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
臘月二十八,我跟著爹去趕年集。我八歲,是村里小學(xué)校一年級的學(xué)生。爹四十八歲,名字叫趙清和,是村里最普通的莊稼人。
爹擔(dān)著兩只筐,筐里裝滿了白菜,要到集市上去賣。我空著手,尾巴似的跟在爹的身后,緊跑慢跑,還是跟不上爹的腳步。小路彎彎曲曲繞在沙灘上,路面暄暄的,走一步陷下去,走一步陷下去。爹的擔(dān)子沉,擔(dān)子吱吱地響,哼著一曲沉重的歌;爹的腳步也沉,深深地陷進(jìn)沙窩里,也是吱吱地響,也是一曲沉重的歌。走了五里路之后,我看見爹的脖子里有了明晃晃的汗水,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而我們還必須再走五里路,才能到達(dá)集市所在地史家寨村,才能賣掉白菜,才能給我買一雙新鞋,才能買回過年用的東西,例如鞭炮、年畫等。
長這么大,我是第一次跟爹趕年集。爹本來不想讓我跟他一塊兒去,說我個(gè)頭小,身體弱,天氣冷,凍壞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起碼過年過不好??墒堑指吲d我在學(xué)校考了第一,語文和算術(shù)都得了100分,所以想獎勵(lì)我一下,所以又同意了我和他一塊兒去趕集。我想,寒冬臘月,爹的身上既然冒汗了,他一定很累很累。
我跑到爹的前頭,立在路邊說:“爹,咱們歇會兒吧,天氣還早呢!”
爹看了一眼已經(jīng)高高升起的太陽,笑了:“小子,你累了?”
我說:“爹,你累了,看你脖子里那汗?!?/p>
爹用手隨意在脖子里抹了一把:“小子,不敢再耽誤工夫了,咱們還要賣東西,還要買東西。咱接著走吧,爹不累。”
爹又走在了前面。爹挑著的擔(dān)子咯吱吱,咯吱吱;爹的腳步咯吱吱,咯吱吱。爹告訴我他總共挑著22棵白菜,前邊筐里11棵,后邊筐里11棵,兩筐白菜加起來,大約有120斤左右。我想,也許是因?yàn)樘舻锰嗵亓税?,所以爹的?dān)子和腳步都很受委屈,所以一齊訴苦,所以一齊咯吱咯吱亂咯吱。
所以爹就淌汗了。
爹怎么會不累呢?爹除了起早貪黑地在地里種莊稼,還要在家里推碾做飯、縫補(bǔ)漿洗。昨天夜里爹給我補(bǔ)棉襖,油燈如豆,燈光迷離,在一片似有若無的昏黃里怎么也紉不上針,爹的眼里就有了淚水。我問爹:“為什么就哭了呢?”爹搖了搖頭,長長地感嘆一聲說:“小子呀,別問了,你爹沒出息,沒出息!”
后來我就睡著了。
后來我就聽見雞叫了。
雞叫的時(shí)候我們家里還亮著燈,爹還在給我補(bǔ)棉襖。
爹怎么會不累呢?
正想著這些事情的時(shí)候,爹大聲喊道:“小子,好好走,小心腳下的渠溝!”
我低頭一看明白了,原來小路又從沙灘上繞到了山根兒,路面上有道澆地用過的渠溝沒有用土填平,需要跳一大步才能過去。爹擔(dān)著擔(dān)子使勁兒向前一邁,渠溝是跳過去了,可是一顛一顫,從后邊那只筐里骨碌碌地滾下一棵白菜來。
白菜正好落到了渠溝里,爹回頭看了一眼也沒有發(fā)現(xiàn)。
我跑上去把那棵白菜抱了起來。
我不想讓爹知道他掉了一棵白菜。
怕爹看見,我把那棵白菜用雙手托在背后,就像倒背著手走路一樣。
而且呢,我還和爹保持了一定距離。
我希望爹再丟一棵白菜,再讓我給拾起來。
數(shù)九寒天,滴水成冰,野地里的風(fēng)像刀子一樣削我的臉,削我的耳朵,當(dāng)然也削我的手。沒有那棵白菜,我還可以把手插進(jìn)兜里,蹦蹦跳跳地走,這樣暖和一些;有了這棵白菜,哪只手也不能放進(jìn)兜里了,托著它就像托了一塊冰凌(抱在懷里怕爹看見),簡直涼到了心里。我咬著牙往前走,離集市還有二里地,還有一里地,還有半里地……
爹回過頭來問我:“小子,你累了吧?”
我搖了搖頭:“爹,我不累,我又沒拿著東西?!?/p>
爹問:“不累你怎么跟不上我?”
我想到爹要在年集上給我買一雙新鞋,急忙回答:“爹,我的鞋破了,不跟腳?!?/p>
我是在到達(dá)集市以后把那棵白菜交給爹的。爹趕緊用他那雙大手捧住我的一雙小手,呼呼地給我哈了一陣熱氣說:“小子,你看你的手都凍紅了,凍僵了!”
爹跺著腳說:“小子,你要是凍出個(gè)好歹來,這年咱們怎么過?”
爹又點(diǎn)著我的腦門兒說:“你傻啊,我筐里掉了白菜,你為什么不言聲?這棵白菜少說也有十來斤……”
爹的眼睛紅了,淚光閃閃的樣子。
我說:“爹,你挑的擔(dān)子太沉了,我想替你分擔(dān)一點(diǎn)點(diǎn)兒,可是只掉下來一棵,所以我能拿得動?!?/p>
那一天我是被爹擔(dān)回家里的。爹的一只筐里裝了年貨,一只筐里坐了我。
我不這么著,怕人笑話;爹非要這么著,說沒人笑話。
路上有人問爹:“趙清和,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八九歲的孩子,不會自己走嗎,你還擔(dān)著他?”
爹回答:“大叔,哪個(gè)孩子不是在爹娘的懷抱里長大的?這孩子從小沒了娘,我愿意擔(dān)著他——擔(dān)著他我心里舒服。”
按公歷說,那是1950年春節(jié)前的事情,我記得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