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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 澀

      2018-07-20 09:08:30陳家麥
      邊疆文學 2018年7期
      關鍵詞:英姿光輝同學

      陳家麥

      1

      1978年,秋季開學有了十來天,我爹讓我別跟他了,說是高考恢復了,機會來了,說不定你小子有出息了,想不想去外浦那兒?

      “外婆?不是我還沒出生她就沒了?”

      爹嘻嘻地笑了,嗆了煙,咳了起來,涌出淚花花,不像逗人樣。

      “是外浦——中學。”

      “錢呢?”

      爹晃了晃一封貼了8分郵票加郵戳的信說:“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明早跟我到外浦中學報到?!?/p>

      我讀完那時還是兩年制的初中,雖然拿到了畢業(yè)證書,除了能記住地主變天賬之類的課文,每回考試對我來說好比過鬼門關,好在那時偷抄成風,監(jiān)考老師睜只眼閉只眼。未被高中錄取,算是在計劃內。畢業(yè)后,那點墨水差不多還給了老師。停學一年中,因我爹是一家社辦廠技術員,我跟了他,戴了豬八戒一樣的防毒面具,站在架在冒毒氣的爐頭反應桶前,跟著打下手。

      一早,我倆搭裝了紅磚頭的手扶拖拉機,在石子路上顛了一個來鐘頭,又從縣城小東門換乘小汽船,大約半個鐘頭到了外浦。上了埠頭,走小路,四周是枝頭掛滿青桔的桔樹,前方是圍了紅磚墻的校園,里面有幾棟同樣是紅磚砌的縫頭抹了水泥的樓房。

      進校門口,被戴紅袖套的值班老師問了問,就放行了。操場上,有兩班學生各占一邊。其中,北邊一班學生跟著頸上掛有哨子的體育老師做預備操,我注意到前排有位剪三八式童發(fā)的女生,個頭鶴立雞群似的,做雙腿跳躍時胸部像裝有兩只熱水袋,上下晃動。對此,我也談不上有什么異樣的感覺,記得那時的我長出的喉節(jié)還不突出,只是肚子餓得快,像裝了九只胃。

      北墻邊建了坐坑式的廁所,搭了一溜平頂屋,東屋頂上飄出黑煙,墻角堆有煤塊,一位大花臉師傅正拿了大鐵錘把大煤塊砸成無數(shù)小煤塊。里面的大灶間立了兩口比稻桶大得多的四方桶,蒸汽騰騰的,我聞到了蒸米飯的香味。

      屋西頭有個小院,掛了一塊校辦廠的牌子,幾位婦女圍了布攔說說笑笑正在糊紙盒,拿著板刷刷著漿糊,一位戴眼鏡的矮男人“喔喲,陳師傅,你終于親自來了?!本蛷母咧竦噬舷聛?,走起路來迎風擺柳似的,嗓音帶有婦人腔。

      “好久不見哇,唐老師!”

      我爹早早伸出雙手,像是親人遇到了子弟兵,只見唐老師那剝了殼小筍芽一樣的嫩手像被熊掌團住了。兩人聊起多年前在火車上相識,不是親人勝親人似的。

      中午,唐老師管我倆飯,由分管校企的李校長作陪,讓那位剛才在砸煤塊的食堂師傅加了菜,當中有大蒜炒雞蛋榨菜肉絲霉干菜蒸跳跳魚的,我先頭不敢多動筷子,繼而敞開肚皮顧自海吃起來。每回跟我爹外出,別看他只有初小文化,到了陌生地,總能攀上八竿子才打上的關系,很快我倆有了蹭飯的落腳點,出門時主人家還來歡送,我爹一遍遍回道“到城里上我家玩”,我明知真的來了生客,我娘是極少有好臉色的,家里還有五張小嘴,個個吃相跟豬崽似的。

      李校長起身道別了,說是到了雷打不動的午睡時間。

      我爹環(huán)顧左右,這才從人造革挎包中掏出兩包報紙包的蝦皮,兩人像打乒乓球似,唐老師這才收下,一會兒抬腳回來,又豎起蘭花指說下不為例喔。

      剛才,我還以為唐老師像小學生時的我那樣,為了逃課偷偷將書包袋塞進墻洞,去捉麻雀了。

      唐老師又用酒勾往壇底打黃酒,繼續(xù)吃喝著,我爹的臉色青黃起來,反倒是唐老師膚色白里透紅,唇紅齒白的。

      從兩人的聊談中得知,原來,我爹給校辦廠引進樹脂生產(chǎn)項目,作為交換條件,外浦中學讓我讀上高中,而且免交學費,先掛賬,往后從我爹工資中扣。

      我差點笑出聲來,我爺爺出身破落地主,被分了田地,原是少爺?shù)奈业斊鸩每p匠,前些年跟省城下放到我們縣的一位“走資派”連請了三餐拜師宴,這才向他偷學了點化工技術,原先在平田鎮(zhèn)城鄉(xiāng)結合部的下塘角辦樹脂廠。有一天,呼啦啦來了幾十號扛鋤頭鐵锨的青壯農(nóng)民把反應鍋砸了個稀耙爛,說是樹脂廠排毒氣,破壞了農(nóng)業(yè)“雙綱要”。我爹這才把廠子遷到位于海邊的磚窯廠,作為此廠引進的分廠。不料生產(chǎn)出來的酚酫樹脂曬干后經(jīng)過壓模機試壓而成的玻璃鋼往地上一砸就開裂,脆得像瓦片似的。為此,弄得他狼狽不堪,連續(xù)兩月開不出餉,全廠上下不無怨言,連原本指望樹脂分廠帶來滾滾利潤的總廠頭頭都不給好臉色,而他又找不出問題癥結所在。后來,我高考落榜了,苦于沒有出路,正應了一句老話“夜里夢到千條路,日里還是老路數(shù)”。忽一日,靈感一閃,想起自己高中讀過的化學課,就跟我爹嗨了起來,爹啊,你的樹脂廠不該搬到海邊,化學課本上講潮濕的海風中帶有鹵分子,這不跟曬干中的樹脂產(chǎn)生了不良化學反應?……我爹頓時呆若木雞。那邊廠子倒了后,他回到縣城橋上街重操舊業(yè),又當裁縫了,這會兒他一手拿了劃粉,另一手拉了軟皮尺,在案板上裁衣打樣。聽我這么一說,我爹手僵了半天,似乎大徹大悟起來,朝自己腦門上狠拍,差點哭了起來,是啊,我咋不開竅呢?他要重新辦廠,從店門奔了出來,一個是跑,另一個是追,我娘一把拽了他,兩人當街斗嘴,引來路人瞧熱鬧。她娘罵道,你又想屁股一拍就走人了,沒門,你這個光吃糧不管賬的討債鬼!我爹從地上爬了起來,回道:真是頭發(fā)長婦人見識,大丈夫當志在四方,抓住機遇才是艷陽天……這事我倒成了導火線,悔又是不該。

      唐老師抿了口酒,吐了口軟氣,問我初中成績怎樣?

      我說,打小學起像只陀螺轉個不停,參加文藝排練會演,還參加過全縣中小學田徑賽,時間差不多全耗在這上了,只有語文還馬馬虎虎,作文有幾次被貼到墻報上。

      唐老師喔喲一聲反倒笑了,說他正好教語文,還兼了其他。高考恢復了,你該用功了……

      高音喇叭響起《祝酒歌》,唐老師說一會兒要敲鐘了。這才送我爹到校門口,兩人揮手道別。這下,我像是被我爹遺棄了的孤兒,好在這樣的日子過慣了。來前他跟我私下交待過,過一陣子,他還會再來的。

      唐老師在前,我在后提了鋪蓋,穿過當中有露天臺子的操場,走到門口掛有高一(1)班木牌的教室。很快里面靜了下來,這么多人齊刷刷朝我望,我覺得自己像背著巨殼的蝸牛,急忙把鋪蓋丟在角落。

      唐老師給我安排了中間靠墻的雙人桌,很快知道我的同桌叫徐光輝,長得秀里秀氣的。他悄悄告訴我,唐老師身兼多職,還是班主任吶。

      先上無機化學再上馬克思哲學,聽得我頭昏沉沉的,新來乍到只好強打精神。直到放學,我才像犯人放風一樣,跟同學一窩蜂似的跑進食堂,從蒸飯間方桶中翻撿一大堆燙手的飯盒,從中找出刻有自己姓名加五角星的鋁盒飯,蒸熟的米飯上面壓了三塊咸帶魚,花1分錢打了一份菜湯,很快吃完,感覺中飯的油水早沒了。

      晚上,我只得將就睡教室臨時拼接的課桌,就盼著我爹早回來,給我找家房東借宿。

      徐光輝告訴我,來這里讀高中的除了本地生,有三分之一是跨校區(qū)的學生,部分來自縣城和另外鎮(zhèn),比如他自己。也就是說,這些混合生多半是考不上重點高中,來此借讀的,通過沾親帶故的關系晚上借宿在校周邊的民房。那個年代民風淳樸,不用交房租費……看來,徐光輝與我蠻投緣的,我對他有了好感。

      那時的高中還是兩年制,除了文科我還能馬馬虎虎接上,其余的課我在生吞活剝中,輪到數(shù)理化我只好抄徐光輝的作業(yè),慢慢地我跟同學們有點熟絡起來,他們叫我城里人。

      看得出唐老師有意栽培我,讓我寫一篇有關家鄉(xiāng)美景的作文,經(jīng)過他反復潤色,終于上了墻報,算是同學們對我有了第一印象。

      2

      又過了一天,唐老師叫我到他寢室談話,我聞到里面有股香味,像是雪花膏與花露水混合了的。

      唐老師坐在風琴前,彈了一會琴,噔地停了,說是讓我當班長。

      嚇了我一跳。我說自己的功課這么糟。

      喔喲,當班長成績不很重要的,喔喲喲,瞧你這副畏難相,沒關系的,這里的學生大多是社員子弟,成績都不咋樣的。

      他又彈琴,噫噫呀呀唱了起來。

      我像是被趕鴨子上架似的。

      這堂語文課前,唐老師向全班同學宣布了,說我作文寫得好,有文體特長,當班長。

      有人帶頭鼓掌,是那位童發(fā)女生,跟著是不那么整齊的掌聲。我見同學們沒有什么過激反應,那時大家穿著不見多有貴賤,男生衣服幾乎是綠藍灰三色,只有女生穿著稍有花俏。

      接著,唐老師宣布班委員、課代表,點到文藝委員趙桔青時,就是那位帶頭鼓掌的女生,女生中數(shù)她穿戴出挑,是那種綴有梅花底紋料作柔軟的長裙,看起來屬她家境不錯。

      我連睡了將近一星期的課桌,總算我爹來了,只給我補充了半袋米和一些毛票,讓我到旅館睡臨時加床。他呆了不到三天,就抬腳走了。后來我得知,他此番帶了些化工原料,在校辦廠做樹脂實驗,傳出來的苯酚氣味太大了,李校長考慮了半天決定停止此項目,我爹不知何時灰溜溜地滾蛋了,連我的借宿問題也顧不上了。好在我的入學木已成舟,而且我“空降”下來當上了一班之長。那時的班長其實是不管事的,反倒是那些課代表隔時收發(fā)作業(yè)本。

      問題是我總不能老睡課桌呀,這讓班長的我加城里人的我面子往哪擱呀。每天早上我移開當床的兩張課桌,把胡亂包起來的鋪蓋擱到墻角,讓它與掃帚畚箕為伍,成了教室里的丑八怪。

      到了星期一早上,那時只有星期天是休息日,學生們陸陸續(xù)續(xù)返校了,像趕早市似的,大多數(shù)人是靠雙腳行走的,除了必不可少的擺渡,路遠的學生坐車或乘小汽船。

      正當我度日如年時,臨放學前,我從廁所回教室,見語文下壓一張紙條,上面寫道:班長,我們給你找到了可借宿的地方,晚上6點請你帶上行李到公社河埠頭路廊邊的石板橋上等。趙桔青同學留。

      我心頭咚地一亮,又耳熱心跳起來。這位文藝委員正是我的大救星呀,翻身的農(nóng)奴得解放,巴扎嗨!

      3

      接頭地點就在外浦公社所在地,臨了東官河,離學校三四里地。

      一路上感恩著趙桔青,這位女同學長相雖不出眾,眼睛大眼白多,眼神有點飄,笑起來愛抿了大嘴,有時露出白白的小齙牙,倒是個活菩薩。

      走完百來米長四五米寬的機耕路,折向東是一米余寬的小路,從田地間穿過,風舞動著桔樹,金黃的稻田起伏中,唰啦啦。

      高中第一年,男女同學很保守,極少當眾說話,有時因小摩擦沒說上三句話就紅了臉,跟做賊似的。平生頭一回接到女生傳來紙條,我邊走邊讀,像地下小交通員似的,決不出賣機密。我多少有點忐忑,一人猶如行軍奔向集合地點,那時沒有什么鐘表,我問了唐老師,他瀟灑地揚了揚上海牌手表,讓我看表上奔的秒針,于是我提早出發(fā)。

      橋邊種有一棵老樟樹,樹冠如張開了的巨傘,伸到了河對岸,石板橋上不時有人走動。我從河的北岸走過古時稱為驛站的路廊,一盞昏黃的路燈下,兩邊石椅上坐了人,抽煙聊天??磥恚@一帶是個熱鬧的民居點。

      遠遠看到橋邊站了三位同學,我多少有點意外。兩女一男,都是高一(1)班的,似乎是串通好了的。

      趙桔青身邊多出了兩人,讓我光明正大起來。三人嘴巴嚼著什么,近了身見趙桔青手心托著一個露口的紙包,遞給我。哇,是香噴噴的五香豆。

      “我們合計好了,不用介紹了吧,董英姿同學跟我同是分水公社的,只隔了條江?!壁w桔青把長得小巧玲瓏的董英姿推向前,她吃吃地笑了下,算是打招呼了,跟著是我的同桌徐光輝。原來三人搭住,今晚起多了我,好哇,這有多熱鬧啊。

      “我只不過是做順水人情,正好房東家還空著一張床,是她的小兒子也去撐船了,我跟房東說了,若是來了客人,我們可以騰出兩張床,呵呵,你倆可是城里人哦,可別瞧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人哦?!壁w桔青跟董英姿互遞眼色。

      “哪里哪里?!蔽液托旃廨x謙虛起來。邊走邊聊,此前我已知徐光輝來自我們縣的第二大鎮(zhèn):水門。

      董英姿說他是居民戶口,按政策讀書期間還能在學校領政府補貼的糧油票,往后會有好多零花錢使。

      他說他會請客的。徐光輝的豪爽,讓我好生羨慕又眼紅,我這個城里人卻是假的,又不好自我暴露。只好揣著明白裝糊涂。

      兩女在前兩男斷后走到北岸的河埠頭,趙桔青指了指前方,這就是我們四人宿舍,離石橋約百米,臨水邊。

      “等一下,這個算是你給房東的見面禮。以后就不用這么麻煩了。”趙桔青遞給我,我不好意思接,見我手僵在那兒,“瞧你還是城里人,還這么怕難為情的,不如鄉(xiāng)下小女子也,我來替你送吧?!蔽乙娛且粋€繡花包,有點沉,也不好意思追問了。

      從路廊走過,鄉(xiāng)親們似乎拿我們四人當西洋鏡瞧,我們過了路廊才大了聲說話。原來,董英姿跟趙桔青是從小學到初中同班,兩人最先搭伴住,是趙桔青找的關系,而徐光輝是隔天才來的,另外托人,他爹在航運公司工作,跟男房東屬于同行。

      從鋪有小石板的彎彎小徑進入,里面是農(nóng)家小道地,一口當院井,兩開間二層樓,獨門獨院,屋前放有搗臼,種有幾株文旦樹,結出青色的大果子。一條狗兇叫了幾聲出來,趙桔青喚了聲“阿烏,別叫”,那狗就乖乖地搖了搖尾巴,朝我卻呲著牙嗅了嗅。

      “你提只鞋子,讓阿烏記住氣味,往后它見了就長記性了,這個你們城里人不懂的,呵呵?!壁w桔青把話遞給董英姿,董英姿接了話“是啊是啊”。同是學生,看來趙桔青蠻有生活經(jīng)驗的,我好想有這樣的姐姐。家里我是老大,底下有四個弟妹,我娘有了我后,接連生了三個妹妹才有了小弟。

      我獨立金雞,提了一只沾有腳臭的解放鞋,朝狗嘴晃了晃,似乎站立不穩(wěn),馬上把那只臭鞋按到腳上了,生怕被人覺察。

      東窗映出油燈光,我們四人進了屋,見一位梳發(fā)髻插銀簪的阿姨坐在八仙桌角的小方凳上納鞋底。

      趙桔青介紹起來,這是李大嬸,又說我是城里人,當班長的,就從繡花包中取出一筒月餅,說是我送給大嬸的,初見長輩,一點孝敬。

      大嬸推讓了一番,樂開了花,說:“多了一人多了熱鬧,往后是自家人了,你們這些讀書娃不容易啊,離開爹娘,我的三個兒子全跟他爹撐船,一年到頭海上漂,有時過年才回趟家……”她還指了指放了一尊觀音瓷像佛龕下的茶幾上大瓷壺說,往后喝水缺什么的你們只管來倒,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有了這份禮,我多少來了些底氣。

      我們四人從木梯嘎吱吱上樓轉到西樓,見中間架了一個繡花棚,趙桔青說她課余干點私活,賺點小錢使使,比如五香豆啊還有月餅啊,說老家的女人從小學繡花。

      我夸道,這是勤工儉學,艱苦樸素好榜樣。

      這回,她笑得露了齒。

      我見到繡花棚邊上拉下幾條大床單作的簾子,似乎以示男女有別。南面兩床合并的半間“閨房”,真是一塵不染,又轉到北面屬于我和徐光輝的男人床,他的床頭堆了些書,另外一張空床,像是剛拾掇過,還沾有水濕。

      “是趙桔青替你的床打理過了?!倍⒆苏f。我表示感謝。四張床全是炕式木床,掀起我那張床一塊拼接的木板,中間有橫檔,里面是空的,大得可以藏個人。這種床我頭一回見,原是兼用存放谷米的,真是一材多用。我正愁帶來的米袋被老鼠盯上了,這會兒可派上了用場。

      徐光輝說還有練習題要做。

      董英姿夸他真用功,悄悄說他難怪是高材生。她的圓臉紅了,跟熟透了還掛在枝頭的桔子一樣。

      “哪里哪里,好不哪兒去?!闭f完,徐光輝鉆進題海中去了。

      我不好意思當著同學特別是女同學的面打開鋪蓋,正遲疑著,趙桔青動手解開鋪蓋上的繩結,取出皺巴巴的幾件衣服,還有內褲,又手腳麻利地與董英姿一起鋪床,這才將我有了汗臭的衣襪放到木盆里,一鍋端了,董英姿像是她的丫環(huán),兩人說笑著走向樓下,從院子里的小井中放木桶打水收繩,嘩嘩地倒水,窸窸窣窣地洗。反倒我成了個多余人,趴在窗口看風景,心頭涌起一股股暖流。

      趙桔青把衣服晾到屋檐下的竹竿上,傳來滴水聲。

      徐光輝解完了最后一道題,如釋重負似的,吹起了口琴,正好我也有一把,那是我爹買站票坐了幾夜火車省下出差補助費從上海買來送給我的。

      我倆先是各自吹,聲音雜,就合吹起《我愛北京天安門》,樓下傳來了歌聲,是趙桔青,那聲音清亮透澈。

      現(xiàn)在回想,雖然沒什么受過專業(yè)聲樂訓練,卻分明是天籟之音,董英姿附合著唱,聲音低低的,似乎是伴唱,兩人還邊唱邊跳洗衣舞。

      一會兒,院子里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將她倆圍了,有人嘖嘖地贊,真好聽,比收音機比高音喇叭還好聽。

      人越來越多,差不多擠滿了半個院子,連李大嬸也搬出一張張小方凳,招呼鄉(xiāng)親們坐,她還提出了茶壺給兩位女生倒水潤喉。

      我和徐光輝合吹著口琴下樓梯,來到搗臼的長木踏上。

      當響起《我們走在大路上》時,跟唱者越來越多了,還有人跟著兩位女生跳踏步舞,像是自發(fā)組合的文藝下鄉(xiāng)宣傳隊……

      4

      第二年秋季開學,校里分出了快慢班,當中有一班是快班,也就是復習班,班里有差點考上院校被刷下來的往屆生,準備與我們這屆同學一同沖刺。我們班屬于慢班,有人能考上中專就謝天謝地了。

      校里的生活仍死氣沉沉的,男女同學仍老死不相往來的,只有我們四位室友回到寢室還能說說話。

      真正打破這一局面的算是從秋季運動會開始,沒想到我這個班長成了全校一匹黑馬——

      比賽前幾天,我躍躍欲試,先到跳高場試跳,沒想到從未跳過高的我卻輕松過橫桿,小學時我參加的是跑步,跑不過前六名,每次成了墊底,初中時我參加的是宣傳隊,沒想到高中時卻真正出體育成績。

      似乎我天生會跳高,現(xiàn)在想來這恐怕小時候跟會打拳的我爹練過武有關,我爹雖教過我小套路的小洪拳,但那時經(jīng)過多年苦練基本功后,包括壓腿彎腰翻筋頭,除了紡車盤,還會前空翻。

      橫桿升到快到胸頭高,眼看大多練習者不是沒過橫桿就是過了橫桿是腿腳把橫桿帶下,只有兩三位練習者能跳過,而我卻輕松越過。

      路過的唐老師“喔喲”一聲,與我勾肩搭背的,夸我彈跳力爆發(fā)力挺好,不過呢璞玉可雕也。說他讀師范時受過跳高指導,讓我先左腿后右腿,我試著練習了幾次,橫桿往上升著,當時也沒尺子來量,不知有多高,只見高復班一位同學跟我跳過同一高度,其他人只好望桿興嘆了。

      我們班是慢班,拼不過復習班的讀書成績,作為班長的我暗暗希望我們班同學趁這次運動會大出風頭。

      正式跳高比賽時,開頭沙坑上只見稀稀拉拉的觀眾。直到剩下三四名隊員時,我也成了其中一員,而且當中有隊員跳了第三次被刷了下來了。

      觀眾多了起來,越圍越多,先是趙桔青董英姿徐光輝,跟著還有其他同學。

      場上剩下兩名跳高運動員了,橫桿升到1.33米,那個頭比我高一節(jié)的復習班“瘦桿兒”第三次起跳時把橫桿帶下,一頭倒栽蔥似的身子差點過了沙坑外,摔得直吁氣,來了救護隊,而我第二次一躍而過,頓時全場歡呼起來。

      這下,拿冠軍對我來說是三個指頭捏田螺,穩(wěn)篤篤了的。

      我越跳越高,整個跳高場被人海包圍了,喇叭里傳來女播音員哇啦啦地叫,說是同學們,同學們,高二(1)班的陳家麥同學正向校跳高記錄沖擊。

      裁判一次次吹哨,示意人潮往后退。

      我沖了兩次,最后都被我的屁股帶出了橫桿。我坐在地上,有如像泄了氣的皮球,感到肚子里空空如也。

      趙桔青擠了進來,勇敢地開出一瓶冒著氣的汽水遞了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我咕嚕嚕地喝了。她對我的獎賞太及時太起眼了。那時,校風沒這么開化。但她這么做,似乎也順理成章。

      我連續(xù)打嗝,吐出汽水氣。似乎得到了最好的鼓舞,身上有了超能量。

      唐老師擠進來的,當起了臨場指導。我按他所說的,試跑一下,估摸一下起跳點,用腳劃了下記號,再回到起點,又做了個記號。

      開始起跑了,霎時靜了音,我聽到自己咚咚的腳步聲,我踩到起跳點上側身一躍而起,旋即我整個兒卟地倒在沙坑中,場上是巨浪一般的歡呼聲和掌聲,像是來了場熱帶風暴。

      孫國志 梅石圖 國畫

      我破記錄了,記得成績是1.43米,正好比校原跳高記錄高出1厘米。

      再升一格,我不行了,氣喘吁吁的,像是燃料不足,他們哪里知道我吃的食堂飯缺腥少肉的。

      然而那一刻我成了校里一顆耀眼的明星,當女播音員還在報喜時,幾乎是半班同學簇擁著我來到教室。

      唐老師趁機開表揚會,作動員報告。

      男女同學嘰嘰喳喳熱聊起來,大家像鼓足了勁,要跟別的班一爭高低。

      似乎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接著,有幾位同學賽出了二三名的成績,連趙桔青參加的兩項中長跑,也分獲三四名,董英姿在200米短跑中得第二名,沒參加比賽的班里同學自覺當拉拉隊,全校只有我們班才有這種空前大團結。

      又掀一波高潮的是跳遠,我和徐光輝分獲第一二名,雖然沒打破校記錄,但高二(1)班的名聲再次得到提升。

      這屆運動會,我們班總成績全校排名第一,成了體育明星班。

      運動會結束的當晚,四人寢室里一片鬧騰,是徐光輝率先提出來的,他拿糧油票換鈔票,上小店買來一堆食物,有啤酒汽水,那是我們寢室的第一次狂歡節(jié)。徐光輝倒挺大方的。他比我小,喉節(jié)突出,長出了胡子茬,似乎少年老成,我們三人都夸他的慷慨。

      都有點喝高了,趙桔青提議要與我們三人義結金蘭,得到徐光輝的熱烈響應,董英姿點頭默認,像是跟屁蟲似的。

      論出生時辰,趙桔青跟我同年,月份比我早,為老大,我是老二,徐光輝與董英姿同年,后者月份為小。我們四人以大姐二哥三弟小妹相稱。

      趙桔青跟李大嬸說了此事,連念阿彌陀佛,說她做姑娘時就有幾個義姐義妹,比親姐妹還親,又說老輩子很風行的。李大嬸拿了香燭,我們四人跪拜在她家的觀音像前,我們按李大嬸主持的儀式一一照做。

      完了,四人上了樓,繼續(xù)吃喝著。趙桔青似乎很老練,說這種事不好讓外頭知道的。我們似乎心知肚知。

      5

      天冷了起來,刮起西北風,操場墻角的一叢叢雜草倒伏枯黃起來。

      校里安排元旦會演,我這個班長不知道高二(1)班能否再度出彩?

      我正為這操心,班里除了趙桔青,似乎拿不出壓得住的節(jié)目,口琴笛子純屬小兒科。

      我向趙桔青探底,她只顧搖頭笑了,高深莫測的,有時夜里她跟董英姿很晚回寢室,有時整宿未歸,女生不歸宿,住在哪?有點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幸好唐老師會彈風琴,也會拉二胡,他喔喲喲的讓我別淡吃蘿卜閑操心,只管拿出自家拳頭產(chǎn)品,說是他給徐光輝安排了一個很特別的節(jié)目。所以徐光輝回來得很晚,甚至有時住在唐老師的寢室里,我猜想全是為了出特別的節(jié)目。

      想了半天,我終于想到了一檔特別的節(jié)目,也在悄悄地進行中。這樣的保密法還是有效的,目的是班與班之間相互不知底細,按今天的說法是不劇透。

      匯演那天,我們班真的拿出了三個很特別的節(jié)目,簡直是讓全校師生都雷倒了。

      先是我的說書,說的是民間故事。

      其實,此前我悄悄潛回到城里,看縣文化館櫥窗前新貼出的文學園地,當中頭條是新創(chuàng)作的民間故事。那里是縣城最熱鬧的大眾文化廣場,每當新貼出作品展,人頭攢動。

      就在那兒,我把整個故事用筆記本抄寫下來,回來后起早探黑到河邊默背,直到滾瓜爛熟??磥聿还馐俏以诓刂粗褪前嗬锏耐瑢W也在進入地下工作。

      我從家里弄了一塊我爹做的玻璃鋼樣品,當鎮(zhèn)堂木,大概在下塘角時生產(chǎn)出來的質量最好的。

      匯演時,我的節(jié)目排在前,我模仿書場的說書人,每當說到關鍵處,就一拍鎮(zhèn)堂木。

      現(xiàn)在回想那回說書的故事大意是:那欺貧愛富的員外,三個女婿給員外的老丈人拜壽,老大是當官的,口出狂詩,受老丈人器重;老二是財主,出的滿是銅臭味的詩,得到老丈人歡心;唯獨小女婿是窮秀才,吟的詩把兩位連襟連同老丈人一同損得無地自容。后來那位窮秀才中狀元衣錦還鄉(xiāng)……

      掌聲擂動,我的頭一炮打得震天響。

      輪到別的班幾個節(jié)目,卻反響平平。

      接著是高二(1)班的第二檔節(jié)目,這回演的戲是越劇《追魚》,當年此片在縣電影院上映時連日萬人空巷。

      先是上來的是唐老師,彈風琴,架上樂譜,另幾位老師拉胡琴打板子,過渡曲響了一陣,出來一位穿戲裝花枝亂顫的學生,頓時雷倒了全校師生,一陣陣喝彩聲,排山倒海似的。

      原來,那學生不是女生,卻是男生扮的,連我也細瞧出來了,天啦,是徐光輝。只見扮鯉魚精的徐光輝連臺步都比女人還女人,唱腔也是女聲的。這樣的反串當時只有京劇名角才有。

      師生們給這臺戲的掌聲遠遠蓋過我,簡直是另一檔別出心裁的菜,大大地開了全體觀眾的胃。

      會演接近尾聲,女報幕員娉娉裊裊地走到臺前,報出下一個節(jié)目《采茶舞》,表演者高二(1)班,我大吃一驚,壓根兒沒想到是趙桔青出來跟著一批女同學,八個女生是清一色的江南茶女裝扮。

      在她的帶領下,邊唱邊舞,動作唱腔如此合拍,有如專業(yè)的歌舞表演……這是我們班的壓軸戲,再次掀起全校會演高潮。

      演出結束后,班里像炸開了鍋,一片沸騰,連日談興未盡。

      如果說徐光輝的男扮女裝是唐老師一手策劃導演的,加上徐光輝的天生戲份,那么,趙桔青則這個女生太不簡單了,她居然跑到縣劇團好話說了一籮筐,說動了導演的心,幫女生們私練,夜里給學生安排睡排練廳地板,蓋上戲裝保暖。第二天早起,趙桔青帶領女同學趕乘早班船回校,費用由她貼,放了學拉女生悄悄到尼姑庵里彩排。直到離元旦前幾天,才告訴唐老師,把樂譜給他,讓他上排練場指導,終于爆了大冷門。

      趙桔青讓我刮目相看,問題是她哪來那么多錢?

      6

      徐光輝隔三差五回寢室,有一回我問急了,他才說,被唐老師留宿了,說是訓練戲藝,將來考劇團。他上面有三個姐姐,一個有了工作,另一個在插隊,還有一個在家待業(yè),他總得讓三姐先招工,這個姐姐跟他特好,雖說他是獨苗,可他得讓著她,而他另找門路,不占招工指標。

      我這才稍稍寬心,夸他真是好弟弟。

      但是,徐光輝似乎很勞累,小白臉越來越黃了,上課時無精打采的,有時趴在課桌上睡著了,被老師叫醒提問,他不知所云,同學們哄堂大笑。

      我把這事跟趙桔青說了,她詭秘地一笑,而我還是不開竅,像是病急遇到慢郎中。

      她這才說話,唐老師有鬼,聽復習班的同學說,他……這話她不好意思說出口,反而說我是沒長大的孩子,她撇下我,弄得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腦殼。

      董英姿像是偷聽到了,移步過來,遞一只剝了皮的桔子給我,說她也為三哥擔心,近來他讀書成績一落千丈,有時還抄她的作業(yè)。

      有晚,我們三人睡著了,聽到敲門聲,才知徐光輝在叫,為不驚動李大嬸,董英姿一骨碌起床跑到樓下拉開門閂。

      徐光輝不理東問西問的董英姿,倒頭便睡。第二天,我叫醒他,他這才睡眼惺忪地提了書包。趙桔青跟董英姿先去校食堂吃早飯了,董英姿說三哥讓她代打早點。

      去校的路上,我跟他說,你要是看在結拜兄弟的份上跟我直說無妨,你跟唐老師到底有什么鼓搗?我聽到些風言風語。

      “二哥,這蠻好玩的,要知梨子的滋味得親口嘗一嘗,不如,你也加入進來,我們結拜時說過有福同享的,真的好好玩的,我老早就想告訴你的,但你發(fā)誓要不當叛徒,”徐光輝指著天說,“這樣吧,二哥……”

      我答應了,為了義氣。

      安排在午休時間,我按徐光輝說的做,還特地跑到校長室窗前,偷看了下掛鐘。

      到了十二點半,我先是裝作遛步樣,見四下沒人,轉身拐到唐老師的寢室。

      我聽到里面?zhèn)鱽砀杪?、風琴聲,敲了敲門,三下暗號:一長一短。

      唐老師隔門問,喔喲,誰也。

      我報了下名。

      門開出一條縫兒,我這才像條泥鰍似的溜了進來,見唐老師唇涂了紅,身上還披了件花衣裳,徐光輝穿了女裝,臉上還有胭脂紅,面若桃花似的,兩人對唱著古裝戲,唐老師彈了下風琴,糾正了下音符,又跟徐光輝進入戲角,一個是扮小姐,另一個扮丫環(huán)。演了一會兒,兩人姐姐妹妹的纏綿起來,摟抱著到了床上,褪去褲子,像公雞跟母雞交配似的,不時傳來哼哼聲……

      我頓時難受起來……那時還沒有同性戀的詞兒。但為了跟三弟的約定,我沒發(fā)作起來。直到徐光輝下床后,唐老師催我也上,徐光輝也鼓動著,我說我沒有一點兒這方面的感覺,怕是還未開啼的小雄雞。

      唐老師赤著身過來,朝我下體瞅了瞅,搖了搖頭,喔喲喲,莫非相公是個懵懂少年,奴也正有此意,喔喲喲……

      唐老師演唱著,還剝了只桔子分出一瓣瓣喂了徐光輝的嘴,另剝一瓣朝我喂,被我接了手吃,差點吐了,憋不住作嘔。

      “喔喲喲,相公呀,聽著還有幾分模樣,只可惜眼下許顏滿腦子都是她的繡樣,煩得緊,卻是狠狠不解風情,相公啊,不可走漏風聲……”唐老師追著我連連甩袖,嘬起紅唇,我感到這會兒他似乎從戲臺走下幕后,準備御裝。

      徐光輝瞇了眼,昏昏欲睡似的,說:“放心吧,陳家麥可是我結拜的二哥也?!?/p>

      “喔喲喲,這可是江湖氣哪,屬于封資修的一套啊,被學校知道了你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哇,”他似乎又走起臺步,“不過呢,只見他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喔喲喲,分明是氣煞奴家……”

      我感到自己成了多余,奪門而出。

      7

      1980年春天,是高二(1)班的畢業(yè)季,班上許多同學夜自修之后接著挑燈夜戰(zhàn),明知考院校希望渺茫,也不放棄。

      正是雨季,桔花盛開,到處飄香。連續(xù)下雨之后,忽然停了,太陽出來,火辣辣的。

      這個星期天我決定不回家,上回見家里快揭不開鍋了,我爹還沒有攻克技術難關,好久沒有供上錢,原先我娘光是做家務活就忙得不可開交,還在城里偷偷養(yǎng)十幾只雞。我娘拎一公一母兩只雞上門托親戚,進國營罐頭廠當臨時工,做兩個班連著倒,雙腳浸泡在去皮的液水中,像奴隸一樣干活。作為長子的我覺得自己還在讀書簡直是罪過??蛇@樣的家境又怎能跟同學們說呢,包括結義室友。

      寢室里只留我和趙桔青,昨晚我問過她為何連著兩星期不回家,她說自己回家會很煩。

      我想,她有什么好煩的,似乎有花不完的零花錢。

      早上,我醒了還賴在床上,想拖延時間,減少體力消耗。鋁飯盒里還留有一點剩飯,是昨天中午多蒸預備當晚吃了再留給星期天的,余下的米和飯菜票所剩不多了,怕是下星期吃飯都成問題。每到星期六晚上至星期天學校食堂不蒸飯,師傅們也回家了。今天的吃飯問題如何解決。房子還能讓我白住,自從趙桔青替我送了見面禮,我再也沒有向房東進一步表示了。

      迷糊之后醒來,發(fā)現(xiàn)太陽都快曬到屁股上了,吃開水泡的剩飯時,來了主意。想起自己小時候用過一招,因我家人口多,我隔時上我奶奶家蹭飯。有一回,趕在中午前,見坐了一桌的叔伯姑姑,怕被他們瞧不起,就心頭打起了退堂鼓,誆說自己吃過飯了,于是拿了桶去捉魚,準備空肚子等捉到魚再討好長輩換晚飯。在家時還好,路上可偷挖地下的番薯,洗了連皮生吃,沒過半晌老放響屁。

      這回不如也就來個如法炮制吧。

      我向房東借了木桶和洗衣盆,將木桶疊在盆里,兩手端了。正要出門,見趙桔青趴在窗口喊我,我答了。她說她看復習資料累得夠嗆,好想換換空氣,就當她是徒弟。

      走在田埂上,我在找活泛點的水塘,不大不小的塘,估摸著魚多的塘。

      走了兩三個村莊,發(fā)現(xiàn)這些長方形塘全跟通江的小河連在一起,見趙桔青坐在抽水機上喘著氣,汗津津的,拿了繡帕擦,只好等她。

      坐在另一頭的我肚子里開始造反了,嘰哩咕嚕地叫,再說已是高中生了,偷地里的番薯吃總不好,何況趙桔青在。我緊了緊代作皮帶的線帶,怕肚里的叫聲被她聽見了。

      歇了一會兒又走,這回發(fā)現(xiàn)稻田中央有口孤零零的小水塘,鴨蛋圓,大小合適,而且水面浮有稀疏的野菱角葉。

      我下了水,邊游邊一手帶了浮在水面的木桶,先是摘了菱角,太小了,剝了殼假裝當零食吃,只有一丁點兒肉,趙桔青也要吃,只吃了一口就吐了,說是又苦又澀。

      我拿自己的身體當水下攪拌器,攪了一陣子,水有點發(fā)渾了,我不敢松懈下去,生怕前功盡棄,水面還沒有浮出半星魚苗,只有小蝌蚪。

      太陽光太猛烈了,像強烈的探照燈老在我頭頂上晃。我攪動著,漸漸雙眼發(fā)昏,就拚了吃奶力氣仰面劃向岸邊,隱隱聽到站在塘邊苦楝樹下的趙桔青在呼叫。

      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四周還是死一般的寂靜,自己的身體一半靠在塘岸,下身仍浸在水中,雙肩被彎了腰的趙桔青抱住不放,喘著粗氣,后腦抵伏在她圓鼓鼓的胸前,臉色白得好嚇人,她的汗水滴到我的汗水上。

      我說我大概發(fā)痧了,那時是中暑的土叫法。我向上挺了挺頭,趙桔青用手指狠捏我的頸子,直到我有了痛的感覺。

      “回吧,這魚不捉了!”

      “哪能呢,不捉會更糟。”

      “瞧這死要面子的城里人,倒是我的粗心,”她似乎明白了,從繡袋里掏出一塊繡帕包的僅有一塊白糖餅,又兜底抓出幾粒奶糖,“二弟,嚇死我了,你該拿我當大姐?。 ?/p>

      吃完之后,我陡地來了力氣,對稍稍松了口氣的趙桔青說:“放心吧,這回保證沒事了,小時候我也發(fā)生過,只不過,沒這回……嘿嘿?!?/p>

      清了下去的塘水在我續(xù)上體力之后迅猛的攪拌下越來越渾了,黑黑的水,先是小魚后是稍大的魚,當中還浮出一只野鱉,我伸手一一捉了,發(fā)出窮人發(fā)了財似的笑,雙腳不忘攪動,又一次次把裝了魚的桶帶回岸上,倒在裝水的大盆里,聽到盆里魚的游動聲,還有一條手臂般的大鰱魚跳出盆口,被趙桔青雙手摁在田里,滑溜溜的,弄得她咯吱吱地笑。

      中飯,我們三人大飽魚腹,就在李大嬸的灶間,她燒了半鍋米飯,鍋底結了香香的鍋巴,盆里還有一半多活魚,準備晚上再吃,余下的等星期一兩位室友回來分享。那只活鱉留了,特地送給李大嬸,我說吃鱉會長壽的,樂得李大嬸滿臉綻開笑紋,她猶豫著,要不要放生?阿彌陀佛……

      正吃在興頭上,忽闖進一位氣呼呼的壯實老漢,趙桔青霍地站起來,喊了聲:“爹——,你還是——來了!”

      “你——想氣——死……”

      我連忙搬凳子,趙桔青說:“這位是班長,是我結拜二弟?!蔽疫B叫大伯,他不接話。

      “你,跟我回家!”趙大伯不時用挽起的袖子揩汗,吧啦吧啦抽著竹筒煙,鼻孔中冒出兩股濃煙。

      “有話好好說,先吃飯。”李大嬸拿出一雙筷子,還舀出一海碗黃酒,遞了。

      不見父女倆說話,欲說不能似的,趙大伯低了頭喝著悶酒,不時朝女兒狠瞪了眼,兇巴巴的。

      我連忙站起,讓趙大伯多吃魚,說有事要辦,告退,快快走出院子。

      8

      這個星期六下午放了學,我步行回家。

      第二天清晨,見到加班回來的我娘,輕手輕腳走進屋,大概累壞了,也沒脫下工作服就坐在地板上,說好歹有了工資,雖然比正式工少多了。

      娘小睡了兩三個鐘頭就起床,宰雞倒血退毛,一番洗刷之后,把凈雞加內臟,往大鍋里擱了只大砂罐,盛了半鍋水,又在砂罐上反扣上一口大鐵鍋,我來拉風箱,中午燉出了香香的仙人雞,我和弟妹狼吞虎咽,娘動了動筷子,不時浮出笑,像回到做母親的幸福時刻。我打著飽嗝,看弟妹們嘴巴油亮亮的。

      下午,娘又給了我兩三星期的米和費用,說你爹還是沒回來過,爹不像爹的,現(xiàn)在的擔子全由她一人挑了,有了臨時工,日子倒稍稍安穩(wěn)了些,不再是吃了初一愁十五了,讓我安心復習考大學。她又趕回廠里上班了。

      我坐最后一班小汽船,到了外浦,靠了埠頭。

      又是星期天,只我一人留宿,李大嬸告訴我,今晚公社大操場放電影,聽說是越劇片《碧玉簪》,讓我早點吃飯,早占位,不然的話怕是站白布背面反看了。

      昨天我借了徐光輝的空飯盒,中午多蒸了一盒,夠我星期天吃的了。

      扒拉著飯菜,當中有我娘給我的干煎帶魚和梅菜扣肉。在家時,娘說我在長身體,別餓了。

      看看時光還早,就躺在床上看復習資料,聽到院子里有人喊我,有點耳熟,李大嬸叫了,小陳同學,有位老師來看你了。

      是唐老師,人在樓梯就喔喲喲的。晚上他也來看電影,完了后借宿,說是太晚了星期天校大門給鎖上了,看門阿公也回家了。

      我介紹說,這是徐光輝的床,回來時你睡吧。

      因為是跑片,正式放映到了九點。先開大會,公社書記講一番話,大隊干部一一表態(tài),總之要緊跟形勢,進一步做好土地承包聯(lián)產(chǎn)責任制。之后,放一部有關養(yǎng)豬大王的紀錄片,這才放正片。

      看完電影,回來就晚了,唐老師抬手看表,喔喲,快11點鐘了。

      天上有星斗跟著我倆移,唐老師余興未盡,哼著女扮男裝的生角戲段走石板橋,只見他像是白娘子過西湖斷橋,一步三搖,逗得我哈哈笑。

      我躺下了就睡得像死豬。不料什么時候給弄醒了,身下被一只手握著,這才發(fā)現(xiàn)黑乎乎中床上有個人,嬌喘吁吁的,驚了我一身汗,毛發(fā)倒豎。

      唐老師不知什么時候溜到我枕邊了?我身下頭一回緊巴巴的,像一把手槍一樣朝天挺立著,卻不想鳴放。我裝作打呼嚕,多次翻身,一次次脫離那只游蛇一般的手,算是多次無聲警告,他終于松手了。

      接著好半天睡不著,終于睡著了,又醒了,發(fā)現(xiàn)還是回到剛才的情境,像擦槍一樣擦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坐了起來,裝作起來到桶上撒尿,好久才出尿,見唐老師似乎還在熟睡中,我恨不得將他像豬一樣宰了,想想他畢竟是我的老師,不好捅破這層窗戶紙。

      我就一人出門了,沿著河邊跑,天底下只有我一人,我既輕松又孤單,跑著跑著天光發(fā)亮起來,人走動起來,一輪紅日反射出萬丈光芒,扯著無數(shù)金絲線落到東官河上,有人劃了小舟在撒網(wǎng)打魚,銀光閃閃的……

      9

      這件事悶在我心里,像埋在泥里的一顆種子,在長大在迸裂在破土而出中。

      自從得知徐光輝被唐老師引誘做那種齷齪事后,我感到好好的義弟跟著墮落,弄得兄弟之間都生疏了,這算什么為人師表?

      與徐光輝終于搭上話,隱隱得知,不光是三弟,班里還有幾個男同學也在唐老師寢室里鬼混,弄得烏煙瘴氣的。

      我小時候看過《紅燈記》,記得有句歌詞:不打豺狼決不下戰(zhàn)場。這股氣憋得我難受,心想我應當拯救那些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同胞。

      有一天,輪到我出黑板報。晚飯后,教室里只有我一人,我把滿腔憤怒化作粉筆字,我寫出了大標題《堅決掃除資產(chǎn)階級對青少年的毒害》,文中點到校里有位老師,引誘并摧殘學生的身心健康……差不多把整塊黑板都快寫滿了字,還配了丑化走資派的一幅漫畫。寫著寫著我覺得自己仿佛是振臂一呼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英雄。

      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實,早上就在公社街頭胡亂吃了饅頭油條,等到腳步沉重地回到學校,我發(fā)現(xiàn)黑板報前站滿了同學,都很驚訝的樣子,又像看怪物一樣覷著我,不知哪位同學在走廊上奔走呼叫,先是進來值日老師,再是李校長,示意值日老師趕緊擦了黑板上的反動言論,又叫我上校長室,劈頭狠批一通,大意是現(xiàn)在不是造反的年代了,你犯了大字報的錯誤。

      我心頭熱血奔流,在為自己的正義之舉大聲辯解。

      李校長輕了聲下來,說是出發(fā)點還是不錯的,但方法大錯特錯,接著語重心長起來,知錯就改還是好學生,否則……

      值日老師進來跟李校長耳語了下,就出去了。李校長輕拍了桌子,提到我作為班長搞江湖義氣,桃園結義。我不知是誰告的密。總之性質很嚴重,會開除的!

      這倒戳到我的軟肋,我低了聲下來。

      末了,李校長說,唐老師是教育系統(tǒng)的一個標兵,他多才多藝,可在家庭生活上很失敗,老婆是只雌老虎,扇他耳光,打斷過他的眼鏡,唐老師想離婚也沒門,連家也不敢回,女方家的地位高,人無完人,至于你提到的那種事,沒有調查就沒有發(fā)言權,你年紀小,今后的路還長,不可走極端,還好,這事沒有擴大化,不許走漏風聲,本著治病救人的精神,組織上會妥善處理的。

      處理的結果是我這個班長不能當了,同學們也不大跟我說話了,似乎當我是一堆臭狗屎。

      我原以為組織上會給唐老師更重的處罰,還擔心他會被判刑,當然我不想讓他結局會如此悲慘。

      現(xiàn)在想來,唐老師早有前科,校里已有風聞。當然我的做法是有點過火,但也說不上有多大過錯。

      打那后,至少在我看來,沒有男女同學上唐老師的寢室了。只是他不再教書了,由另位教化學的女老師代當班主任,唐老師到校辦廠,看來是避一避風頭。

      10

      桔花謝了,長出了米粒大的果仁兒,青青的。

      四個室友有了分裂,徐光輝和董英姿通過各自要好的同學,另移他處拼床借宿了。

      這兩位似乎跟我也劃清了界線。

      趙桔青嗔了我一眼說,你還瞧不出?她早戀上他了。他一搬,這不她也跟著搬了。

      我不明白,寄宿生活都快結束了,兩人居然如此決絕而去。 。

      離畢業(yè)的日子近了,同學們拿到了高考考點通知單,眼看就要各奔東西。

      寢室里只有我和趙桔青,她仍然替我洗衣服,整理床鋪,只是我倆的話兒少了起來。

      全班同學集中在操場,拍了畢業(yè)合影照。

      臨別的前夜,吃過最后一餐食堂飯,我拾掇著自己的東西。

      趙桔青回來了,帶了一袋零食,還有兩瓶葡萄酒。原來,她剛才上公社供銷社,說是要紀念一下即將結束的同學生涯,算是散伙會,朝我使調皮眼色,氣氛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從前,只可惜四個室友去了一半。

      我倆就在寢室中間,搬來一張寫字桌,移來油燈。

      對飲著,漸漸話多了起來。

      夜?jié)u深,窗下間或傳來狗叫聲。

      她拿出一份紀念品,是相冊,寫有“贈給陳家麥同學,畢業(yè)留念”字樣,是她的一組新拍的照片,上照相館拍的,比本人好看。

      而我拿不出紀念品,躊躇一番,裝作沒準備,自責粗心。

      她呵呵地笑,斜了眼,似乎水面上浮起一粒粒星光,看得我不敢正視她。

      接著,我擔心她的酒量,想將她瓶子里的殘酒倒在我的瓷缸里,卻被她的手推開了。

      我喝得腦袋發(fā)脹,她臉色通紅,醉眼撩人,那里似乎有個抓鉤,可能是酒勁上來了。

      喝光了酒,趙桔青說是要收起邊上的繡花棚,站起來的身子卟嗵一聲栽在架子上,壓歪了繡花棚,被我伸出去接,不料被她反抱了身,我欲推不能。

      她示意我別管繡花棚了,反正沒什么用了。“這才是一份畢業(yè)留念吧?!彼卣f。

      我不知如何親熱女性,算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是她呵出的熱氣,吻著我臉,讓我催發(fā)起來,身體中生長出一種力量。

      我倆互抱著,移開簾子,倒在她的床上。我感到萬分緊張,像是沒有打過仗的新兵,剛接到命令,穿過密集的炮火,來到敵方的陣地。

      我大氣不敢出,只用手指了指樓下。

      趙桔青搖了搖手,意思是盡管放心。

      我不知如何進入縱深地帶,像是被老兵的手牽著走,先是游走在隆起的峰谷,我開始亢奮起來,繼而弄得狼狽不堪,無地自容。

      倒是她安撫我,讓我倒在她一邊。這一晚,開頭我不敢說話,只是她壓低了聲在說。

      她說我還是太緊張,沒事的,她許給人了。上回被她爹揪了回去,辦了大定。

      我知道,在我們縣男女雙方辦了大定就等于比領了結婚證還過硬。

      其實,李大嬸早知道了,她原是夫家托她監(jiān)視趙桔青的,相當于今天的線人。一開始,是她未婚夫給她安排在李大嬸家住的,李大嬸是她未婚夫家的一門遠房表親……

      聽了她這么一說,我很是吃驚,這種生活跟反特片倒很相像。

      這一晚,我也壓根兒睡不著,我倆幾乎是徹底不眠。

      她說了很多,似乎往后就沒有向體己人可說了。

      趙桔青說,她讀高中前是給許了的,我明白許就是許配的意思。老早就給辦了小定,前不久才辦大定。辦小定前,就講好一個條件,等她高中一畢業(yè)就完婚。在農(nóng)村,如果給辦了大定女方變了卦,就算退婚了,不僅要退還給男方送的定禮,還要給加倍的損失費。她家哪有這么多錢?她是老大,底下有五個弟妹。未婚夫在石板倉工作,收入是當?shù)厝说膸缀帽?。那地方的男人大多吃這碗青春飯,是那種在百米以下的石窟底下開采石板,吸入大量粉塵。好多男人沒到中年就得矽肺病死了,留下一個個寡婦,那地方被稱為寡婦村。

      原來,小定前雙方就敲定了的,由未婚夫供她讀完高中。

      看來,趙桔青跟我一樣,也是停了一年再上高中的。

      她繡花不是為了掙錢,而是備嫁妝。

      我覺得自己是罪過,趙桔青像姐姐一樣照顧我,卻是……

      她抽泣著,枕頭似乎被淚水浸泡中,軟乎乎起來,帶有體溫。

      趙桔青說:“我好想嫁給你,可你是城里人,我高攀不上,明知不現(xiàn)實……”我說:“這回我也跟你實說了吧,我算是空殼蟹——看上去個頭大里面沒什么肉。這么說吧,我家其實是城里的平民,雖說戶口是城郊農(nóng)民,可我爹不會種田,工不像工農(nóng)不像農(nóng)的,我不知道畢業(yè)后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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