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蕤
王蒙和我用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決定舉家西遷新疆。幾年前,王蒙還得到過毛澤東的親自保護,他一身豪氣地說:“活一輩子,連正經(jīng)的痛苦都沒有經(jīng)歷過,豈不是白活一回?豈不是枉走人間?”當外人問起我們是怎樣去的新疆,恐怕沒有人猜得出過程是這樣輕而易舉。
1963年秋的一天,我正在109中學上課,課間有一個電話,是王蒙打來的。
“我正在會上,號召作家們到下面去,我們去新疆好不好?”
“我同意,新疆是個好地方?!?/p>
“你同意的話,我就聯(lián)系新疆的王谷林了?!?/p>
“孩子呢?”
“一起去啊,全帶上?!?/p>
前后通話不到五分鐘,我倆就定下了舉家西遷的大事。放下電話,我忽然感到兩腿無力,氣血一直往上升。新疆,多么遙遠的地方,而我們基本上是沒有出過遠門的。但是我能理解王蒙。正因為從來沒有離開過大城市,沒有離開過北京,我們才有一種對于邊疆,對于遼闊國土的向往。用王蒙的話來說就是這里有拼搏,有冒險,也有自信。王蒙悄悄對我說:“有本事走,就有本事回來。敢遠走高飛,就敢做出一點成績。如果什么都沒做成,一事無成,老死邊關,自然也心甘情愿?!?/p>
我倆商量定了,才分別告訴雙親和朋友,自然遭到他們的質疑和勸阻?!霸诒本銈儾虐差D好家,還不好好過幾天安定的生活。多好的地方也不如北京好?!薄霸趺催€要帶孩子去?你們太年輕,這樣考慮問題不實際。”“如果一定要去,讓王蒙先去,看情況再考慮下一步?!?/p>
我們都知道新疆環(huán)境惡劣,可條件再差也沒關系,我不怕。我一心只求這個環(huán)境對王蒙而言比現(xiàn)狀好,有這一條足夠了,很多細微的事不必去想。至于王蒙是不是先去,這不需要考慮。我倆必須在一起,這是沒有商量余地的:在一起,邊疆也是家園;不在一起,家園也就不再存在。
我知道,雖然不正常的經(jīng)歷使王蒙變得畏畏縮縮,但他對自己的熱情、才華和未來仍然充滿信心!我們都是這樣浪漫而且自信,不怕背水一戰(zhàn)。我也相信,新疆的遼闊大地對王蒙是有好處的:他的心胸將會變得更加開闊,他的文學素材將得到積累,他的文章風格將得到改變與發(fā)展。我認為,十年中王蒙將做出卓越的成績,十年后我們是可以勝利地回來的。
1963年12月23日,我們舉家西遷。清晨,作家蕭也牧代表中國青年出版社來送行。登上開往烏魯木齊的69次列車,找好座位,把精心攜帶的一瓶小金魚平放在桌上,然后打開窗戶,我們?yōu)I告別親朋至友。在嘈雜聲中,我聽見人們議論:“還帶小金魚?”
是??!我們四口之家,兩個年幼的兒子——五歲的山和三歲的石,再加上必不可缺的行李包裹,“陣容”已夠龐大的了。但是,金魚非帶不可。那是在他重新走上工作崗位,且有了自己的家之后親自飼養(yǎng)的。
列車疾馳飛奔,把村莊、農(nóng)戶、高高低低的山丘、樹葉脫落的樹干相繼甩在后面。
“我們什么時候能回來?”我問。
“三五年,頂多十年。”他毫不猶豫地自信地說。誰料到,這一去就是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