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鳳來
湯顯祖的《牡丹亭》甫自問世,便成絕響,直到本世紀初,尚有白先勇先生將其排演出青春版,唱遍了大江南北,甚至是世界各地。且人們對其贊不絕口,稱其為風騷遺韻。一部戲何以能歷數百年而不衰?一個小曲何以能與風騷并列?有人說,是因其批判現實;有人說,是因其詞曲華美;有人說,是因其思想深邃。云其詞曲華美者,可謂得其皮;云其批判現實者,可謂得其骨;云其思想深邃者,可謂得其髓。中國自古就有“文以載道”的古訓,黑格爾也說藝術是絕對精神的顯現,可見不論中西,都認為文藝如果沒有思想的支撐便只是一具空殼。《牡丹亭》也正是靠其思想才獲得不朽。王思任說,《牡丹亭》的感應相與得易之咸,從一而終得易之恒。將《牡丹亭》與群籍之首的《易經》相提并論,可見其思想價值。但其思想核心究竟為何?雖眾說紛紜,吾一言蔽之,曰禪是也。何有此說?且聽在下道來。
佛教自傳入中國始,就與中國文化合而為一,舉凡文學、藝術、政治、學術等等,無不受其影響。往往一說中國文化,便會舉出儒釋道三家,且會說三教合一。佛教之中影響中國文化最深的當屬禪宗。相傳有一天,佛陀在靈山會上,登座拈起一朵花示眾,當時眾人都不明所以,只有大迦葉微笑了一下,佛陀當時就說:“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付囑摩訶迦葉?!睆姆鹱媾c迦葉的傳法過程我們能看到,禪宗不重文字,貴在心悟。
一直到二十八祖達摩西來,禪宗始傳入中國。達摩傳慧可,慧可傳僧燦,僧燦傳道信,道信傳弘忍,弘忍傳慧能,直至今日,深深影響著中國文化。
那么,何為禪呢?禪可以分為狹義與廣義兩種。狹義的禪,原名為禪那,漢譯靜慮,又稱止觀,禪是簡稱,是佛教的一種修行方法。世俗的叫法即為打坐,通過靜坐而達到對佛教教義的證悟。
廣義的禪,范圍則較大,大略有三方面:一是佛學的另一種稱謂,二指一種文化,三則是一種生活方式。
佛學在中國又稱內學,內學即心學(但為了與陽明心學區(qū)別,故稱內學)。因為佛法的三藏十二部都關乎心,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都在心上用功夫,禪直指人心、不立文字的風格也都是關乎本心的。
賴永海說,“隋唐之后,佛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融合,成為中國古代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白诎兹A先生更是說:“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禪是中國人接觸佛教大乘義后體認到自己心靈的深處而燦爛地發(fā)揮到哲學境界與藝術境界?!痹诖艘饬x上,禪是一種文化,禪更是一種生活方式。六祖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
不論是狹義的屬于小乘的禪,還是廣義的屬于大乘的禪,以及作為文化的禪和生活方式的禪,其核心都是悟?!岸U宗主張在普通的、日常的、富有生命的感性現象中,特別是在大自然的景象中,去領悟那永恒的空寂的本體。”空靈,既是禪的體驗,也是一種藝術體驗,禪與藝術都需悟性與空靈。
自禪宗興起之后,許多文人士大夫都為其著迷。饒宗頤說:“禪家的生存空間,就是一個藝術空間。四周圍接觸到的事物,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未嘗不可以悟道。一彈指,一揚眉,一呵欠,一咳嗽,無非佛性。飲水、挑柴,都是妙理。禪者已經將自己融于天地之間,在他們看來,無不是禪,無不是藝術。
既然唐以后禪藝不分,那么湯顯祖是否也是個禪者呢?
其父湯尚賢是個知識淵博的儒士,為明著名老莊學者、養(yǎng)生學家,重視教育,為弘揚儒學,他在臨川城唐公廟創(chuàng)建“湯氏家塾”,聘請理學大師羅汝芳為塾師,教授子弟。羅為王陽明的再傳弟子,受王的影響很深。王的核心教義是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無善無惡不是不要是非,而是要超越對立,這與六祖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有異曲同工之妙。有人說王學實為禪學,雖不盡然,但王陽明早年曾經學禪卻是不爭的事實,且以參禪的方式去格物,最后發(fā)現外求無用,終走向內心,以為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防,創(chuàng)立明代心學。可以說,陽明心學與禪是相通的,因為二者的核心都關乎本心,最后達到的境界也一致,超越對錯,泯除分別,天人合一。羅汝芳為王的得意后學,自然得其心髓。請看其語錄一則,問:“今時談學,皆有宗旨,而先生獨無?!痹唬骸按藭r我問子答,是知能之良否?”曰:“是知能之良也?!痹唬骸按藗€問答要慮學否?”曰:“不要慮不要學也。”曰:“如此以為宗旨,盡是的確,為有矣?!辈粦]不學而知的即是良知,不慮不學即是一種超越。羅在《壽湯承塘序》中說,“會合天人,渾融物我,德之盛也,壽之極也?!睍咸烊?,渾融物我,這是甚深的禪的體悟,湯顯祖從學與羅,自然受其影響,這在其后來的著作中均有體現。
紫柏(1543—1603),俗姓沈,字達觀,一字真可,晚年自號紫柏老人,為明末四大高僧之一。主張儒、道、佛一致,不執(zhí)守佛教的一宗一派,融會性、相,貫通宗、教。與一般禪僧輕文字不同,他認為文字經教是禪僧得悟的先決條件,不通文字般若便不能起觀照般若而契會實相般若。紫柏與湯顯祖的相遇也頗有傳奇意味,二人初遇于隆慶四年(1570),湯鄉(xiāng)試后于南昌西山云峰寺題詩,有“雖為頭上物,終是云水心”句,紫柏經過此地見到此詩,認為作者頗有才華且志氣不俗,有意度化。雖未見面,然紫柏仍稱之為初遇。二十年后二遇于鄒元標家,紫柏說:“吾望子深矣”,而湯顯祖也禮紫柏為師,紫柏為其起法號曰寸虛。三遇于棲霞,四遇于遂昌,五遇于臨川。紫柏對湯顯祖深為器重,以最上等人望寸虛,二遇時即說十年后要打破寸虛館。打破寸虛館,即是要讓湯明心見性,嘗得禪的真味。且告訴其具體方法:“以四大觀身,則六尺可遺;以前塵緣影觀心,則寸虛可遺。六尺與寸虛既皆遺之,則太虛即寸虛之身與心也。至此以明為相,以勇為將,破釜沉舟,拼命與五陰魔血戰(zhàn)一場,忽然報捷?!睖@祖也依此而行,有詩曰:“厭逢世人懶生天,直為新參紫柏禪。險句天橋馀醉墨,春茶云霧足醒泉??聪嘤凶∥⒊珊蓿挼綗o生已絕憐。但得似師緣興好,煙花游戲往來邊?!弊阋娖鋮⒍U之用功。除了羅汝芳與紫柏,對湯顯祖影響較深的就是李贄了。他說:“如明德先生者(汝芳),時在吾心眼中矣,見以可上人(紫柏)之雄,聽以李百泉(贄)之杰,尋其吐屬,如獲美劍?!?/p>
李贄,字宏甫,號卓吾,別號溫陵居士、百泉居士等。萬歷中為姚安知府。后棄官,寄寓黃安、湖北麻城。在麻城講學時,從者數千人。晚年南北兩京講學,最后被誣下獄,死于獄中。他的思想主張主要為童心說,收在其《焚書》中。何為童心?真心是也。何為真心?“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蹦沁@是什么心呢?他在《心經提綱》里說:“心本無有,而世人妄以為有;亦無無,而學者執(zhí)以為無。有無分而能所立,是自掛礙也,自恐怖也,自顛倒也,安得自在?”李贄在佛法方面修為很高,他在老年時寫給友人的信中說,“從此未涅槃之日,皆以閱藏為事,不復以儒書為事。”李贄也自稱自己“參禪”,如何參?觀照二字?!捌兴_豈異人哉,但能一觀照之焉耳。”觀照即止觀,即前面紫柏指點湯顯祖的方法,先以四大觀身、后以前塵緣影觀心、最后與五陰魔大戰(zhàn)??梢娎钯椧彩窃诙U上下過功夫的。湯顯祖既然“聽以李百泉(贄)之杰”,喜其文字與思想,就不會不受其影響。李贄、湯顯祖等不但對禪有義理上的解悟,也有真實的實踐。故能有真實的禪的體會,而且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將此體會表現在自己的著作中。
尤侗說:“一本《牡丹亭》,全與禪理相合?!痹谟榷笨磥?,《牡丹亭》是講禪理的,此點無疑?!赌档ねぁ放c禪理的關系如何呢?
前面我們說,禪是整個佛法的核心,可以涵蓋三藏十二部而無遺;禪是一種生活方式,不離日常萬物而獨卓;禪更是一種修行,通過修行才能將佛法的智慧融入日常的生活。有一個大禪師講得好,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我們生活在這個世俗世界,未經思考時,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一成不變。這就是山是山,水是水。等到我們去思考生活的本質是什么時,會覺得現實生活是一個假象。這是不是山、不是水的階段。經過思考之后,本質就在生活之中,不可在生活之外找到本質。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佛法所講,實際不外這個話頭。
說《牡丹亭》講禪理,大概也是講了這樣一個過程:杜麗娘日復一日生活,也未曾思考生活的真意,這是第一個階段,山是山;讀到關雎,引發(fā)情思之后,開始思考,怎么能這樣過一生呢?于是去尋找,結果卻是在夢中找到了真情,夢是對生活的反思,原來以前生活在夢中。之后和柳夢梅幽會時,杜麗娘已成鬼,人鬼之情,還是在夢中,非醒非睡、非真非幻,但又是即真即幻。想要結束人鬼之情,成為真正的人間之情,這需要雙方的努力,喻佛法的修行,這是第二階段,山不是山。最后,有情人終成眷屬,回歸真實的人間生活,這是第三階段,山還是山。這是總的情況,接下來我們具體看《驚夢》和《尋夢》兩出。
驚夢一開始,旦上,唱繞池游:“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貼)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驚夢本是說杜麗娘游園后春困小眠,被其母親喚醒。放到全局中,則是山不是山的第二階段,是對現實的反思。黃鶯驚醒了迷夢,實是一個隱喻,黃鶯喻關雎,迷夢指現實生活。因讀關雎而引起春情,站立庭院,到處都是撩人的春光。春情,一方面是二八少女對愛情的渴望,另一方面也是真我(真心)的覺醒,之前的真我是被蒙蔽的,讀關雎后愛情和真我都開始被喚醒。
“全身現”之后是醉扶歸:“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鈿。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边@段的文眼是“天然”二字,天然實指禪宗所謂的本來面目。語出《壇經》: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翠生生、茜是衣裳的本來面目,艷晶晶是頭簪的本來面目,借事物的本來面目來引出人自身的本來面目?!叭汉锰帯敝傅木褪恰疤烊弧?、本來面目。禪宗常借尋春來喻參禪,古代某尼悟道后寫詩一首: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還有一事,唐代宰相裴休向黃檗禪師問道,久而不悟,一次與黃檗游春,禪師指著樹上的花向裴休道:“聞”,裴休一聞而大悟。湯顯祖在這里也是借尋春來說參禪這件事。杜麗娘后面有“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的唱詞,更是在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春,需要你自己去尋去看去踏;禪,也需要你自己去參去悟去證。不過在修證的過程中,時時不能忘記“天然”,時時不能忘記本心,自然有破參的一天。
正如老尼那首詩: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老尼出外尋春,盡日尋不見,踏遍尋不見,不想歸來后卻在自家的院子里找到了春。柳夢梅的一句念白是:“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里?!迸c老尼的悟道詩一致。禪不可向外求,向外求法,終是自迷;須向內求,內求求自性,終可了悟。了悟之時,或許不在遠方,就是轉身之時。
這,或許就是湯顯祖要告訴我們的。
湯顯祖在《牡丹亭》的題記里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币来耍坪鯗@祖是談情的,這么認為的不乏其人。湯自己在寫給羅汝芳的信中也說,“師言性,弟子言情?!钡颂幍那?,究該做何解?是我們一般認為的男女之間的愛情嗎?不一定。錢宜說:“若士言情,以為情見于人倫,倫始于夫婦,麗娘一夢所感,而矢以為夫,之死靡忒,則亦情之正也?!贝颂幰詾?,這里的情是人倫之情。鄭元勳認為,“情不至者,不入于道,道不至者,不解于情?!鼻榕c道是相通的,唯有至情,才能入道,唯有解道,才能有真情。這實際上還是在說禪。
禪有三個階段,最后一個階段是山還是山,一開始所追求的彼岸解脫,其實就在此岸,唯有在現實生活中能夠融入而又超越,才能達到真正的禪境,與萬物為一而又普度眾生。這樣,才能將我們生活的俗世變成人間樂土,實現自我和全體的超越。用湯顯祖自己的話來說,即“情靈自高遠,浮物任飛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