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東霞
麥粒的目光是通過我的肩膀望向窗外的。
窗外有一棵開得很艷的梨花,掩蔽了整個落地玻璃,再往后就更是一片燦爛。她的目光如一汪水那樣,從我粗糙的肩上流淌過去,迂回到我的心里,然后重又淌到那只粗糙的肩上。讓我心有不安,于是那只肩就又沉重起來,重得以至于有了痙攣的感覺。
這種感覺來自于那個叫心臟的物體,它們像一叢影子那樣搖曳,在我的身體里,使我的心情忽明忽暗。
麥粒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好的女人。我確信愛情就是為這樣的女人設(shè)置的。
那是春天。
我惴惴不安地在風(fēng)景秀麗的一個山莊參加省作協(xié)舉辦的創(chuàng)作會。我是第一次從邊遠(yuǎn)的縣城轉(zhuǎn)了幾次火車來到省城,開這樣對我來說無異于光宗耀祖的會。我的祖上哪里有福氣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作家這樣的稱謂。
會議廳里高朋滿座。我說高朋滿座并不是說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只是想套用這個詞,套用了這個詞我似乎就融進(jìn)了會場的人群。這種類似于攀附的心理在寫小說前我就一直有,那時這樣的攀附簡直就等同于奢望。這種奢望來源于文學(xué)的神秘性和那種高不可攀的神圣感,我常常在睡夢里被這種感覺驚醒。那時候只有曠野的風(fēng),搖著近旁的樹枝為我作伴,讓我明白我身在野地,四周除了植物就是我。當(dāng)然還有我看不見的那些,飄浮不定的幽靈。
我是個地道的中國老少邊窮地區(qū)的農(nóng)民,就這樣命運(yùn)還嫌我賺了,硬要我在少年時期就做了孤兒。如此我在生活中自然就比別人多了許多不是奢望的奢望。比如我在田埂上歇息的時候,看著天空我會想,幸福生活就是有爹有娘有衣穿有飯吃,不說一日三餐起碼有個固定吃飯的地方,哪怕不是家也行。有爹有娘有飯吃便成了我一生中生命不息渴求不止的奢望。
我在這樣的奢望中長大到了部隊開始學(xué)政治學(xué)文化。人越是得不到什么就越想得到什么,就像我得不到讀書一樣。我就想讀書,在部隊拼了命地讀報紙也算是一種讀書吧。只要是文字我都會認(rèn)真地讀,有時候我看得癡迷竟然不知看了半天的報紙拿反了,就算拿反了別人指正后我依然要反著看。在別人面前我倔強(qiáng)地認(rèn)為(甚至于是在別人嘲笑我根本認(rèn)不得字時我依然不屑一顧地反著看)不過是認(rèn)字,不過是找到一種交流的方式,正反都一樣。有時候反著看是另外一種思維。并且我有個壞毛病,一讀就不會放手,再爛的文章我都會一邊痛罵自己一邊堅定地讀完。在部隊的時光因為讀書而飛一般地過去了,退伍回家勞動之余,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讀書。讀得更多的是《故事會》和被人當(dāng)廢品賣掉的舊書雜志。
實際上我根本沒有家,原先用以棲身的破茅屋早在我退伍回鄉(xiāng)之前就在風(fēng)雨中垮掉了。我時常仰躺在那堵斷墻根上望著天空。我隨遇而安,我不想去將屋頂修整好。更多的時候我是坐在田埂上讀書,除了《故事會》,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書,缺胳膊少腿的有一頁沒一頁的有前無后有后無前的我都讀,只要是一本有字的書。不必在乎書里面的故事,沒事的時候我都會在腦子里把那些故事補(bǔ)上,那些字里行間隱藏著的玄機(jī)一一朝著我展開,像是大地對著我開了一條寬闊的通道。我堅信我與那些密密麻麻或稀稀落落的文字一定有著某種聯(lián)結(jié),密不透風(fēng)讓我深陷其間難以自拔。
我每天只在不同的村子里尋一點活干。只要吃飽一頓,我就什么也不再干,只坐在田埂上讀書。那時的月亮格外明朗,我坐在那樣明亮的月光下一邊替村民守田水,一邊手捧《紅巖》借著明亮如洗的月光讀著。這是我讀過的最完整的一本書,還是我從收破爛的人那里借來的。我第一次看到了書頁上的插圖,畫面上的江姐頭發(fā)被風(fēng)吹起,所以比演員演的江姐要更堅定更堅毅。她圍了一條圍巾,也跟電影上看到的不太一樣。不過那些插圖遠(yuǎn)沒有文字讓我著迷。
書上說江姐是被一個姓冉的叛徒出賣的,我的臉上就一陣發(fā)熱,因為我姓冉,我為這個姓感到深深的羞愧。我感到羞愧的時候,心臟便撲通通地跳著。我埋頭看見月光下自己那雙骯臟的腳,又一次覺得叛徒就是自己。我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叛徒的軟弱和懶惰。凡是叛徒都好吃懶做貪生怕死,都懂得享受眼下的日子而不相信更遠(yuǎn)的理想。不過我發(fā)現(xiàn)我跟叛徒還是有一點區(qū)別,我喜歡文字而叛徒們沒有一本書上說他們貪戀文字的。這樣我就釋然了很多。
這個時候我看見移動在地上的陰影朝著我覆蓋過來,接著我便聽見了一陣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我順著地上的陰影往上看,我看見了月光下一個男人的臉,那臉陰沉著,我能清晰地看見那些肌肉憤怒時七歪八扭的形狀。他是稻田的主人,雇我在夜里把守稻田的水,因為總是有人在晚上把別人家稻田里的水放進(jìn)自家田里。他的嘴在月光下明亮地咧著,黯黃的門牙縫里夾著一塊紅亮亮的辣椒皮。他咿里哇啦一陣狂暴地叫了一通,那情形像是肺都要噴出來一般。我擔(dān)心他的肺會突然暴出來,噴灑在我的臉上。于是我躲避地歪了歪頭,將臉藏進(jìn)我的一只胳膊下。這樣我便有了一點安全的感覺,然后我仰面望著他。我的腦子在月光下裂開了一道口子,田主的聲音灌進(jìn)去時里面就形成了無數(shù)潮濕發(fā)綠發(fā)青的斑點。斑點散布開來使我依然感到自己是個地道的叛徒。
田主的嘴巴張開了,我的腦子先是被一股濁氣熏暈了,然后他的聲音才沖出來:“老子管你個狗日的吃飯,是讓你閑在這里看書的?”
他的鋤頭從我的腳邊繞到了水里,田里沒有了水,我聞到了淤泥的味道,跟他嘴巴里的味道一樣,熏得我頭暈眼花。他用帶泥的鋤頭杵在我的腳上說:“田里的水被人偷放光了,你狗日的也不知道,你是個騙吃騙喝的雜種?!?/p>
罵人不過風(fēng)吹過,隨你罵。風(fēng)一吹就吹散了,我倒是覺得頭有點暈,一只腳站不穩(wěn)踩進(jìn)田里,倒了下去。他把鋤頭扛到肩上,我爬起來跟在他后面,確切地說我是跟在他肩上的那個彎鋤下面,因為個子小我總想從鋤頭下穿過去搶先看看前面的動靜。田主的身體擺動在月光下,他那么堅固地占著整個道路,使得我?guī)状味疾铧c被他擠到田里。
很快我就聽見了嘩啦啦流水的聲音,知道他沒有說假話,的確有人在放水。我跟著田主往前走,我清楚地看見了月光下面那條大口子,正嘩嘩地往下面的稻田里淌水。
他放下鋤頭時,我已經(jīng)鉆到了他前面那個張著的缺口邊上。我連忙蹲下去,伸出雙手去堵那道口子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泥土溫濕柔軟圓潤地滑進(jìn)了我的心里。那一刻我的心臟就突突地跳動起來。
而現(xiàn)在我坐在這樣的會場里,我的肩承擔(dān)了那樣溫潤的撫摸,與當(dāng)年在月亮地里我的雙手伸進(jìn)泥土的感覺一模一樣。當(dāng)然那樣的晚上,我跟著田主四處挖別人的水田放水,我們整整忙了一個晚上,造成家家水田的水都被盜的局面我們才作罷。之后我就再沒有能夠坐在月亮下面看書。我成了一個出了名的騙吃騙喝的懶漢。
那個時候作家離我太遙遠(yuǎn),只是一個詞,甚至連概念都不是。而現(xiàn)在我就坐在他們中間,被人魚目混珠地稱為作家。這樣的稱謂可以說是我祖上的榮耀。我忐忑地坐在會場里,麥粒的目光已經(jīng)在那些激昂的發(fā)言里沉陷下去,落在自己的手指上。后來的時間里她都在反復(fù)地看自己的手指。而我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就像陷進(jìn)了泥沼一般。在會議的最后時間里我的目光始終陷在她的手指上。那是一雙纖細(xì)美好的手,我心里充滿了絲織樣的感覺。
吃飯的大廳在會議室的左面,穿過假山和一座花池,我走過大廳,在靠門的一張飯桌旁坐下來,坐下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麥粒就坐在我的身邊,對面坐著作協(xié)的秘書長。菜上完之后秘書長在舉起酒杯的同時將我介紹給桌上的人,他說這是我們才發(fā)現(xiàn)的一個作家,從邊黑地區(qū)來,之前在《解放軍文藝》上發(fā)過小說。他們站起來,目光一齊落在我的臉上,讓我感覺到眾志成城的燃燒感,眼冒金星地看著他們一齊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紛紛落座如同一群野鴨子飛過。一個晚上我的腦子里凈是那種撲踏撲踏的翅膀扇動的聲音。
我依然在月光下的稻田里,渾濁的水聲充斥在我的耳朵里,說話的聲音飛迸著,如同一只又一只的鴨子飛來飛去的叫著,讓我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距離無法拉近。我永遠(yuǎn)只能是一個躺在殘垣斷壁上的一條蟲子,陰濕地蠕動,不見陽光只見風(fēng)。那才是我真正的生活。
秘書長站了起來,另外幾個人也跟著站了起來。我慢慢挪動身體,彎曲著腿站起來,他朝著我又把臉轉(zhuǎn)向麥粒說:“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省著名女詩人麥粒。”
于是大家都只對麥粒笑了笑又接著喝起酒來。我知道這次秘書長是專門把麥粒介紹給我的,別的人也都認(rèn)識麥粒。麥粒把臉轉(zhuǎn)向我,她沒有笑,只是做了個表示笑的樣子,她的眼睛里涌現(xiàn)的冷漠使我無所適從地哆嗦起來。
我竟然沒有敢再抬起頭來,一個人悶悶地喝著酒。我說不清那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那樣無知無恥的反應(yīng)。麥粒的目光和目光中的冷漠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那樣流淌在我的心里,使我感到一些郁悶,一些有別于童年記憶中的憂傷。
老毛站起來,高舉杯子。它的高度超過了我的視線,我只好抬著頭把目光落在老毛的杯子上,我看誰心里都是膽怯的,所以我?guī)缀醪桓遗c人四目相對。
老毛說:“兄弟,歡迎你加盟我們的隊伍,我敬你一杯?!?/p>
老毛是近年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多少有點來路不明的作家,在開會報到時就有人給我作了介紹。說他突然冒出來是他從來都不被認(rèn)可,卻連連在各大刊物上得手。他站在戰(zhàn)略的高度對中國文學(xué)刊物發(fā)起總攻,在噼里啪啦地轟炸下,竟然在兩年的時間里一舉攻下數(shù)家大型刊物,成為我們這個邊遠(yuǎn)省會文壇的一個奇跡,同時也是眾矢之的。據(jù)說他毫不客氣地走進(jìn)這個城市的中心自然地做起了領(lǐng)袖。那么老毛狂不是他才氣逼人而是他占領(lǐng)的刊物逼人。我想多半是這樣。所以我忙不迭地站起來說:“我敬你我敬你。”
兩個人將酒一飲而盡,然后翻過來以示滴酒不漏之真誠。老毛喝完酒還沒坐下,旁邊就有人站起來給他敬酒。老毛說我喝多了。敬酒的人便笑了起來說,你能不能喝都要喝,這是我代表我們省的全體作家敬你的,我們省的文壇能不能振興全仰仗你了。
敬酒的人竟有些悲壯地將酒一飲而盡,然后坐下若無其事地吃菜。我心里也被那人說得熱熱的,覺得老毛確實可敬。老毛也的確有領(lǐng)導(dǎo)風(fēng)度,他笑笑就將酒一口喝盡了,于是又贏得了無數(shù)的贊揚(yáng)。大家又開始說話喝酒。
麥粒轉(zhuǎn)過頭來問了我一句什么話我沒能聽清楚。我又開始緊張起來,只好根據(jù)她的口形猜測她問了我什么。她也許在問我從哪里來的。于是我說出了那個不僅偏遠(yuǎn)而且聽上去略顯黑暗的地名——威寧。威——寧——,在版圖上,如同它的發(fā)音一樣帶著邊遠(yuǎn)的顏色,晦暗無際地遙遠(yuǎn)讓人窒息。
我的聲音格外得小,那個地名只在我的唇齒間含糊地滾了一圈,并沒有通過嘴唇?jīng)_出去,而成為一個黑漆漆的詞語進(jìn)入麥粒的耳朵。我的心又跳起來就像石頭落在水里那樣。我知道我為什么會有如此的反應(yīng),因為我看見我的內(nèi)心深處正張開一個黑洞,快要把眼前這個我認(rèn)為漂亮無比的女人吸進(jìn)去了。
麥粒的眼睛只是閃動了一下,她似乎聽明白了那個可怕的地名,她把目光移向飯桌,老毛便站起來說:“麥粒我敬你,不管你喝不喝我都敬你。”
麥粒抬起杯子輕輕碰了下。
老毛坐下時狠毒地朝我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后面像藏了一把刀,刮了我的臉皮,我的臉皮就生楚楚地一陣發(fā)熱。老毛在一片奉承聲中連連舉杯。我沒有再說話。
麥粒放下碗走了出去,她走過假山時我看見她朝那片竹林吐了口痰。我晃了一下頭她就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了。她沒有吐。她吐了。我看花眼了。沒看花眼她就是吐了。我恨我自己這樣糾纏不休的反復(fù)申辯,頭都被這些聲音攪暈了。我把目光收回來,我感到我的臉上又有了刀子樣鋒利的東西經(jīng)過,這回不是刮了一下而是直接杵在上面。我沒有迎著那刀子樣的眼光,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跟那個月明的夜晚我在田地里看著自己的感覺一樣,我又感到了自己是個叛徒,也許不僅僅只是個叛徒。
我不用看老毛,就知道那眼光里除了刀子樣雪光放亮的東西,還多了層輕蔑和譏誚。一只癩蛤蟆的自卑感籠罩了我和整個飯桌的氣氛。
老毛似乎也不計前嫌,吃完飯大家又相邀一同去散步。老毛讓我去叫已經(jīng)回房間的麥粒。老毛走在人群中間,雙手背在腰上說:“冉娃你去叫一聲麥粒?!?/p>
我似乎得到了一個立功贖罪的指令和機(jī)會,屁滾尿流地跑到麥粒的房間門口。房門半關(guān)著,麥粒坐在那里全神貫注地看電視。我一頭撞進(jìn)去。我吞吞吐吐雜亂無章地說了一大堆話,麥??粗液貌蝗菀讖哪且欢央s亂無章的廢話里找到了重點,她關(guān)掉電視前叫我到門口去等她,我走到門口以為她要換衣服,就順手關(guān)上她的門。我在門口走來走去地等著她,不知道酒店里有沒有監(jiān)控,會不會看到我心懷鬼胎的樣子。麥粒出來的時候我正在東張西望地查看有沒有攝像頭,她走過來,沒有換衣服只是重新化了妝。她的身上香噴噴的讓我有一點眩暈,香氣散得到處都是。
我們順著在春天里已經(jīng)抽出新芽的柳樹林往溪水邊走。這時天突然就黑了下來,在那片突然的漆黑里我們走過一座小橋時,我的手碰到了麥粒的手。那雙手像玉石樣冰冷。她在碰著我的時候捏了我一下。她的確輕輕地捏了我下,為此我將手向空中抬了抬,那冰冷的感覺就落在身體上,滑過心臟時那里就裂開了,風(fēng)就是那個時候長驅(qū)直入穿過我和我的肉體,讓我瑟瑟發(fā)抖。
我的身體就在老毛吵吵嚷嚷的聲音和黑暗里不停地哆嗦著。老毛在黑暗的溪水邊悠揚(yáng)地吹著笛子。老毛不僅小說寫得好,笛子也吹得好。那一刻笛聲悠婉地盤繞在我的心上,使我對老毛充滿了敬佩之情。我想我要是老毛就好了,才藝出眾,可以有資格經(jīng)常跟麥粒這樣的女人往來。
做老毛真好,不僅可以呼風(fēng)喚雨,還可以把黑暗攪亂。
老毛似乎看穿了我心里那點鬼。散步回來后他又找了我并且又讓我去找麥粒。對于老毛的指派我總是服服帖帖唯命是從。確切地說我并不是一個作家,所以我沒有作家與生俱來的那種傲骨和機(jī)智。老毛大概早就看穿了這一點,所以他叫我就跟叫他手下的什么鳥人樣毫不猶豫和打頓。
我原來以為老毛跟麥粒早就認(rèn)識,其實他們也是第一次見面。老毛居高臨下地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我在過道的拐彎處斗膽回過頭來看了老毛一眼。我想難道作家都是這樣的做派嗎?這跟我在田埂上朝思暮想的作家根本就是兩樣。老毛更像是一個什么官員或者是黑幫里的一個什么人物,反正不是老大就是跟在老大身邊發(fā)號施令的那號人。老毛也真是的,干啥不好為什么偏偏要屈尊成一個作家呢?
我和麥粒來到老毛的房間,老毛正站在中間手里拿著遙控器翻看電視節(jié)目,見我們進(jìn)來并不說話只是冷淡地看了我們一眼,那情形好像不是他叫我們來的而是我們慕名拜望他一般。他的冷淡里有了些名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驕傲。
我在麥粒身邊惴惴地坐下,我的屁股只輕輕地沾著凳子,兩只腳重重地踩進(jìn)地毯,隨時準(zhǔn)備迎著突如其來的一擊。老毛也慢吞吞地坐了下來,說話時他用眼斜挑我,更讓我如坐針氈一般。老毛對著麥粒大談作為一個男人的寬容和品格。老毛說男人就是要承擔(dān)女人的全部弱點并驕縱她,讓她享受做女人的嬌弱浪漫細(xì)致。
老毛的話似乎字字句句都是為了敲打我而說的。老毛似乎從一開始就看穿了我游手好閑,除了看書之外什么也不想做的陋習(xí),還看穿了我是一個讓女人去掙錢,而不懂得驕縱自己女人的人。于是就有毛刺樣的東西扎在我的背上。老毛說話時不停地用眼角斜我一下,那目光不僅讓我感到多余,更像是一個不懂事的下人站在高貴的主人面前偷聽主人的說話一般。而高貴的主人礙于面子不好直接說出來,只好給予一些下等人才能看得懂的臉色。我站起來看了一眼麥粒,麥粒對老毛的侃侃而談好像很認(rèn)真。這使我非常不舒服。
我在黑暗的過道上無望地轉(zhuǎn)了一圈,再次返回老毛的房間時,老毛已經(jīng)在抒情地朗誦自己的小說了。他全沒在意我已經(jīng)又坐在了他的身邊,仿佛我他媽根本不是一個人。老毛為了表達(dá)他小說中的意圖,用手勢把一句話停在某個時間里,使之意味深長。他用了手勢我就覺得他跟小丑樣可笑,如果在鄉(xiāng)下我就可以把口水吐到他的臉上,在這里倘若我對文學(xué)還抱有幻想,我就得不動聲色地忍著或者假裝被他打動。而這時麥粒眼里的冷漠變得柔和起來,臉上那些由于長期不笑而僵持的肌肉也紛紛散開有了些粉色。于是我就對老毛的表演更加蔑視,我再次站起來。我想氣極敗壞地走出去,可是我不敢。我放輕了身體的動作,像一縷灰塵那樣飄了出去。
穿過長長的走廊,我正感覺無所事事的時候,過道的另一邊傳來的聲音使得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傳出聲音的屋子鬧哄哄的。門是半開著的,所以一些聲音傳出來,一些聲音被壓住,有了一種烏煙瘴氣的感覺。我慢慢地走過去站在門口,屋子里擠滿了人,來開會的作家們都聚在這里看那個八十年代就成名的作家布道。我知道這個靠寫武俠小說成名的作家,據(jù)說有點道行。不然秘書長怎么可能當(dāng)眾跪在他的面前任由他的手胡亂地在自己的頭上翻來整去的。
我很羞恥。這句話冷不丁地就冒出來了,我也正感覺羞恥的時候,看見老毛郁悶地走了過來。我轉(zhuǎn)過去時他的目光正好全部落在了我的臉上,這一次如飛刀飛來插入我的肉體。但是我卻有一種勝利的快感,因為我知道麥粒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想幸災(zāi)樂禍地迎著老毛的目光,剛一抬眼我就懼怕了。老毛旁若無人地從我身邊走過,臉上的不屑一顧使我明白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可笑。
我灰溜溜地退到走廊上。在空空的過道里我直覺地感到老毛也跟了出來,我突然就又有了勝利者的亢奮和從容,我緩緩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進(jìn)門時我回過頭去看老毛,老毛無趣地在過道里轉(zhuǎn)了一圈,那模樣跟我灰溜溜地出來時一樣。
可是就在這個近似于勝利的夜晚我失眠了。我的腦子里通夜是麥粒的影子。麥粒的冷漠和漂亮就像鄉(xiāng)村的月亮落在清水里那樣令我不安。
整個夜晚紛至沓來的全是那冷漠里的冰涼,滲進(jìn)我的骨骼里,使我想起那些停放在刨冰上的尸體。盡管這樣我還是管不住我的身體,它像一條抽離水面的魚那樣勃然而起。
麥粒在我心里就是一塊冰,冰冷刺痛讓我躍躍欲試。
有一個時間我睡著了,我夢見自己深陷在冰冷的水里。我奮力地朝前邁動雙腳,淤泥扎破了我的皮膚,那種疼痛像是從外入內(nèi)的。水里的魚涌到我的傷口上,一次又一次撞上來。它們勇猛地撞擊著,像鳳凰涅槃沖進(jìn)火焰,我是魚的火焰,是洞開的冰冷的黑洞。我聽到我的身體和著冰塊一起碎裂的聲音。吱吱嘎嘎的聲音,分解了我的身體使我身首異處,我看到我的手抓住了漂在冰面上的器官,它已經(jīng)碎了。嚎啕起來的我的哭聲變成了梨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下來蓋住了整個水面,蓋住了我碎裂了的身體器官。
一個喪失了器官的男人,還有何顏面活下去?于是我將頭扎進(jìn)冰冷刺骨的水里。我的器官變成繽紛的玻璃,反扎在我的身體上,讓我通體透明地流著血。我為我以往做過的一切罪惡之事,尤其是男女之事深深地感到憂懼,我知道它們一一地回來了,以不可擋之勢回來了,變成了玻璃扎進(jìn)我的肉體,讓我在有生之年承受著這些罪業(yè)——喪失作為一個男人的全部能力。我沒能控制住內(nèi)心的悲哀,哭了起來。小聲的啜泣變成嚎啕大哭,從我眼睛里流出來的竟然也都是玻璃。
冰河變成了碎裂的玻璃,我在其中奮力游動,身體在一截一截地縮短碎裂……
醒來,我竟然還在哭,我抬起手首先摸向的是我的器官,唔!它還在。我開始挪動身體,它完好無損,可是我的哭卻停不下來。漆黑的夜里我的聲音順著風(fēng)飄出去。我立即止住了哭,把頭埋進(jìn)被子。我怎么會哭?真是太荒唐了。
天亮?xí)r窗外下起了雨,被雨淋濕的那株梨花就飄搖在窗前。我的腦子里就有了片白花花的破碎感,于是我便在那片破碎中又睡著了。因為我睡著了所以開會時就遲到了。一進(jìn)門我就迎著了老毛刀子樣的目光,他下意識地朝麥粒坐的地方看了一眼,我也朝那地方看了一眼,然后我在會場里搜索空位。會場里除了麥粒那有個像是專門為我留出的空位外已經(jīng)座無虛席。我只好顫抖著雙腿勇敢地走向那個空位坐下了。老毛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并且尖刀樣扎在我的身體和臉上,令我手足無措,同時心里剛剛經(jīng)歷失眠而消失的戰(zhàn)斗感又重新冒了出來。
老毛為了讓我明白他對我的不屑,整個上午他都扭轉(zhuǎn)著身體坐在椅子上,像一只蜷曲的田螺被棄于沙地,孤絕地等待某個時間的到來。這使我非常不愉快,我就遞了一篇小說給麥粒。那小說不是我寫的,而是老毛的。是老毛新近寫好尚未寄出的一篇描寫下層女性命運(yùn)的小說。我認(rèn)為那是篇趣味低下毫無意義的小說。我想把麥粒昨晚留在臉上對老毛的認(rèn)可通過這篇污糟的小說從麥粒心里抹去。麥粒接過稿子很認(rèn)真的看時,我心里就充滿了一種惡劣而卑劣的快感。
老毛你也欺人太甚,不要以為你的小說寫得好就高于一切人,我手里有證據(jù),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破你寫小說跟菜販子沒什么不同,或者跟迎春院的那些“媽媽”同出一轍。一個把小說寫得跟爛白菜蘿卜或迎春院式的人,在生活中會是什么層次?當(dāng)然我的層次也不高,但我仰視文學(xué),憤恨那些把文學(xué)當(dāng)工具當(dāng)手段在文壇上鬧哄哄的,卻毫無一點文學(xué)素養(yǎng)的人。我當(dāng)然不敢將此想法直指老毛,如果有一天我膽敢說出這句話,我也會在話音落下時補(bǔ)上一句共勉。
我不看老毛,我只看著落地窗外那株梨樹。樹上的花經(jīng)歷風(fēng)雨之后凋敝的情形,證實了昨夜我夢里的那種破碎的感覺。此時我依然懷著幸災(zāi)樂禍無所事事的農(nóng)民心情等待著,等待著老天下雨等待大雪封山等待漲水淹沒大地等待烈日炎炎等待無事可做。
麥粒終于抬起頭來。她將稿子還給我時,又重看了一眼作者的名字,然后在一張紙上寫下了“難以置信”幾個字。我心滿意足地抬起頭,卻故意不去看老毛。我抬起頭只是想用余光證實一下老毛是否也在看我,盡管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看著我。我的臉頓時被老毛烈焰樣的目光灼痛了。陰謀得逞,面對老毛時我心虛氣短。我從心里無法與老毛這樣熱鬧高亢著的作家對抗,哪怕只是看一眼的對抗。
接下來,也就是老毛看見麥粒給我寫了那幾個字以后(老毛當(dāng)然不會知道麥粒寫了什么),就不屑于再面對我們。他將身子歪靠在椅背上,不用后背而主要用屁股對準(zhǔn)我們的目光和臉。
幸好會議在第二天就散了。那是中午,我跟著大家一同返回城里,我無法在當(dāng)天就趕回那個縣城然后又連夜趕回我住的鄉(xiāng)村,沒有直接可以通往縣城的火車,班車即使趕上了,到達(dá)縣城也是晚上了。我老婆在縣城里做生意而我依舊住在鄉(xiāng)村,我跟老婆已經(jīng)很多年都只是在過年的時候才見面。我跟她無話可說,我惹不起她躲得起。我們想要的東西在不同的方向,一個朝東一個朝西,結(jié)婚只是我太需要結(jié)婚。也許我根本就是一個不配結(jié)婚毫無責(zé)任感的男人。身處泥潭卻志存高遠(yuǎn),我知道我不配,但是我還是要我行我素地那樣做,我的老婆不同意,所有認(rèn)識我的人都不同意,我在他們眼里是一只枯死在井底的癩蛤蟆。
我在一家旅店住下后,接到了老毛打來的電話。老毛說秘書長叫我下午一同吃飯,老毛在掛電話時說沒想到秘書長如此看重我,并囑咐我一定不要有負(fù)厚望。掛了電話我惴惴地坐在旅店的沙發(fā)上愣了很長時間,我發(fā)愣的時候心里面就粘附著麥粒的影子,不知道是因為受到寵幸還是因為離別或者思念,我是那樣的坐立不安。
終于到了吃飯的時候,老毛他們已經(jīng)在一家星級飯店等候我了。我進(jìn)去時老毛還有幾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坐在那里正嗑著瓜子,老毛視而不見地說著話直到我走過去坐在他們身邊,老毛才說秘書長要晚一些時間來。那幾個人都看我時他說這是威寧縣的冉娃,寫小說的。我記得當(dāng)時我沒有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笑,我感到那幾個人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時多了些霜打落葉樣的冰涼。而他們也并沒有想對我笑,就又都邊嗑瓜子邊說話。
秘書長走來時他們都站了起來,秘書長坐下后把在座的人又都一一作了介紹,聽上去跟開會時一樣,都是些省里的名流,于是我又局促不安起來。舉杯時他們都說著感激秘書長的話。秘書長說咋要感謝我呢?又不是我請你們吃飯。
眾人說我們都不沾你的光嗎,要不人家名聲在外的冉娃怎么會請我們吃呢?
秘書長說你們幾個任何時候都有話說。于是眾人笑我也笑了。
大家又海闊天空地說話,老毛說叫麥粒出來。眾人都說好。于是老毛就撥打了麥粒的電話。我看著一縷陰影慢慢從老毛的額頭上滑下來然后覆蓋了他的整個面頰。我便知道麥粒不會出來了。老毛掛了電話就有些氣急敗壞起來,他把電話遞給我說:“你請麥粒出來,她不給我面子,也該給你面子吧?!?/p>
我遲疑了片刻惴惴地打了電話。麥粒說有事無法出來,我便把手機(jī)還給了老毛。老毛似乎便不再生氣。老毛不停地要我喝酒,老毛喝得一會兒高興一會兒氣惱,借著酒興對他的一生進(jìn)行了總結(jié)性回顧。老毛寫作近二十年卻一直只在系統(tǒng)里很有名氣,突然冒出來也就是一兩年的時間。這讓我十分敬佩。于是我決心不再跟老毛作對,其實我也不能夠跟老毛作對。春風(fēng)得意的老毛說了,誰敢不遵循游戲規(guī)則就叫誰“啞雀”,意思是讓誰永世不得在本土文壇有任何可露面的機(jī)會。這叫滅掉。老毛這話是跟那幾個我不熟的人說的,但我知道他是說給我聽的。這使我想起武俠小說里那些武林高手們在決戰(zhàn)前后穿心透骨冷靜異常的對話,劍未出鞘卻已經(jīng)刀光劍影。
在眾人行云流水般的對話里,他們突然說起了生長在我們那里的一種珍稀鳥類,這種鳥尚未被列為國家級保護(hù)動物之前,到了春天就四處逃竄,它們的命運(yùn)還不如一只鴨子珍貴。那時它們四處遭到捕殺,吃它們的肉并不犯法。
老毛說:“那么你也吃過?”
我說:“對我吃過?!?/p>
老毛說:“你怎么那么野蠻,竟然吃它的肉?”
眾人一起說:“是啊,你怎么那么野蠻?”
我說:“那時我們誰也不知道它是珍稀動物?!?/p>
眾人說:“不知道也不能吃?!?/p>
我說:“怎么不能吃,這跟你們吃鴨子、吃猴腦不都一樣嗎?有一天國家說鴨子是一級保護(hù)動物你們還不是一樣吃過嗎?”
他們把話題轉(zhuǎn)向了別處,似乎他們的天性里與文明有著本質(zhì)的聯(lián)結(jié),他們天生就知道那國家級保護(hù)動物的價值,在國家還沒有下文以前。他們不屑于再與我這樣野蠻,甚至低級趣味的人有共同語言。他們不停地要酒上菜,后來還叫了幾個似從臟水坑里剛剛爬出來的女人作陪,唱歌助興。那幾個女人個個海量,不停地要酒,整個飯桌杯盤狼藉。鬧得正熱時,秘書長站起來說,我還有事先走,對不起各位。
眾人就昏乎乎地打著哈哈。秘書長最后把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說,今天謝謝你的熱情款待。
我的腦子就嗡的一聲。
老毛搶過話說:“都是自己人就不要那么客氣了。下次你請不得了嗎?”
秘書長說:“好,下次我請,告辭?!?/p>
我望著老毛,老毛的臉由于酒精的原因已經(jīng)油光發(fā)亮。我張著嘴,我想說話就是說不出來。老毛就非常親切地拍著我的肩膀安慰似的說:“本來是秘書長請客的,我是為你著想,第一次嘛,還是你請他為好。我想以后的時間還長著呢?!?/p>
我沒有再說話,我躲藏在老毛熱烈的話語中悶悶地喝酒。我的血液與酒精交融后不是熱烈起來,而是漸漸冷卻下來,像冰塊結(jié)在我的血管里,扎著我的心臟,我有點想哭。鄉(xiāng)村的月亮和稻田的那道淌水的口子占滿了我的腦子。我的腦子里也嘩啦嘩啦淌滿了水。
夢境,我又被那個奇怪的夢境刺了一下。我下意識地觸碰了一下在夢中粉碎的器官,還是完好無損的。這讓我稍稍安了心。
水聲漫溢出來,我好像被什么淹沒了。走在黑暗而陌生的大街上,我失去了方向。我知道我已經(jīng)走到了城的盡頭。我撥響了麥粒的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顫巍巍的老男人的聲音,我想也許是麥粒的爺爺或者父親,我遲疑了片刻說,我找麥粒。
電話那邊出現(xiàn)了空當(dāng),還有電話被擱下的刺耳的聲音。接著就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我把電話杵在眼前看了一下,電話沒有被掛斷,我以為麥粒會來接電話。我就一直拿著手機(jī),電話傳來哧哧的電流聲,我慢慢地走著,靜靜地等待著。整個身子借著酒興在春天的夜晚不停地抖動,我有多么得脆弱春天就有多么得燦爛。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在我內(nèi)心深處我是多么地向往美好的事物和愛情,原來我也并不像自己的經(jīng)歷那么復(fù)雜。曾被坑蒙拐騙,但也許本質(zhì)上還是想成為天使的,只是土壤和時機(jī)讓一個人朝著魔鬼的邊界滑過去,越滑越遠(yuǎn)越滑越順,難辨丑俊善惡。
電話那邊傳來金屬著地的聲音,屋子在碎裂聲里安靜下來。這聲音跟昨晚的夢境一樣,我掛斷了電話心怦怦地跳著,感覺身體又開始經(jīng)歷斷裂和粉碎。
夜晚的城市看不見完整的天空,我只感到天空與車水馬龍的聲音交錯。我又撥打了麥粒的電話,電流聲通過我的身體時我覺得自己很可恥。
電話通了麥粒喂了一聲。
她的聲音像一塊冰樣在夜晚裂開了,劃破了我的肌膚,我的血液就汩汩地流淌出來。我想我的感受就是愛情,這愛情就是專門用以形容一種防不勝防的傷痛感的。在這樣一個時代或者夜晚說愛情這個詞同樣也是顯得可恥的。
我說:“我是冉娃,我明天要走了,我想見你一面?!?/p>
電話那邊安靜了一會兒,然后我聽到麥粒說:“我知道?!?/p>
我身上流淌的血慢慢聚攏,成為一種光,閃耀在我的腦子里。我的腦子就轟的一聲,所有的顏色都混雜在一起,成為一種濃重的漆黑。我記得自己幾乎是喘息著說出了一家咖啡店的名字,這家咖啡店當(dāng)然是這座城市的名店,我是在老毛那里聽到的。
麥粒說:“好,待會見?!?h3>7
我打了輛出租車直奔那家咖啡店。
我在柔媚的燈光下膽怯地避開了那些迎著我而來然后弓身向下的服務(wù)小姐,找到了一個角落坐了下來。我的兩只眼睛直直地盯著被來回拉開的木門,門每被拉開一次,我的身體就會隨著心臟彈跳到離喉管最近的地方,然后我只有緊閉其嘴才不至于讓它突地沖出來,只要它不沖出來我還能保持著身體的樣子。我就這樣隨著我的心臟忽上忽下地等待了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我的屁股最后只掛在了凳子的邊上,我感覺無法再堅持了就又打了麥粒的電話。
我說:“喂,我是冉娃,我已經(jīng)等了你很久了?!?/p>
我感覺回蕩在耳朵里的聲音已經(jīng)變了調(diào),軟軟的怯怯的倒像個女人的聲音。
麥粒說:“我知道。”
我說:“你不是說好了就出來嗎?”
麥粒說:“是嗎?”
我說:“我會一直等……”
其實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仿佛麥粒與我之間有過什么承諾。電話斷了我反而變得平靜起來。也許接下來的時間不需要再等待只有消磨。讓這個黑夜快快結(jié)束。
咖啡店里的人幾乎是有出無進(jìn)的時候,麥粒走了進(jìn)來,我站起來。一個老年男人跟在她的身后,我完全沒有在意他與麥粒是否有關(guān)系雖然他從一進(jìn)門就跟得很緊的樣子,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兩個人是一起的。我怎么可能在乎另外一個人跟她有沒有關(guān)系。麥粒走到我的對面坐下,那老頭也跟著坐下了。他像一張在太陽底下曬干了水的樹葉,蔫耷耷地鋪拉在凳子上。
我看著麥粒,我用我農(nóng)民自帶的樸實的眼光看著麥粒。麥粒面無表情地坐下了,她的目光仍然如一汪水樣通過我的肩膀,她看著不遠(yuǎn)處的一只燈。
我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爺爺沒人照顧?!?/p>
麥粒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時,像是冷冰冰地落在一個器械上,然后輕輕地移動一下,那冰冷就嘩啦一聲碰在了我的心臟上。
她說:“我丈夫晚上不愿一個人待在家里?!?/p>
我像是自己撞到了墻上,嘴一張開就被堵住了。我的氣管突然被什么東西卡住了,慌亂中我只看見自己的手在顫抖。我感到腦子有點亂,同時卻有了另外一種把握和自信。我知道我不能夠也不該追問什么,她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她說丈夫的時候說得很平淡自如,看來她與老頭之間的生活不是一朝一夕的時間。我再次抬起頭來,老頭子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酣睡中一絲口水從老頭子的嘴角淌了出來。
我沒有敢再看麥粒。我們在昏暗的樂曲中喝著啤酒。
我說:“對不起,我不該強(qiáng)迫你出來?!?/p>
麥粒說:“不要說對不起,這是句沒用的話,是我自己要出來的,是我有事要求你?!?/p>
她點了一支煙抽了起來,我感覺我的手比開始抖得更厲害,心中的欲念由隱秘變得暴露,變成越來越不能阻止的火焰。
我說:“你說吧,只要我能做的?!?/p>
我感覺渾身都是力量,盡管我從來沒有如此地膽大妄為過。盡管在我的明存實亡的婚姻生活中錢全是我的老婆開著茶館掙的,我還是真真正正揚(yáng)眉吐氣地說了一句硬當(dāng)當(dāng)?shù)哪凶訚h的話。
麥??戳艘谎凵磉叺恼煞?,毫無表情地喝了口啤酒說:“我要把他送回臺灣去,他老得走不動了,他在臺灣的工資必須他親自回去才能領(lǐng)。這些年來除了寫詩我沒有在外工作??傆X得他的錢夠我們花了??墒沁@兩年他不停地住院,花掉了所有的積蓄。我現(xiàn)在才真正知道寸步難行是什么意思。”
她的臉被煙霧遮住了,我感到悲喜交集。我恨自己居然有如此卑鄙的感受,但是我無法控制涌進(jìn)心里的那股邪惡的感受。她把煙灰抖進(jìn)缸里時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手,纖細(xì)的手指已經(jīng)被熏黃了。然后她把沒有抽完的煙摁進(jìn)煙灰缸里,喝了一口咖啡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知道我沒有朋友,也不想向張牙舞爪的人開口借錢。
我說:“哦,我知道了?!?/p>
麥粒說:“我真的不知人生會如此不堪。我必須把他送回去。”
我說:“然后呢?”
“他不能死在這邊,我沒錢給他買墓地。這個你不用多問,你不會明白我當(dāng)初嫁給他時的處境。沒有人會明白,他目前的狀況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對得起他了。我不能這樣耗下去?!?/p>
我不敢看麥粒,只能仰著頭一口一口地喝酒。好像有一個時期大陸女人都喜歡嫁到臺灣去,嫁給那些退役的臺灣老兵,他們有一筆為數(shù)不菲的養(yǎng)老金。
麥粒的聲音像生銹的物件脫落下來,紛紛地落在我的心上。我還是說不出話來,我仍然哦哦地應(yīng)著。
麥粒說:“如果你把錢借給我,我也許根本就不能夠還給你?!?/p>
我沒有加任何思考地說:“你要借多少?”
“就一萬吧?!?/p>
我說:“沒問題,我身上只有五千,我們出門找個銀行的機(jī)子再取點?!?/p>
麥粒仰著頭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說:“我們另外找個地方吧?!?/p>
麥粒站起來。她用手拉扯老頭,老頭猛然睜開眼睛懵懂地站起來,麥粒拉起他就往外走,像扯著一張耷拉的破麻布。我悻悻地跟在后面,我其實明白麥粒說我們找個地方的真正含義,我只是裝著不完全明白的樣子,跟在她和她丈夫的后面鉆進(jìn)了出租車。
事情是在一家普通的酒店進(jìn)行的。我們下了出租車,麥粒告訴司機(jī)到酒店門口等著,他們討價還價之后麥粒給了出租車司機(jī)一百元錢。我們往酒店走時,我回過頭去看車?yán)锏睦项^子歪眉斜眼睡得正好。
老毛說過麥粒輕賤得很。但她再輕賤也不會跟我這個土不拉唧的農(nóng)民睡覺。我說不出我是懷了怎樣的心情走進(jìn)那個陌生的房間的。關(guān)上門之后我就愣愣地靠在門上,我對將要發(fā)生的一切產(chǎn)生了不可預(yù)測的畏懼感,能夠跟麥粒睡覺當(dāng)然是我一生的幸運(yùn),然而我真的不想就這么跟她睡覺,因為我們之間存在著一種紙幣的關(guān)系,這使我對麥粒產(chǎn)生了一種憐愛之情和憎恨之情。
她完全可以不用這樣的方式,我也可以把錢給她,也許正像老毛說的,她輕賤吧。這個罪惡的詞在我心里激蕩開來,形成一汪污濁的水。我很快被這污濁的水淹沒了。我感到心口有些疼痛,男人的一切陰暗的罪惡的念頭卻從這污濁的水里浮現(xiàn)出來。雄性的占有和快感很快掩蓋了夜晚。
麥粒已經(jīng)脫掉外面的衣服。
我說:“你完全可以不這樣,我會盡力幫你?!?/p>
說著這樣的話我依然覺出了自己的卑鄙。麥粒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說:“無論怎樣我會還你的,但我從來不欠別人的情?!?/p>
面對麥粒雪樣白凈的肌膚,我喘息著蹲到了地上,我喊叫著從貼身的兜里掏出了五千元錢。
我認(rèn)為自己哭喊了一夜咒罵了一夜。
麥粒離開時我什么也沒有聽見,只聽見她從地上拾起了錢,然后抽出一張一百的扔到了地上。
我心里明白那是她留給我回家的路費(fèi)。
半夜里我醒來,我從窗口看出去,陌生的夜空里月亮隱約地掛在天上。
我知道這樣的月亮同時也照耀在鄉(xiāng)村的田埂上,于是那縷清輝傾瀉下來灑在我的胸口上,我感到了那個血球樣的心臟裂開了一道口子,有種像臟水樣的血隨著月光在汩汩流淌。那些水在冰冷的月光下正慢慢變成玻璃一寸一寸地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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