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

雕鑿墓碑的年輕人

君特·格拉斯的小說有著黑色幽默和嬉鬧夸張的特點。他經(jīng)常以動物作為一本書的核心象征和意象來結構小說，比如：比目魚、癩蛤蟆、貓、老鼠、狗、蝸牛、螃蟹等等，用以強調(diào)和比喻德國20世紀被遺忘和忽略的歷史情境，因此，他的小說總是帶有著黑色寓言的、流浪漢小說式的汪洋恣肆的風格，在20世紀的德語小說中開一代新風，獨樹一幟。

1927年10月16日，君特·格拉斯出生在現(xiàn)今波蘭境內(nèi)的格但斯克，那個地方又叫做但澤，在波羅的海邊上，是歷史上歸屬爭議比較多的地區(qū)。他的父親是一個小商人，母親是卡舒布族人。由于母親喜歡文學，君特·格拉斯自小就深受母親的影響，熱愛讀書。而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正是德國法西斯橫行的年代，因此，成長中的君特·格拉斯和很多德國少年一樣，參加過納粹的少年團和青年團，后來還參加了德國軍隊，當過黨衛(wèi)軍的普通士兵，但是很快他就被盟軍俘虜了。這一段歷史在他后來出版的自傳《剝洋蔥》中有詳細的描述。這段經(jīng)歷成為他內(nèi)心的沉重負擔，雖然他以懺悔的心情如實地寫出了自己17歲當黨衛(wèi)軍戰(zhàn)士的事實，可是，在《剝洋蔥》（2006）出版之后，他仍舊遭到了歐洲很多文學和文化界人士的猛烈抨擊，有人甚至建議取消1999年授予他的諾貝爾文學獎?？梢哉f，在君特·格拉斯的身上，20世紀德國的命運已經(jīng)變成了他必須去面對和清理的時代命運，也是他自身的命運，由此，他畢生都在講述著20世紀德國的文化分裂和掙扎著蘇醒的故事。

讓我們回到那個歲月艱難的時刻：1944年，也就是君特·格拉斯17歲那年，德國納粹的命運注定將要傾覆。此時，他中學還沒有畢業(yè)，就被征兵作為黨衛(wèi)軍士兵上了戰(zhàn)場。不久，他在前線受傷，很快又在醫(yī)院里作為傷病員被俘虜了。1946年他被盟軍釋放，從此，置身于二戰(zhàn)之后德國的城市和文化的廢墟里，他開始了艱難的生存。對于還不到20歲的君特·格拉斯來說，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謀生。而在戰(zhàn)亂之后的年月里，生存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按說，他這個年齡正好是進入大學的時候，但百孔千瘡的社會現(xiàn)實使君特·格拉斯很難繼續(xù)求學，他就直接進入到“社會大學”里學習去了。兩年里，他當過農(nóng)民、礦工、酒吧爵士樂師、石匠學徒——在一個墓地給死人們雕鑿墓碑。那個時候德國的死人似乎特別多，都是疾病和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石匠學徒的身份使他對雕塑萌發(fā)了興趣，雕鑿墓碑也使他積累了不少和石頭打交道的經(jīng)驗，由此找到了當藝術家的感覺。1948年，他尋求到一個進入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學習雕刻和版畫藝術的機會。后來，他又進入到柏林造型藝術學院繼續(xù)學習。就這樣，由雕鑿墓碑開始，一個藝術家誕生了。從此，雕刻和版畫創(chuàng)作貫穿了他的一生，成為他文學寫作的重要補充，幫助他打開了藝術想象的無限空間，反過來也促進和影響了他的文學寫作風格。1954年，他和瑞士舞蹈演員安娜·施瓦茨結婚，開始過上了穩(wěn)定的家庭生活。

君特·格拉斯最早是以詩歌的方式開始文學寫作的。1956年，29歲的君特·格拉斯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詩集《風信雞的長處》。之后于1960年出版了第二部詩集《三角軌道》，1967年，出版了詩集《盤問》，1988年出版了詩集《亮出舌頭》，后來還有詩選集《詩歌的戰(zhàn)利品》出版。詩歌是君特·格拉斯非常重要的寫作體裁，這些詩歌錘煉了他的語言，也幫助他訓練了想象力，使他得以分別從表現(xiàn)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政治詩和生活體驗性詩歌幾個方面，呈現(xiàn)出他的激情澎湃的豐富的想象力，以及關心社會現(xiàn)實的特點。他說：“在我的詩中，我試圖借助過分敏銳的現(xiàn)實主義，使可把握的對象從一切意識形態(tài)中解脫出來，將它們拆開，再組合起來，放到某種情境里……在我看來，詩人的任務是闡明，而不是遮掩；當然，有時也必須將燈熄滅，以便能看得清燈泡。”和詩歌寫作同時開始的，還有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1954年至1961年，他創(chuàng)作了多部戲劇作品：《十分鐘之后到達布法羅》《洪水》《叔叔，叔叔》和《惡廚師》，后來還創(chuàng)作有《平民實驗起義》《在此之前》等劇作。他的前期劇作受到了貝克特等人開創(chuàng)的“荒誕派戲劇”的影響，善于以荒誕的情節(jié)和離奇的故事來諷刺德國在“二戰(zhàn)”之后的社會現(xiàn)實，后期的劇作則受到了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的影響，強調(diào)戲劇內(nèi)部的沖突，同時加強了批判現(xiàn)實的力度。

侏儒奧斯卡的鼓聲

而君特·格拉斯真正引起全球性影響、獲得了世界矚目的，還是他的小說寫作。1958年，在德國戰(zhàn)后著名的文學團體“47社”舉行的一次文學家的聚會和朗誦會上，君特·格拉斯朗誦了他還在寫作中的長篇小說《鐵皮鼓》的開頭，結果受到了大家的熱烈贊揚，并且獲得了由里希特領導的“47社”當年的文學獎。《鐵皮鼓》在1959年出版后，立即受到了廣大的德國普通讀者的熱烈歡迎，成為了暢銷書。于是，君特·格拉斯一鼓作氣，接連出版了長篇小說《貓與鼠》（1961）和《狗年月》（1963），他將《鐵皮鼓》和這兩部長篇小說作品一起，稱做是自己的“但澤三部曲”，因為，這三部小說雖然在內(nèi)容和故事情節(jié)上各自完全獨立，但是它們的地理背景都是他的出生地但澤，小說講述的也是那個德波邊境城市在20世紀匯總的復雜變化的歷史。閱讀君特·格拉斯，從這三部小說進入，是最佳途徑了，你可以立即感受到君特·格拉斯的極端風格化的敘述：小說的敘述風格汪洋恣肆、情節(jié)荒誕，但又離不開德國奇特的歷史和現(xiàn)實，語言風趣幽默，帶有黑色的諷刺意味和悲憫情懷，描述了20世紀中德國普通人所遭受的災難。就是通過這三部長篇小說，君特·格拉斯先聲奪人地、牢牢地奠定了自己在戰(zhàn)后德國文壇的地位，一直到1999年他因《鐵皮鼓》等作品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鐵皮鼓》肯定是20世紀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之一，它的獨特品質(zhì)結合了歐洲痛苦的戰(zhàn)爭經(jīng)驗，描繪了歐洲文明在戰(zhàn)爭中的浩劫和毀滅以及期盼新生的努力。小說的敘述形式采用了典型的歐洲“流浪漢小說”的技法，但是在君特·格拉斯手里又有所變通和創(chuàng)造。所謂的“流浪漢小說”，就是以主人公所經(jīng)歷的離奇、古怪、荒唐的事情為線索，來表現(xiàn)豐富和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現(xiàn)實主義小說形式?！傲骼藵h小說”誕生于16世紀的西班牙。當時，西班牙的社會動蕩導致了大量社會閑散人員出現(xiàn)，他們四處浪游，四海為家。于是，就出現(xiàn)了描述流浪漢的生活和遭遇的大量小說。而德國文學中也有一部杰出的流浪漢小說——17世紀的德國作家格里美爾豪森的《癡兒西木歷險記》，君特·格拉斯顯然也受到了這部小說的影響?？梢哉f，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從形式上假借了流浪漢小說的敘述模式，但是內(nèi)里卻充滿了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荒誕感、黑色幽默和社會批判意識。《鐵皮鼓》通過一個3歲之后就自愿不再長個子的侏儒奧斯卡的眼睛，透視了德國在20世紀前半葉的歷史，將黑色幽默和滑稽的敘述語調(diào)結合了起來，表達了嚴肅的人道主義主題。小說情節(jié)起伏跌宕，讀來妙趣橫生，以奧斯卡那仿佛從不間斷的鼓聲，來提醒人們身處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鐵皮鼓》采取的是第一人稱倒敘的手法，以侏儒奧斯卡的眼睛來看，以他的嘴來敘說，將1899年到1954年半個世紀的德國歷史風云展現(xiàn)了出來，主要的著墨點在納粹的上臺和覆滅、東西德的分裂和西德戰(zhàn)后的社會狀況，給我們呈現(xiàn)出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面。君特·格拉斯曾經(jīng)在自傳《剝洋蔥》中談到，他有一天終于找到了這部小說的第一句話，于是，小說一下子就打開了敘述的閘門，一瀉千里：

“供詞：本人系療養(yǎng)與護理院的居住者，我的護理員在觀察我，他幾乎每時每刻都監(jiān)視著我，因為門上有個窺視孔，我的護理員的眼睛是那種棕色的，它不可能看透藍眼睛的我?！毙≌f的敘述起點在1952年，這時，已經(jīng)三十歲的侏儒奧斯卡在一家類似精神病院的療養(yǎng)院里居住，被護理員看管。而這恰恰是奧斯卡最喜歡待的地方，因為這個地方可以遠遠地離開讓他厭惡的成人世界。于是，奧斯卡就開始寫他的回憶錄，這部小說就是他的回憶錄本身。全書共分為三個部分，第一個部分從奧斯卡的家世寫起，一直追溯到納粹在德國上臺為止。這個部分最精彩的地方是描繪奧斯卡出生的章節(jié)，奧斯卡實際上是母親和她的表哥偷情的產(chǎn)物，但是奧斯卡的母親后來卻嫁給了另外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并不知道此事。因此，作為偷情的產(chǎn)物，奧斯卡很不愿意出生，最后還是接生的醫(yī)生剪斷了臍帶，強行讓他降生于人間。奧斯卡從娘胎里就帶有一種異稟：他可以在娘胎里思維，剛生下來，雖然還不會說話，但是已經(jīng)可以聽懂別人在說什么了。在奧斯卡三歲生日的那天，母親給他買了一個鐵皮鼓，就是孩子掛在胸前用雙手敲著玩兒的那種薄鐵皮鼓。于是，一切從奧斯卡三歲的時候就起變化了，因為他忽然決定，從這個時候開始，他不再長大了，只有這樣他才能與可怕的、虛偽的成人世界保持距離。為了制造這個事實，有一天，他假裝忽然不慎摔倒，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從此，就停止了生長發(fā)育，變成了一個侏儒。同時，這一跤還讓他獲得了一種特殊的功能：一旦他發(fā)出尖叫聲，那么一些玻璃制品就會應聲碎裂。于是，大家都不敢輕易惹怒他，奧斯卡也從此成為了成人世界的旁觀者和批判者。

《鐵皮鼓》的第二部，則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一直寫到了戰(zhàn)爭年代的結束。小說著墨最多的人物是奧斯卡名義上的父親。奧斯卡的這個父親是他又愛又恨的嘲諷對象。他的父親是一個在政治上很懵懂的人，不僅參加了納粹黨，還當上了沖鋒隊的隊長。奧斯卡的生母因為一直愛著自己的表兄，可是卻無法和他生活在一起，一度失去了對生活的信心，最后吃魚中毒后不幸去世。之后，奧斯卡的父親請十七歲的姑娘瑪利亞來照顧自家的店鋪和小奧斯卡?，斃麃喸诓唤?jīng)意間和詭計多端的小奧斯卡發(fā)生了性關系，還懷了孕。很快，瑪利亞嫁給了奧斯卡的非親生父親，生下來一個孩子，叫庫爾特。這個庫爾特名義上是奧斯卡的弟弟，實際上是他的兒子——小說的最荒誕不經(jīng)和離奇古怪就在這里全部顯現(xiàn)。這么亂的關系在納粹統(tǒng)治時期，實在具有諷刺意味。由于奧斯卡有可以用尖叫來粉碎玻璃制品的特異功能，在戰(zhàn)爭中，他加入了一個由侏儒組成的劇團，在德軍所到之處慰問演出，給納粹士兵打氣并給他們帶來歡樂。由侏儒們來安慰戰(zhàn)斗的士兵們，其嘲諷含義十分明顯。1945年，德軍戰(zhàn)敗，這個戰(zhàn)時小劇團立即解散，小奧斯卡回到了老家但澤。蘇軍很快就占領了但澤，奧斯卡和父親躲在自家地窖里，被蘇軍發(fā)現(xiàn)。當時奧斯卡將一枚納粹黨的徽章放到了父親的手中，父親一時緊張，把徽章吞了下去，結果因痛苦渾身扭曲、動作怪異而被緊張的蘇軍戰(zhàn)士射殺。最終，但澤被劃歸波蘭，奧斯卡由繼母瑪利亞帶著前往杜塞爾多夫市，小說的第二部分結束了。

在《鐵皮鼓》的第三部分，主要的筆墨在于描繪二戰(zhàn)之后西德的社會狀況。在杜塞爾多夫定居下來之后，奧斯卡大膽向繼母瑪利亞求婚，結果自然遭到了拒絕，于是，他決定繼續(xù)發(fā)育成長。但是在長到130厘米的時候就停止了生長，結果長成了一個雞胸駝背的古怪樣子。戰(zhàn)后，奧斯卡為了謀生，當過石匠，還去藝術學院當模特，艱難地求生，他還組織了爵士樂隊——這些情節(jié)描寫，顯然動用了君特·格拉斯自己在二戰(zhàn)結束之后的一些經(jīng)歷。1951年，奧斯卡遇到了過去侏儒劇團的團長，團長讓他繼續(xù)參加劇團，于是，奧斯卡重新拿起了鐵皮鼓，在德國到處巡回演出，還灌制了唱片，賺了不少錢。戰(zhàn)后德國社會逐漸穩(wěn)定，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社會日益繁榮，但是奧斯卡卻覺得越來越空虛，他尤其看透了成人世界的荒唐和自私，罪惡和虛偽，再次決定要離開成人的世界。他狡猾地制造了一次謀殺假象——他被控告謀殺了一名女護士，結果，被關進了精神病院般的療養(yǎng)院。但是，兇手最終被抓獲，此時已經(jīng)三十歲的奧斯卡獲得了釋放，他不得不重返成人世界，從他視為避難所的醫(yī)院里出來。他感到茫然和恐慌，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將走向何方，小說以一首關于黑廚娘的歌謠結束了全篇。

《鐵皮鼓》將奇特的想象力和對德國歷史犀利的批判結合起來，創(chuàng)造出一種狂歡的、幽默的、諷刺的和充滿了悲憫心的敘述語調(diào)，帶給讀者以強烈的閱讀快感。而且，君特·格拉斯給我們塑造出文學史上最令人難忘的人物之一：侏儒奧斯卡。古怪精靈的奧斯卡是一個德國怪胎，他以自己的特殊伎倆在亂世中謀求生存，以旁觀者的獨特視角觀察和審視他所經(jīng)歷的非人歲月，以家族的歷史和自己的浪游來呈現(xiàn)德國普通人的遭遇，使小說本身具有了現(xiàn)代主義史詩的氣魄?？梢哉f，《鐵皮鼓》以荒誕的、幽默的、諷刺和滑稽的情節(jié)，講述了德國50年的歷史。這部小說后來還被著名導演施隆道爾夫拍成了電影，獲得了美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惰F皮鼓》以侏儒的眼光來打量這個所謂的正常人的世界，獲得了奇特的效果。在描述20世紀小說史的時候，《鐵皮鼓》是絕對無法被忽略的，它肯定是最出色的小說之一。

動物的寓言和象征

君特·格拉斯幾部重要長篇小說的題目都和動物有關，說明他喜歡以動物作為象征，來表現(xiàn)小說的寓言化風格。和《鐵皮鼓》的敘述方法類似，小說《貓與鼠》（1961）的故事也放在了納粹興衰時期。小說分為13個章節(jié)，以中學生馬爾克為主角：他的喉結在發(fā)育期間上下靈活活動的樣子，很像是里面有一只老鼠。因此，他遭到了同學們的恥笑，以此來象征馬爾克如同被社會環(huán)境所追逐的老鼠，而他周圍的惡劣環(huán)境和納粹時期，象征追逐他的貓。馬爾克想做出很多不平凡的事情，企圖改變自己被同學嘲笑的局面，結果最終導致了他自己的死亡。小說在一種輕快的氣氛和語調(diào)中，表述了歷史的沉重加到少年身上的悲哀，使小說在一種幽默滑稽的敘述中推向了悲劇性的高潮。這部小說篇幅不大，類似一個單線條的小敘事文本，和君特·格拉斯的那些鴻篇巨制相比，是他的一部間歇休息時的作品。

長篇小說《狗年月》（1963）則恢復了宏大的場面和細膩的敘事風格。這部小說的篇幅合中文50多萬字，書名同時也可以翻譯成《非人的歲月》，但是我覺得叫“狗年月”顯然更好。小說分為三個部分，以兩個孩子和三條狗的命運來側寫德國納粹上臺和覆滅的歷史，將人和狗的命運交織在一起，以個人命運的荒誕離奇，襯托出大歷史的荒誕無情。小說的環(huán)境仍舊是作者的故鄉(xiāng)但澤，不過，在小說的最后部分，時間和地理背景和《鐵皮鼓》一樣，也延伸到了戰(zhàn)后的西德境內(nèi)。戰(zhàn)后，西德經(jīng)濟發(fā)展很快，在經(jīng)濟奇跡面前，德國人很快就忘記了剛剛過去的二戰(zhàn)造成的浩劫和對全歐洲文明的傷害，開始沉溺在享樂和物質(zhì)主義中。君特·格拉斯通過這部以狗的命運和人的命運對比寫照的小說，來呈現(xiàn)德國特殊時期的“狗年月”的面貌?？磥?，“但澤三部曲”的著眼點，都在清算二戰(zhàn)期間德國納粹給世界人民和德國自身帶來的傷害，小說中故事的發(fā)生地點，又都在但澤這個在歷史上糾紛不斷、流血不斷、歸屬關系復雜的城市，因此小說帶有濃厚的悲劇氣氛。小說的語言如滔滔江河，文筆犀利辛辣、揮灑自如，但是在輕松的敘述當中，又回響著歷史的沉重步履聲：正是歷史的巨獸吞噬了小說中美好的人性，使人和動物的界限模糊，使得人的世界成了動物的世界。君特·格拉斯在這一點上，絲毫不給德意志民族留情面，不替自己的國家涂脂抹粉，而是直面那些非人歲月對人的戕害、對文明的毀滅、對歷史造成的巨大創(chuàng)傷。

君特·格拉斯是一個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他身上體現(xiàn)出自由知識分子的批判態(tài)度和以文學“介入”社會現(xiàn)實的傾向。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他積極地投身于政治活動，為社會民主黨競選總理而搖旗吶喊，以至于在長達數(shù)年的時間里，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政治活動上。這些政治生活也明顯地影響了他的文學寫作。1969年，他出版了探討現(xiàn)代傳媒業(yè)對社會的影響的長篇小說《局部麻醉》。小說中，他描繪了1968年風行歐洲的左翼學生運動，預見了20世紀的后半葉將是被媒體所影響和控制的世紀。21世紀初的今天，我們看到無論是電影電視，還是廣播、雜志和網(wǎng)絡媒體，都日益在宣揚娛樂化，使大眾不知不覺地被整體麻醉。所以，這部小說仍舊值得關注。1972年，君特·格拉斯又出版了長篇小說《蝸牛日記》，講述他幫助德國社會民主黨領袖競選總理過程中的點點滴滴和艱難歷程。社會民主黨最終競選成功，成為執(zhí)政黨，也有君特·格拉斯的一份功勞。在社會民主黨當政期間，總理勃蘭特是他的好朋友。關于勃蘭特總理，我看過一張照片，印象十分深刻：他為德國在二戰(zhàn)期間殘酷屠殺猶太人和給歐洲其他國家與民族所造成的深重災難而在一座猶太人墓碑前深深地下跪。這也成了德國在二戰(zhàn)后進行歷史反思和懺悔的象征圖景。

但是作家最終總要回到書桌前，以文學的方式來存在。1977年，在文壇沉默五年的君特·格拉斯從政治活動中回到了文學，出版了他寫作多年的長篇小說《比目魚》。這部小說翻譯成中文有50萬字，又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巨著。小說具有某種神話和童話色彩，它的結構框架借用了格林兄弟的童話《漁夫和他的妻子》，是一部雙層線索的復調(diào)小說。在原來的童話里，漁夫的妻子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她總是讓一條神奇的比目魚來滿足她的任何要求。在君特·格拉斯的小說中，比目魚則是被漁夫本人所俘獲了，然后，這條會說話的比目魚決定成為年輕漁夫的顧問，為男人們的事業(yè)出謀劃策。但是，四千年一晃而過，男人們統(tǒng)治的時期過去了，歷史卻沒有什么長進。于是，聰明的比目魚逃走了，結果它被三個女同性戀和女權主義者給俘獲，被當成男人們的幫兇，受到了她們在西柏林組成的特別法庭的審判。在審判中，比目魚交代了歷史上九個女性廚娘在不同的人類歷史發(fā)展時期的命運，來講述女人們所創(chuàng)造的另外一種備受男人壓抑和迫害的歷史。比目魚講述的這九個廚娘的故事，分別代表了新石器時代、鐵器時代、中世紀早期、中世紀哥特時期、巴羅克時代、18世紀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時期、19世紀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時期等等人類不同的歷史時期，小說用比目魚的嘴巴，說出了另類女性的歷史。最后，審判了九個月，比目魚作為見證，而不是作為男人們的幫兇，被幾個女人宣判無罪，釋放了。

讀者必須要注意，從結構上來說，《比目魚》這部小說的敘述有兩個層面，兩條線索，從而構成了兩個視點：一個是格林童話中比目魚的敘述角度，它在講述另類的女性歷史，另外一個層面是第一人稱的敘述者講述“我”和懷孕妻子的故事：“我”一方面要照顧懷孕的妻子，另外，“我”則謀劃著要在妻子從發(fā)現(xiàn)懷孕到分娩的九個月的時間里，將九個廚娘的故事寫出來，暗中隱含現(xiàn)實中的“我”就是那個會說話的比目魚。這雙層結構既搭建起小說豐富的敘述線索，也使小說具有了元小說——關于小說的小說的特點。整部小說妙趣橫生，信息量龐雜，充斥了大量關于歐洲歷史和烹調(diào)的知識，將歐洲廚房文化史和婦女解放史放在一起，還穿插了九個廚娘的99個菜譜，因此，《比目魚》的出版首先獲得了德國家庭主婦們的熱烈歡迎。據(jù)說，第一版就印刷了45萬冊，結果一銷而空，我想大部分都是家庭主婦購買的，因為女人們一定喜歡這本書里的99個著名菜譜。《比目魚》的奇特之處還在于，它把小說時間拆散了，無論是比目魚還是敘述者“我”，都可以在人類歷史的漫漫長河中，在時間和空間里自由穿梭?？梢哉f，這是一部和人類歷史糾纏不休的女性解放歷史的別樣表達，是一部很難歸納的、意義多元和主題復雜的作品。表面上看，君特·格拉斯似乎在借助童話和神話，來為上世紀70年代之后全球范圍內(nèi)日益高漲的女性主義、女權主義張目，實際上，根據(jù)小說中的情節(jié)設置，可以看出他對女權主義的潛在批判和諷刺的態(tài)度。《比目魚》這部小說因此具有情節(jié)、敘述和意義的開放性，是君特·格拉斯相當成熟和完美的代表性作品。

我發(fā)現(xiàn)，一般情況下，在完成了一部篇幅巨大的小說之后，接下來君特·格拉斯往往要寫一部小長篇。《鐵皮鼓》之后的《貓與鼠》、《狗年月》之后的《蝸牛日記》都是這樣。1979年，他出版了小長篇《相聚在特爾格特》，并把這部10萬字的小長篇題獻給了“47社”的創(chuàng)辦人、德國作家里希特。小說雖然篇幅不大，但是容量不小，它像拼貼起來的兩幅畫一樣，在結構上有兩條線索：一條線索是17世紀德國著名的“三十年”戰(zhàn)爭時期，一群德國詩人在特爾格特聚會，另外一條線索則以17世紀那些詩人討論當時德國的命運，來將歷史人物逐一地和20世紀40年代德國“47社”的作家們對應起來，使歷史在時間上重疊。“47社”成立于1947年，是二戰(zhàn)之后最重要的德國文學團體，團結了一大批戰(zhàn)后重要的德國作家，他們在里希特的帶領下，在20世紀討論德國的前途和未來。300年前的德國是一片廢墟，300年之后的1947年，剛剛在二戰(zhàn)中失敗的德國，也是一片廢墟。300年的跨度，兩群負有使命的德國詩人和作家，他們的命運和觀點的交鋒，映射出一幅奇特的時間和空間疊加的畫面。可以說它屬于一部典型的借古諷今的小說，從小說中可以找到里希特、君特·格拉斯、西·倫茨和其他很多20世紀德國重要作家的影子，是一部獨特的憂國憂民之書。

完成一部短的，君特·格拉斯的下一部就一定是一個大部頭。1986年，他出版了32萬字的長篇小說《母老鼠》，再次以動物來暗喻人類社會的特性。因為這部小說的主題多義和復雜的敘述，引起了很大的爭論，批評家對這部小說是毀譽參半，莫衷一是。這部小說的敘述線索多達五條，結構紛繁，簡直讓人眼花繚亂。小說的第一個敘述者是一只會說話的母老鼠，它不斷地和敘述者在夢境中交流和對話，對人類的過去歷史和未來即將遭到毀滅的命運爭論不休；第二個敘述者是《鐵皮鼓》中的侏儒奧斯卡，此時的奧斯卡已經(jīng)是60歲的傳媒業(yè)巨頭了，他衣錦還鄉(xiāng)，回到了但澤市，去參加祖母107歲的生日慶祝會，然后，利用傳媒業(yè)對人進行影響和控制；小說的第三和第四條敘述線索，是以兩部電影腳本的形式來構成的；第五條線索，則是五個女人的故事，她們一起登上了前往波羅的海進行科學考察的輪船，但是，女船長真正想去尋找的卻是傳說已經(jīng)沒入大海里的母系社會的烏托邦城市，由此展開了幾個女人之間復雜的關系糾葛。小說中，五條線索都在不斷的行進中，但是，突然發(fā)生了地球大爆炸，奧斯卡和107歲的祖母一下子成了干尸，人類滅亡了，幸存者是那只母老鼠，它開始直立行走，開始學會了農(nóng)業(yè)耕作，有了宗教信仰——人和老鼠的特性混合在一起，一種新的生物——鼠人，統(tǒng)治了地球，開始了地球的新時代。君特·格拉斯運用小說的形式，對人類可能存在的未來景象進行了警示，以勾畫人類末世的圖景，來提醒人類不要因為過于貪婪，和大自然無法和諧共存，最終導致自身的毀滅。《母老鼠》的寓意很復雜，很難解讀，它更像是一部集合了很多關于人類未來可能性的憂患之書，帶有科學幻想的色彩。小說對基因研究、計算機和電腦的發(fā)展以及人類未來的命運都做了探討。從這本書中，我可以看出君特·格拉斯受到了亞歷山大·德布林的《山、海和巨人》的巨大影響，他對人類的未來非常關心，他要繼續(xù)對人類進行啟蒙。

1992年，君特·格拉斯出版了小長篇《癩蛤蟆的叫聲》，以癩蛤蟆作為小說中的核心象征。癩蛤蟆是一種令人惡心的東西，有毒，還比較骯臟、古怪和恐怖，女人見了癩蛤蟆一般都要尖叫的，它還象征不祥之兆，那么，這一次，君特·格拉斯拿癩蛤蟆來說故事，他要干什么？細讀之下，你會發(fā)現(xiàn)，這部15萬字的小說雖然篇幅不大，內(nèi)容卻非常豐富，貫穿了君特·格拉斯一貫的主題，是君特·格拉斯在冷戰(zhàn)結束和柏林墻倒塌之后，對東歐和西歐的關系所做的一次巧妙的文學觀照。小說的主人公亞歷山大是一位大學里的德國美術史教授，德國統(tǒng)一之后，他認識了一個波蘭寡婦亞歷杭德拉，兩個人之間迸發(fā)了熱烈的愛情，他們在一起，開始合作成立一家德國－波蘭公墓公司，打算將在二戰(zhàn)中死于外國的死難者的遺骸都遷葬回波蘭。這個情節(jié)的設置，顯然是君特·格拉斯為了表達在冷戰(zhàn)結束之后他的民族和解的理想。小說故事的發(fā)生地仍舊是但澤。這兩個人的公司開得很成功，兩個人后來還結婚了，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完美無缺了，但他們的行為引發(fā)了一些波蘭猶太人的激烈質(zhì)疑，波蘭人感到這是“德國在再次入侵波蘭”，他們感受到了很大的精神壓力。最后，兩人為了散心，前往意大利的那波里旅行，最后死于突發(fā)的車禍，雙雙被葬在了意大利這個異國他鄉(xiāng)，成為了一個絕妙的諷刺。小說以這對夫婦的故事，對德國統(tǒng)一之后西歐和東歐之間的關系，做了深入的探討。癩蛤蟆的叫聲是不祥的，教授夫婦就是在聽到了癩蛤蟆的叫聲后遭遇了車禍，而歐洲也應該聽聽君特·格拉斯發(fā)出的不好聽的聲音：德國的統(tǒng)一帶來的問題，一定比沒有統(tǒng)一的時候還要多，因為北非黑人、庫爾德人、土耳其人、孟加拉人和東歐其他國家的民族，正在逐步改變西歐的社會結構。

展現(xiàn)德國的歷史原野

君特·格拉斯的小說往往氣魄宏大，想象力豐富，充滿著對德國歷史和現(xiàn)實遼闊時空的跨越與展現(xiàn)。在出版了篇幅相對短小的《癩蛤蟆的叫聲》之后，1995年，他又捧出來一部鴻篇巨著《遼闊的原野》。小說的書名還可以翻譯成《說來話長》，翻譯成中文在55萬字左右。整部小說展現(xiàn)了一幅非常宏闊的歷史畫面，由兩條相關的線索構成，一條是從1848年威廉皇帝時代的三月革命開始，一直到1871年鐵血宰相俾斯麥統(tǒng)一了德國；另外一條線則是德國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的動蕩和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統(tǒng)一。君特·格拉斯將歷史上這兩次德國統(tǒng)一做了一個鮮明的對比，表現(xiàn)了君特·格拉斯的飽含憂患的歷史哲學。從敘述角度上來說，小說分為五個部分，以兩個主人公的回憶來結構，以黑色的寓言和嬉鬧的風格將兩個性格相反的人物故事纏繞在德國歷史中。君特·格拉斯似乎一直對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兩德統(tǒng)一感到不滿，因此提出了很多的批評意見。小說出版之后，在德國引起了軒然大波，批評者認為這是一部政治書，不是一部小說，而且小說表達的觀點也很糟糕；贊揚者則認為這是君特·格拉斯批判德國社會和歷史的集大成之作，是一部當之無愧的巨著。著名評論家拉尼茨基在《明鏡周刊》封面上以雙手將這部小說撕成了兩半來表達他的觀點。的確，這部小說過于傾向于政治和歷史的表達，小說在藝術上顯得粗糙，并不純粹，但是，它宏大的氣魄和介入歷史與現(xiàn)實的力度卻令人望而生畏，讓人覺得難以望其項背。因此，這部小說仍舊可以視為是君特·格拉斯后期代表作。

1999年，君特·格拉斯有兩大喜事：一是出版了小說《我的世紀》，以100篇連續(xù)性的短篇小說，構成了一部歷史長卷。小說從1900年一個鎮(zhèn)壓中國清朝義和團運動的德國士兵的自述開始，一直寫到了1999年作者的母親103歲時的自白，將君特·格拉斯所經(jīng)歷的整個20世紀做了一個文學性的總結與描述。其中，每個人的獨白篇幅都很短小，大概3000字左右，全書30萬字。100個人在20世紀歷史夾縫里的獨白，喧嘩、生動，給我們帶來了超越時間、具有共時性感受的全景式畫面，是理解20世紀歷史的一個文學參照，也是君特·格拉斯概括他自己的20世紀的一個留言。在這一年，君特·格拉斯還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從而達到了他文學生涯的頂峰。雖然，諾貝爾文學獎是“死亡之吻”，但是君特·格拉斯的創(chuàng)作力絲毫沒有減退。2002年，他出版了一部篇幅稍短的長篇小說《蟹行》。在這部小說中，君特·格拉斯恢復了他卓越的講故事的才能，模仿螃蟹爬行的“Z”字橫行和曲里拐彎，講述了一個真實的歷史故事：1945年1月，一艘裝滿了德國難民的游輪，在波羅的海上被蘇聯(lián)軍艦發(fā)射的魚雷擊中，結果，船上百分之九十的難民都葬身海底。其中一個幸存者，是17歲的女子圖拉，她當時已經(jīng)懷孕了，僥幸脫險。后來，兒子保爾降生，母子倆一起在東德艱難地生活。保爾長大后當了記者，逃到西德，結婚后生下了兒子康拉德。兩德統(tǒng)一之后，康拉德回到原來屬于東德地區(qū)的家鄉(xiāng)，見到了外婆圖拉，聽她講述當年的那場海難。最后，年輕的康拉德開始信奉新納粹主義，開槍殺害了一個猶太青年。小說的敘述方式就像螃蟹的爬行，在并不大的篇幅里，將跨度半個世紀、三代人的故事娓娓道來，提醒世人，在歐洲，新納粹主義是如何、是以什么樣的方式重新抬頭的。小說還將歷史事件和虛構的故事情節(jié)完美結合，以巨大的悲劇性力量，告訴人們不要忘記二戰(zhàn)帶來的悲劇，和新納粹卷土重來的可能性。

2006年，君特·格拉斯出版了回憶錄《剝洋蔥》。在書中，他回憶了自己從12歲到32歲寫出《鐵皮鼓》那段最艱難的經(jīng)歷。這部回憶錄引起最大爭議的地方，就是他承認自己曾經(jīng)當過黨衛(wèi)軍。隨后他遭到了歐洲一些國家著名文化人士的猛烈批判。最終，大家為他的坦蕩所折服，沒有對他不依不饒。他還將自己多年來的演講結集為《與烏托邦賽跑》，表達了他對政治和時事的熱切關心。2008年，他出版了最新作品，依舊是一部回憶錄，叫做《方盒相機》，繼續(xù)著《剝洋蔥》中對他的人生經(jīng)歷那未完成的回憶。不過，到了這部自傳中，敘事的角度變化了：通過他的孩子們的敘述，一個個性豐富的父親形象出現(xiàn)了。君特·格拉斯結過兩次婚，一共養(yǎng)育有8個孩子，全書分為9個章節(jié)，是因為他和孩子們一共聚會了9次。這是一本風格輕松、語調(diào)清新的書，以孩子們的獨特視角，像多棱鏡一樣呈現(xiàn)了這個和德國的現(xiàn)實與歷史糾纏了一生的杰出作家。2009年的3月，他出版了自傳三部曲的第三部《從德國到德國的路途中》，這是一部寫于1990年的日記體自傳，詳細記載了他在柏林墻倒塌、東西德合并那段時間里的心路歷程，對德國的未來充滿了批判性的憂思。2009年，他公布了當年他曾經(jīng)參加黨衛(wèi)軍的事實，結果引發(fā)了軒然大波。2010年，一部關于他的歷史的書《代號“螺栓”》在德國出版，他的歷史問題繼續(xù)成為一個熱鬧的話題。

君特·格拉斯的作品總是有些怪誕、嬉鬧、滑稽和幽默，情節(jié)離奇，在一種荒誕的情節(jié)中犀利地諷刺歷史和現(xiàn)實，作為歐洲古老的“流浪漢小說”一種新的變體，重新迸發(fā)了生命。但是，君特·格拉斯也一直飽受爭議。一個德國作家這么評價他：“全世界都在讀他的書，惟獨在德國，他受到敵視?！钡拇_，在德國，他總是能夠掀起爭論，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很難得到眾口一詞的贊揚，總是毀譽參半，成為德國各種文化矛盾和政治勢力交鋒的話題。從表現(xiàn)形式上，他的小說結合了詩歌、戲劇、雕塑、繪畫與散文的特點。同時，他善于在小說的結構上并行多條敘述線索，展開多個角度的敘述，體現(xiàn)多種要表達的主題，以龐大的結構來呈現(xiàn)長篇小說的新風貌，這使他的小說像宏大的、結構嚴謹復雜的建筑一樣牢固。他還有中國民間說書人那種氣質(zhì)，能夠講述離奇的、怪誕的故事，來抓住讀者的心。他將20世紀德國乃至歐洲的歷史，以哈哈鏡中變形的景象極端地呈現(xiàn)給我們，讓我們看到了歷史的另一種面貌。

君特·格拉斯還是一個強烈關注德國和歐洲社會現(xiàn)實的作家，他把自我塑造成一個以文學的手段進行深度介入的公共知識分子，使我們看到了在21世紀初，文學似乎在不斷邊緣化的過程中，仍舊有回到社會核心的巨大力量。因為，君特·格拉斯以他強有力的文學手段，和對現(xiàn)實與歷史批判的巨大能量，向我們證明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