰到猴年馬月,倒點熱水,再兌點礦泉水不就行了?!蹦悄銇?,她把杯子一推說。

      給許靈漱完口,又灌了她幾口熱水,把她弄到床上睡下,差不多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

      “你什么時候回去?”我沖著窩在沙發(fā)上的趙念問。

      “你什么時候回去我就什么時候回去?!彼坪蹩闯隽宋业男乃?。

      “哎,我今天就不走了啊,許靈喊我來接她,這——你還不懂什么意思?!”

      “那你說說,她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和好的意思唄!”

      “是嗎?那我怎么不知道呢!”

      “虧你還是她閨蜜,她沒跟你說么?!再說了,她也不用什么都跟你說吧!”

      “我的韓總監(jiān),你還真是自作多情,給你一根棒槌你還當(dāng)針了,我實話告訴你吧,許靈把你們的事都跟我說了,她喊你來接是逗你玩呢,就是看你來不來,就是讓你來了也嘗嘗回去的滋味?!?/p>

      “真的假的?”我不相信許靈是在逗我。

      “當(dāng)然是真的了,騙你有幾個意思!”

      我賭氣說:“那我現(xiàn)在就走,你也走!”我盤算著,等趙念前腳一走,立馬我就掉頭回來。

      在樓下,我如愿以償?shù)乜粗w念坐上了離去的出租車。我也裝模作樣地攔了一輛車,司機搖下車窗問:“去哪?”“去北京,去嗎?”我逗司機說?!吧窠?jīng)?。 彼緳C說著,猛踩一腳油門,把車開走了。

      我在后面得意地?fù)]了揮手。

      “傻逼,還跟我玩智謀?。 蔽乙贿呁S靈樓下走,一邊小聲地罵道。罵的是趙念。

      穿過小區(qū)樓下那排花壇時,我已經(jīng)有些按耐不住的躁動,不禁憧憬起接下來的那一幕……

      坐電梯剛一上來,我就咚咚咚地敲許靈的門。沒反應(yīng),再敲,還是沒反應(yīng),再再敲,還是沒反應(yīng)。打電話,沒接,發(fā)微信,也沒回。我倚在門口,點了一根煙抽起來。被我敲門聲點亮的聲控?zé)魷缌?,樓道里一片漆黑,只剩下我手指間一明一滅的煙頭,明滅之間猶如我情欲和心緒的波蕩起伏。

      “你怎么又回來了?”隨著一聲尖厲的質(zhì)問聲傳來,剛滅下去的聲控?zé)?,頓時又亮了。

      是趙念。

      “我……我是有東西忘帶了?!蔽译S口撒謊道。

      “什么東西?我就知道你要回來,不用許靈打電話我就知道?!彼挥煞终f地拉著我進(jìn)了電梯。

      在電梯里,想著近在眼前的好事成了空,又聞到她身上那股酒氣,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我忍不住說:“你這是干嗎啊你,許靈都沒趕我,你他媽跑過來趕我——”

      “就是許靈給我打電話,說你又是打電話又是拍門,我才又跑回來的?!?/p>

      “你還說許靈,你把她喝成那個逼樣子,自己一點事兒也沒有,你怎么沒醉?”

      “我,我酒量大啊?!?/p>

      “大你個雞巴啊大大大。”看著她有些挑釁的表情,我氣憤至極。

      她胸前那個白色骷髏頭,此刻也不再與好看和酷有關(guān),那一起一伏好像也成了罪過。

      終于,在電梯上的數(shù)字顯示到三層時,我的手再也由不得我,我的嘴也是,我的心更是。我推搡著趙念,一把將她緊緊地貼在轎廂壁上,抓著她的手牢牢固定住,同時不管不顧地把嘴湊了上去……

      萬萬沒想到的是,趙念不但沒有躲、沒有叫,連一點反抗的意思也沒有。我親嘴,她讓我親,我摸胸,她也讓我摸……甚至,她最后還慢慢張開了冒著酒氣的嘴,主動接納了我游走的舌頭。

      到了一樓,等電梯門打開,我一把把趙念拽了出去,拉著她進(jìn)了樓梯間。樓梯間黑乎乎的,跟許靈在一起時,有一次送她回來時,我們還躲在那里親親摸摸過。此刻,我從趙念肩膀的位置環(huán)抱住她,一只手緊跟著就從寬松的毛衣領(lǐng)口摸索下去了。她接連嗯了幾聲,我的指尖傳來一陣滾燙……

      趙念穿的是皮裙,這既給我?guī)砹朔奖悖矌砹四撤N刺激。從后面掀開裙子,我一把扯下她里面那種摸上去比摸著屁股還滑溜的緊身褲,狠狠頂進(jìn)去……很容易就進(jìn)去了……最后,與提早到來的精液附隨而至的那陣空虛提醒了我,眼前這個正沉浸其中仍意猶未盡的女人不是許靈,而是她的閨蜜趙念。

      ……很快,我和趙念就像兩個做完案的罪犯匆匆離開了現(xiàn)場。

      出來的路上,我不知道說什么,可能趙念也不知道說什么,所以我們什么都沒說。當(dāng)走過那一排花壇時,褲兜里避孕套凸起的硬硬的邊緣提醒了此行的初衷,我悄悄拿出來,一揚手扔了出去。

      我和趙念是分頭打車回去的。準(zhǔn)確說,是我先送她上車,然后自己又等了一輛車。街頭空空蕩蕩,出租車載著我朝我住的那個小區(qū)的方向駛?cè)ァR股盍?,即使夜深了,即使一點也不擁堵,街頭還是此起彼伏地閃爍起了紅燈,滴滴滴的催促行人通過的聲音響亮而聒噪。我不停地催促司機快點開車:“現(xiàn)在又沒人,又沒車,直接開過去就是了?!彼緳C無可奈何地說:“大哥,紅燈啊,闖紅燈被拍到了可是要扣分罰款的,200塊??!”“好,我給你,我給你,你開吧,盡管開!”我忍受不了車子停下來的那幾十秒,一停下來我就難過,一難過我就煩躁。我只想就這么一直開下去,開到天邊去……

      當(dāng)然,如果我要是能睡著的話就更好了,那就可以讓司機直接把我拉到許靈的夢里去。

      9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才行。醒來后翻了翻枕邊的手機,密密麻麻地有很多條微信,一條一條翻看完。沒有許靈的,也沒有趙念的。劉靜打了幾個未接來電,還有很多條微信,都是問我怎么沒去上班的,說圖書批發(fā)市場剛發(fā)來了一批新書,要我過去教她碼堆上架。馬上就去,我回復(fù)她。

      在兩排書架之間的空地上,我像個馬蝦一樣弓著腰給劉靜演示了普通型、愛心型、波浪型和城堡型等幾種圖書碼堆方式,而她則像個監(jiān)工般不時從旁問來問去。“都記住了嗎?”我問?!坝涀×?。”她說。然后我把碼好的圖書全部推倒,吩咐她重新碼一遍。在她按照筆記本上記錄的圖形給圖書重新碼堆時,我也時不時從褲兜里把手機翻出來看看、摸摸,或者朝書店入口處的方向望望——盡管我知道許靈已經(jīng)離開了文化城,但是我很怕她突然再次出現(xiàn)——其實,我更擔(dān)心的是趙念突然出現(xiàn)。

      一連半個月,許靈沒跟我聯(lián)系,趙念也沒有。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就像我們根本就不認(rèn)識。

      我不知道許靈是不是知道了我和趙念的事,也沒問她那天到底是不是捉弄我——我也不想問了,因為我已經(jīng)不想再追她了。打個比方,就像我心里長了一個膿瘡,有人拿針用力一刺,很痛,但膿也就流出來了,接著就什么都好了。我覺得趙念就是那根針,而捏著那根針的則是許靈——不,是我自己。又或者說,我和許靈之間隔著一層玻璃質(zhì)地的東西,我們能清楚地看見彼此,也會互相笑著招手,也會跑向?qū)Ψ剑驮谖覀凂R上觸摸到彼此時卻又被撞了回去,誰跑得越快誰被撞回去得就越遠(yuǎn)?,F(xiàn)在,那層玻璃消失了,但當(dāng)我們在招著手跑向并無限接近對方時,卻一下子擦肩而過了。

      我不知道許靈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

      半個月后的一天,我正在上班時,收到了她的一條微信。

      “你在上班嗎?

      是啊。

      嗯,這次不再是捉弄你啊,我是只想問一問,你怎么不再追我了?

      嗯,不想追了,扯平了。

      什么扯平了?

      沒什么。

      那好吧,再見。

      再見”

      接下來的半年里,文化城就一天比一天忙了,這種忙連軸帶動著每個人。自然也包括我。

      對我來說,許靈就成了一條從我的鉤子上滑脫進(jìn)而游向深海的魚,游向了她的自由自在——而我一直擔(dān)心要跟我戀愛或者懷孕了會訛詐一筆的趙念,竟然也消失了,我也漸漸忘記了她的消失。

      現(xiàn)在,我一天到晚琢磨的都是怎么完成創(chuàng)收任務(wù)。老板下達(dá)了指標(biāo),每個部門都有創(chuàng)收任務(wù),企劃部到年底要實現(xiàn)30萬毛利。為了能接到更多外單,我?guī)е髣澆康膸讉€人天天求爺爺告奶奶地跑市場。我把書店交給了劉靜,活動也都讓她來做。在我的調(diào)教下,現(xiàn)在她一改之前的馬虎潦草,執(zhí)行力也上來了,幾乎能獨當(dāng)一面。每個周末她都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親子沙龍、文學(xué)講座或者讀書會什么的,組織策劃、落地執(zhí)行連帶做主持,都是她和幾個小姑娘搞定的,幾乎不用我操什么心。

      一個周六下午,劉靜邀請了一個本地作家來書店做讀書講座,講的是卡夫卡的《城堡》。

      臺下稀稀拉拉地坐了一些大學(xué)生模樣的男男女女。我正好也在,就坐下來聽了一會。

      講座剛開始時,只聽那位作家說,為了更好地理解卡夫卡,大家可以看看這本書的末尾,那里附贈了一份卡夫卡的年譜。我翻到那一頁,讀了讀,在一兩分鐘之內(nèi)粗略穿越了卡夫卡短暫而潦倒的一生。同時,我還注意到一個女人的名字,菲麗絲·鮑爾??ǚ蚩曜V上是這么寫的:1912年8月,卡夫卡在好友布羅德德的寓所第一次見到菲麗絲·鮑爾;1914年,卡夫卡和鮑爾在柏林訂婚,不久后婚約解除; 1917年7月,兩人第二次訂婚;1917年12月,卡夫卡再次解除了和菲麗絲·鮑爾的婚約。

      卡夫卡真逗,我不禁笑出了聲。我覺得自己也成了一百年后的卡夫卡,許靈則成了一百年后的菲麗絲·鮑爾。而等合上書時,我又覺得那已是太過遙遠(yuǎn)的往事了。距離我至少一百年,至少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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