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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梅

      2018-08-10 06:28:22蔣韻
      北京文學(xué)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竹葉青姥爺姥姥

      蔣韻

      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在北方黃土高原上這座古城,賣一種露酒——青梅酒。粗陋的玻璃瓶,潦草的商標(biāo),里面的液體卻是碧綠的,很清澈和清淺的那種綠,有淡淡的果香。

      記憶中,綠色的酒,在早年間,我只見過兩種,一種青梅酒,還有一種就是竹葉青。而薄荷酒之類的洋酒,則是很晚以后才遇到的了。

      竹葉青,在我尚還年幼和年輕的時候,可謂大名鼎鼎。它產(chǎn)自著名的杏花村,在20世紀(jì)初葉,榮獲過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我和它相識時,它也是玻璃瓶包裝,貌不驚人,可它的綠,令人驚艷。它綠得既純粹又微妙,就像它醇厚綿長的味道,有秋水的壯闊和凄清,也有秋陽的溫暖和仁厚。所以,它有時似乎又呈現(xiàn)出明亮的金黃的色澤。那時,我其實并不識酒,關(guān)于它的滋味,是在后來的歲月中滿滿品出來的。那時,愛它的,是我的母親,竹葉青是我母親最愛喝的一種酒。而她之所以愛它,用今天時尚的話講,是因為,我姥姥就是竹葉青的骨灰級粉絲,我姥姥愛竹葉青,愛了一輩子。這愛,影響了我媽。

      一、晚來天欲雪

      姥姥比姥爺要大幾歲。

      幾歲?

      不知道。以前想不起來問。而現(xiàn)在,想問,卻不知道該去問誰了。

      姥姥嫁給姥爺時,有二十好幾了。在他們那個時代,這絕對算是晚婚、剩女。所以,姥姥所嫁的男人,不是初婚,是續(xù)弦,在從前,這叫作填房。姥爺曾經(jīng)有過一個發(fā)妻,這發(fā)妻沒給他留下一男半女,而且,關(guān)于她的死,有很多的傳聞。最戲劇性也是最接近傳說性質(zhì)的,是說,她是讓她男人,也就是我姥爺一槍打死的。當(dāng)然,那是另一個故事了,此處不表。

      姥姥卻是很能生養(yǎng),她大產(chǎn)小產(chǎn),共誕育過十個孩子,我最小的、從未謀面的小姨,小名叫個“雙五”,即是證明。但十個孩子,活下來的只有四個,且都是女孩兒,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于是,順理成章,我姥爺后來又討了姨太太。

      姥姥識文斷字,知書達(dá)理,上過“女子簡師”,就是簡易師范的意思。這在辛亥之后的民國初年,算是女子中的“精英”了。姥姥的父親,是個開明士紳,他讀孔孟,通岐黃,卻把自己的兒子們,都送進(jìn)了新式學(xué)堂。不僅如此,他還反對女子纏足,我姥姥的腳,就是明證。姥姥的娘,別的事上,兒子們的事上,都聽丈夫的,唯獨這纏腳,她不依男人。她對我姥姥說,“妮兒啊,你沒聽人家怎么笑話尺板腳嗎?‘三寸金蓮橫里算,腳長一尺多難看。莫說公子相不中,牛郎見了回頭轉(zhuǎn)。不纏腳,你日后可怎么嫁人?”于是,不由分說,就把五六歲的我姥姥一雙花蕾般的小腳,活活地裹成了肉粽。我姥姥就爬,三進(jìn)深的宅院,從后院,一直爬,爬到頭進(jìn)院里,爬到她父親窗下,手掌膝蓋,還有胳膊肘,全磨破了,她仰起臉哭喊著叫爹爹,她爹聞聲出來,抱起她,把她抱回后院,當(dāng)著她娘的面,抄起剪子,把裹腳條上密實的針線挑開,一口氣抖散了,扔到她娘面前,說道,

      “世道變了呀!你讓蓮一雙小腳,將來怎么活人?你這是害小妮兒啊——”

      她娘氣得發(fā)抖,說,“你才是害小妮兒!小妮兒不比她哥哥們,上新學(xué)堂,遠(yuǎn)走高飛,小妮兒是要在這本鄉(xiāng)本土活人的,小妮兒有小妮兒的命,她爭不過命去!”

      這一場仗,兩人各不相讓,一個千方百計裹,一個堅忍不拔地放。幾年下來,其結(jié)果就是,我姥姥的腳,既沒有如她娘所愿,成為三寸金蓮,卻也終究失去了天足的模樣。我姥姥就是邁著這樣一雙畸形的解放腳,走進(jìn)了城中的“簡易女師”,走進(jìn)了更遠(yuǎn)的天津城,走進(jìn)了她的婚姻和人生。

      這簡易女師,地處何處,是黃河邊上的孟津城還是更遠(yuǎn)的古都洛陽?我至今不知道,只知道,辛亥前后,中原河南各地出現(xiàn)了不少的女子學(xué)堂,有官立的,比如:官立女子小學(xué)堂、官立女子簡易師范等等;也有私立的,比如:淑善女子學(xué)堂之類。但,不管是官立私立,這些學(xué)堂,都在城中,也就是說,姥姥在十三四歲,在豆蔻年華,也許更小,就離開了她幽深的鄉(xiāng)村閨閣,離開了她熟稔的“本鄉(xiāng)本土”。作這樣的決定,對于她的父親,一個古老中國的鄉(xiāng)紳而言,一定,是困難的,甚至,是撕裂的疼痛。這不僅僅是我的猜測,記得我媽對我說過,當(dāng)年,她姥爺把她娘叫到身邊,問她愿意不愿意去學(xué)校念書,我姥姥自然說愿意,她父親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

      “妮兒,你興許還不知道,念書識字,是這世上最好的事情,也是一件最壞的事情,你要想好,你真敢去學(xué)堂念書?”

      蓮,也就是我姥姥,眼都不眨一下地回答說,“敢。爹,我敢。”

      “你聽明白爹的話了?”

      “聽明白了?!?/p>

      她爹,我的太姥爺,望著他無畏的女兒,久久無語。他知道她不會明白他說的是什么,盡管她冰雪聰明。其實,這個舊時代的老人,他自己也不能確定這決定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人生憂患識字始:那是一條不歸路,那路,通向萬古的憂傷。促使他作這決定的,是他妻子的那句話:“小妮兒是要在這本鄉(xiāng)本土活人的,她爭不過命去!”是,一輩子,做個混沌而快活的人,那不是蓮的宿命和人生。

      但我姥姥并沒有在學(xué)堂念到畢業(yè)。她病了。

      她患上了頭疼癥,很嚴(yán)重。不能看書、寫字,看書久了,不光頭疼欲裂,還惡心、嘔吐,天旋地轉(zhuǎn)。

      姥姥生來瘦弱,皮膚蒼白得幾近透明,這一病,更是瘦成了一個紙人兒。她咬牙忍著,撐著、堅持著,終有一天,撐不住了,她因為怕課堂上惡心嘔吐,不敢吃飯,結(jié)果,虛脫了,暈倒在了地上。

      學(xué)校讓家人把她接回到了鄉(xiāng)下,她父親給她用藥百般調(diào)養(yǎng),但,終不見起色。這病很怪,平時還好,就是不能看書,不能寫字??梢粋€學(xué)生怎么能不看書寫字???于是,姥姥只好休學(xué)了。

      很多年后,她的女兒,我母親,一個眼科醫(yī)生,對我說,其實,姥姥的頭疼,很簡單,是因為,我姥姥是先天的遠(yuǎn)視眼,且有嚴(yán)重的散光。“那時候,只需要一副眼鏡,你姥姥,這輩子,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種人生。”我媽不止一次地、惋惜地這么對我說。后來,在天津,姥姥才三十大幾就去配了“老花鏡”,果然,這“老花鏡”一戴,頭不疼了,天不旋了,也不惡心了,能看書也能寫字了,可是,一切,也都晚了。

      我丈夫從小眼睛很好,自詡是2.0的視力,曾經(jīng)被推薦參加過飛行員體檢。他是在30多歲的時候患上頭疼癥的,有一段時期,天天頭疼難抑。幸運的是,他有個身為眼科主任醫(yī)師的岳母大人,第一時間,我媽就判斷出他的頭疼是因為眼睛所致,一查,果然,他也是先天性遠(yuǎn)視散光,和我姥姥一樣。至于為什么他到三十大幾這癥狀才顯現(xiàn),我媽用醫(yī)學(xué)的術(shù)語解釋了一番,我沒記住那原因。我記住的是,朋友們的驚詫,“哎呀李銳你才多大就戴老花鏡了?”(雖然,遠(yuǎn)視眼和老花眼完全不同,但,它們需要佩戴的眼鏡則都是相同的凸透鏡)還有就是,我母親觸景生情的感慨,“唉,你姥姥啊,一副眼鏡,就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啊!”

      不難看出,我媽,是一個科學(xué)技術(shù)至上主義者。

      盡管,我姥姥沒有那一紙畢業(yè)證書,但,毋庸置疑,“簡師”的經(jīng)歷,新學(xué)堂的經(jīng)歷,如同春雨一般,潤物無聲地,滲入了她的生命和血液中,使一些新鮮的種子,在她擁有一雙畸形雙足的身體里,破土而出,發(fā)芽、抽條、長葉,卻永沒有開花結(jié)果。

      一直不知道,為什么,姥姥要到那么晚才出嫁。

      也不記得問過母親沒有。

      隱隱約約似乎聽見過,說是因為體弱的緣故。也或許就是這根深蒂固的頭痛,導(dǎo)致姥姥的父親,憐惜小女兒,怕她這多病的身子嫁出去吃苦受罪?但,也或許是,來提親的人家,是姥姥所不中意的,也是她父親不中意的。我心里,更認(rèn)同的,其實是這一條,這,就是“簡師”對一個青春少女的啟蒙和催生:它催生了一個少女的不甘心和對未來的一點憧憬。

      于是,就蹉跎了下去,耽擱了。

      我姥爺家來提親的時候,我姥姥的父親已是久病纏身,他唯一的牽掛、唯一的不放心、唯一的不甘和不舍,就是這沒有出閣的女兒,他的妮兒。那時,我未來的姥爺已經(jīng)在北京讀完了大學(xué),那大學(xué)的名字叫“中國大學(xué)”,此時,據(jù)說正在黃侃先生的門下研讀音韻學(xué)。而我姥姥未來的婆家,也不在中原,是在渤海之濱的天津城。雖說,不是做原配是續(xù)弦,雖說,從此山高水遠(yuǎn)再不得相見,我姥姥的父親,卻還是認(rèn)了這門親事。出閣前夜,他在病榻上握著女兒的手,依依不舍,老淚縱橫地說道:

      “蓮,去吧,誰說妮兒就不能離開咱這本鄉(xiāng)本土活人?爹知道你的心高、心大,去吧,好好活——”他嘴里說著“去吧”,可他的手,卻死死攥著女兒的手,不忍放開。他知道,這一放,就是永訣。

      果然。

      等我姥姥再回家鄉(xiāng)再回娘家的時候,她父親的墳上,早已是野草萋萋……

      至于姥姥,最初對這門親事,我想,應(yīng)該還是滿意的。姥姥在離開家鄉(xiāng)離開父親的時候,一定,對她以身相許的未來,對她以身相許的夫君,有一些溫存和天真的想象,所以,她才有勇氣,只身一人,去闖蕩一個大世界。她心大。

      在我寫這篇東西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中國大學(xué)”是個什么大學(xué)。很多年前,我問我媽,說,姥爺當(dāng)年在北京,念的是什么學(xué)校?記得我媽說出“中國大學(xué)”這幾個字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也是茫然的。記憶中,更早更早以前,小時候,讀紅色小說《青春之歌》,在某一個章節(jié),寫北京學(xué)生“一二·九”大游行的隊伍中,愛國學(xué)生們打出的隊標(biāo)里,有“朝陽大學(xué)”和“中國大學(xué)”的旗幟。之所以記住了它們,是因為,它們很陌生,此前,幾乎從沒有聽說過它們。后來,我認(rèn)識了一個朋友,偶然聊天,她說她父親畢業(yè)于北京的“朝陽大學(xué)”。記得當(dāng)時,我竟很有些興奮,好像一個虛幻的東西突然變成了一個真實的事物,像一個奇遇。而“中國大學(xué)”,至今,我認(rèn)識的人中,好像還沒有誰,和它有過任何的交集。

      于是,打開了百度,一查,嚇一跳,被自己的孤陋寡聞,也被自己所接受的歷史教育的狹窄。

      原來,這“中國大學(xué)”,是孫中山先生仿照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于1912年在北京所創(chuàng)辦。它正式開學(xué)的日子,是1913年4月13日。它的第一任校長,是宋教仁。只是,宋教仁還沒等到學(xué)校正式開學(xué),就于同年3月在上海遇刺,于是,第二任校長黃興走馬接任。它于1949年停辦,歷時36年。36年間,在此任教的學(xué)者、教授,可謂人才濟(jì)濟(jì)。先有李大釗、李達(dá)、曹靖華等,后來,陸陸續(xù)續(xù),計有:燕京大學(xué)的張東蓀、齊思和、嚴(yán)孟群、胡魯聲,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的裴文中、馮蘭州、謝少文,北大的俞平伯、蔡鎦生,北師大的陸宗達(dá),南開的溫公頤、翁獨健等等。而從中國大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生,也不容小覷啊,像張友漁、任仲夷、齊燕銘、浦潔修……原來,他們都是我姥爺?shù)男S选?/p>

      而姥爺,我?guī)缀跏悄吧摹?/p>

      這一生,和姥爺見面的次數(shù),超不過三四次。

      還是讀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天,傍晚時分,家里來人了。那時的姥爺,應(yīng)該還在生命的壯年,不到六十歲,正隨著某個勘探隊,在北中國在黃河流域一帶野外作業(yè)。是什么性質(zhì)的勘探隊呢,至今,我也沒弄明白??赡苁枪ぷ鹘Y(jié)束后,他請假來省城探望我們的吧?記得那晚的餐桌,臨時,我奶奶手忙腳亂添了兩個菜,不記得是否有酒。平日里,晚餐時間,是家里最熱鬧的時間,可那晚的餐桌,有些拘謹(jǐn)和沉默。常年野外生存和勞作,姥爺看上去很壯實,一張黑紅的臉膛,掛著謙和的笑容,人卻沉默寡言。這,幾乎就是我對我姥爺?shù)娜坑洃洝N疑踔粱貞洸黄饋硭f過的任何一句話,他當(dāng)然是說過話的,可我竟然回憶不起他的聲音。一個沒有聲音的親人……第二天一早,他就背著行囊走了。那行囊里,有一個標(biāo)志性的東西,是我長大后才知道的,那東西的名字叫“洛陽鏟”,考古勘探、也是世世代代盜墓者手里必不可少的工具。這鼎鼎大名的物件,在他后半生的時光里,幾乎和他須臾不離。也由此,可推斷一下,他從事的工作似乎和考古有關(guān)。

      我媽給我講過一件事,她說,當(dāng)她得知她父親要給她們?nèi)ⅰ笆浮钡臅r候,曾對她父親哭訴。那年她十三四歲,讀中學(xué),接受的自然是五四以來反封建的教育。她說她這個女兒,長女,一定不會比任何一個兒子差,她會承擔(dān)起一個兒子應(yīng)該為家庭承擔(dān)的一切,她會努力、上進(jìn)、有所作為、光耀門楣。她還說父親這樣做對她母親是殘忍的。但,她赤誠的剖白,毫無意義。她那顆鮮嫩、熱切、天真的心,被她父親,狠狠地,踩踏了。于是,她和她的妹妹們,有了一個“庶母”,這庶母,年輕、漂亮、健康,擁有一雙美好的天足。這一切,都是她母親,我姥姥,所從來沒有過的。

      所以,我后來想,兒子,也許僅僅只是一個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記憶中的姥姥,很瘦、很高,兩只畸形的腳撐著一個高而細(xì)的身子,走起路來飄飄搖搖。她皮膚蒼白,幾近透明,大眼睛、高顴骨,兩頰深深陷落,鼻子有些露倉,而牙齒,則有些前凸。

      一個孩子,從不會去追究祖母輩的老人年輕時的模樣。他們甚至想不起來這些老人曾經(jīng)年輕過。我也一樣,我是在長大成人并且以寫作為職業(yè)后,才想起來去尋找姥姥的舊照片,經(jīng)過多年動蕩,經(jīng)過“破四舊”,家里的舊相片劫后余生所剩無幾,好不容易,找到一張,又小又破,照片上的姥姥,戴著眼鏡,穿深色的衣服,清瘦、端莊、文雅,但,絕對,不漂亮。

      而姥爺,年輕時,據(jù)說,是很英俊瀟灑的。

      這個比他大幾歲的妻子,讓他心生敬重。一生,他都尊敬這個妻子、這個姐姐。有時,他甚至把她看作是母親。一生,他們之間的感情,不可謂不深,但,他卻從沒有像愛一個愛人似的,愛過這個知書達(dá)理、冰雪聰明、大家閨秀的妻子。他琢磨不透她。有時,他覺得她就是一個忍辱負(fù)重、藏愚守拙的舊式女人;可有時,他又覺得她像一個新女性一樣獨立而自尊,甚至凌厲強(qiáng)悍。他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是新的什么時候是舊的,他困惑。他覺得她就像她的名字——蓮,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

      我已經(jīng)說過,我姥姥生來瘦弱多病?;楹螅螽a(chǎn)小產(chǎn),使她的身體更加地不支。我母親五六歲的時候,家里來了一個遠(yuǎn)親,來天津上學(xué),就借住在姥姥家里。這個遠(yuǎn)親,是個年輕女性,美麗、多情。一個美麗多情的年輕女性,在一個暗沉沉缺少色彩的家里,簡直就是陽光和空氣般的存在。太陽底下無新事。毫無懸念地,我尚還年輕的姥爺,英俊而風(fēng)流倜儻的姥爺,被這美麗和鮮花般的生命熱情所深深吸引,于是,他們相愛了。

      似乎,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其時,姥爺?shù)母赣H,早已去世了,繼母尚在(據(jù)說,那女孩兒正是繼母家的親戚)。于是,繼母和我姥姥,婆媳兩人聯(lián)手阻撓著他們的愛情。禍水自然不能再留在家中,女孩兒被遣走,但后來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更大的錯誤,我姥爺毫不猶豫地,為女孩兒在城中賃了房子,這一下,名副其實地金屋藏嬌了。繼母不許我姥爺晚上出門,她讓我媽,支一張小床,睡在我姥爺?shù)臅恐校ㄒ驗槟菚r姥爺已經(jīng)和我姥姥分房而眠,獨自睡在書房里),然后,再把這書房的門反鎖起來。我媽的奶奶可能這樣想,女兒守在身邊,做爹的總不好意思干太出格的事吧?我少不更事的母親,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身擔(dān)著什么重任,一覺到天亮,睜開眼,父親不見了。原來,他早已跳窗而逃,去赴他的約會。

      姥爺?shù)臅?,在二樓?/p>

      從二樓跳下,雖不算驚天動地,也可謂有些英雄氣了。為此,他受傷,扭了腳。

      他索性不回家。

      從夏到秋,從秋到冬,總有關(guān)于這一對戀人的消息傳來。他們出入各種場所,聽?wèi)颉⒖措娪?,在起士林吃大餐,等等。冬天,公園里的湖面,結(jié)了冰,開辟出冰場,他們就天天去滑冰。我姥爺熱愛運動,尤其鐘愛滑冰。他教會了他的戀人這一門冰上的技藝。他們一人一雙花樣冰刀,在冰面上,這么滑、那么滑,這么轉(zhuǎn)、那么轉(zhuǎn),心心相印,滑出許多簡單卻醒目的花樣。

      我姥姥就是在那段時間喜歡上了竹葉青。

      姥姥的公爹,也就是我媽的爺爺,我也應(yīng)該叫太姥爺?shù)模莻€下野的、很小的小軍閥,土匪出身,做過刀客,參加過辛亥革命,后來卻投了北洋一系。曾經(jīng)有一度,他兵敗之后想投閻錫山,閻也想納他于麾下,所以,有過一段在山西生活的日子。他年輕的妻子,我姥爺?shù)睦^母,就是在那段日子里,與竹葉青相識,一見鐘情,并把這愛好,一直帶到了天津衛(wèi)。我太姥爺下野后做寓公沒幾年就去世了,留下年輕貌美的未亡人,何以解憂?也就是孤燈下的一杯美酒。此時,她邀請并不比她年輕多少的“兒媳”與她共飲,說:

      “一醉解千愁。這世上,沒啥值得人愁的事!”

      一杯碧綠的、濃烈而清香的竹葉青入口,我姥姥淚盈于睫,說,“好酒!”

      真是好酒。給人生活的勇氣。她就這樣愛上了它。

      于是,許多個傍晚,她置酒邀飲,她對她的婆婆也是此刻的“閨蜜”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許是借了竹葉青的力量,我姥姥,叫人把三樓的一個大露臺,堵了下水,然后,一桶一桶的潑水,把露臺,潑成了光滑如鏡的一個冰面。她借來了我媽的冰鞋,那是一雙羊皮的、紅色的鞋子,很漂亮,把她那雙受盡凌辱和摧殘的、畸形的、不甘心的腳,費盡氣力,塞進(jìn)女兒的冰鞋里。她請女兒做老師,教她滑冰。她可真請了一個好老師!這老師起初很是新鮮,可新鮮勁兒一過,哪里還有耐心?橫挑鼻子豎挑眼,最后干脆說,“哎呀,娘,你這小腳要是能學(xué)會滑冰,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

      太陽當(dāng)然不會從西邊出來,所以,我姥姥,也最終沒有學(xué)會自由地、瀟灑地駕馭一雙冰鞋,她永沒有可能在北方凜冽寒冷的冰場上,像鳥一樣飛翔。她的心想飛,可是,她的身體不允許。她的生活、她的命運不允許。

      2016年,夏天,我和女兒去天津大劇院看話劇,下榻在慶王府改建的一座酒店里。那是我在網(wǎng)上特意預(yù)訂的。以前,聽我媽說起過,她們在天津的家,離慶王府很近。站在她家樓上,有時可以看見慶王府花園里唱戲的堂會。慶王府,就是我辨識我母親舊居的唯一一個地標(biāo)。還有,就是似乎記得,我媽說起過,她家那條胡同,好像叫永和里。有一年,我和丈夫去天津,我倆查遍天津市地圖,也沒有找到“永和里”這地名。后來知道,永和里早已改了名字,叫民園東里。

      民園東里在天津著名的五大道之一的大理道上,從前,屬英租界。還有一個民園西里,在常德道上。東里和西里,一字之差,命運卻截然不同。民園西里如今整修一新,到處是美麗別致的各種小店,類似北京的南鑼鼓巷、煙袋斜街之類,而東里,則是一片破敗。也是隱約記得,我媽說過,當(dāng)年這胡同里的小孩子,編過歌謠、順口溜,歷數(shù)胡同里人家的特征,一號怎樣怎樣,二號怎樣怎樣,一直數(shù)到九號,九號怎樣呢?——九號吃藥!說的就是我體弱多病的姥姥了。

      就是這不確切、不靠譜、疑竇叢生的零星記憶,在那個酷熱的夏天,把我和女兒,帶到了那個破敗的胡同,那座破敗的建筑前。原來,我媽從前常掛在嘴里的那座“三層樓房”,不過是一個連排別墅俗稱“TOWNHOUSE”的建筑,幾乎沒有院子,一進(jìn)院門,兩三步,就是高高的臺階:通往房間,也通往地下室。寫著“九號”字樣的大門旁,掛著“歷史民居”的牌子,受著天津市政府的保護(hù)。也就是說,你沒有權(quán)力去改變它。而且,盡管破敗,盡管一身的潦倒落寞,可那紅磚加水泥的樓房,看上去卻還很堅固,它確切的年紀(jì),我無從得知,但至少,在我母親出生的1930年,它就已經(jīng)存在了。那是我母親出生的老屋子。歷經(jīng)了將近九十年的風(fēng)雨,仍舊,堅挺在那里,活在那里。無數(shù)的故事,無數(shù)的秘密,無數(shù)的歡樂與歌哭,無數(shù)的生離與死別,都在。只是,它不說。

      里面還住著人,卻不見人影。

      征詢了鄰人的同意,我和女兒,探險一般,走進(jìn)了它幽深的腹地。盡管外面,陽光強(qiáng)烈到晃眼,可這進(jìn)門的走廊,卻連一線光明都透不進(jìn)來,黑得如同洞穴。摸黑上樓,再上樓,有了陽光,卻覺得,陽光也是陳年的陽光,強(qiáng)化著那荒涼和荒蕪。并不是說,那里面,有著怎樣空曠的空間,相反,里面的格局,狹窄、局促、蕪雜不堪,像個小雜院,每一層,都住著不止一戶人家吧?我茫然。事后回憶,幾乎記不起來自己看到了什么?;蛟S,我什么都沒有看到。我錯過了看到它們的時間。只是在某一瞥中,掃到了一扇半掩的房門,像是個衛(wèi)生間,一小塊極其鮮艷的花地磚,扎了一下我的眼睛——它靚麗得就像有毒的熱帶花朵。然后,猛一扭頭,看到了一個半圓形的露臺,并不大,甚至是,小得可憐,但,我的眼淚,一下子,奔涌而出。

      那是我姥姥曾經(jīng)的冰場。

      歲月的長風(fēng),撲面而來,吹得我打晃。

      我三十幾歲的姥姥,一雙畸形的解放腳,塞在一雙鮮紅欲滴的兒童冰鞋里,笨拙地,在如此局促的一塊小小冰面上,試圖與強(qiáng)大的命運抗?fàn)?。那是多么無奈的努力,那是多么絕望的勇敢!我從沒有像那刻那樣,心疼過我的姥姥,心疼過一個渴望掙脫禁錮的女性的靈魂。冰刀銳利地劃著冰面,就像壓抑的、悲痛和不屈的嘶叫。

      走出曾經(jīng)的“永和里”九號,陽光辛辣,我淚流不止。耳邊,響起女兒小時候喜歡的一首詩歌,她曾經(jīng)許多次,對我念誦,那是葉賽寧的詩:

      “我辭別了我出生的老屋子,

      離開了天藍(lán)色的俄羅斯……”

      反反復(fù)復(fù)。猶如詠嘆。

      20世紀(jì)70年代中期,不記得因為什么原因,母親帶我和弟弟一起,回過一次她的老家洛陽。

      她真正的老家,是洛陽地區(qū)的欒川縣,那里是豫西山區(qū),也就是伏牛山深處,窮,古來就是出土匪刀客的地方,我的太姥爺,就是在那里,占山為王。但景色真美。滿山遍野的櫟樹、楓楊樹、樺樹、榆樹,以及柿子樹,滿山遍野的白鵑梅、野珠蘭、繡線梅、太白杜鵑以及滿山紅。春天,春花爛漫,秋天,層林盡染。最美的是伊河水,清澈而凜冽,纖塵不染,一路流來,流到洛陽,匯合洛水,最終,流入蒼茫黃河。當(dāng)年,日本人占領(lǐng)了天津英租界后,我母親一家,歷經(jīng)艱辛,逃難來到了此地一個叫“潭頭”的小鎮(zhèn),在這天高地遠(yuǎn)的荒僻鄉(xiāng)村,在這風(fēng)景如畫的地方,我姥姥經(jīng)歷了她一生中兩件大事:她最小的女兒雙五的去世和——我姥爺?shù)募{妾。

      雙五,是我姥爺最終回歸了家庭的見證,我這樣想,這樣猜測。也因此,被我姥姥格外珍惜:盡管這個女孩兒的出生讓所有人都倍覺失望。據(jù)說,他們逃難,在夜間穿過封鎖線時,像許多電影上的情節(jié)一樣,本來在我姥姥懷中熟睡的她突然大哭起來。同行的不止姥姥一家,事關(guān)著許多人的生死。于是,姥姥斷然捂住了她的口鼻,死死地捂住。姥姥感覺得到那小小的、柔軟的身體在她懷中奮力地掙扎、抽搐,最后,幾乎沒了聲息。那一刻,姥姥心痛欲裂,以為她親手殺死了這摯愛的骨肉。一到安全地帶,我姥姥瘋了一樣,趴在她癱軟的小身子上,按壓她的心臟,口對口呼吸,不??诘赝職?、吐氣、吐氣,她是要把自己的精魂吐出來給她,她是要把自己的氣血、自己的命吐出來給她……還好,雙五命大,竟真的緩了過來。我姥姥得救了,她淚流滿面,跪下來,說,“阿彌陀佛——”但從此,姥姥一直覺得對這孩子歉疚。她心疼這女兒,勝過世上的一切。但一場感冒引起的肺炎,在缺醫(yī)少藥的荒僻鄉(xiāng)村,在兵荒馬亂的亂世,輕易地,就從我姥姥手里,奪走了她的珍寶。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八仙桌上的自鳴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響了四下。從此,我姥姥聽不得鐘敲四下的聲音。很長的一段日子里,每每快到四點的時候,姥姥就一個人出門,一個人,茫然地來到伊河邊,坐在石頭上,望著凄清的河水,望著河對岸仙境般的山林,看它們漸漸褪去綠色,被霜染成金黃、赤紅,看它們落葉,看它們變成枯枝,看白雪怎樣將它們冰冷地覆蓋……時間,就這樣流逝,這家里,沒有一個人,和這個母親一起悲傷。她害怕在鐘敲四下的那個時刻,聽到家人,她到親人們毫無掛礙毫無心肝的歡笑,她覺得,那是對雙五以及她自己最殘忍的事情。

      記得我媽說過,在她們一家回到欒川老家不久,他們位于黨村的大宅院,我太姥爺發(fā)跡后建成的大好基業(yè),被日本人的炮彈,炸毀了。據(jù)說那是座三進(jìn)的宅邸,雕梁畫棟,有回廊,有偏廈,有花廳?;◤d據(jù)說全是楠木所造,每個窗欞上都有精美的木雕。面對毀于一旦的廢墟,所有人,都心痛不已,我姥爺失聲號啕。而我姥姥,則連一滴眼淚也沒掉。她安慰我傷心的姥爺說,“不就是一堆磚頭、木頭、石頭?沒就沒了。咱人都還在呀!人在,一個都不少,怕個啥?”可現(xiàn)在,家不全了,少了一個人,從此,我姥姥的心里就永遠(yuǎn)地、永遠(yuǎn)地缺了一塊。

      “納妾”的事,是在雙五死后,被正式提出的。

      自從回到故里,這件事,就如同空氣一般,包圍住了我姥爺,三代單傳的人家,家大業(yè)大,怎么能沒有兒子沒有后?族中的老人,不斷的,上門來,游說我姥爺,或者說,逼迫他。眼看這事已成定局,我姥爺和我姥姥商量,說,“姐,你看這事,咋辦?”我姥姥異常平靜地回答說,“娶吧?!?/p>

      “對不住你了,姐?!蔽依褷斶@么說。

      姥姥笑笑。

      她放棄了抵抗。在她最孤獨傷心的時刻。

      1970年代中期,我第一次,見到了婆。那也是我第一次去洛陽,第一次去姥姥還有姥爺和婆的家。20世紀(jì)50年代,新中國婚姻法頒布后,姥爺面臨著一個抉擇:他必須在我姥姥和他兒子的母親之間,選擇一方。結(jié)論其實是清晰的、顯而易見的,但,我姥爺遲遲說不出那個決定,他是不忍心吧。畢竟,就算曾經(jīng)同床異夢,可終究是二十幾年的夫妻啊,二十幾年大江大河的歲月,不思量,也難忘……是姥姥最終幫他把那句重如千鈞的話,說出來的。姥姥對他說:

      “你哪天有空?咱去把手續(xù)辦了吧?!?/p>

      姥姥又說,“孩兒還小啊,得顧他?!?/p>

      孩兒,是指姥爺?shù)膬鹤?,他的頭生子,我的舅舅。那年,舅舅才是個三四歲的幼童。

      據(jù)說,姥姥和姥爺,在辦了手續(xù)回家的路上,兩個人,下了館子。他們對酌。喝的是姥姥的摯愛——竹葉青。那碧綠的、清冽的液體斟在杯中,香氣跳脫如同活物,如同一縷幽魂。姥爺舉起了酒杯,對我姥姥說:

      “姐呀,對不住你了——”

      說完,紅了眼圈。

      許久,我姥姥回答說,“說些啥話?咱們都得跟上新社會不是?”又說,“有日子沒喝竹葉青了,怪想的?!?/p>

      是啊,還能說什么呢?一切,都在酒里了。千言萬語,都在這一杯酒里了。

      姥姥的家,在洛陽的老城。姥爺和婆的家,也在老城,相距并不遠(yuǎn)。姥姥的家,小而破,那破,是破敗的破,小小的兩間屋,破敗的氣息,藏在墻縫里、頭頂仰層的窟窿里、被褥里、枕邊攤開的書頁里,又破敗又孤寂。多年后,我想到了一個詞——“遺民”。盡管,我們活在一個曾經(jīng)以蕩滌一切舊事物為使命的大時代;盡管,姥姥也曾經(jīng)想努力地跟上這個時代,她曾經(jīng)走出家庭,自力更生,做過廢品收購站的會計,做過街道居委會的干事;她的二女兒,我的二姨,十五歲那年,就瞞著家里偷偷參加了解放軍,做了一名部隊的文工團(tuán)員,在舞臺上,演繹著“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的白毛女的故事,所以,姥姥家門楣上,也曾經(jīng)懸掛過“光榮軍屬”的牌子,但,在精神上,我姥姥,仍然,至死,都屬于上個時代的“遺民”。

      而姥爺,在和姥姥離婚后,因為“歷史問題”,坐了牢。至今,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姥爺一介書生,民國時,做過幾天中學(xué)教員,其實是靠父親的蔭庇活了前半生的公子哥,究竟有什么“歷史問題”?曾經(jīng),在我小時候,在那樣一種酷烈的紅色氛圍中,這個問題,諱莫如深,家里的大人,沒有誰會去和一個孩子講明白這種事情的來龍去脈。后來,當(dāng)我想知道一些事情時,問我母親,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竟然也和我一樣,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也難怪,我母親18歲離家遠(yuǎn)行,和一群青年學(xué)生,穿過封鎖線,投奔解放區(qū),念了解放區(qū)的學(xué)校,也算是參加了革命。那時,是1948年,離我姥爺出事,還有幾年的時間。無疑,當(dāng)年的我媽,是一個“左傾”的進(jìn)步青年,當(dāng)她意氣風(fēng)發(fā)全身心去追逐一個新時代、去踐行理想的時候,姥爺?shù)某鍪拢拖褚粋€晴天霹靂。那種悲痛,那種深刻的羞恥心,使她不能去觸碰去深究這恥辱本身。那感覺,我懂。

      似乎是,我姥爺在回到家鄉(xiāng)潭頭的那幾年,在他家房子被日本人的炮彈炸成一片瓦礫以后,他解囊出錢,資助了一支地方武裝,初衷是抗日保境,可這武裝大概一直存在到臨解放,問題想來就出在這里。我媽說得含含糊糊,我聽得糊里糊涂。也曾想過,以后再慢慢去了解清楚。但,原來,沒有以后了。

      姥爺出事時,舅舅還小,只有三四歲,還有一個更小的小姨,嗷嗷待哺。他們的媽,一人拉扯兩個孩子,還要出去工作,掙錢養(yǎng)家。這時,姥姥來了,姥姥拉著舅舅的小手,默默地把他領(lǐng)回自己家里。那些年,在婆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姥姥的家,就是舅舅最溫暖的去處。渴了,這里有水喝;餓了,這里有飯吃。無數(shù)個夜晚,姥姥把這兒子,姥爺?shù)膬鹤樱胺虻念^生子,溫存地?fù)г趹牙?,哄他睡覺,教他念唐詩,給他講故事,講“大鬧天宮”的孫悟空、講打虎英雄武松、講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的魯智深、講“桃園三結(jié)義”的劉關(guān)張……舅舅的小腦袋,一拱一拱,拱在姥姥的胸口,暖烘烘,像頭腥氣的小獸,讓我的姥姥,無限心疼。姥姥心想,“作孽啊……”

      一直到我姥姥去世,舅舅和姥姥,始終,情同母子。

      四十多年前那次返鄉(xiāng),我也去了姥爺?shù)募?。見到了婆、舅舅,還有小姨。那時,姥爺已不再從事野外勘探工作,而是被借調(diào)到了洛陽市的博物館還是文物局之類的地方,做某種古籍的整理和鑒別。姥爺?shù)募?,也不大,也是大雜院中老式的房屋,卻要比姥姥的家,整潔、舒適許多,處處看得出,一個勤儉持家心靈手巧的主婦的用心。那天,我們是在餐館吃飯,飯后,小姨邀我去她的房間里小坐。小姨在這大雜院中,另有一間自己的房屋,小小的,卻收拾得更是窗明幾凈。那一年,我應(yīng)該是剛滿二十歲,小姨比我略大幾歲,還沒有成家。我們閑聊。婆給我們端來茶壺,還有一碟南瓜子。婆鄭重地招待著我這個晚輩,這讓我有些手足無措。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開著,里面放著歌曲。一個高亢的女聲在激昂地唱著:

      “千年的鐵樹開了花,開了花

      萬年的枯藤發(fā)了芽,發(fā)了芽,

      如今咱們聾啞人說呀說了話,

      啊啊啊啊啊啊——

      感謝毛主席恩情大,恩情大……”

      唱到那一長串“啊啊啊啊”的時候,小姨對我說:

      “小舌顫音?!?/p>

      哦!

      我記住了這個——小舌顫音。

      小姨是漂亮的,唇紅齒白。舅舅是英俊的,濃眉大眼。據(jù)說,舅舅很像當(dāng)年的姥爺。婆則是清爽利落,眉目如畫:年輕時,她該有多好看?。∥蚁搿@是溫馨的一家人,盡管寒素,盡管,經(jīng)歷過很多很多的傷害與磨難。我從心里感知到了一點:有這樣一個家,姥爺?shù)耐砟晔切疫\的。

      但我仍舊不記得,姥爺說過什么。姥爺還是那樣微笑著,謙謙君子的微笑,卻沉默不言。記得離開時,我去了姥爺?shù)姆恐?,和他告別。他案頭上,放了一本書,我說,“這本書我能拿去看看嗎?”他點點頭。他一定和我說了幾句什么,但我奇怪地,全無記憶。

      那本書我把它帶回了山西的家。

      我?guī)貋恚且驗橐馔?。我沒想到姥爺會看這樣的書。

      那本書是巴爾扎克的《邦斯舅舅》。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我的姥爺。

      那天,是我們整個洛陽家族的大團(tuán)聚。姥姥、姥爺、婆,姥姥的孩子們、婆的孩子們,奇怪的是我忘了這團(tuán)聚的原因。沒忘的是,為了這團(tuán)聚,我媽特地從山西,帶來了竹葉青。那天,我們餐桌上,喝的就是這姥姥的摯愛。

      姥姥望著碧綠而芬芳的竹葉青說,“好酒??!”

      二、好酒當(dāng)歌

      我媽愛喝竹葉青,這,我從小就知道。

      只不過,那時,一瓶竹葉青,不便宜,要兩塊多錢一瓶,以我家的經(jīng)濟(jì)實力,不可能經(jīng)常喝。何況,我的父母,都不是那種嗜酒的人,逢年過節(jié),來了朋友親戚,不過是以酒助興而已。所以,只要餐桌上出現(xiàn)了竹葉青,那就必定是一個隆重的日子。

      記得母親喝酒,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姥姥就愛喝竹葉青。你姥姥好酒量,我不行。”

      母親還說,“你姥姥喝了酒,就愛唱京戲,唱須生,《二進(jìn)宮》?!?/p>

      《二進(jìn)宮》是個什么戲,那時候,我一無所知。

      我媽也愛京劇。

      彩色電影《楊門女將》,是我媽的最愛。那電影,她看了好幾遍,當(dāng)然也帶我去看過,我卻遠(yuǎn)不如看普通故事片那樣感興趣。

      忽然有一年,北京京劇四團(tuán)來我們的城市演出了,演的還就是《楊門女將》。媽媽自然要去看,托人買了戲票。這還不算,有一天,她回家來,興奮不已,原來,那一天,扮穆桂英的楊秋玲不知為什么竟然去了我母親工作的醫(yī)院看病,掛的還就是眼科門診:我媽媽這個粉絲為她的偶像看了病,這讓她好高興,她說,“人真是漂亮??!”

      又說,“要是王晶華能來就更好了!”

      王晶華是佘太君的扮演者。我媽更愛一些的,是老旦這行當(dāng)。

      至今,我記得我媽孩子般的快樂。

      其實,在很長的一段日子里,漫長的一段日子里,能讓我媽快活、高興的事情和時刻,實在是不多。

      奇怪的是,我不記得我媽哼唱過京劇,也許,她唱過,但因為我不喜歡,所以毫無記憶。我記住的是,偶爾,喝了酒,她倒是常常會唱一首奇怪的歌:

      “頓河的哥薩克飲馬在河流上,

      有一位少年獨立在門旁,

      因為他在想著怎樣去殺死他的妻子,

      所以他倚在門邊暗自思量……”

      那是一首悲傷的歌,母親的嗓音,沙啞、顫抖,聽得我非常難過。

      “他的妻投身跪倒在他的腳下,

      對他這樣的高聲叫嚷,

      孩子們的爸爸我的丈夫啊,

      我知道你有一副慈善的心腸,

      我求你,求你動手要晚一點,

      等到那更深夜靜的時候,

      不要把我們的孩子從睡夢中驚醒,

      也免得驚起那左近的街坊……”

      我淚流滿面,每次,都忍不住追問母親,“為什么?為什么他要殺他的妻子呢?”

      我媽搖頭回答,“我也不知道啊?!?/p>

      我嘆氣。隱約感知了,生活中,有許多悲傷的、無解的、沒有答案的秘密。也隱約感知了,母親借著酒力,借著這歌聲訴說的內(nèi)心難以言喻的傷痛。

      這一切,應(yīng)該發(fā)生在我十二歲之前,因為,十二歲,1966年之后,很漫長的一段時光里,我?guī)缀鯖]有再聽見我母親唱歌,哪怕是悲傷的歌——人間有些苦痛,是沒有聲音可以表達(dá)的。

      有些記憶,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勇氣寫出來。也許,小說可以,但用散文的方式,我仍然,不能觸碰……

      讓我跳過一些年吧。

      1980年代初,不記得是哪一年,偶然地,在電視里,看到了一段戲劇表演——《拾玉鐲》。

      還是黑白電視時代。屏幕很小。起初,是我媽在看,我不在意,因為沒興趣,不喜歡,出出進(jìn)進(jìn)的,偶爾,掃一眼。

      不知道是哪個瞬間,讓我心里一動。我站下了。后來,就坐下了。我坐在我媽旁邊,一直把那場折子戲,看到了結(jié)尾。我對我媽說,“這么好看啊!”

      我媽說,“這個小演員,將來不得了?!?/p>

      啟蒙了我的戲劇愛好的這折戲,是山西的地方戲——蒲劇。那演孫玉嬌的演員,果然如我媽所說,是后來大名鼎鼎的蒲劇大師任跟心。那年,任跟心據(jù)說才十六歲,好像那是她參加某個賽事的一段視頻。十六歲的孫玉嬌,任跟心的孫玉嬌,天真爛漫,清新如朝露,芬芳如鮮花。迄今為止,再沒有哪個孫玉嬌,能和我初次相逢、一見鐘情的這個孫玉嬌,相媲美——那是我心中“孫玉嬌”的巔峰。

      從那以后,我開始留意戲曲。

      身邊有個現(xiàn)成的導(dǎo)師,就是我媽。

      嚴(yán)格說,我媽也只是一位戲曲愛好者,更確切地說,是京劇愛好者。她并沒有多么了不起的戲曲知識,多么高端的戲曲理論,或是多么不同凡響的戲曲感悟,但,給我這么一個“戲盲”啟蒙,綽綽有余。

      有一年,央視播出京劇青年演員大賽,我媽場場不落,我也跟著看了好幾場。有一天,是旦角的比賽,一個女演員,演《廉錦風(fēng)》,真把我迷住了。此前,我壓根兒沒聽過這出戲,也不知道這戲講的是哪出故事,可這個女演員,載歌載舞,飄飄若仙,那姿容的美妙,讓我不斷地聯(lián)想起曹子健筆下的洛神。我媽更是興奮不已,說,這出戲,早在66年之前,就有許多年沒在舞臺上出現(xiàn)過了。這是梅先生的戲啊。我媽又說:

      “這個梅派青衣,將來不得了?!?/p>

      果然,又讓我媽說中了。這個“廉錦風(fēng)”,不是別人,是當(dāng)時山西京劇團(tuán)的年輕女演員,后來名動天下的李勝素。

      不知從什么時候,我開始留意到,我媽坐在電視前看戲的時候,會跟著里面的人小聲地、情不自禁地哼唱。我驚訝,原來我媽竟會那么多的唱腔。像《野豬林》里林沖的“大雪飄”、《文昭關(guān)》里伍子胥的“一輪明月照窗前”、像《釣金龜》里的“叫張義我的兒”、《赤桑鎮(zhèn)》吳妙貞的“聽包拯一席話”,還有《坐宮》里的夫妻對唱,等等等等。原來它們在我媽的身子里,埋藏了那么多年,潛伏了那么多年,不見天日地囚禁了那么多年!如今我媽放它們出來,它們試探著,有些遲疑,縮手縮腳,怕冷似的發(fā)著抖……我聽著母親像是被風(fēng)吹動著的顫巍巍的聲音,忍不住,涌上來一陣心酸。

      我想聽我媽大聲唱。

      我媽家小區(qū)對面,隔一條小馬路的另一個小區(qū)里,有個曾經(jīng)的“俱樂部”,以前演電影,后來,不演電影了,就變成了一個活動中心,里面,活躍著各種的團(tuán)體。有唱晉劇的,也有唱京劇的。每周,他們集中起來活動一兩次,清唱,排練,也有扮起來登臺彩唱的時候。這種時候,就是我三四歲的小女兒最開心的時刻,她拽著我,在人家化妝的地方,鉆來鉆去,看著鏡子里的人,怎樣將一張平庸的面孔,一點一點涂抹、勾畫成天仙或是又美又怪的花臉。也喜歡趁人不注意,偷偷摸一下那些無比神奇的行頭:鳳冠上的珠寶、靠上的彩旗、厚底的皂靴,還有長長的翎毛,哪一樣,都讓她激動、興奮——那是她平凡生活中的奇遇。

      或許,這是我長大成人的女兒,與她的同齡人相比,更早地喜歡上了中國戲曲,并能心有靈犀地領(lǐng)略一點它的精魂和精妙之處的源頭?

      我對我媽說,你也去和人家一起唱唱,多好啊。我媽說,“我可不去,我這嗓子,不在了。唱不出來了?!?/p>

      我說,“多練練,多吊吊,嗓子就回來了呀。怕什么呀?自娛自樂!”

      我還說,“媽,我想坐在臺下聽你唱戲?!?/p>

      我媽想想,回答說,“等我退休了吧?!?/p>

      1995年,我媽六十五歲,正式地辦了離休,每周只需出兩次專家門診,不再為工作忙碌,但,她仍然一次也沒去過和我家僅隔一條馬路的活動中心,她仍然忙,忙她外孫女、也就是我女兒的日常一切,忙我們這一大家人的日常一切,她沒有時間為自己活。

      我女兒生下來還沒有滿月,二十八天頭上,我父母就把我們母女倆接回到了娘家。這一住,女兒就在姥姥家住了十八年,直到她出國留學(xué)。

      也因此,我和丈夫,從沒有因為孩子的牽絆,而耽擱過我們各自的事情。那些年,說去哪里,可以拔腿就走,是因為,我們身后,有我父母堅如磐石的后援,有一個再放心不過的家。

      我父母家,和我自己的家,一個在南城,一個在北城,但,十八年間,只要我們不出差,在我們的城市,每天傍晚,我和丈夫,必定要回我父母家,和女兒,和爸媽,一起吃晚飯。那是雷打不動的事情。春天的沙塵暴、夏天的暴雨、冬天的北風(fēng)和大雪,一切,都不能成為阻擋我們的理由。我媽的餐桌在等我們。女兒在等我們。父母在等我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在等著我們。當(dāng)然,那時并不知道,那其實也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

      那些年,逢年過節(jié)抑或周末的餐桌上,當(dāng)然是有酒的。父親喜歡糧食釀造的白酒或是啤酒,我丈夫則喜歡葡萄酒,干紅或者干白。而我媽,則會在把最后一道看家菜端上飯桌后,坐下來,給自己斟一杯清香的竹葉青。只有我,在酒的品位上毫無定見,純粹湊熱鬧而已。當(dāng)一家人的酒杯“?!钡嘏鲈谝黄饡r,色彩繽紛,有紅有白有綠有黃(黃是女兒的果汁),那時,我以為,這流水的日子,顛撲不破。

      我媽離休那年,剛好是女兒小學(xué)畢業(yè)升入初中的時候,和小學(xué)一樣,女兒就讀的中學(xué),離我媽家同樣很近很近。出我媽家小區(qū),左拐一百米,是女兒的小學(xué)校。如今,右拐二百米,就是她的中學(xué)了。那是我們城市、我們山西,最好的中學(xué)之一。而私下里,我和女兒認(rèn)定,它就是我們城市最好的學(xué)校,沒有“之一”。因為,那也是我的母校。且說女兒入學(xué)不久,就結(jié)交了一幫特別要好的“死黨”,有男有女,四五個人,當(dāng)然誰家也不像我們家那樣離學(xué)校這么近。于是某一天,她通告我媽說:

      “姥姥,明天中午,我們同學(xué)要來家里吃飯,你多準(zhǔn)備點兒好吃的?。 ?/p>

      第二天中午,浩浩蕩蕩的,死黨們都來了。我媽大盤小碗準(zhǔn)備了一桌,他們風(fēng)卷殘云,倒也不客氣。晚上,女兒回到家里,對我媽說:

      “姥姥,你明天去買幾個大碗吧,我們同學(xué)說了,咱家的碗太小,他們不好意思總盛飯。”

      于是我媽趕緊買了幾個大碗回來。改天,死黨們又上門了。我媽搬出新買的大碗給他們盛飯,女兒很滿意。

      晚上再回來,我媽問我女兒,同學(xué)們對這新碗是否中意?女兒回答說:

      “他們說了,這碗,大倒是夠大了,就是不夠深,湊合吧!”

      這哪能湊合?于是我媽又上街淘了幾個小盆子似的大碗回來,這才皆大歡喜。

      那些年,我女兒,就是我媽的世界。

      1998年前后,我母親安裝了第一個心臟支架。身為醫(yī)生的她,謹(jǐn)遵醫(yī)囑,一步也不逾矩。從那時候開始,我家餐桌上,就不見了竹葉青的蹤影。母親極其自律,平日里滴酒不沾,逢年過節(jié),在我們的一再慫恿下,會偶爾喝一點干紅葡萄酒。我們的說辭是,干紅葡萄酒有利于心臟。

      假如,偶然在外面和別人聚會,母親總是堅辭任何人的勸酒,她只有一句話告訴人家,“戒了。”

      但是,十年后,在我母親八十壽誕的家宴上,她卻喝得酩酊大醉。那時,她已罹患阿爾茲海默癥兩年,已經(jīng)不能自由和流暢地表達(dá)自己的思想。那是在一個酒店的大包房,一家人,還有親戚和朋友為她慶生。當(dāng)然,最重要的一個人缺席了,就是我遠(yuǎn)在法國讀書的女兒。母親一杯接一杯地喝,連倒酒的服務(wù)員都覺到了駭異。服務(wù)員說:

      “奶奶,您喝得慢點,慢慢喝。”

      我媽回答說,“沒事,我有酒量,我有四兩的量呢!我就愛喝這竹葉青?!?/p>

      然后,又對我們說,“你姥姥就最愛喝竹葉青了,我和她一樣?!?/p>

      想必,服務(wù)員很困惑,她喝的明明是紅酒,哪里有竹葉青?竹葉青這種酒,母親的摯愛,母親的念想,早已,退出了我們這個城市的酒桌。高端的酒宴上,它不夠檔次,就連尋常的聚會,也不知為什么看不到它的行蹤。有些事情的退出,莫名其妙,至今,我不懂,在我的城市,在竹葉青產(chǎn)地的省會之城,它為什么會從大大小小的酒宴上,銷聲匿跡?那碧綠的、芬芳的、江南春水般的美酒,為什么,沒有了知音?

      翻開從前的小說,老舍、郁達(dá)夫們的小說,三十年代的小說,竹葉青可謂無處不在,至少在北方,書中的人物,那些長衫飄飄的舊人,走進(jìn)酒館飯店,招呼酒保,“來二兩竹葉青!”那是竹葉青的黃金時代吧?有那么多的知己?!叭袢~穿腸過,兩朵桃花臉上來”,多么性感!多么知恩圖報!

      那一天,我沒有勸阻我悲傷的母親,我知道她悲傷,她的悲傷是那么混沌而強(qiáng)大。我突然很后悔,為什么沒有在超市里買兩瓶竹葉青帶到酒桌上來呢?我竟然忘記了母親的最愛。我以為,罹患失智癥的媽媽自己也忘記了這一點,幾年時間,她忘記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她去自己工作了一輩子的醫(yī)院,卻忘記了去她科室的路怎么走。一家人坐在車上,她悄悄問我,“那個,坐在你弟弟旁邊的小女孩兒,她是誰啊?”我永遠(yuǎn)記得這可怕的一刻,那是我知道了母親“出了問題”的第一瞬間——她竟然忘記了我弟弟唯一的孩子,她的小孫女!恐怖就這樣突如其來地襲擊了我,從那天開始,一直到很久、很久,我一直在抗拒這件事,抗拒母親“生病”這件事。我拒絕承認(rèn)它,我用“拒絕”折磨著自己,更折磨著母親。

      那時,每天晚飯后,母親就守著一臺電視機(jī),只看一個頻道:央視戲曲頻道。但不知從何時起再也聽不到她的哼唱。她的沉默壓迫著我,忍不住,我會問她,“《二進(jìn)宮》是出什么戲?講的什么故事?你唱兩句給我聽?”

      她搖搖頭,說,“我不知道?!?/p>

      “你怎么會不知道?你說過啊,我姥姥最喜歡《二進(jìn)宮》了,她喝了酒,總唱它呀!”

      她惶惑。說,“我、我不記得了?!?/p>

      “你怎么會不記得?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不去想,懶得想,你不是想不起來!”

      “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忍不住自己的悲憤和焦慮,沖著母親叫起來,“你除了不知道還會說別的不會?”

      “我、我——”母親語無倫次,突然失控了,把手里的控制板,朝地上狠狠一摔,對我吼道,“我是傻子,我是笨蛋!行了吧?”

      其實,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母親她是否恐懼遺忘。沒有一個阿爾茲海默癥患者,能向世人描述他們內(nèi)心的感覺。我們只能憑借我們的經(jīng)驗和想象去揣測那是什么樣的一個深淵。有一段時期,母親出行,無論是乘坐公共交通還是在我們自己的車?yán)?,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車窗外,嘴里念念有詞:

      “中國人民銀行”“并東包子鋪”“龍城國際飯店”“郝剛剛羊雜店”“二小飯店”“格力空調(diào)”“禁止吸煙”“通往3號航站樓”“清潔衛(wèi)生靠大家”……她大聲地、生硬而吃力地念出她所能捕捉到的那些信息,那些招牌、路標(biāo)、廣告,不厭其煩,無比執(zhí)拗,走一路,念一路,就像一個剛剛識字的小學(xué)生,像一個旁若無人的頑童。這種時候,我會憤怒,我不相信我的母親會不堪至此,我甚至相信她是在任性地放縱自己……直到后來,直到有一天她最終忘卻了所有的語詞,忘卻了說話的能力,我才突然醒悟,原來,那時候,她是在拼命地打撈著這個活色生香的、珍貴的、難以割舍的世界最后的凌亂印象,她知道自己終將沉入沒有記憶的、黑暗如墳?zāi)拱愕臒o邊長夜。

      那一天,在母親八十壽誕的慶生宴上,我沒有勸阻母親悲傷的狂飲,是因為,我放棄了、絕望了。我絕望地放棄了爭奪,我沒有了力氣,我打不過那個強(qiáng)大的對手。那是我真正繳械的開始。我說,“讓她喝吧?!蹦且惶斓慕Y(jié)局,是母親大醉。她從椅子上滑倒在地毯,失去了意識。我們差點打了120急救電話,但很快發(fā)現(xiàn),她只不過是睡著了。幾個人輕輕把她抬到了沙發(fā)上,然后,靜靜地坐在那里,等她睡醒。服務(wù)員細(xì)心地調(diào)暗了房間里的燈光,幽暗曖昧的燈光,照著一桌殘席和熟睡的母親,一瞬之間,我閃過一個罪惡的念頭:或許,這是她的心愿吧?不再醒來……

      假如,事情真的結(jié)束在那一刻,會多么幸福。

      兩年后,她徹底倒下了。起因是一場肺部感染,吸入性肺炎,高燒不退。那時,阿爾茲海默癥已經(jīng)使她吞咽變得十分困難,不斷被食物嗆到,這是她肺炎的起源。簽了病危通知書,甚至,我女兒在北京瑞蚨祥給姥姥買了全套的壽衣,但是,我媽媽,她奇跡般地,挺過來了。

      只是,她不再會說話,不再會行走,不再會吞咽。病中搶救時所下的胃管、尿管,從此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與她共存。家里,我們給她配齊了全套的設(shè)施:可以任意變換體位的病床、電動的防褥瘡墊、紫外線燈、家用吸氧機(jī)、吸痰器……我的表妹,是全科醫(yī)生,亦是我母親的同事,她定期請他們醫(yī)院的護(hù)士、醫(yī)生,上門巡診,給她換胃管、尿管,再加上護(hù)理的親戚十分、十分精心,鼻飼的那些食物,營養(yǎng)豐富、搭配合理,一年、一年、一年,我母親,在自己的家里,挺過了四個年頭。

      母親倒下后,父親變得格外依戀母親。父親常常坐在母親的床前,撫摸她的臉,叫她“寶貝兒”,和她說許多許多的話。父親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涂,有人上門探望母親,他對人家說,“她很好,她昨天去上班,回來得晚了,現(xiàn)在還沒起床?!蔽覀兓丶遥麑ξ覀冋f,“你媽很好,什么事也沒有,昨天我倆還去公園轉(zhuǎn)了一圈兒呢!”我父親,是最后一個,拒不承認(rèn)我母親生病的人。他長時間地坐在我母親床邊,自問自答,陷入幻覺,覺得那是我母親在和他對話。他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這個他依賴了、支撐了他一輩子的人,他拒絕她倒下,那是他無比恐懼的事。

      常常,半夜里,他突然驚醒,大聲叫起看護(hù)的家人,驚恐地問,“這是在哪兒?這是哪里?你們把我弄到哪兒去了?”

      家人告訴他,這就是家,不是任何別的地方。

      “爺爺,你看,你過來看,奶奶在這里呢,不是家是哪兒?”

      于是,開了燈,扶著他,一步一步,挪到母親的房間,母親的床邊,父親俯下身,摸摸熟睡的母親的臉,說,“嚇?biāo)牢伊?,寶貝兒,你別走啊,你哪兒也不要去——”

      看護(hù)他們的親戚感慨地說,“奶奶是在為爺爺活?!?/p>

      這句話,讓我心疼如割。

      曾經(jīng),我母親,在尚還年輕的時候,這樣說過,“我愿意得心臟病,心臟病死得痛快?!庇终f,“千萬別得腦梗、腦溢血什么的?。 边€說,“你們記住啊,我死后,我要把我的眼角膜捐獻(xiàn)出來。”那時,她總是能這樣很瀟灑很輕易地談?wù)撍劳?,她不止一次這樣說,“我要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我喜歡海?!蹦菚r,死,是浪漫的。而我現(xiàn)實主義的母親,也只有在談到“死”這個話題時,讓我能感受到一點她內(nèi)心的詩意。

      如今,我的母親,在倒下的第五個年頭,又一次嚴(yán)重肺部感染,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hù)室。這一次,被迫切開了氣管,上了呼吸機(jī)。本來,不再做任何有創(chuàng)治療,已是我們所有后輩的決定,但,面對著她喘不過氣來的那種極度痛苦,我們被迫妥協(xié)?,F(xiàn)在,我母親,在醫(yī)院里,又已經(jīng)度過了十六個月。她被各種器械所包圍,身上,是數(shù)不清的管子,氣管、胃管、尿管、鎖穿的液體管……吸痰器每一次開動,就是一次酷刑,她全身抽搐如同被電擊??墒撬耘f艱苦卓絕地、堅韌地、備受折磨毫無尊嚴(yán)地,活著,撐著,原來,原來——是為了我的父親。

      九十歲的父親,已經(jīng)不能行動。他已經(jīng)不能像以前那樣,走到母親的病榻旁。他問家人,“奶奶呢?奶奶在哪里?”家人告訴他,“奶奶去她們醫(yī)院了?!薄芭丁备赣H恍然大悟般地說道,“她去上班了?!?/p>

      他仍然堅忍不拔磐石般地相信著,他愿意相信的事情。

      他的妻子,他的愛人,一輩子,為他擔(dān)驚受怕、為他的“右派”和各種的黑色身份備受牽累,同時也是他的依靠、為他遮風(fēng)擋雨的那個人,仍舊,完好地,活著。

      他也為她而活。

      去ICU探望母親,有規(guī)定的時間。身邊,總是免不了各種干擾。沒有機(jī)會,真正地,和母親獨處。

      她不會說,不會動,不會吞咽,全身上下,能動的,只有眼睛。但她有表情。我看得出來,盡管醫(yī)生說那并非她的自覺意識。

      我進(jìn)去,站在她床邊,喊她。她不睜眼睛。但她的表情很憤怒。她在生氣。

      我知道。

      但我無奈。

      母親倒下的第二年,我的丈夫,在北京,突發(fā)狀況,身患罕見重疾,從此,我羈留在了北京。幾年間,往返于協(xié)和醫(yī)院和京郊的家之間,因為,他的病,除了協(xié)和醫(yī)院,沒有一個地方,能治。

      偶爾,才能回去一下,探望母親,她憤怒,因為我不能常在她身邊。

      她憤怒,被一群陌生的病人,還有一堆冰冷的機(jī)器所包圍。生命怎么會淪落至此?

      今年元宵節(jié),我匆匆回家,去醫(yī)院探望她。那天,她的病房里,意外地安靜,另外兩張病床上,都沒有搶救的病人。房間寂然無聲,護(hù)士也一個不在。只有我,還有閉著眼睛的我媽。冬日的陽光,透過玻璃窗,靜靜灑在她身上。她的臉很安詳,沒有憤怒,沒有痛苦,沒有掙扎,好像睡著了一般。那才是我熟悉的母親,久違的母親。我搬了個凳子,輕輕地,坐下來,然后,我把臉,埋在了她蓋著潔白被單的身上。

      許久。許久。

      那是幾年來,我和我母親,距離最近的時刻。血肉交融。

      多年前,曾經(jīng)有過一次奇妙的體驗,那是在五臺山一座宏大的寺院里,一個女子佛學(xué)院的經(jīng)堂內(nèi)。那天,我們一群人去這寺院參觀,幾十個,也許,上百個,也許,更多一些的比丘尼,正在唱經(jīng)。我被那唱經(jīng)的聲音,震懾了。那聲音,女性的聲音,一開口,如此干凈、清澈、晴朗、明亮,沒有一絲雜質(zhì),如同來自天外的仙音。我站住了,不知不覺,雙手合十,閉上了雙眼。那聲音,那仙音,云朵一般,慢慢慢慢托起了我,有一會兒工夫我似乎失去了意識,只覺得自己很輕很輕,漸漸地,與那天外的、純凈莊嚴(yán)的聲音融為一體……我不知道這一刻有多久,我屏息而立,淚流滿面?!办`魂出竅”,原來,并非一個形容詞,那天,在這至善至美的仙音導(dǎo)引下,我第一次看見了我的靈魂,我看見它為這幸福的奇遇,喜極而泣。

      此刻,也是。我們彼此,我和母親,在這囚籠般的病室,我們擺脫了猙獰的摧殘、折磨、骯臟的血污,在劫后余生的巨大寧靜中,相遇,哪怕只是片刻。

      時間,請為我停留一下……

      護(hù)士進(jìn)來了,說,時間到了。

      我和母親告別,我需要一個告別的儀式。

      我在心里,對我母親說,“媽,我給你唱兩句京劇吧,你聽??!”

      然后,我唱了,在心里,無聲地、默默地唱了起來,是我母親喜歡的《霸王別姬》: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

      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

      我轉(zhuǎn)身,走出去,淚如泉涌。

      我相信母親聽見了,在這一點上,我是我爸的女兒。

      三、余韻

      八十年代初,姥爺去世后,我舅舅來山西探親,帶來一大包東西,是姥爺?shù)倪z物。打開看,一大摞筆記本,二三十本的樣子,黑色硬皮的封面,整整齊齊。舅舅說,這是姥爺?shù)囊徊繒濉?/p>

      他說,姥爺這十多年來,也許,更久以來,一直在做這一件事情,一直在寫這本書。這書稿,是姥爺?shù)暮蟀肷?/p>

      我極驚訝。

      小心翼翼翻開,一看,如同天書一般。后來我才知道,原來這是一本有關(guān)音韻學(xué)的著作。更確切地說,是對一本古代“切韻”書籍的研究、詮釋與批注。

      極漂亮的鋼筆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字體。漂亮、端方而蒼勁??淳昧?,就覺得,有蒼涼和蒼茫之氣,從那紙頁上,從那墨漬和骨架結(jié)構(gòu)中,撲面而來,像北方長河之上的大風(fēng),吹得我眼睛發(fā)酸。

      這書稿,真重。

      我終于想起了,姥爺,曾經(jīng)是黃侃先生的弟子。

      四、結(jié)尾幾句話

      此文,寫給我親愛的外孫女如意。等她長大了,我一定不在了。或許她還沒長大,我的記憶已經(jīng)如同我母親一樣死亡了。我想讓她知道一點從前的事情,讓她知道一點我們這個小小家族的過往,讓她知道,她來自何方。僅此而已。

      因為,我確信,她的母親,不會告訴她這一切。她的母親不很關(guān)心這些。也許,有一天,她母親想知道些什么了,可是,那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能再告訴她。所以,也算我替她母親做份備忘。

      我的如意,我想請你替姥姥記住些什么。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忘卻,假如這讓你更幸福的話。

      一切,在你。

      責(zé)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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