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田
故鄉(xiāng)的桃李,是有著很好的景色的。計算時間,從三月花開時起,至八月拔園時止,差不多占去了半年日子。所謂拔園,就是把最后的桃子也都摘掉,最多也只剩下一種既不美觀也少甘美的秋桃,這時候園里的籬笆也已除去,表示已不必再晝夜看守了。最好的時候大概還是春天吧。遍野紅花,又恰好有綠柳相襯,早晚煙霞中,罩一片錦繡畫圖,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組成的小村莊,這時候是恰如其分地顯得好看了。到了夏天,有的桃實已屆成熟,走在桃園路邊,也許于茂密的秀長桃葉間,看見有剛剛點了一滴紅唇的桃子。桃的香氣,是無論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聞到的,尤其當早夜,或雨后。
說起雨后,我想起布谷,這時候種谷的日子已過,是鋤谷的時候了。布谷改聲,鳴如“荒谷早鋤”,我的故鄉(xiāng)人卻呼作“光光多鋤”。這種鳥以午夜至清晨之間叫得最勤,再就是雨霽天晴的時候了。叫的時候又仿佛另有一只作吱吱鳴聲的在遠方呼應,說這是雌雄和唱,也許是真實的事情。這種鳥也好像并無一定的宿處,只常見它們往來于桃樹柳樹間,忽地飛起,又且飛且鳴罷了。
我永不能忘記的,是這時候的雨后天氣,天空也許還是半陰半晴,有片片灰云在頭上移動,禾田上冒著輕輕水汽,桃樹柳樹上還帶著如煙的濕霧,停了工作的農(nóng)人又繼續(xù)著,看守桃園的也不再躲在園屋里。這時候的每個桃園都已建起了一座臨時的小屋,有的用土作為墻壁,以樹枝之類的作為頂蓬,有的則只用蘆席做成。守園人則多半是老人或年輕姑娘,他們看桃園,同時又做著種種事情,如績麻或紡線之類。落雨的時候則躲在那座小屋內(nèi),雨晴之后則出來各處走走,到別家園里找人閑話。孩子們呢,這時候都穿了最簡單的衣服在泥道上跑來跑去,唱著歌子,和“光光多鋤”互相應答。被問的自然是鳥,問答的言語是這樣的:
光光多鋤,
你在哪里?
我在山后。
你吃什么?
白菜炒肉。
給我點吃?
不夠不夠。
在大城市里,是不常聽到這種鳥聲的,但偶一聽到,我就立刻被帶到了故鄉(xiāng)的桃園去。而且這極簡單卻又最能表現(xiàn)出孩子的快樂的歌唱,也同時很清脆地響在我的耳邊。我不聽到這種唱答已經(jīng)有七八年之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