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哈達克
我坐在自己倫敦住所的廚房里,想要弄明白我哥發(fā)來的短信是什么意思。他住在我們的祖國——德國。我們之間講德語,一種充滿了怪詞的語言,但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詞:“對陌生人很羞恥”?
我的自尊心很強,可不想去問他這是什么意思,反正最后我肯定能搞清楚。然而,在國外生活多年,有時候會對母語感到陌生,這讓我有一點痛苦。
大多數長期在外的移民都知道說母語不太利索是什么感覺。這個過程似乎很明顯:你離家越久,你的母語越差。不過這種轉變并非直接就有。
其實,我們?yōu)楹螘浤刚Z、何時忘記、怎么忘的,背后有復雜的科學原理,并且這經常是違背直覺的。事實證明,你背井離鄉(xiāng)多久并不總是關鍵所在。與他國當地人交際,才會削弱自己的母語。而心靈創(chuàng)傷之類的情感因素,是最關鍵的影響。
不僅僅是長期在外的移民,所有在外語環(huán)境下獲得外語能力的人,母語都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
“從你開始學習另一種語言的那一刻,兩個語言系統(tǒng)就開始相互競爭。”埃塞克斯大學語言學家施密德說。
施密德是語言損耗領域的尖端研究者。這個新興領域研究的是,讓我們母語變差的原因是什么。這一現象在兒童中比較容易解釋,因為他們的大腦一般來說更為靈活、適應性強。12歲前,人的語言能力很容易變化。研究跨國收養(yǎng)的孩子就能發(fā)現,即使離開祖國時已經九歲,幾乎也能徹底忘記母語。
對成年人而言,除非有極端情況,否則不太可能完全忘記母語。
例如,一批德國猶太裔的二戰(zhàn)難民老人,現居英國和美國。施密德分析其德語后發(fā)現,影響他們母語水平的主要因素并非多大年紀時背井離鄉(xiāng),離開了多久,而是他們在納粹迫害下遭受了多少心靈創(chuàng)傷。走得早,避開了納粹暴行的那批人,盡管在國外呆得久,德語還是講得要好一些。那些在1938年“水晶之夜”大屠殺(納粹有組織屠殺猶太人的第一步)后離開的人,講德語就不太利索了,甚至完全不講。
“看起來很明顯,這是心靈受創(chuàng)的后果?!笔┟艿抡f。盡管德語是童年、是家庭、是親人的語言,它也是帶來苦痛回憶的語言。受創(chuàng)最深的難民將它壓在看不見的心底。正如其中一人所言:“我覺得德國背叛了我。美國才是我的國家,英語才是我的語言?!?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8/07/qkimageshwxyhwxy201815hwxy20181535-2-l.jpg"/>
老年人忘記母語,更可能是因為經歷過心靈創(chuàng)傷
當然,這種極端遺忘是很特殊的狀況。對大多數移民而言,母語多多少少會和新語言并存。母語保持得好不好,跟天賦有很大關系,擅長語言的人,不管離家多久,母語也不太會忘。
不過母語流利程度,與我們如何控制大腦中不同的語言息息相關。“單語和雙語大腦之間的根本區(qū)別在于,當你說兩門語言,你得在大腦里加一些控制模塊,好讓自己切換?!笔┟艿抡f。
一旦你開始學習一種新語言,這兩個語言系統(tǒng)就開始相互競爭
施密德舉了個例子。當她看著面前的書桌,大腦可以在兩個單詞間選擇:英語的“desk”和德語的“Schreibtisch”(施密德是德國人)。在英語環(huán)境中,她的大腦壓制了“Schreibtisch”,選擇了“desk”,反之亦然。如果這個控制機制很薄弱,說話的人說出正確的詞之前會比較糾結,要么可能莫名說出另一種語言。
實際上,和說其他語言的人生活在一起,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一旦你發(fā)現說什么語言別人都能懂,你就很難堅持說一種語言。
倫敦是世界上語言最混雜的城市之一,這里語言混雜之常見,幾乎讓你覺得各種語言是城里的方言而非外語。在這兒,人們說超過300種語言,20%以上倫敦人的主要語言不是英語。周日在倫敦北部的公園里散步,從波蘭語到韓語,我都能聽到,而且都不同程度混雜著英語。
在一張野餐墊子上躺著一對戀人,正在用意大利語聊天。突然,其中一人一個激靈,驚呼:“我忘了關la finestra(意大利語:窗戶)!”
操場上,三位女士正操著阿拉伯語分零食。一個小男孩跑到一位身邊大叫:“阿卜杜拉欺負我!聽著……”他媽媽開始說英語,說完又轉回阿拉伯語。語言轉換顯然和語言遺忘不同。但施密德認為,隨著時間推移,這種非正式的語言來回變換會讓你的大腦很難在必要時停留在單一語言軌道上:“你感覺自己陷入一個加速的語言變化旋渦中。”
南安普敦大學的語言學家多明格斯,對英國的西班牙人、美國的古巴人這兩組長期移民進行比較,發(fā)現了相似性。西班牙裔生活在英國各個地區(qū),幾乎都說英語。古巴裔幾乎都住在邁阿密,這個城市有巨大的拉美族群,一直講西班牙語。
多明格斯說:“很明顯,所有在英國說西班牙語的人都會說,‘哦,我忘了怎么說。通常他們會告訴你,‘我很難找到對的詞,尤其是為了工作去學的詞兒?!倍嗝鞲袼挂彩情L期在海外工作的西班牙人,她承認這種糾結,還告訴我:“非要我跟一個西班牙人用母語進行這種對話,那我不行。”
然而,當她進一步研究測試對象的語言使用時,發(fā)現一個驚人的差異。孤立生活的西班牙族群(如英國的西班牙裔)完全保留了母語的基本語法。但經常說母語的邁阿密古巴裔卻喪失了一部分獨特的母語特征。關鍵不在英語的影響力,而是邁阿密有多種多樣的西班牙語。換句話說,古巴移民說話越來越像哥倫比亞或者墨西哥裔。
事實上,多明格斯在美國待了一段時間后回到西班牙,遇到許多自己的墨西哥朋友,這些人就說她講話有點墨西哥口音。多明格斯的理論是,一種語言或方言越像我們的母語,就越有可能改變我們的母語。
她將這種適應性看成值得慶賀的事——說明了人類很有創(chuàng)造力。
“語言損耗并非壞事,而是一個自然過程?!彼f,“這些人改變語法,符合他們當下的現實……那些促進我們學習這些語言的因素,也就是讓我們作出這些改變的因素。”
從語言學家的角度來看,幸運的是,并沒有母語已經忘得差不多了這回事兒。母語損耗是可逆的,至少成年人中如此:回一趟老家就能救回來。盡管如此,對我們很多人而言,母語和內心深處的歸屬感、昔日回憶和自我意識息息相關。這就是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求助別人來搞懂我哥那條“對陌生人很羞恥”的神秘信息。
美國邁阿密一些古巴移民跟墨西哥裔、哥倫比亞裔走得很近,結果方言口音都發(fā)生了變化
讓我安慰的是,很快我就搞清楚了。這個詞是指:看到別人做了一些不忍直視的事,讓自己十分尷尬。顯然,這是詞流行很多年了。只不過就像老家其他潮流一樣,被我忽視了。
在國外待了20年,對此我沒什么好驚訝的。但我不得不承認,看不懂自己親兄弟用的詞,著實有點傷感、有點失落,也許我們之間有了意想不到的距離。以上感覺也許也能用一個德語詞來形容,不過得再給我一點時間想一想。(摘自英國廣播公司新聞網)(編輯/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