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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塵寰

      2018-08-13 08:52張祎
      參花·青春文學 2018年9期

      張祎

      你自始至終都清楚的一點是——你和他永遠不可能成為一路人。

      濃烈辛辣的酒氣彌漫在空氣里,以最為原始、粗魯?shù)姆椒òl(fā)酵而得的高粱酒理解不了何為溫柔。你日后會明白的,它們燙喉刺胃,那是一種自虐式的暢快。白毛月亮替一切蒙上若有若無的光,你抬起頭,發(fā)現(xiàn)他眼中的光芒竟遠亮過天上水漬似的那一點。

      山中日月長,層巒疊嶂阻隔著你的眼睛與一切人間煙火。倘若你——隱跡于老林的妖蛇,終于踏出這山門,便會發(fā)現(xiàn)林海外的城池已變換了名姓。

      血味、煙塵味暗流似的翻涌裹纏著你的鼻子。楚霸王過了江就算不得楚霸王,那叫“喪家之犬”;騰蛇乘霧八萬里,落在地上便是輕賤腐骨。朱家大明氣運盡了,皇帝手中飛魚錦衣的獵手也就轉頭做了獵物。不死不降便是異黨,譬如他,注定要流離漂泊在山坳窮鄉(xiāng)里一輩子的。

      但這并不能改變當前的劍拔弩張。雪條兒鋼劍的刃口懸停在你頸側,你生于此世千千年,想殺你的萬萬個,他不過是其中之一。酒與暮色與其他一些還不能為你所理解的東西,它們將他的眼睛熏染得迷茫而恍惚。劍不動,你將頸子立得更直——

      “罷了?!变撹F的腥氣離你遠了,他癔癥一般顛三倒四地囈語:“萬物不仁……萬物……無異?!?/p>

      崇禎十七年或者說順治元年,皋月既望——這便是你們的第一次會面。

      如果他——這個丟掉劍便撲倒在你面前的男人,要是有同伴的話,或許今天便會如“高祖斬白蛇”一般,以其奇詭的讖緯味道在史冊里掙得微末一筆。你小心地爬近并翻出毒牙,但下一刻便發(fā)覺了這行為的多余。他明明不會再對你造成威脅,當他醒來,記不記得你都存在疑問。但有些人偏就是天生一股危險味道,動如驚矢靜如懸刀,令人不愿與之為敵。鉆回草叢前你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他,你想,他大概就是這類人。

      同時,這也是你此生頭一次見他因酒精而人事不知。這樣的機會不多,統(tǒng)共只有兩次,下一次得等到六七年后。畢竟人非草木,拿這回來說吧,如果你知道此時山外縣城的雉墻上高高挑著些什么……那么他的失態(tài)完全可以被原諒。

      這時你應該還料不到,你與這摔進淖泥坑的落魄錦衣衛(wèi)還要再見,就像你不會相信日后自己最常做的事是揣支笛子上街去。

      你是這年冬天里又遇著這男人的。劍沒了,兩眼也緊閉著,貫穿著眼眶的是窄溜溜一道刀疤。懷里一個小包袱,又細又瘦像裹了條小狗。他摸摸索索進到你這四壁漏風的臨時居所里來,事實上這房子到底屬于誰還真不好說,當今這樣無主的屋子遍地都是。你在這里不過是偶然發(fā)現(xiàn)了灶膛里比較暖和,足夠供你越冬。

      你看見他解開將包袱縛在前胸的破布,抖開,原來是件爛道袍。他將它胡亂披在肩上。無量天尊,這是他眼下除卻一死外所能做到的,對“留發(fā)留頭”之類新規(guī)唯一有效的對抗。

      他揚著頭,胳臂里護著那個包袱,你心想,他是來尋仇么?“我認得那股子檀香味兒,成精的蛇才有那種味道”,他說,“蛇精稀罕,您老莫不是晚輩前陣子沖撞過的那位?”

      于是你從梁上降下身子,看來他并沒有意識到你才是這房子現(xiàn)在的主人。包袱受驚一般扭動,貓叫似的哼哼聲從里面?zhèn)鞒鰜?。你看向他,半塊斷緣鋒利的破瓦橫在你頸側。

      “冤有頭債有主,不許碰她。”

      你吐著信子,覺得這人有幾分意思。心想只一宿的話,住便住吧。

      晚些時候火堆終于半死不活地燒起來,他僵著胳膊托著孩子,你看了都覺得難受,索性游過去示意他將她放在你蜷起的尾巴上。偏偏他會不了意:“還不走……你冷了?”

      你張張嘴,不知道該怎樣向他進行說明。

      “進來?”他朝你打開一扇衣襟,自作主張地裹住你的腦袋?!跋日f好了不能咬我。你實在不樂意出去,那咱們仨得好好過。”

      也許戳中你心思的正是這一剎。你習慣了伏在坑洞里挺過霜雪,習慣了對抗各路妖鬼道士的圍捕追殺,但唯獨沒有過誰會燃一堆篝火,拉開衣襟問你冷不冷,要不要進來。

      說到底——不過是終于有了個人肯信你近你。

      人世間比山里暖和得多。各種意義上的暖和。

      你在街角立定,向腰間的罐子里掏一把。那罐子本來裝的都是紅砂土,但你就是能從中抓出一條一條磚紅色小蛇來。當?shù)崖曕至ù蛑ㄇ徽ㄩ_,它們會用盡本事使在場的觀眾興奮。整條街道行色匆匆,能夠使流動人潮凝結成塊的聲音只有兩種,一是你的笛聲,二是對面妓院里姐兒們的調笑聲。這些短命而容易無聊的女人是你最大的主顧,你不習慣她們的行世方式但不得不妥協(xié),這種妥協(xié)將貫穿你存留于人世的之后幾十年。

      這表演,對于此時的你來說更接近于游戲,每天兩次從不間斷,紅蛇們銜回的銅板夠你打上一碗羊奶再買幾個饃饃、半塊咸菜,有時甚至還有結余。你帶著這些去找另一邊打卦算命的瞎道士,瞎道士不瞎的時候曾拿劍逼著你的頸子。

      他會將饃饃扯碎了泡在奶里,泡成一碗粘稠的黃色糊糊。不必幫忙,倚在他懷里的女娃娃會自己捧著碗喝個干凈,據說這牙沒長全的娃娃是他那被梟首棄市的友人的遺孤。

      趁著攤前沒什么人,你變回原形盤踞在角落里。不需考慮生死時,觀察人類的聚散離合、迎來送往令你感到新奇而有趣。

      他打板凳底下拽出只開了瓢的耗子:“你吃這個不?我打的。”

      “……”

      “不信哪?我當年蒙著眼還射得中燕子呢。”他壓著嗓子笑著說道:“再不開葷你要成佛了?!?/p>

      但你還是咽不下耗子。換成兔子就好了。你想,如果來日自己終于修出了人舌,一定要先問問他叫什么名字。

      這便是塵世中的塵世——無憂極樂之地。

      描金燈籠整日里燃著,大塊伎樂天女圖攀附在墻壁、屋頂,祥云飄帶漩渦般聚散,令人目眩。她穿過彩飾繁復的曲折走廊,新來的客人往往會迷失在這。

      比起大多數(shù)人來,建筑的浮夸美麗往往是不可想象的。因為它們不需要生存不需要勞作,這些精致的木石結構只需要無差別地接納一切進入它們的物件,謙卑地、和善地、安靜地取悅各種各樣的眼睛。物隨主人形,在她眼里,這和婊子沒什么兩樣。但她對婊子并無偏見,因為自己就是。

      鄰房里的人又嗚嗚咽咽哭起來。她躺著聽了一會兒,發(fā)覺對方短時間內并不打算收聲,于是爬起身去敲門。這的晝夜倒著個兒,姐兒們剛歇息下,再哭下去吵醒了哪個就誰都甭想安生。

      她六歲進來,今年十六。剛來時哭著要回家,挨兩天打也就好了。如今住也住慣了,家里也忘了。只記著有兩個叔,一個瞎一個啞,瞎子是算命道士,啞巴是耍蛇的。沒娘。那天一個婆婆說要帶她坐船找娘——就到了這。

      沒人開門。

      不曉得為哪個哭。她想,哭病哭債不過一會兒,哭男人怕是要哭一輩子。前陣子新來的姐兒就是,窮得過不了日子,夫家又賣她一遍?!巴饷婺挠袠抢锖谩!蹦桥寺N著新涂的指甲,扭頭噗噗吐干凈瓜子皮,“做牛做馬伺候他,回頭還嫌咱娘們兒丟人——丟人別娶啊。咱娘們就是傻,放著千金小姐不當蹦著要給人當老媽子?!?/p>

      她銜著瓜子聽得心驚,樓外已生疏的世界也更加恐怖起來。這話已有不同女人對她說過無數(shù)次了。

      屋里的哭聲終于低下去,低得沒有了。她回到屋里照舊睡下,睡著睡著突然起尸般跳起來,下了地飛快抓起幾樣小首飾塞進床底下,塞好了整平了褥子,這才重又安心躺下。

      你照舊在街上吹著笛子,泥土幻化成的紅蛇聽話地按照你的意志舞動。有時你也會迷惑——為什么還在這?為什么不回山里去?

      個中原因著實有些復雜。待久了拋不開算一方面原因,最主要的——那變故結束后你說服不了自己一走了之。

      這么說吧,六歲的娃娃和婆婆上船你是看見了的,只不過沒告訴他而已。你看著她們走得遠了,心里莫名輕松不少。你選擇留在這是因為這里有人愿意對你好,努力是等量交換而非無差別的報答。那娃娃費力養(yǎng)著又不見大,拖著后腿多余。

      但他顯然不這么想。天黑了,蛐蛐兒叫了,他“篤篤”地搗著明杖一步三跌出去找人。一片昏暗里你盤在房梁上。他悶得厲害時會給你一遍一遍講故朝舊事,尤其是關于那女娃兒父親的,他們倆做過多少年同生共死的戰(zhàn)友同僚。反芻出來的記憶經他的口你的耳磨成繭,你想,看來他也在做等量交換。

      不過這想法你無心讓他知道,因為就算他了解了也不會認同。

      當然找不著,那天他久違地又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酒醒后他說要出去找,照顧這孩子是他能為故國故人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那就出去找,你無所謂。找了幾年無功而返,錢倒耗得不剩幾個。其間他還給當差的認出來過,不知是好是歹,你只覺得耽誤事,索性躥上去直接把人咬死了事。大庭廣眾縱蛇殺人,為此他不得不額外花時間躲了幾個月通緝。

      你不愿承認,但你的確融不進也應付不來人類的世界。

      后來鄉(xiāng)里的紅花販子捎回信來,說某地某窯子里的姐兒蠻像你們家丫頭哦。

      于是再去,這時候你簡直要忘記娃娃那個人了。

      贖身的錢當然沒有,你們帶的那點盤纏勉強夠買來些她的時間以勸她跟你們走。待她終于點了頭,他便直接一把扯了人跳出窗去,利索身形里堪堪透出一點當年錦衣衛(wèi)的影子。你化出真身盤在樓下,心里有些疙疙瘩瘩地不舒服。你的尾巴尖兒就是那時丟的。同時你也悲哀地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不管有用沒用,在他心目中,妖蛇到底是比不上故人遺孤的。

      這無疑是對你長久以來處事原則的否定。

      娃娃回來了,雖說變得和誰都不再親近,但好歹是回來了。日子還像很久以前那樣過,你在妓院前頭耍蛇,沒有暮年的女人們舍棄掉珍貴的睡眠紛紛探出頭來看。她們依舊拋給你銅板,紅蛇依舊靈活地接,只不過你不再放心將錢擱在自己身上,因為早晚會給她摸走。她的錢是誰也碰不得提不得的,說一說那女人便會冷笑著來回念叨她六歲那年,“當初不看好我——你們以為我這樣子是被誰害的?”

      每當這時你就覺得她是在影射你,畢竟她這兩位“親人”中,目能視物的只有你。

      你讓蛇把錢銜回簍子里去,這蛇簍目前是她唯一不敢下手的地方。

      他更加迅速地衰老下去,找她時他開始出現(xiàn)少許白頭,她回來后他的頭發(fā)竟白了大半。同頭發(fā)一起衰敗的還有他的身體,你的舞蛇把戲甚至一度成了這個“家”唯一的經濟來源。

      你不明白,明明人還是那幾個人,居所營生也沒變,這日子是怎么變成這副模樣?如此還要過多久?

      要不明天就走?你想著,事實上這問題你在昨天就已經想過一次了。不妨這么告訴你吧,明天你還會再想一次。

      得失離合,悲喜欲求——塵寰吶,那可是一片極精彩漂亮的沼澤。

      此文系吉林大學文學院作家進修班優(yōu)秀作品

      (責任編輯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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