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心武
我的瑞典朋友告訴我,他印象最深的是,冬日大雪紛飛時,他靠在父親的腿上,面對火焰,父親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抽著煙斗,父子二人就那么久久地在沉默中享受著天倫之樂。他至今回憶起當年的情景,說完全不記得父親說話的聲音,然而父子間心靈的交流讓其一生一世回味不盡。
成家以后,我和愛人都有若干見面就聊個沒完的朋友,但那些默默相對的摯友是我們絕不能失去的、至為寶貴的。我和愛人互問:默默相對,樂趣何在?我說,有一種安全感。愛人先是搖頭聳肩,想了想,卻點了點頭。
是的,在這茫茫人世上,存心要害你的人必不會多,但在滄桑變化之中,你的朋友必不能都與你浮沉與共,他們實在也無此義務(wù)。且不去說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只說那些聽了你許多的心聲、知悉你若干的隱情,而一旦棄你而去后,便可以任意將其消費的舊友,你回首往事時,能不黯然神傷么?
而以沉默相對的朋友,他交給你的是一顆完整的心,你回報他的也必是一腔誠摯的情。在語言之外,人與人達到理解和認同,那真是一種清明澄澈的境界!不過,企圖用語言來描述和闡釋人與人之間的沉默交流,實在有點顢頇。我的瑞典朋友本想把他童年坐在父親身邊的心靈體驗跟我形容得更詳細些,卻越說越力不從心,于是他雙手使勁一揮,用地道的北京話結(jié)束說:“反正,特滋潤!”
我和我的瑞典朋友各握著一只玻璃酒杯,小口啜著威士忌,一時沉默無語。我們的友情,能進入那樣的境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