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舉芳
1
清晨,貝拉起床拉開窗簾,清風(fēng)吹拂著她的發(fā)。她借著風(fēng)聲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還是被思陽聽到了。思陽走到貝拉身邊,遞給她一杯牛奶,說:“親愛的,你怎么了?”
“我沒事兒,我只是有點不舒服?!?/p>
“又疼了嗎?”
“嗯,你別擔(dān)心我,很輕很輕的痛,我能忍受,倒是你,總不好好吃飯,這樣下去,身體怎么受得了。”
“我不想再拖累你……”思陽的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映出水的影子,他望著清晨的陽光,滿臉憂郁。不久前,他覺得身體不舒服,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令他差點跌坐到地上,是胃癌,做了手術(shù),而后是痛苦而漫長的化療。有時候不堪疾病的折磨,他真想眼睛一閉,結(jié)束這難捱的日子,可看看貝拉,他就想起他們愛的諾言:情深意篤,天長地久。而因了這惱人的病,這么快就面對分離,這令思陽更加痛苦,比病痛更痛。
貝拉端來一碗小米粥:“思陽,喝粥了?!彼缄柣剡^頭,笑了。
貝拉看思陽喝完粥,端碗回到廚房,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她不敢哭出聲,只能劇烈地?zé)o聲地抽泣。
就在昨晚,石穎對她說:“你現(xiàn)在身體有病了,照顧不好思陽了,你跟他離婚吧,我跟他復(fù)婚,我來照顧他?!?/p>
貝拉沒有底氣卻很堅決地說:“不,我愛思陽,我能照顧好他?!?/p>
“你是不是臨死還想拉個墊背的,你這個女人,太自私太歹毒了,就你愛思陽嗎?我比你更愛思陽,你現(xiàn)在得了癌癥了,自己都命將不保,你怎么照顧思陽?再說,要不是當(dāng)初你插足,我和思陽過得很幸?!?/p>
石穎的話句句像刺,扎得貝拉的心生疼。要是時光能夠倒流,貝拉也許不會選擇為了自己的愛情義無反顧去傷害別人。但要說后悔,貝拉一點也不后悔,思陽是她摯愛的男人。只是想到石穎哀怨的眼,想到自己狠心丟給前夫的孩子,貝拉心里充滿了負(fù)疚感。
“愛能遮掩許多的過錯?!必惱粮裳蹨I,默默對自己說:“但愿我付出的愛,能融化掉我的一些過錯吧?!?/p>
2
十多年前。春天。杭州。西湖。斷橋上。一位身穿青花旗袍的女子手撐著一把油紙傘,如楊柳扶風(fēng),款步走過斷橋,她不知道,有一道目光緊緊鎖著她的身影,不肯有一絲一毫的偏離。
“對不起,我……”女子下得橋來,匆匆走過來一個中年男子,到她跟前時,懷中抱著的一摞書嘩啦啦掉落,有幾本差點砸到她的腳上。她看了一眼男子,男子的目光正好和她的目光相遇,她看到了那眼神里的尷尬,還有些許的慌亂。她微微一笑:“沒什么,我?guī)湍銚臁!闭f著她蹲下身子,他也蹲下來,她幫他把一本本書摞好。
“這本,可以借我看一下嗎?”她握著一本藍(lán)色封面的書望著他,清澈的眼神讓他無法拒絕。
“好,這本書送給你了?!?/p>
“送我?”
“嗯,不好意思,這是敝人的拙作,容你不棄,十分榮幸。我走了,謝謝你!”他快步離去,沒走出多遠(yuǎn),回過頭來看她,她還在原地,收了傘,手捧著他的書,看得有些忘我。斜陽橙紅色的光灑在她的身上,映射出一種瑰麗的溫暖,這種溫暖,讓他著迷,讓他心動。
他折回身,走到她身邊說:“今晚6點在斷橋邊,我有個讀者見面會,不知道您能否賞光,前來捧場?”
“哦,我……看安排吧?!彼恍?。
已近晚上十點,讀者見面會結(jié)束了,他還沒看到她的身影。他一個人站在斷橋邊,望著波光蕩漾的湖水,有些愣神。晚風(fēng)清涼,讓他有了幾分清醒。他已是人到中年,有賢惠的妻子,可心的兒女,事業(yè)風(fēng)生水起,生活幸福如意,真不該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搖搖頭笑了,笑自己的幼稚和淺薄。
“思陽老師,還好,你還沒走?!甭牭铰曇?,他回頭,是她,依舊是青花旗袍,只是肩上多了一件淺色的披風(fēng),手里握著他送她的書,淺笑嫣然。
“我不舍得走啊,你看,這西湖夜色多美?!彼X得自己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就快要跳出胸膛似的。他努力保持著表面的平靜,把目光望向遠(yuǎn)處,再遠(yuǎn)處。
“思陽老師,您是我仰慕的學(xué)者,沒想到您的文筆也這么好,更沒想到能在此與你相遇,十分榮幸!謝謝您惠贈佳作,我回去后一定細(xì)心賞讀,可能我會與您交流一些讀后心得,介意告訴我您的郵箱或者地址嗎?”她的聲音在他耳朵里是那樣婉轉(zhuǎn),好似清脆的黃鸝,不,黃鸝的聲音沒有她的甜,對,是甜,這種甜,讓他甘愿化在里面。
“謝謝!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郵箱和電話。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要飛北京參加個很重要的會。再見!”他努力平復(fù)著內(nèi)心的狂瀾,他告訴自己,在“粉絲”面前,千萬不能失態(tài)。尤其是這個女子,在這個讓他心海波濤洶涌的女子面前,更要持重。他做到了。
思陽走出幾步,回頭看,女子還站在那里望著他的方向,笑意盈盈。思陽也微笑著,輕輕點下頭,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走。
身后傳來女子的聲音:“我叫貝拉,思陽老師,希望有機會再見到您!”思陽回過頭,笑著揮揮手,輕輕地,就像作別天邊的云彩。
3
收到貝拉發(fā)來的第一封郵件時,思陽的心再度狂跳。他坐下,站起來,站起來,坐下,像個無措的孩子。他點燃一支煙,剛吸兩口,妻子石穎就在廚房里喊:“思陽,前幾天健康查體,醫(yī)生說你氣管不好,不是建議你戒煙的嗎?咋又抽上了?”思陽一邊應(yīng)答著:“哦哦,知道了,不抽了”,一邊關(guān)掉郵箱頁面,不知為什么,他從來沒有什么隱瞞過妻子,但貝拉的郵件,卻那么不想讓妻子看到,像小時候保護(hù)一個心愛的秘密,謹(jǐn)慎、小心,內(nèi)心充盈著滿滿的歡喜。
石穎睡了,思陽打開郵箱,再讀貝拉的郵件,內(nèi)容很簡單:
思陽老師:您好!
讀您的書,發(fā)現(xiàn)有很多觀點我們都是相同的,便覺得一切都親切起來。書還在讀,我要細(xì)細(xì)讀。如果有機會,能當(dāng)面聊聊,該多好。先這樣。一切順安!
貝拉
思陽一遍遍讀著郵件,讀得朝露濕了眼睛,讀得輕風(fēng)惹起了滿湖漣漪。看著窗外的晨曦,思陽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對妻子的愛。他對貝拉的感覺才是“心動”,對,是心動。心動,原來是這么美妙的事。
在回復(fù)欄,思陽敲下幾個字:
貝拉,你好!
看到你發(fā)來郵件,甚喜!相信會再見的。祝好!
思陽
思陽的郵件回復(fù)的沒有一點風(fēng)浪,他不想傷害妻子石穎,更不能為了一己私情,打破貝拉原本的生活,那樣太自私太自私,自私的男人不算真正的男人。
好幾個月,貝拉都沒有發(fā)郵件來。思陽有了新的習(xí)慣,忙的間隙,思陽打開郵箱,眼睛讀著貝拉的郵件,獨自歡喜,獨自美好,獨自溫暖。
一天,思陽在A城出差,在一家快餐店吃飯,快餐店有一臺不大的電視正播一檔娛樂節(jié)目,女主持人的臉讓他的心怦然一動。“貝拉!”他禁不住喊出了聲,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聲,不看周圍人好奇的表情,埋頭快速吃完飯,急匆匆回到住的賓館,打開電視繼續(xù)看。是貝拉!沒錯,不過貝拉沒有穿旗袍,穿了一身休閑裙裝。思陽的目光緊緊盯著屏幕里的貝拉,節(jié)目結(jié)束了,貝拉的身影消失了,他依靠在床頭,覺得心無比空曠。
思陽呆了很久后,掏出手機,撥通了老同學(xué)申林的電話,申林就在A城的電視臺工作。申林一聽思陽來到了A城,立馬打車來到了他住的賓館,老同學(xué)相見,一番握手、擁抱后,兩個人坐下來聊天。
“聽說你最近又出新書了,給我?guī)]?”申林說。
“沒有,我來的匆忙,原本……”思陽頓了頓。
“原本就沒打算見老同學(xué)是不是?你這個人啊,總是這樣,大禹治水三顧家門而不入,你說你來我們A城多少次了,你見過我?guī)谆??我們上學(xué)的時候,可是親兄弟一樣的,那時候我喊你媽叫媽,你喊我媽也叫媽,你還記得不?”
“記得啊,怎么會忘呢?我們比親兄弟還親,我的身體里還流著你的血呢,那次徒手攀巖摔下來,被一棵樹掛住,斷裂的粗硬樹枝割斷了血管,幸好有你,你背我去醫(yī)院,還為我輸血,這份情誼,我永遠(yuǎn)忘不了,兄弟?!彼缄栍昧Φ匚兆∩炅值氖?。
“不提這些了,誰讓我們是兄弟呢?說吧,找我什么事?”申林看著思陽的臉。
“哦,我沒什么事兒?!?/p>
“我還不知道你?沒有事兒你絕對不會給我打電話的,說吧?!?/p>
“真沒事兒?!?/p>
“和石穎鬧矛盾了?”
思陽沒有回答,輕輕嘆了一口氣。
“當(dāng)初我對你說什么來著,石穎不是你動心的那類女孩,你不聽,是,石穎對你是真好,但好是一回事兒,愛又是另一回事兒。好代替不了愛。石穎愛你是真的,可是你愛她嗎?你和她結(jié)婚,完全是把她對你的愛當(dāng)做恩澤去回報,你不是愛她,你是在報恩,不是愛。說說,咋了?有想法了?遇到生命中的真愛了?”
思陽叫來申林后就有些后悔了,他不想讓申林知道貝拉,知道他對貝拉動了心。可申林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蟲,把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
“你們電視臺是不是有個主持人叫貝拉?”
“對,主持娛樂節(jié)目的,你認(rèn)識她?”
“算不上認(rèn)識,我在杭州簽名售書時有過一面之緣?!彼缄柋M力輕描淡寫。
“她不知道我倆是老同學(xué),老在我面前夸你的書寫的好呢,還勸我也去書店買一本看看。這女人,直爽,敢愛敢恨,做事很執(zhí)著,有股子犟勁兒。想見她?”
對于申林的直截了當(dāng),思陽有點慌亂:“不,哦,我是說這樣會不會太冒失?”
“她是我同事,我約她,她肯定來。等著,我給她打電話?!?/p>
申林打完電話,帶思陽到了跟貝拉說的那家飯店。是家安靜的飯店,飯店不大,食客也不算多,但環(huán)境很干凈。
當(dāng)貝拉小鳥一樣飛入飯店向他們走來的時候,思陽心里的兔子突突亂跳,他故意扭頭朝著飯店的玻璃窗外看。
“這不是思陽老師嘛!”貝拉驚呼道。
“你好!”思陽轉(zhuǎn)過頭,握了一下貝拉伸過來的手。
整個飯局,思陽顯得有些拘謹(jǐn),申林和貝拉說說笑笑,思陽偶爾說一句,偶爾笑幾聲。一個多小時后,貝拉回家。申林對思陽說:“兄弟,我確定你愛上貝拉了?!?/p>
“別胡說?!?/p>
“我沒胡說,我看到你看貝拉的時候,眼神里有火焰?!?/p>
4
A城一別,思陽更加想貝拉,對,是想,從記事起,他從來沒這樣去想一個人,有時候想的心要發(fā)燒一樣。
石穎說:“思陽,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怎么最近不愛說話也不愛動了?要不我陪你去醫(yī)院看看?”
“我沒事兒,這段時間寫新書有些累,過幾天就好了?!彼缄柲闷鹨恢熛朦c燃,看了看石穎又放下了,他對石穎說:“我出去走走。”
是初春,風(fēng)清寒,夾雜著絲絲的暖。小河的冰已開始有了融化的痕跡,思陽仿佛聽見來自冰層下那清澈的歌聲。漫無目的地走著,順著一條不常走的路,走到路的盡頭,有一汪水塘,水塘中央已有水蕩漾,寂靜無聲,在陽光下閃著毛嘟嘟的眼睛。思陽禁不住心一動,這一汪春水,多像貝拉的眼睛啊,清澈、明凈,讓人心動。心動,自從遇到貝拉,思陽無數(shù)次想到這個詞,反復(fù)咀嚼品味,越品越覺得有意味,越品心動得越厲害。
“貝拉,你是我心里最近的距離,你知道嗎?我為你著了迷,如此狂熱,而又如此寂寂,你是否能感知到我的心……”思陽輕輕自語著,把一聲嘆息留給一朵小野花,轉(zhuǎn)身往回走。
風(fēng)吹送暗香,生出柔波的心和沉默的唇相依相偎,悄悄躲在時光的后院,不再迷戀生活的豐富多彩。整整半年,思陽以寫書為理由,拒絕著往常的生活模式,也拒絕著石穎的熱情。石穎實在忍無可忍了,她猛烈敲著思陽的門怒喊:“思陽,你說你是不是被哪個狐貍精迷住了?!”
思陽開門,用眼睛使勁看一眼石穎,拿了衣服鑰匙,開門下樓去。他覺得石穎不可理喻,太不懂他的心。
半年了,貝拉沒再給思陽寫郵件,像風(fēng)刮過,繼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思陽拿出手機,翻找到貝拉的號碼,按下,未接通又趕緊掛掉?!斑@個電話不能打?!彼缄枌ψ约赫f。手機揣到口袋里,沿著路邊漫無目的地走。
“叮鈴”一聲,是手機短消息的提示音。思陽拿出手機,打開一看,手有些抖,看到那個名字,心也抖起來。是貝拉發(fā)來的短消息,只有兩個字:你好。
“你好,這些日子在忙什么?”思陽回復(fù)。
“我想你!”看到貝拉發(fā)過來的這三個字,思陽立時感覺周身熱血沸騰。他毫不猶豫回復(fù):“我也想你!”
“明天見!”隔了幾分鐘后,收到貝拉這樣的回復(fù)。這樣的回復(fù)讓思陽一頭霧水。
“明天哪里見?”思陽回復(fù),卻遲遲未收到貝拉的回復(fù)。思陽握著手機,走幾步看幾眼貝拉的短信,始終想不出“明天見”是什么意思。
“難道明天……”思陽的思維像一座活火山,但他不敢想下去了,因為想象中的那個美到精致的開始或許是一個災(zāi)難的結(jié)局。
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無眠。太陽升起來了,思陽穿衣起床,走到窗邊望著滿天的朝霞出神。猛然聽到敲門聲,思陽的心猛地顫了一下,稍微鎮(zhèn)定,他想去開門,石穎比他速度快,已經(jīng)到了門邊,問:“誰???”思陽悄悄退了回去。
“誰???”石穎見沒人回應(yīng),眼睛貼近貓眼往外看,敲門聲又響起,石穎遲疑了一會兒,開了門。思陽的心像有只手在撩撥。
“請問這是思陽老師的家嗎?”是貝拉。還沒看到人,只聽其聲,思陽就知道是貝拉。
“是,請問您找思陽有事嗎?”
“我可以進(jìn)去說嗎?”
“請進(jìn)。”石穎上下打量著這個清早造訪的陌生女子。女子拖著拉桿箱進(jìn)了門,好像熟人一樣,在沙發(fā)上坐下,說:“思陽呢?”
“請問您找我先生什么事兒?”石穎的眼神很不友好。
“我找思陽。你是他太太?”女子站起身,上下左右打量著石穎。面對陌生女子的冒犯,石穎有些生氣。
“這是我的家,請你出去!”石穎用手指著門口。
“進(jìn)門容易出門難,我既然進(jìn)門來了,見不到思陽我是不會走的?!泵鎸δ吧拥陌缘溃f實在受不了了,沖著書房喊:“思陽,你給我出來!”
思陽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了出來。
“思陽,我想死你了!”貝拉沖到思陽面前,摟住他的脖子,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熱辣辣地看著思陽,完全不顧石穎的存在。
石穎看到這種情景,氣得肺都要炸了,她上前扯開貝拉的手,指著門口厲聲說:“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想勾引我們家思陽,沒門,你給我滾出去,你這個狐貍精!”
貝拉不氣不怒,只瞪著眼睛看著石穎。石穎渾身充滿了氣,滾圓滾圓的,“咕咕”的呼吸,渾圓的身體隨之此起彼伏。貝拉突然笑了:“思陽,你老婆很愛你啊,你愛她嗎?如果你愛她,我立馬從你們的世界里消失,再也不會打擾你們,思陽,你愛她嗎?”貝拉站到思陽面前,望著他。思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沒了主意,支支吾吾起來:“我……我……”
“思陽,你問問你的心,你到底愛誰,我等你的答復(fù)?!必惱瓧U箱向門口邊走邊說:“思陽,我愛你,我已經(jīng)離婚了。”然后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思陽望著空蕩蕩的門口,呆若木雞,心魂皆飛。隨即,被石穎凄厲的哭聲驚醒。他一屁股蹲在沙發(fā)上,雙手抱著腦袋,他知道他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難題,他沒有辦法解決的處處安好。
窗外,下雨了,雨洗刷著世界,一些東西消失,一些東西模糊,一些東西漸漸明朗。
5
貝拉想到此,深深嘆了口氣,她不怪石穎趁她病著來搶思陽。再說思陽不是物品,誰搶到就是誰的。
貝拉的疼越來越厲害,只好接受了醫(yī)生的建議,開始了痛苦的化療和放療。脫發(fā)、嘔吐、吃不下飯……一個療程下來,她被折磨的不成樣子。望著形如枯槁的自己,她連可憐一下自己的力氣都沒有。
還好,思陽守著她。只要思陽在她身邊,再痛苦也是幸福。
“思陽,你感覺怎么樣?”貝拉撫摸著思陽稀疏的頭發(fā),短短幾十天,全白了。
“我很好,我天天告訴自己,你病著,我得照顧你,所以不能倒下。精神的力量是無限的,堅定的愛情是會催生奇跡的,你看,我現(xiàn)在不像個病人了吧?”
“嗯,我是病人,你的病都給我,我要你健健康康的?!必惱兆∷缄柕氖?,四目對望,滿滿深情。
貝拉開始第二個療程化療的前幾天,她給石穎打了電話,她拜托石穎照顧思陽。石穎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貝拉掛掉電話,眼淚順著雙腮無聲滑落?;蛟S,真的該把思陽還給石穎。她想。
稍微舒服的時候,貝拉就慢慢踱到病房的陽臺上,坐在陽光里想往事。
那天她丟下那句“思陽,我愛你,我已經(jīng)離婚了”,離開了思陽的家,走在陌生的大街上,她淚落如雨。為了愛情,她選擇舍下也算安穩(wěn)的日子,舍下年幼的孩子。她覺得自己太自私太自私,可是她覺得自己沒錯,生命短暫,為了愛,勇敢一次有什么不對呢?她不知道思陽會不會為了她離婚,但她知道思陽對她是真心的,雖然他極力掩飾,但那種愛的悸動是掩飾不住的。
她找了家旅館住下。一天,兩天,一周過去了,沒有思陽的一點消息。貝拉又開始流淚,她一遍一遍問自己:是我錯了嗎?真的是我錯了嗎?或許真是我錯了,我的沖動破壞了兩個家庭,傷害了那么多人,我真不該,真不該……想起年幼的孩子小手使勁拽著她的手,稚嫩的臉上滿是淚水,一聲聲喊著“媽媽”,那一刻她的心像被生生撕裂了一樣,汩汩冒著血。那一刻她真想回頭,回到過去波瀾不驚的日子,可內(nèi)心里有一個更強烈的聲音在對她說:不要回頭,你不想和你真心愛的人在一起嗎?你不是發(fā)誓為愛勇敢嗎?你怯懦了嗎?你害怕了嗎?終于,她掰開孩子的手,風(fēng)一樣,快速走去。是逃離,更是奔赴。可是這些,思陽會理解嗎?會感知嗎?她糾結(jié),痛苦,痛苦,糾結(jié)……十幾天的功夫,憔悴了很多。
第十六天,貝拉望著鏡子里不成人樣的自己,又想哭又想笑。忽然,手機響起,是思陽的電話,她急忙按下接聽鍵:“喂,思陽,我以為你不管我死活了。”
“貝拉,你在哪兒,我過來找你,我已經(jīng)離婚了?!甭牭剿缄栠@些話,貝拉大哭起來,全然不顧電話那頭的思陽焦急地問:“貝拉,貝拉,你怎么了……”
望著面容憔悴的貝拉,思陽握住她的手說:“貝拉,我現(xiàn)在是凈身出戶,你愿意跟著我受苦嗎?”
“除了你我啥也不要,我只要有你就夠了?!?/p>
“我已經(jīng)辭職了,鬧成這樣,在單位影響不好。你跟我回鄉(xiāng)下吧,那里有一處我前些年買的老宅,每年我都去住一段時間,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嗎?”
“我愿意,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從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影子?!?/p>
貝拉緊緊擁抱住思陽,這個男人,她真的沒有愛錯。那些所有受過的熬煎和掙扎,此刻,她覺得都是值得的。
春天來了,貝拉挽起長發(fā),穿起素衣,一雙纖纖玉手拿起撅頭,在院子里翻土,整畦,挖坑,播種,覆土,澆水,忙活的臉色像春陽一樣嬌紅。不幾天,綠茸茸的芽兒破土而出,貝拉高興地喊來思陽,兩人又蹦又跳,興奮得像三歲的孩童。
遠(yuǎn)離城市的日子是清淡的,但兩個人彼此用心愛著,用情守著,就是最幸福的。
貝拉想到此,臉上溢滿了笑容,不由輕輕哼起了黃梅調(diào):“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寒窯雖破能避風(fēng)雨,夫妻恩愛苦也甜……”
貝拉完全沉浸在那段幸福甜蜜的苦日子里,沒注意到身后的石穎。石穎默默站在貝拉身后聽她唱,聽著聽著,眼里聚滿了淚水。
6
“26床,吃藥?!甭牭阶o(hù)士喊,貝拉慢慢站起身。她是26床。在醫(yī)院里,26床就像她的名字。
她看見了正在擦眼淚的石穎,一怔,問道:“你怎么來了?”
“思陽不放心你,讓我來看看你?!笔f欲扶貝拉。貝拉快走一步。石穎知趣地縮回了手。
“你回吧,告訴思陽,我很好,你也看到了,我心情也很好,還唱戲呢。”貝拉笑得有些勉強。
“貝拉,手術(shù)吧,這個病手術(shù)后,有很多康復(fù)的例子?!笔f說這些話的時候望著貝拉,眼神像極了一位可親的姐姐。
“不,我不允許我有任何的瑕疵和殘缺來面對思陽?!必惱豢词f,眼睛望著窗外。
“貝拉,你何苦為難自己。”
“我沒有為難自己,我愿意為思陽受任何罪?!?/p>
“可是你知道,思陽希望你好好活著?!?/p>
“所以我要完整地活著?!贝藭r貝拉轉(zhuǎn)過頭,面對著石穎,眼神很固執(zhí)。
“好吧,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p>
望著石穎走出了病房,貝拉的眼淚唰的一下淌了下來。她多想不得病啊,多想像以前一樣,與思陽相扶相攜,同甘共苦,不離不棄。
哭夠了,貝拉更恨石穎了,恨石穎的落井下石,不安好心。是的,是更恨。以前她恨石穎,只是出于女人之間的爭風(fēng)吃醋。貝拉又想起那個下午。
那個下午,貝拉陪思陽回城里開會,思陽說想孩子想回家看看,貝拉同意了。思陽有兩套房子,和石穎離婚時給石穎一套,一套留給他和孩子。為了不讓孩子和貝拉在一個屋檐下敵對,思陽請了保姆照顧孩子,帶貝拉到了鄉(xiāng)下。
貝拉安頓好思陽,想出去買些東西帶回鄉(xiāng)下,便讓保姆陪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當(dāng)保姆和貝拉提著大包小包進(jìn)家時,貝拉發(fā)現(xiàn)門口的鞋架上多了一雙女人的鞋子。貝拉吩咐保姆去接孩子放學(xué),她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四處巡看,走到臥室門口,聽到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呻吟聲,還有思陽的呻吟聲,呻吟聲高高低低交錯,有節(jié)奏地推向高潮。貝拉一下子傻了,轉(zhuǎn)瞬,她努力平復(fù)自己的心緒,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再冷靜。
貝拉跑出家門,沿著馬路瘋狂奔跑,直到自己身疲力竭,再也跑不動。她在路邊坐下來,想哭,卻沒有一滴淚,就那樣傻呆呆地坐著,坐著……直到夜深,思陽焦急地尋來。
“你還愛著那個女人嗎?”貝拉望著思陽,眼神哀怨。
“不能說不愛,也不能說愛。畢竟她是我的前妻,孩子的親媽。離婚后,她一直沒有找別的男人。離婚時她就說,除了我,這輩子她不允許第二個男人碰她的身子。那天她聽說我們回來,過來看看,她看你不在,就把我拖進(jìn)了臥室,她看我的眼神,像一團(tuán)火,所以,我……我……被她點燃了。”思陽低頭撥弄著手。
“你這是在侮辱我的愛,背叛我們的愛情。你以為你這樣是為石穎好嗎?其實對她來說也不公平。思陽,你把自己變成了個不忠不義的男人。你好好想想吧!”
思陽依舊不說話。貝拉也不說話了。
很長一段時間,貝拉不理會思陽。她像一只受驚的蚌一樣,把自己蜷縮進(jìn)殼里??尚拿繒r每刻都在滴血,劇烈的疼著。她對自己的愛有潔癖。無數(shù)次,她一遍遍沖刷自己的身體,連同自己的心。無數(shù)次,她想離開,離開這個讓她愛得忘了自己的男人,歸隱山林,再也不染塵世,再也不提“愛”這個字。
日子像蔓生的野草,長滿貝拉的心園,貝拉嘆一口氣,仿佛聞到草糜爛后的氣息。她有些懷念那些春水流淌的日子了。以前她以為只要愛著就不會生恨?,F(xiàn)在她終于明白,愛與恨,糾纏不清,且經(jīng)常在意料之外發(fā)生。
終于,貝拉敲開思陽的門,說:“思陽,你贏了,但我也沒有輸。我妥協(xié)是因為我愛你。我答應(yīng)你,每年你都可見石穎一次,但必須是有我在場,你們再也不要褻瀆我們的愛情!”
貝拉之所以做出這樣艱難的決定,是她想明白了,石穎在某一方面是可愛的,比如對自己感情的忠誠。再就是,她體會到了自己搶走思陽后,石穎是如何的痛苦。也許石穎和她,她倆此生注定是彼此落在彼此心上的一粒沙子。疼著,恨著,有時候又必須容著,無可奈何著。
7
“貝拉走了!貝拉不要我了!”思陽手拿著桌子上貝拉留下的離婚協(xié)議書,忽然孩子似的大哭起來。
“思陽,你不要著急,貝拉會回來的,她也許只是找個地方靜靜心。”石穎接過思陽手里的離婚協(xié)議書,放到書櫥里,扶著思陽坐下,用紙巾輕輕給他擦著淚水。
“石穎,貝拉還病著,她會去哪里呢?自從我和她結(jié)婚后,她從來沒離開過我。她膽小,怕黑,又很任性,離開我,誰來寵著她呢?”思陽拿過手機,撥貝拉的號碼,提示“你拔打的號碼已關(guān)機?!彼缄柪^續(xù)撥,依舊不通。他一直一直撥,聽到的都是拒絕的聲音。思陽把手機摔在地上,頭仰靠著沙發(fā),望著潔白的天花板,眼神空洞無神。
思陽天天等貝拉回來?;t了,葉綠了。草,一次次生長,一次次枯萎。第五個春天接近尾聲的時候,思陽等的身子疲倦極了,坐在門口東張西望一陣,叫了一聲“貝拉”,永遠(yuǎn)閉上了眼睛。
石穎搬到了孩子身邊,孩子像一顆小太陽,讓她的心不再冰凍,世界也仿佛變得親切了,甚至每一天的晨曦,她都讀出了新鮮。
那日,石穎在附近的一座山中游玩,居然發(fā)現(xiàn)一處小小的廟宇,以前她從不知道此山上還有一座廟宇。她走了進(jìn)去。
廟堂很小也很簡樸,簡陋的桌上只有一尊菩薩像。桌前有一個蒲團(tuán),很整潔,看樣子經(jīng)常有人在此跪拜。石穎雙手合十進(jìn)行跪拜,以純潔,以真誠,以親切,以寬容。
“你?”石穎拜完,回轉(zhuǎn)身,一下看到了不知何時站在身后的貝拉,十分吃驚。貝拉瘦了,但面色看上去比住院的時候好了很多。
“我一直在這里等死,可是到現(xiàn)在還活著,也許是菩薩保佑吧。”貝拉拿來水杯,倒了一杯白開水遞給石穎。
“他,還好嗎?”過了好一會兒,貝拉輕聲問。
“思陽他,走了。他一直在等你。”
“我選擇離開,是希望思陽,還有你,過得幸福?!?/p>
“你走后的這些年,我雖然天天照顧思陽,但我們沒有親近過。思陽說他愛你,你喜歡干凈的愛情,他不允許自己變得臟了?!?/p>
“思陽……”貝拉輕輕一聲呼喚,眼淚淌滿臉。
“跟我去看看思陽吧。”
貝拉和石穎,一前一后向山外走去。
石穎像姐姐一樣照顧著貝拉。一年后,貝拉病危,她拉著石穎的手說:“姐姐,請你原諒我?!币坏螠I從她的眼中滑出,如一顆閃亮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