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雪瓊
北京有舞廳嗎?誰會去舞廳跳舞?帶著好奇,我在百度輸入“北京交誼舞廳”關(guān)鍵詞,寶馬舞廳出現(xiàn)了
掀開厚厚的綠色皮革門簾,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簾外,北京西二環(huán)掛在晚高峰尾巴上,汽車緩緩挪動,車鳴聲此起彼伏,神色疲憊的上班族匆匆歸家:簾內(nèi),寶馬舞廳的夜場剛剛開始,五彩燈光迷離,音樂富有節(jié)奏感,上了年紀的男女舞民悠然組隊,運動鞋、皮鞋與高跟鞋,拖著短裙、長裙蕩漾出優(yōu)美弧線。
據(jù)說,這是北京二環(huán)內(nèi)的最后一家交誼舞廳。舞廳呈倒“T”形,面積不到200平方米,白色瓷磚鋪地,兩側(cè)墻貼著14面鏡子,鏡子下,是長長的木椅??諝饫飶浡舅奈兜?,那是從一墻之隔的健身房游泳池飄過來的一一作為補償,舞民可以借用健身房的洗手間。
兩小時內(nèi),樂隊演唱了《信天游》《再看你一眼》《女人花》,都是上世紀末的流行歌曲,舞廳中搖擺的,是華爾茲、平四、倫巴、探戈、快三,也是平日里不太常見的舞步,但這里的人,步伐嫻熟、旋轉(zhuǎn)靈活、自信放松。
至于我一個毫無舞蹈基礎(chǔ)的90后女孩一一全程坐在長木椅上,既好奇,又局促。我在打量他們,他們也在打量我。
名目繁多的交誼舞舞種,是68歲的業(yè)余國標舞老師尚峰告訴我的。我第一次去寶馬舞廳時,正巧挨著他坐。他也是頭回來,被朋友帶著。
我看什么都新鮮,他看什么都不滿意一一位于地下,沒有木地板:燈光色彩過于單調(diào):面積不夠大,樂隊水平也不高,“就是一自娛自樂場所”。
整個夜晚場,尚峰只跳了三支舞。盡管有專業(yè)舞服加身,“不標準”的場地到底敗壞了他的舞興。
59歲的王濤興致很高,與女舞伴從頭跳到尾,包括中場休息專用的蹦迪曲。他穿日常的襯衫、休閑褲,卻是這里舞步最花哨的人?;健⑻?、踢腿連帶扭臀,一氣呵成,自然流暢,有種少年人的快活與松弛。這身舞藝,是他1978年考入大學(xué)后自學(xué)的。
“二環(huán)路以里,就它一家?,F(xiàn)在三環(huán)內(nèi)都沒舞廳了?!蓖鯘o出偏愛寶馬舞廳的理由。他家住廣安門外,騎個電瓶車十幾分鐘就到了。每到休年假的一個月,他天天都去寶馬報到。
很少有人說得清這家舞廳的確切年齡,員工大劉入職半年多,只曉得寶馬舞廳“開了好多年”。有熟客言之鑿鑿,說它開了18年。也有人說,“它至少從1985年開到現(xiàn)在?!?/p>
寶馬舞廳的注冊公司為北京寶麗馬健身俱樂部。在中國企業(yè)信用公示系統(tǒng)網(wǎng)站上,這家公司注冊于2002年,法定代表人為陳靜。
女老板很少在舞廳露面,由于“不想聲張”,她也不接受采訪。64歲的舞民張義經(jīng)常見到她,“個兒挺高,長相是一般人兒,會跳幾步,但不會在舞廳跳”。
寶馬舞廳做的是熟客生意。王濤記不得自己哪年開始到寶馬跳舞,張義的包年卡辦了7年,費用從1000元漲到l 200元一一這是老客折扣,眼下新客辦卡得繳納2680元的費用。
“有些舞客跟這兒跳了十幾年,他們和舞廳有感情了,互相也熟悉了。”大劉語氣自豪地說。
但張義卻不承認對寶馬舞廳有什么感情。“它就是一跳舞場地,離家近。如果你去四環(huán)外的舞廳,坐車得一兩小時,你再跳一場,回來又一兩小時?!钡鹊侥昕ǔ^1600元,他可不打算續(xù)辦,“我上公園跳去”。
是的,身處二環(huán)是這家舞廳最大的優(yōu)勢,唯一性也確保了它生意紅火。
它一天開三場:上午場從8點到10點半,午場安排在14點到16點半,晚場從19點半持續(xù)到2l點半。下午和晚上經(jīng)常滿場,至少有50對舞民將舞池填得滿滿登登,有時一轉(zhuǎn)圈就撞在一起。
2017年9月,因房租到期,寶馬舞廳從廣安門善果胡同的舊址搬到現(xiàn)址。
高德地圖查不到現(xiàn)址,我根據(jù)網(wǎng)友在百度“交誼舞”貼吧的提示按圖索驥:從地鐵4號線陶然亭站C口出,向北步行700多米抵達物美超市,再路過英語培訓(xùn)機構(gòu)、書畫工作室、健身房,從一家臺球俱樂部一樓入口下到B1層,正愁無門而入時,剃著寸頭、身材微胖的大劉從一扇紅色木門探出頭來,“您來跳舞嗎?”
他說一口京腔,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疑惑。半年來,他遇到年輕舞客的概率很低,最年輕的也三十多了。
“你一個小姑娘,會跳舞嗎,怎么找到我們家的?”我第三次到訪時,他終于將疑問拋了出來。
我的興趣來自于某門戶網(wǎng)站一組關(guān)于杭州中老年舞廳的攝影作品。鏡頭中,錦幔優(yōu)雅,魔球燈撲朔,年齡加起來有150歲的舞伴合手扶腰,踩著“啪嗒嗒”的節(jié)拍緩慢舞動,如同一部浪漫小資的暗調(diào)文藝片。
這樣的圖景帶給我一種穿越至上世紀末的魔幻感。畢竟,這些年屢上媒體頭條的是唱神曲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而我們這代年輕人熱衷泡酒吧、夜店蹦迪、livehouse聽歌,與舞廳相隔十萬八千里。
北京有舞廳嗎?誰會去舞廳跳舞?帶著好奇,我在百度輸入“北京交誼舞廳”關(guān)鍵詞,寶馬舞廳出現(xiàn)了。
同齡人得知我想探訪舞廳,一臉訝異:“你去被時代拋棄的地方干什么?”
在寶馬舞廳,我很容易掃到過去那個時代的元素。
收費臺處的自助式飲料架無人問津,儲物柜對面的木桌上擱了一溜保溫杯。相比飲料,舞民更習(xí)慣喝免費的白開水。
舞卡是用紙片裁出來的。大劉的工作之一便是在舞卡上畫格子,平日一場畫4格,周末時段畫5格。買卡,只能現(xiàn)金或微信。
不存在現(xiàn)代迪廳那種斑斕酷炫的燈光球。一排貼著“?!弊值募t燈籠掛在天花板中間,幽幽發(fā)散著紅光。藍光、綠光、黃光則是從天花板盤成葫蘆形的細管子里透出來的。
入口處的墻壁貼著一塊“舞場須知”,底部有加紅加粗的“注意事項”:凡是患有心臟病、高血壓、慢性病、身體不適者不要跳舞,以免發(fā)生意外。
但寶馬舞廳彌漫著一種中老年浪漫主義。距離開場還有十幾分鐘時,大劉擰亮燈光、打開音響,舞民們忙著換裝、拾掇自己。
白襯衫黑西褲的男舞客脫下灰背心,蹬上簇新的黑皮鞋,順手往嘴里丟了一片綠箭口香糖:
綰低發(fā)髻的女士從旅行包里掏出一團黑紗,抖擻兩下后套在腰間,緊接著換上一雙紅色低跟鞋:
幾近謝頂?shù)睦喜?,沒有換裝,面朝鏡子做擴胸、下腰運動,每個動作都標準到位:
染黃發(fā)、戴粉色蝴蝶結(jié)發(fā)箍的中年女人,沖著鏡子細細檢查牙齒縫里是否有食物渣滓。
我仿佛看到一束名為中老年浪漫主義的火焰在從容燃燒。
華爾茲奏響,固定搭檔的舞伴紛紛攜手入場。落單的舞客,憑一個“請”的手勢或次輕輕拍肩就能組隊成功。
我第三次進入寶馬舞廳,才收到跳舞邀請。某種意義上,寶馬舞廳是個熟人社會一一朋友帶朋友,鄰居拉鄰居,同事介紹同事,時間一長,彼此都混個臉熟。像我這樣年輕的陌生人,舞民們自然會投射不解的目光。但這目光絕不久留,更不會有言語上的搭話。中老年舞民有一種老派的克制。
一旦被接納,就會出現(xiàn)這個十分有儀式感的情節(jié):落單的男舞民走過來,對我微笑、伸手、紳士地邀請入場,并十分寬容我的四肢不協(xié)調(diào)。當我坐回木椅,一旁休息的阿姨們便靠過來說話:“小姑娘怎么會對跳舞感興趣?”“你在哪兒上班,過來遠不遠?”
82歲的張福桐,是寶馬舞廳年紀最大的舞民之一。他最早接觸交誼舞,是60多年前的20世紀50年代中期。那會兒,張福桐剛考入北京印刷廠做工人。每天上午9點鐘,抒情的音樂從廣播室流淌出來,他所在車間大樓的三四層大廳,—下就涌入100多對跳舞的年輕工人。
冬天,工人穿著藍色工作服跳成一片海洋。夏天,女工套上連衣裙,裙裾飛揚。河北年輕人張福桐不會跳舞,“也沒人教”,只能跑去圍觀,在心里默默羨慕。他記得,工廠很鼓勵年輕人跳舞放松,一度規(guī)定團支書必須會跳舞。
這也符合尚峰的童年記憶。他五六歲時,常在平房小院看到二十多歲的“大人懷抱板凳,練習(xí)三步、四步,問他們“干嗎呢?”回答總是透著得意:“跳舞呢!”
舞會一般都和單位掛鉤,我沒查到那個年代營業(yè)性舞廳的吉光片羽。也有人組織家庭舞會,但通過舞會盈利是灰色地帶。直到愛跳交誼舞的王蒙1986年就任文化部長,營業(yè)性舞廳才徹底“松綁”。
1987年2月,文化部、公安部、國家工商聯(lián)聯(lián)合下發(fā)《關(guān)于改進舞會管理問題的通知》,第一次明確肯定了“舉辦營業(yè)性舞會是我國經(jīng)濟發(fā)展和人民物質(zhì)文化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一種客觀需求”。
20世紀最后十年,舞廳在北京二環(huán)內(nèi)遍地開花,舞廳與舞民都是時髦的代名詞。
王濤愛去教子胡同的夢溪舞廳。他記得,那會兒香港演員萬梓良穿軍綠色的警察服,從一旁的胡同開著摩托車,經(jīng)過夢溪賓館,一直開到牛街,“我們在樓上跳舞,都能聽見摩托車的聲音”。
王濤和朋友們?nèi)ノ鑿d,也開摩托車一一鈴木AS100,兩輛藍色,一輛紅色,呼嘯在路上,那叫一個威風(fēng)。
張義的心頭愛,是教子胡同另一端的宣武區(qū)工人俱樂部舞廳,俗稱“小綠包”。1987年,單位組織跳舞,33歲的他,學(xué)會跳平四的第一天,就“單刀赴會”去小綠包過癮。那是一處由大劇場改造的舞廳,400多平方米,錯層設(shè)計,寬敞亮堂。
他也去民族文化宮跳舞,一個月一次。那是北京城最高檔的舞廳,打蠟地板平滑锃亮,四周鋪著紅毯,紅毯上設(shè)有雅座一一票價自然不菲,晚間票10元/張,占到普通工人月薪的1/10。
20世紀90年代的張義緊追潮流。跳舞時,他通常以燕尾汗衫配喇叭褲,或白襯衫外搭坎肩。最扎眼的一回,他穿一身黑皮,蹬白色耐克鞋現(xiàn)身于舞廳。
引發(fā)舞民艷羨的,還有他那部價值7000元的愛立信手機。當時,人們普遍用摩托羅拉漢顯BP機,收到“呼叫”后,再用公共電話廳回電。只有張義,掐掉漢顯鈴聲,立馬能用愛立信手機與對方通話。
張義用摩托車載著我重游“小綠包”,如今那里矗立著氣派的中國佛教研究院。夢溪歌舞廳原址,則建成了西城區(qū)第二圖書館。
“小綠包為什么關(guān)了呢,因為老吵到人家和尚?!睆埩x指著一墻之隔的法源寺,半開玩笑半無奈地說。
大約在2010年,二環(huán)內(nèi)舞廳漸漸銷聲匿跡。寶馬舞廳能堅守至今,大抵與低調(diào)謹慎的態(tài)度有關(guān)。饒是這樣,2017年11月,因北京大興著火,它關(guān)門了一個月,2018年1月,因突擊檢查又關(guān)了一陣。
寶馬的遭遇是近十年北京舞廳尷尬存續(xù)的一個縮影:它們多以健身場所為名正規(guī)注冊,但歷史遺留的桃色想象和打架禍端,以及被高房租逼至地下后難以杜絕的消防、通風(fēng)安全隱患,受到政府有關(guān)部門的重點盯防。
“我原來也覺得這兒會雜七雜八的,但是因為他們年紀大了,沒那么多火氣。以前抽煙打架也常有?!贝髣⒅钢璩乩锏娜藗冋f。
他倒是攢了不少暖心事兒。拾金不昧是常有的,一些客人撿到了銀行卡、錢包甚至手機,都會主動交至收費臺。
對于舞者來說,來寶馬跳舞的原因不盡相同。
張福桐將交誼舞看做技術(shù)門檻比廣場舞高的健身手段。22年前,他和老伴退休時制定了“以健康為中心,瀟灑點兒,糊涂點兒”的生活目標,天天坐半小時的公交來寶馬度過上午時光。
健身成效是明顯的。張福桐82歲了,滿頭白發(fā),面色紅潤,沒有老年斑。跳舞時,他腰板挺直,步伐穩(wěn)健。其他舞民騎電瓶車,他的座駕是自行車。前不久,他下大觀園橋時踩空,整個人摔在地上,只休息幾天就徹底復(fù)原了。
54歲的路潔被寶馬人叫做“大美子”。她畫眼線抹口紅,穿玫紅上衣亮黃皮鞋,舞技一般,沒有固定舞伴,但不缺人邀舞。她退休后一周去寶馬四五天,從下午待到晚上,晚飯在小館子解決,靠著小米5手機里的QQ音樂、愛奇藝視頻以及小游戲消磨等待時間。
路潔來寶馬需乘2趟地鐵、花費半個多小時。寶馬舞廳之于她,更重要的意義在于逃離不順心的家庭環(huán)境?!暗搅宋鑿d就覺得松快?!甭窛嵚曇羲粏。Z速卻快,是個自來熟,認識不久,她就開始向我“介紹”:老伴一天到晚趴在電腦前,還沒出嫁的閨女沒工作、“又胖又懶”,長期蹭住的小姑子“總和我老伴老吵吵,吵得我頭疼”。
她也熱衷看電影,前段時間獨自去看了《頭號玩家》。攀談幾次后,她經(jīng)常發(fā)短信約我一起玩、看電影。我從未赴約,卻也能從她的熱情中,體會出人生下半場的一絲落寞。
62歲的陳旭說,他是來舞廳享受美的。他剛工作時,曾小打小鬧地學(xué)過三個月交誼舞。進入不惑之年后,時間與財力都許可,才重拾愛好,拜北京舞蹈學(xué)院專業(yè)教授為師?!疤璨皇且话銗酆茫冗_到一定高度后,你就越來越享受?!标愋裆袂槊C穆地解釋,“舞蹈肢體是一種特別優(yōu)雅文明的語言,如果兩個能默契地走在一起,那就是很融洽的?!?/p>
陳旭很鉆交誼舞。為了練習(xí),他在家里50平方米的客廳兩側(cè)都裝了鏡子,宛如一個小型舞廳。有時練得太投入,妻子進來,他都察覺不到。
受他熏陶,女兒也喜歡跳舞。只是眼下,女兒不太支持他常來舞廳一一陳旭受原單位返聘還在上班,休息日則要幫女兒照顧兩個小外孫?!拔依斫?,人都是自私的嘛?!?/p>
陳旭將到舞廳的頻率控制在一周兩次左右。而他在舞廳認識的朋友,也80%被兒孫事務(wù)纏繞,已經(jīng)不跳了。這幫在舞廳結(jié)識的老友,最終變成在微信群里“相聚”。
張義有大把時間。除了旅游與下雨天,你想要找他,來寶馬舞廳準沒錯。他與搭檔20多年的舞伴跳,和妻子跳,有時也邀熟面孔跳。
只是,時間沖走了他的年輕與激情。皮衣早就不穿了,唐裝變成他眼中時尚的象征。他嫌華為智能手機麻煩,為方便,出門常只攜帶一部小型雜牌按鍵機,“能打電話、收短信就行”。年輕時,他愛跳大舞,提著氣、挺胸昂頭,如同一株白楊,現(xiàn)下他更熱衷跳小舞,“體力差了,跳輕松的”。
他教我跳舞。我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步伐屢屢出錯。他不惱,只是反復(fù)提醒:“放輕松,跟著我的腳步走,越輕松越好。”
跳了兩次,我逐漸找到感覺,節(jié)拍踩得準了,動作也舒展開來?!澳贻p人,到底學(xué)得快?!彼χ膭?。
下午場16:30結(jié)束,是個精心計劃的時間。趁著這短暫的間隙,老人們回家去買菜、做飯、接孫輩……他們將在舞廳的打扮一一裝進提包,換回鞋,拿上保溫杯,一出門,融進了西二環(huán)晚高峰的滾滾車流之中,就像告別了一個夢境。
(文中部分受訪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