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昕
哀傷永遠都在,只是你要把它轉(zhuǎn)化成一種生命力與能量,活出孩子們要我們活出的那個樣子。
2006年10月22日,對柳紅來說,是一個不思量自難忘的日子,她的兒子吳子尤生命終結(jié)于這一天。
柳紅和朋友們用鮮花、詩歌和燭光為吳子尤送行,這是一場來賓不分老幼、名流云集的遺體告別儀式。靈堂里播放的是吳子尤生前喜歡的音樂,條幅上是姥姥手書的吳子尤作的詩:“我是你心頭優(yōu)雅的秋風,淡淡地描繪著你的感嘆,你的贊美,你眼里永遠的笑意。”吳子尤靜靜地躺在那里,身上撒滿了紅色的玫瑰花瓣。柳紅面帶微笑,身著一襲絳紫色繡花旗袍,一條白色帶著牡丹圖案的披肩,站在兒子身邊,一邊輕撫他如同輕撫熟睡的嬰兒,一邊跟親友介紹他離別前的話語。
這是吳子尤的遺愿,是他事先設計好的告別。作為母親,柳紅能夠做的,就是收拾起悲傷,給兒子一個體面而優(yōu)雅的送別儀式。
柳紅1988年畢業(yè)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工業(yè)經(jīng)濟系,是經(jīng)濟學碩士,并擔任經(jīng)濟學家吳敬璉的研究助手達9年之久。1990年4月,兒子出生了。柳紅為兒子取名“子尤”,取“自由”的諧音,希望他快樂、自由地成長。吳子尤在文學方面,早早地就顯示出了天賦,4歲時迷上了聽故事,5歲開始模仿講相聲,6歲愛上了看電影,8歲開始寫文章,9歲開始寫詩,曾獲“世紀杯”“春蕾杯”征文大獎。
2004年2月,一次和柳紅外出,在過天橋時,吳子尤突然說:“我希望擁有傳奇的人生?!币粋€月后,他被診斷為患有縱隔非精原生殖細胞腫瘤。
“一次手術(shù),兩次胸穿,三次骨穿,四次化療,五次轉(zhuǎn)院,六次病危,七次吐血,八個月頭頂空空,九死一生,十分快活?!薄盎厥渍鞒?,這一路我不是愁眉苦臉走過的,不是唉聲嘆氣走過的,不是遮遮掩掩、小心翼翼走過的,而是一路有言笑、橫刀向天笑、仰天長笑、淚中帶笑走過的?!边@是吳子尤的病中瑣記。他用文字對抗命運的為難,更給迷茫無助的柳紅上了一堂人生大課。他告訴柳紅:“媽媽,你得是端莊的、典雅的、井井有條的、忙而不亂的,你每次歪著脖子、駝著背從外面跑進來,我都會覺得好難過?!庇谑牵t變得比從前更積極樂觀,一邊陪兒子就醫(yī),一邊同他一起學習進步。母子活在飽滿的精神世界里,像一個生命共同體。
2005年9月21日,作家李敖在緊湊的大陸之行中,專門去看望了吳子尤。吳子尤對李敖說:“在我這個年齡,我已經(jīng)超過你了,因為我得的病比你多?!彼谒徒o李敖的書扉頁上寫了四句話:“你也曾青春似我,我也會快意如你。誰敢喊:雖千萬人,吾往矣?誰又將兩億年握在手里?”2005年7月29日,與他的不羈風格一致的作品《誰的青春有我狂》出版了,其中收錄了吳子尤從8歲起所寫的詩歌、散文、隨筆、雜文、小說等,其中約一半是他病發(fā)后所寫。
“上帝準備今年送一個金燦燦的腫瘤給一個人,送給誰呢?他怕膽小的人支撐不住,所以接受這個腫瘤的人必須堅強。然而,只依靠堅強挺下來的人,最終留下的只有平淡的忍受,所以要送給一個樂觀的人。而只靠樂觀挺下來的人,光笑而不會回味。于是,他就準備送給我,因為我是超越一切的!我把這叫作享受?!眳亲佑鹊念V恰⑦_觀與才情轟動一時,但病魔無情,他還是走了,他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是:“這個故事該如何收場呢?”
一場沒有痛哭的葬禮結(jié)束后,柳紅撫摸著兒子的書稿,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語:“能成為你的母親,我受寵若驚?!?/p>
雖然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要堅強,但對于一個母親來說,失去了年少的孩子,未來的路漆黑一片。很長一段時間,柳紅每個周末都去墓地看兒子,像赴一場約會。她在心里對自己說:“我答應子尤的,我做到了?,F(xiàn)在,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思念兒子啦?!笨梢换氐郊?,又再一次感覺到兒子真真切切地不在了。她不吃不睡地待在兒子房間里,不眠不休地讀兒子的書稿。
“上帝總是公平的。如果在年少時生場大病,苦痛之余,讓自己有了對生命難得的體驗與心得,這就是收獲,這就不是不公平?!边@是兒子在《誰的青春有我狂》中寫下的??墒?,柳紅分明感覺到兒子就在身邊,對她娓娓道來。
可他若在,定會對這樣被悲傷掩埋的母親感到失望。于是,柳紅開始尋求自我治愈,她一邊練瑜伽,一邊整理兒子的書稿。在兒子去世百日時為他出了詩集,周年時出了文集,五周年時出版了遺作。
2009年,柳紅開始練習長跑。2010年,50歲的柳紅第一次跑半程馬拉松,之后開始跑全馬,此后連續(xù)3年參加了香港樂施會組織的百公里毅行。與此同時,她主編了《生命的十二堂課》一書,也是其中一課的主講人。她用自己經(jīng)歷的生離死別為例,在這個諱言死亡的國度里,宣講活著的意義。
在這堂生死大課里,柳紅先后接觸了很多喪子的父母,他們許多人受到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內(nèi)心在承受了喪子之痛后又增添了新傷痕,從而將自我封閉起來,和社會隔離。作為一名學者,同時又是一位失獨的母親,柳紅選擇走到臺前,告訴這些悲傷的父母:“哀傷永遠都在,只是你要把它轉(zhuǎn)化成一種生命力與能量,活出孩子們要我們活出的那個樣子?!?/p>
2016年,柳紅重新回到大學校園,到維也納大學攻讀博士學位。這一年,她56歲,是吳子尤離去第10年。
2016年4月10日,是吳子尤的26歲生日。也是在這一天,柳紅參加了維也納馬拉松。吳子尤曾在2002年來過維也納,對維也納一見鐘情。他告訴柳紅:“仿佛我就是這兒的人,沒有陌生感,一切熟悉而親切?!?/p>
維也納馬拉松的出發(fā)地設在聯(lián)合國駐維也納辦事處大樓旁,那是一組現(xiàn)代建筑,緊接著路線經(jīng)過多瑙河上的大橋,然后是Prater森林公園,接著是多瑙運河、維也納一區(qū)、環(huán)路、維也納歌劇院、美泉宮、市政廳、城堡劇院和維也納大學。這是兒子來游玩時的路線,也堪稱世界上最吸引人的馬拉松路線。
那天,途經(jīng)的每一地、每一景,都令柳紅百感交集。盡管之前她因為工作有3個月不曾鍛煉,也不相信自己能成功完成比賽,但最后,她以5小時30分的成績跑到了終點。在終點,她雙手舉起,淚如雨下,心中默念:“26年前,我成為你的母親,今天,我將這場維也納馬拉松獻給你。我知道你看得到,媽媽會哀而不傷,滿懷熱愛地活下去,直到有一天,與你重逢。那時,我可以興高采烈地告訴你,我沒有違約。你是我的驕傲,我也是你的驕傲?!?/p>
前段時間,在一次演講中,柳紅說,在失去兒子的十幾年間,她一直試圖用自己的行動超越哀傷,賦予哀傷不同的色彩,讓忌諱談死、缺乏生命教育的中國人,用另一種方式去理解哀傷。哀傷不只是黑白的,也可以是彩色的?!拔疫x擇了接納哀傷,與它共存,并且尋找另外的人生道路,我發(fā)現(xiàn)我挑戰(zhàn)了生命的極限,這是此前遠遠想不到的事情?!彼χ鎸θ珗鲇^眾,以兒子的詩作為演講的結(jié)尾:“別人讓天空主宰自己的顏色,我用自己的顏色畫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