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語
午飯過后,兩位老人,劉婆子和老程,在黃泥墻根下曬太陽。
這真是秋天里難得的好天氣。兩人都沒有說話,默默望著屋前那一片蓊蓊郁郁的池竹林,順著山坡往下邊的小溪綿延而去。明晃晃的秋陽下彌漫著一層淡藍(lán)色的煙氣。竹林盡處又是連綿起伏的秋林,在陽光下更顯繽紛,一直到天盡頭。
竹林下邊是一條小溪,沿著小溪是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一直通到山外,沿途貫穿起許多村莊和人家,年輕人沿著這條小路走向外面的世界。
沒有一絲兒風(fēng),沒有一聲鳥叫和蟲鳴,萬物靜靜領(lǐng)受大自然的光明和熱愛。除了老程的煙斗冒出的煙,兩位老人靜止,仿佛成了雕塑,只讓太陽的熱量緩緩地烘烤身體。全身每一個角落連同心都熱烘烘的。
劉婆子雙手十指相扣,搭在肚子上,手背上的老年斑很顯眼。她抬起右手輕輕捶了捶膝蓋。
老程吧嗒了最后一口煙,將煙斗在鋼絲床沿磕碰幾下,磕出幾點(diǎn)煙灰散落在地上。
“老婆子,膝蓋又痛了?把毯子揭了,讓太陽好好曬曬?!?/p>
聲音從他的胡須叢中漏出來。他說話總是很大聲,又干脆。胡須都在顫動,那些變白了的胡茬子在陽光中像閃亮的銀條。
劉婆子穿著厚厚的淺藍(lán)色棉衣褲,齊眉壓著一頂棕色毛線帽子,坐在一張上了年歲的竹制高背靠椅上,膝蓋上還搭了一條薄毯子。
她扭頭沖他一笑,皺紋從嘴角一直擴(kuò)展到耳根和眼角,就像一顆石子扔進(jìn)平靜的池塘,一圈圈波紋向四周蕩漾。她輕聲輕氣地說:
“這你就不懂了,就是要這樣捂著,讓太陽曬……”
她幾乎沒有牙齒了:
“這是老風(fēng)濕了,也沒有辦法治斷根了,是要帶到墳?zāi)估镱^去的了?!?/p>
老程斜倚在一張簡便鋼絲床上。那是他兒子一年前從一個什么地方弄回來,給他消夏用的,現(xiàn)在搬來放在劉婆子墻根下,鋪了一床老舊發(fā)黃但厚實的棉被,躺著,坐著,陪劉婆子在天氣好的日子里曬太陽。
“莊稼人忙活一輩子總是要落下病根!我這腰就時常鬧別扭,刮風(fēng)下雨就酸痛酸痛的,有時連腰都直不起來。”
老程的嗓門的確有些大,又亮堂,仿佛一面銅鑼,哐一聲,連陽光都似乎輕輕晃動了幾下。
他穿著一件黑色發(fā)舊的鴨絨服,外面罩著件深灰色坎肩,手捏著煙斗,一張大嘴,生滿胡茬子,不停吧嗒吧嗒抽著竹煙筒,煙霧從他嘴里噴出來,在陽光下一團(tuán)一團(tuán)氤氳開來,罩著他白發(fā)蒼蒼的頭。
老婆子不再接著話茬兒,問:
“二娃最近有來電話?”
“嗯,前天打過?!?/p>
“咋樣?”
“什么咋樣!”
老婆子聽出他話中帶著一絲兒不情愿,欠了欠身,眼睛盯著他:
“我知道你不愿意提這事兒,但我還是要說,你不好好勸勸他,都三十八九的人了,還光棍棍兒一條,難道真打算要一輩子打單身?”
二娃是老程的獨(dú)子,在城里頭工地上打工,至今還沒成家。
“你以為我就不想他早點(diǎn)成家,我就不想抱孫子?”他把手往周圍一指,大聲說:
“你看看,這荒山野嶺的,窮地方,誰愿意嫁進(jìn)來?前些年又因為你們家娟子的事情,好多年他都沒有過得去那個坎兒,說這輩子都不要女人了。耽誤了,過了年紀(jì)了,不好找。我也是焦在心里啊,又哪好意思天天催他!”
說到自己上頭了,老婆子心懷歉意,說:
“是我們家娟子耽誤了他,這我也心里頭很過不去,可都這么多年了,你看我們家娟子孩子都快十歲了,他也該……”
她忽然醒悟過來,不該在老程面前提什么娟子孩子的,就帶著歉意似的止住了話頭。
老程胡須顫抖了一陣,抖抖索索站起來,抓起靠在泥墻上的拐棍。他將拐杖在泥地上使勁兒杵了幾下,仿佛要大踏步走掉,但他抬頭望了望天空,呼了口氣,說
“還提這些舊事干什么,我們都是孤苦伶仃的老人了……天氣真好,走,我們看那塊地去……”
老頭子去攙扶老婆子,老婆子不讓,說還能行。老頭子說:
“得了吧,別嘴硬了,我腿腳比你好!”
“我腰比你好!”
老婆子一點(diǎn)不讓。
“我牙比你好?!?/p>
“我眼比你好!”
“…………”
老頭子拄著拐棍,扶著老婆子,一路斗嘴往屋后頭的小路走去。
這是在竹林灣深處,隸屬石橋行政村。這灣里原本有四戶人家,劉婆子家、老程家、老張家和老孫家。老孫家獨(dú)子孫天成在去年死去,老兩口還算年輕,懷著傷痛都到外地打工去了;老張家在外頭賺錢了,舉家搬遷到城里。劉婆子有兩個女兒,都嫁到外地去了;丈夫四年前死去,埋進(jìn)耕種一生的地里頭,就剩下老婆子孤苦一人了,今年72歲,害風(fēng)濕,有哮喘。老程如今也是68歲的孤獨(dú)老人,老伴兒死了兩年了,二娃在外面打工,至今未婚。
實際情形就是偌大的竹林灣就只剩下這兩位老人常年駐守了。
兩家原本是打算結(jié)為親家的。二娃和劉家姐妹一同長大,一起在竹林里、山水間放牛,割草,玩耍。二娃和大姐娟子尤其要好。
兩人在初中又是同班,初中念完后二娃沒有繼續(xù)上學(xué),回到了竹林灣。娟子掙扎著念完了高中,沒考上大學(xué),也回到了竹林灣,出落得很是清秀,膚色不白,是健康的略帶黝黑的色澤。勞動人家的孩子,常年勞作,得到鍛煉.身體已經(jīng)發(fā)育得很豐滿了,不是那種瘦桿桿兒,女人身體的妙處已經(jīng)顯露出來,初具風(fēng)韻了。一對忽閃的大眼睛會說話一樣,眨巴眨巴,把二娃的一顆心眨巴得沉醉無比,總是讓他在有月亮的夜里做夢,夢中總是有娟子的身影。
二娃家在娟子家屋后頭,往左手邊小路,斜斜向下穿過竹林,二十來步距離,就到了娟子家。從小他都蹦跳蹦跳穿過竹林,去找娟子姐妹,有時候連吃飯都要端著碗坐到娟子家的桌子上。二娃虎頭虎腦,壯實,心眼兒又老實,娟子爹娘按照莊稼人的眼光衡量他,是個不錯的孩子,打心眼兒喜歡他。
娟子高中畢業(yè)后回到竹林灣,二娃也到娟子家找她,但不那么勤了。兩人都很懂一些男女情事了,多少有些害羞,尤其是娟子,二娃來找她時,她有時候還故意躲著不見面。妹妹就打趣說:
“你不好意思見他,那就讓我去了哇!”
既然感覺害羞,二娃也不是個善于言談的人,于是為娟子唱起了歌。不天天唱,只是隔三差五在自家壩子上,對著娟子家屋頂唱,他知道她能聽見。
“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
妹象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妹,妹,山上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
妹象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妹啊妹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攸攸。
月亮出來照半坡,照半坡。
望見月亮想起我的妹
一陣清風(fēng)吹上坡,吹上坡,妹啊妹啊?!?/p>
兩家大人都懂得孩子們心思,于是按照當(dāng)?shù)匾?guī)矩,邀請了鄉(xiāng)鄰故舊,為兩個孩子舉行了訂婚儀式。
沒過門的媳婦不能和未來丈夫交往過密,但是竹林灣人不多,二娃和娟子就逮住機(jī)會偷偷約會。山間水畔,茂密的竹林和像青紗帳一樣的玉米地,都是他們常去的地方。有一年秋天,正是夕陽西下時分,玉米成熟了,金黃的玉米桿子在夕陽的映照下如同火一般燃燒。太陽下去后,月亮又升起來。山風(fēng)吹拂,玉米地呼啦啦翻卷過去,如同海浪一般涌過。二娃和娟子并肩站著,看著遠(yuǎn)山、月亮和玉米地。他用手指了指玉米地,說:
“那片將來是你妹妹英子的,挨過來那片是你的,接著那一大片是我家的。你的和我家的在我們結(jié)婚后就連成一整片了。土地很肥沃,夠我們耕種了,長出的莊稼夠我們吃了……”
但是娟子沒有嫁給二娃。
娟子跟隨村子里的年輕人一起到沿海打工去了,二娃母親常年有病,需要幫忙干活兒,二娃自身也不喜歡到外面去,就沒有外出。二人約定,娟子去打工掙錢,二娃在家?guī)椭俪謨杉壹覄?wù),等她回來風(fēng)風(fēng)光光結(jié)婚。
兩年后娟子回來了,出落得更加水靈。膚色白了,頭發(fā)是精心做過的,長發(fā)末端燙成誘人的彎兒;做了指甲,藍(lán)色;唇膏是粉紅的;眼睫毛涂了睫毛膏,調(diào)皮地朝上翹起來,眼睛顯得更大了。身材更顯風(fēng)韻了,穿著藍(lán)色低腰牛仔褲,上身是修身的細(xì)腰黑色體恤;高跟鞋,鞋跟把泥地壩戳出一個一個的洞。細(xì)心的人如果仔細(xì)瞧,就會知道娟子已不是離家時那個青澀的姑娘了,而是帶有幾分成熟婦人的味道了。
回來第二天早上,她就來到二娃家,帶了一大袋糖果。她是來退親的。
她大大方方地說了來意,同時也表達(dá)了歉意,二娃一家?guī)卓谌诉€沒有愣過神來,她已經(jīng)返身走了。
她母親劉婆子跌跌撞撞地走上來,說道:
“老程啊,二娃呀,我們家娟子對不起你們啊!我和我們家那老頭子勸她,好說歹說,她就是不聽,一門心思要來退……二娃有哪點(diǎn)不好,人又可靠,干莊稼活是把好手,我們鄰里鄰舍的,幾輩人的老交情,可我們家娟子不懂事啊……”
二娃一直處于暈眩狀態(tài),他母親本就有病,聽了用手拍著胸口,直呼胸口痛。只有老程一直叼著旱煙桿,坐在一張條凳上,節(jié)奏極快地吸著煙,一聲也不吭,仿佛吸進(jìn)嘴里的煙霧具有鎮(zhèn)靜劑的作用。
他忽然打斷了劉婆子的話,聲音響亮:
“娟子出去見了世面,瞧不上咱二娃了,要退婚,誰也沒辦法,還能強(qiáng)按著牛頭飲水不成!婚姻是兩邊的事,既然她要退,我們還能怎么辦?要怪只怪我們二娃沒出息,這事怨不得別人。女大不由娘,怪不了你!”
他話說得大氣,又通情達(dá)理,劉婆子心里歉意更甚,一邊責(zé)備著她那不守信的女兒,犯錯似的說:
“彩禮錢我們會如數(shù)奉還的。”
二娃沒有他父親那般灑脫,犯了癡。吃不好睡不好,他不相信娟子會如此對他。一天他瞅準(zhǔn)機(jī)會,只剩娟子一個人在家,他約她出來。有話對你說,他邊說邊往竹林走。
娟子說有什么話不能在這兒說,非要去竹林。他頭也不回,她只好跟去。
這是他們從小玩耍,后來約過會的地方。一進(jìn)竹林,二娃只感到心上一陣劇痛,沙沙的竹葉聲仿佛是在往他心上撒鹽。真誠的但是不怎么會說話的二娃不會表達(dá)他的情感,忘了自己是要和她談話的,杵在那里只顧抽泣起來。
娟子是懂的,她伸出手來撫摸著他的臉頰,說:
“別哭了!”
他淚眼迷離,見眼前站著艷麗、風(fēng)韻無比的但是即將離他而去的戀人,更加止不住哭泣。 娟子說:
“二娃哥,我對不住你,可是我不想在這山洼里過一輩子,到外面我才知道世界是有多么精彩,我必須走出去……你,你別哭了。”
二娃聽清楚了。娟子又說: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都記著呢!我會一直都記著你,你不要恨我了,我也是沒辦法……你會一直都在我這里?!?/p>
她用手指著自己的心臟部位。
“我們親過嘴兒!”
二娃不知道怎么會在這時候說這句話。也許他潛意識里認(rèn)為親過嘴了,就表示她是他的人了,從女人貞潔角度講,她不純潔了,只能是他的了。這樣說是為了提醒她想到這一層,留住她。
她說:
“是的,我們親過?!?/p>
他又說:
“我摸過你!”
這下,娟子像看著一個小孩子似的笑了:
“嗯,摸過!你還要不要我說出地點(diǎn)?諾,就在那,那石凳上,還有在樹林,摸過不止一次!那又能代表什么!不要說親過、摸過,就是和你睡過了又怎樣?”
太陽正在落山,余暉透過竹葉縫隙斜斜射進(jìn)來,像一根根金色絲線,風(fēng)過處,竹葉晃動,像剪刀,將絲線剪斷了。
二娃心底無比凄涼,知道是無可挽回了。娟子說:
“你就忘了我吧!我已經(jīng)懷了孕了……你摸摸……”
她拉過他的手放在肚子上,也帶了幾分凄然說:
“忘了我吧,找一個好女人,你會找到一個比我好的女人的……”
娟子走了,二娃在竹林里,余暉散盡,林子里一片黯然。他的眼淚蛋子一直沒有干過,直到月亮出來,才沿著小路回家去了。
從此兩家不再來往,那條通向娟子家的小路廢棄了,荒草叢生。老程家往左手邊的小路下山,老劉家往右手邊的小路下山,到山下小溪處,兩條路才會合,通向山外。
一晃十多年就過去了。石橋村人家本就居住得分散,竹林灣更是落單得厲害,人口本就不多,這些年死的死,搬的搬,打工的打工,到如今只剩下劉婆子和老程這兩個多年不相來往的老人,困居在這里。
老程一個人在那兩間瓦房里凄惶地過著日子,許多年月過去,漸漸也就習(xí)慣了。但他知道竹林灣還有一個人過著同樣的生活,就是劉婆子。娟子退婚時他表現(xiàn)得比誰都大氣,但心里最記恨的就是他。他一直耿耿于懷,二娃至今單身,他把大部分責(zé)任都堆在娟子頭上了。如果不是她拋棄二娃,他至于一直不肯找女人?等到過了心底那道坎兒,要找時又過了年紀(jì),不好配對了。
但是說不清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留意起劉老婆子了。他根據(jù)她瓦房屋頂傳出的聲音、煙囪冒出炊煙的時辰來判斷劉老婆子的起居狀況。他知道她有風(fēng)濕和氣管炎,根據(jù)她踩在樓梯和樓板上的聲音就可以確定她雙腿疼痛的程度,根據(jù)她的咳嗽就可知道她的氣管炎有沒有犯。他是在關(guān)心她呢!他甚至在替她的狀況擔(dān)憂。他不想承認(rèn)這一事實。她們家娟子害苦了二娃!但每天在入睡前,他都要站在自己地壩邊上,就像他那條黑狗,支楞著耳朵聽一聽劉婆子的動靜。特別是聽說張篾匠獨(dú)自死在屋里,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腐爛了,他就更加注意劉婆子了,擔(dān)心她一下子提不起氣來,死了。她比自己要大幾歲呢!
畢竟對老程來說,整個竹林灣,整個世界,就只剩下劉老婆子了,此外就是他那條黑狗了。
入秋的一天晚上,風(fēng)有些大,一些竹葉、沙粒等被刮到屋瓦上,沙沙響。老程打算早些入睡,在經(jīng)過地壩時習(xí)慣性地聽了下劉婆子的動靜。在秋風(fēng)呼嘯中,劉婆子的劇烈的咳嗽聲透過屋瓦傳到老程的耳里。這是一種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每咳一下就帶出長長的尾音,仿佛氣就要斷了,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跟著又是一聲大咳,然后又仿佛要背過氣去。
老程仿佛看見她胸膛在劇烈地起伏。他想喊她,但是喉嚨干澀,她的名字卡在喉嚨里。這么多年沒有搭過話,他喊不出來。忽然看見蹲在一邊的黑狗,眼睛綠幽幽的,像兩盞小燈泡。他拍它的身子,說:
“黑狗,咬呀,叫呀,大聲叫,大聲咬!”
他意思是黑狗一叫起來,就向劉婆子傳遞了一個信息:竹林灣還有活著的人在呢,你一喊就會有人來幫助你的。
但是黑狗很安靜地蹲著,一聲不吭。
他在地壩上踱了幾個圈,想起娟子干的好事,打算直接進(jìn)屋睡覺,但那咳嗽聲像是鐵鉤子,勾住他。
他終于橫下心,喊著劉婆子,也許是風(fēng)聲太大,她沒回應(yīng)。他回屋拿上手電,揣上幾顆藥丸兒,拄著拐杖,在呼呼的秋風(fēng)里,走上那條十多年不曾走過的小路。小路上倒伏著枯草。
他砰砰地敲門,亮堂的嗓門喊了幾聲,終于屋里亮燈了。劉婆子抖抖索索,喘著粗氣,問是誰呀。
老程遲疑了一下,說:
“我呀,老程。聽見你咳得厲害,我給你拿藥丸兒下來……是我上個月托人買回來的,治咳嗽很管用?!?/p>
劉婆子起來開了門,讓老程進(jìn)去。她沒有顯出過分意外的神態(tài),也許是她身體不舒服,顧不過來。老程找到熱水壺,里面沒有熱水。老程就像一個熟識的人那樣,到灶上燒了開水,服侍劉婆子吃下藥。
他說:
“這藥你先吃著,明天我到山上采點(diǎn)草藥,專治咳嗽,比西藥好?!?/p>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山上去了,找一種長在崖邊的野草。他不知道這種草的學(xué)名,就叫它“咳嗽草”。這種草治咳嗽,是從他母親那學(xué)來的,他母親又是從她自己的母親那學(xué)來的……這是一種葉片像手掌樣的野草,葉子表面是綠色的,布滿淺黃色的葉脈,背面卻是鵝黃色的。連根拔來,挽成一團(tuán)放鍋里熬。
露水比較深重,太陽正從他挖藥的山頭爬上來,巨大的紅色圓盤映襯著他佝僂的身子。金色的光線先是一絲一絲的,接著是一束一束的,然后是像波濤一般鋪天蓋地涌流出來。竹林灣這個被遺棄的小小地方,它的竹林、傾圮的農(nóng)舍、荒蕪的土地連同在竹林灣上空像陰云一樣飄浮著的孤苦,瞬間都被涂抹得金光閃閃。
花了一個多小時終于找夠了可以熬一劑藥的咳嗽草。到家里熬好,用一個水壺裝上藥汁,送到劉婆子家去。
他花了一個多星期慢慢治好了劉婆子的咳嗽。她沒有說感謝之類的話,但是他懂她眼里流露的感激。
其間劉婆子問起過二娃:
“二娃呢?過得……還好吧?”
老程似乎不太愿意談這個問題,只說還好還好,又說還是光棍兒一個,就轉(zhuǎn)了話題,說:
“老婆子,你怎么就不去女兒那里享兩天福哇?聽說讓你去你不去,你看你這一個人,又一身病?!?/p>
幾天下來,他已改口叫她老婆子了。老婆子說:
“那是女婿,哪比得兒子,再說人家還有父母親要養(yǎng)哪。還是呆在自己屋好……你呢,我說老程,二娃也不回來照顧你?”
老程使勁兒吸吧兩口煙葉,說:
“我倒想讓他留在身邊,你看如今這世道,幾個年輕人留在家里?人都說只有沒出息的才守著這塊土地。對他們這代人來說,一塊土地再也不能保證他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度過一輩子了。像我們這樣山旮旯,土地更不值錢了。我倒寧愿他到外面去,好歹找個女人,成個家。你看這十里八村的,幾個年輕人在家?只有到外面他才有機(jī)會呀。時代變了,年輕人守住這塊地是沒有出路了!”
老婆子長嘆一聲,說:
“要是當(dāng)初娟子和二娃的親事成了,我們就不會這樣成兩個孤家寡人了。二娃是個本分莊稼人,他一定會留在竹林灣的。”
老程聽后眼睛望著屋外,一直沒有說話,只有秋風(fēng)在屋檐上低語。
老頭子攙扶著老婆子去看那塊土地,就是那塊玉米地,那是老頭子父親帶著他開辟出來的。
黑油油的沃土生長出的莊稼養(yǎng)育了兩代人,他原本以為這塊土地會養(yǎng)活一代一代人,作為傳家的寶貝一代又一代傳下去,但是時代說變就變,他這代人還沒過去,土地就不值錢了。凡是他走過的地方,土地幾乎都是一片荒蕪,人們根本不屑于種莊稼了。
他無法理解人們怎么就那么不熱愛土地,輕易就將莊稼地拋在后頭。他對土地懷著極其熱愛甚至是敬畏的情感。他像懷著對待妻子的柔情那般打理著這塊土地。是塊坡地,向下傾斜,春耕時挖地,人家是從下往上挖,為了不使泥土滾下去,他帶領(lǐng)家人一律掉過頭來,從上往下挖。卯足勁,有節(jié)奏地?fù)]舞鋤頭,只聽見清脆的嚓嚓聲,如同音樂一般鉆進(jìn)他的耳膜。他帶著一種爽朗的心情將鋤把兒往上一抬,一撬,一塊塊泥磚就翻過來了,又揚(yáng)起鋤頭將泥磚搗碎。有時候他心里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憐憫情感,看見雪亮的鋤頭狠狠地釘進(jìn)泥土,他心想土地會不會疼呢。一塊塊油亮亮的土胚在清脆聲中帶著土質(zhì)特有的香味,十分順從地臥在他的鋤下,任由他處置。他深深地吸著鼻孔,鼻孔一張一翕,又側(cè)耳傾聽,屏聲凝氣,對一同挖地的老婆孩子說:
“你聽!他們在說話哪,泥土們在說話!他們嘰嘰喳喳的,很高興被翻過來見見陽光?!?/p>
他閉著眼睛,頭緩緩地左右搖動,十分沉醉的樣子:
“你看這些小手小腳,你看他們眨著大眼睛,他們是來給莊稼獻(xiàn)身的……你們下鋤要仔細(xì),不要讓他們受傷了!”
他臉上露出一種憐惜的表情。
妻子笑著對二娃說:
“你爸又說瘋話了,把泥巴當(dāng)神仙拜呢!”
老程這位土地崇拜狂嚴(yán)肅認(rèn)真地教導(dǎo)妻兒,亮堂的嗓門在空氣中震顫:
“天上地下,最應(yīng)該信奉的就是泥土!人是土造的,離了土人就活不了。泥土是有生命的,是懂情感的,照顧好它,它就會回報你!”
他又回頭訓(xùn)誡二娃:
“記住了,泥土就是我們的根,莊稼人的根,離開土地,就是自己把自己的根拔起來,那是活不了的,就會像棵野草一樣枯死!善待土地就是善待自己,土地這個根是不能丟的!”
在他眼里,一粒粒泥土就是一粒粒黃金。在溝坎地角,哪怕一小塊泥土滾下去,他也會雙手將它捧起來,碼到土堆上。
莊稼播下去了,他經(jīng)常到地里查看。聚精會神地站著或者蹲在地里,他仿佛聽見種子正在泥土媽媽的懷抱中,大口大口喝著奶水,伸手踢腿,要鉆出來。
玉米苗子長到一定程度,他就開始甩開光膀子挑糞淋地。他說:
“土地跟人一樣,養(yǎng)活那么大一片苗子,一大家子哪,是要耗費(fèi)精力的,需要補(bǔ)充營養(yǎng)?!?/p>
人們經(jīng)常看見他在玉米地里忙碌,精心打理那一片玉米棵子,林林立立,修長秀美,就像是在用心梳理他妻子的一頭秀發(fā)。在他的照料下,玉米葉片寬大,棵棵氣勢昂揚(yáng),站得比誰家的玉米都高。
他每每在地邊踱步,像一位志得意滿的國王,巡視他的草木王國??⌒阃Π蔚挠衩讞U子,水袖飛舞,如同他的后宮佳麗,堂前嬪妃。
這樣一直到二娃長大,和娟子訂婚,被退婚。跟著就是年輕人紛紛外出,土地成片荒蕪。二娃還守著父親的教訓(xùn),繼續(xù)耕種土地。但眼看著三十大幾的人了,還沒說上親事,有天老程和妻子商量后對二娃說:
“你也得出去,你年輕,不比我們,不出去是跟不上時代了。土地就讓我們老家伙在家守著吧……”
這塊土地他一直耕種到兩年前,年齡大了,加上妻子離世的打擊,身子骨承受不住,實在是沒法再下地干活兒了,才痛心地讓它荒著。
不種莊稼了,但對那塊土地的感情還在,幾乎每天都要拄著拐棍去看望它,仿佛是去跟老友敘舊??匆姺饰值耐恋厣鷿M雜草,就像是他心上長出一片亂麻,不是滋味兒。地里有了石塊兒,他都要顫抖著躬下身去,撿起來,扔到外面,仿佛那塊地是他的臉面,容不得污點(diǎn)。他從地上緩緩走過,懷著沉重的心情檢閱著昔日的陣地,螞蟻正在搬家,蚱蜢一地亂飛,他甚至能聽見泥土在密集的草根下哭泣的聲音。
他至今也沒有完全弄懂,遠(yuǎn)方到底是有什么樣的魔力,能誘使年輕人把根從泥土里拔出來,前仆后繼,遠(yuǎn)走他鄉(xiāng)。
他們在地邊站住了,只見衰草遍地,在深秋的陽光照射下,輕輕籠罩著一層淡藍(lán)色的煙霧,更添凄迷。
老婆子很懂,細(xì)聲細(xì)氣地說:
“老頭子,地還是那塊地呀,就算不耕種了,還是在那的,走不掉?!?/p>
老頭子直搖頭:
“可惜了!可惜了!一塊好地。”
他彎下腰去,扶著拐杖,騰出一只手來,扯出一把枯草,扔到一邊去,痛心地說:
“莊稼人,把土地虐待成這樣!”
他望著土地的上端,用手指著那枯草肆虐的地方,對著老婆子說:
“死了我就埋在那兒,埋在這塊地里,繼續(xù)守著它!”
自從那次老程幫劉婆子治咳嗽過后,已經(jīng)過去差不多兩個月了,多年橫在心坎上的隔閡算是打通了。他經(jīng)常下到老婆子家,和她說話。這竹林灣,山巒起伏,莽莽蒼蒼,沒幾個活物。他和她都不愁吃的,孩子們先是按時打錢回來,他們上街買食物,后來買不動了,孩子就趁著回家的機(jī)會,一次性買夠糧食,足夠一兩年的用度。肚子是有保障的,但是在等死的途中,太需要個人說說話了。一來二去,老程干脆把輕便鋼絲床搬下來,擺放在劉婆子家,整天整天和她閑聊。除了晚上回家睡覺之外,有時候干脆打伙一起吃飯,在天氣好的日子就雙雙坐在泥墻跟下曬太陽。
你看他們東一個老婆子西一個老頭子,叫得親熱,還以為是相濡以沫的一對夫妻呢!
轉(zhuǎn)眼就到秋末。一天早上老程起床,推開門,只見遍地繁霜。竹林灣一片銀白,好像覆蓋著一張巨大的白色布匹。地壩邊的李子樹,丫杈上都裹著一層霜,好像是刷上了一層銀粉,晨光中仿佛一根根銀條。太陽已經(jīng)出來,屋檐上霜化了,滴滴答答滴著水珠。
老程感到一股寒氣,望了望老婆子的屋頂,一片雪白,正在融化,漸漸露出屋瓦的黑灰色。他正打算到灶屋生火做飯,忽然覺得老婆子今早上有些異樣。每天早上不到八點(diǎn),她的煙囪就開始冒煙了,就像是暗號似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點(diǎn)半了,并不見炊煙。難道睡著了?這老婆子還賴床呢!
吃過早飯,還不見老婆子屋頂上冒煙,他心慌慌地下去。喊一聲,老婆子就答應(yīng)了,說門沒有閂上,你自己進(jìn)來。
他進(jìn)了屋,知道老婆子沒有起床,就又上了樓。昏暗光線中,老婆子躺在床上,看見他,吃力說:
“我風(fēng)濕痛得厲害,起不來床了。前幾天就有些嚴(yán)重,但還可以掙扎著起來,到今早就不行了?!?/p>
老頭子說去拿熱毛巾來給她敷腿,到樓下,熱水壺的水不夠熱,就又架起柴火燒了開水,端到樓上,絞了熱辣辣的毛巾敷老婆子的膝蓋,又用手揉搓,使它變暖。又把她的棉褲拿到灶膛烤熱,遞給她穿上。
老婆子說:
“老程啊,沒想到最后是你守著我!”
老程鼻子有些發(fā)酸,說:
“幫你也是在幫我自己啊,這竹林灣再沒有別的人了……”
余下的話老程沒說,老婆子也沒問,她都懂。
整個白天老程都在服侍她,她的腿適當(dāng)減輕了痛苦。晚上她睡下后,老程替她掖好被子,起身要回家睡覺。
老婆子問:
“老頭子,我每次身體不好,怎么你都碰巧知道了呢?”
老程打趣說:
“就有那么巧呀,每次都知道?!?/p>
接著他說:
“在你那次犯哮喘前,每天睡覺,我都要到地壩邊上聽一聽你的動靜?!?/p>
老婆子笑了,說:
“你這是在關(guān)心我哪!”
心底就泛起一股暖暖的感覺,同時似乎還有一絲她這個年紀(jì)不該出現(xiàn)的羞意。
老程說你好好睡吧,我回去了。
老婆子叫住了他,有些羞羞答答地說:
“你就……不要回去了!”
老程犯傻,說:
“好,那我去拿鋼絲床進(jìn)來,放你旁邊睡……夜里照顧你……”
老婆子這時似乎大膽了,說:
“不用拿,你就到我床上一起睡……人老了,一個人睡,冷得很……”
從那天晚上起,兩位老人吃住都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