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寧 銳
晨起沏茶讀書,趁隙剪下開老的蜀梅插于凈瓶。昨夜獨坐路旁一叢老梨樹下發(fā)呆良久,晚風吹拂梨葉簌簌有聲,今春那些梨花如雪的盛景仿佛一場消逝的夢境。
那么,自己為何鐘情于蘭草呢?桃杏之夭夭、梨柰之凄凄,都是蘭所不能替代的吧,或者只有他能常伴我身邊?當年蘇軾南謫途中于湖口偶遇當?shù)匾蝗怂仂`石,癡愛不已,為之名曰壺中九華,決心以百金得之,無奈羈旅匆匆將至海南,轉(zhuǎn)瞬三年。及歸,石已為他人所取,而是年秋東坡逝。五年后黃庭堅抵湖口,其人與之言此,黃氏感悵人物兩空而賦詩:“有人夜半持山去,頓覺浮嵐暖翠空。試問安排華屋處,何如零落亂云中。能回趙璧人安在,已入南柯夢不通。賴有霜鐘難席卷,袖椎來聽響玲瓏。”
石與蘭,物也;人生如寄,人之軀殼亦無非物也。凡物無有不朽,不朽其唯精氣也。蘭石自有其精氣,而某人愛之則更多有一番精氣,今人睹古人書,是體味前賢之精氣也。此所以書以人貴,雖歷千年而點畫凜凜,所書之人若在眼前。
但愛一物,即注以神,滋以心,動以情,此物焉得不好?同為過客,唯惜當下,貴在愛而不迷。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何得之有,何失之有!
乙未端陽,像往年一樣,父母寄來親手制作的布桃、苕帚、線粽和布猴等節(jié)日避邪瑞物,此外尚有自故鄉(xiāng)采來的艾蒿。將這些瑞物系于門前,插在檐下,佩戴身上,節(jié)日也便才有了節(jié)日的模樣。
寧波友人寄來余姚楊梅,杭州友人寄來仙居楊梅,楊梅酸甜的汁液流濺于齒間,是為了再次強化我們對于佳節(jié)的記憶。而人情也便在這些甜美的記憶中,印得更深,釀得更醇。
老種荷仙又開了,幽香怡人。屈原之悲吟“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其實于草木無交涉。蘭蕙與蕭艾,這對冤家于是就這樣成為端午節(jié)共同的主角,好比戲臺上的諸葛亮與司馬懿,關(guān)公與曹操,白臉紅臉,正耶邪耶,人們才不去管他,只要這出戲好看。于是,艾草淡淡的藥味,蘭花清幽的馨香,一同飄蕩,穿越千年。
海上一夜,今晨即抵杭州。趙曄駕車接我,誤走錢江,乃得復見六和塔、云棲竹徑和梅家塢,自別錢塘山水后,舊時風月付夢中。雨過西湖,斷橋白堤沉沉一線。趙兄嘆曰:“久住余杭無緣見,真是人間好畫圖!”
造訪恒廬,室外大雨傾注而下,雨打芭蕉噼啪聲響不絕。廬中飲茶,主客三人相談甚歡,相約八月再聚西子湖畔。又移步老墻門雷達兄弟處,啜芳茗少許,遂啟程歸京。
京華物燥,頓思江南。建蘭含玉將凋,萼片焦邊而花守絲毫不變,一派端莊之相。將數(shù)盆蘭草灌溉畢,喜見又新生蓓蕾幾叢。夜已深,作墨蘭兩三紙,題曰:
長憶西溪雨夜深,閉門別客寫蘭心。欲將此意憑春水,流向瀟湘月下吟。
好友王浩又寄嶺南荔枝來。桂味,嘉種也,風味口感極佳。佐以巖茶肉桂,滋味相契,是雙桂生香矣。
于是想起更多常年予我這般恩惠之人—說是恩惠,不如說是一份心意。與人交,說難也不難,唯心而已。譬如養(yǎng)花,人用之以心,蘭報之以馨,其義不二。你只管專注栽培,開花是蘭草的事兒,遲早的事兒。所謂滋蘭,互滋而已。
家中建蘭數(shù)種,連日來相繼盛放,形形色色耀人眼目,芬芳盈室怡人口鼻。建蘭“國慶”首發(fā),紅花副瓣蝶,一叢數(shù)莛,熱熱鬧鬧,開門紅也,與丹荔相映生輝。坡公盛夸“日啖荔枝三百顆”,恐有上火之虞,不如啖荔賞蘭,遙思嶺南。
長憶西溪雨夜深,閉門別客寫蘭心。欲將此意憑春水,流向瀟湘月下吟。
翻尋電腦資料,忽見舊歲詩文,讀之不勝唏噓。交游之友十年后十余一二,那些一同經(jīng)過的歲月恍如不曾發(fā)生。
十一年前寒露夜,后海與友聚后歸家余嘗作詩云:“曾經(jīng)朗朗玉山下,凄惶碌碌帝師門。韓湘叔宅教遁世,老生驢背思逐塵。蓬蒿映月身由己,白雨入泥已非神。最是寂寥無故友,一室晤談能幾人?”又此前中秋夜和平里填詞一闕,末句云:“冷月脈脈空庭語,秋風百里人間。”
往事誠不堪回首,不顧往昔又何以知來者乎?吾日三省之,童心或可保。
晌午時分,忽收到手機短信,視之,乃陳玉圃。陳師曰:“君詩文書畫俱佳,寫蘭尤稱絕,真不世出之大才!難得!難得!歡迎暇時舍下再敘。玉圃合十?!遍L者之風,禮賢下士,謙遜樸實,令人心下無比溫暖。
念上月拜訪陳師,車剛駛?cè)雸@區(qū),遠遠望見陳師攜師母已在門外迎候矣。時隔數(shù)載久別重逢,彼此都甚激動,相對感懷不已。入樗齋,書畫琳瑯四壁,一室雅氣和暉。陳師及師母,新華、宏禹、小妹共吃茶聽琴,談書論史,揮毫品畫;陳師與我彼此各自簽名互贈新著,切磋詩賦,吟詠唱和,此樂無極。不知不覺間,一天的光陰悄然度過。
與謙虛長者共處,總是讓人心生愉悅,輕松淡泊,溫馨美好。辭樗翁,情依依,揖別再回首,陳師猶佇立,身后樹隙透過暑光斑駁,小院一片綠竹猗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