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那天晚上,海亞從公司慶功宴上提前退場?;氐郊?,她看到峰哥正在給他的多肉分盆,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問他:“結果出來了沒有?”
峰哥一臉迷惑,半天才明白過來:“你是說我們單位的中層競崗吧?我根本沒參加!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不適合當領導?!狈甯缫恢睙o欲無求,現(xiàn)在有這么好的機會,他居然這么輕易就給放棄了。海亞一直壓在心里的那點兒不滿,順著酒勁一下子就上了頭。
她狠狠地和他吵了一架,越說越生氣,歷數(shù)了他這些年來的“斑斑劣跡”,說他的生活簡直是在浪費生命。誰知,一向讓著她的峰哥,這次卻不讓了,冷著臉問她:“那你覺得,什么樣的日子才算是有意義的?”
其實,海亞鬧這一場,一多半原因是她自己心里不痛快。她一直聯(lián)系的客戶陳總要來公司考察,接待人居然臨時換成了小李。小李是個剛進公司沒多久的“95后”,不管是業(yè)務能力還是工作經(jīng)驗,都遠不如她。
海亞的接待方案肯定是最專業(yè)的,能讓對方最迅速地了解他們公司的資質(zhì),以便后期雙方能談合作。她也看過小李的接待方案,主體思路竟然是玩,有些項目花哨得她都沒聽說過。她萬萬沒想到,一向以難搞著稱的陳總,居然會選擇小李的方案,還順便嘲笑了她的方案:“這也太一本正經(jīng)了。”
海亞瞬間覺得,她被否定的不只是一個方案,而是她的整個人生。她已經(jīng)一本正經(jīng)地活了30年,就是這股勁,支撐著她走過最艱難的歲月,有了今天的一切,現(xiàn)在卻有人告訴她,不要活得那么認真,這簡直是否認了她的生活圣經(jīng)。
更讓她無法理解的是,小李居然真的搞定了陳總。簽約那天,公司組織了一個慶功宴。海亞在一群玩得很嗨的同事中,顯得手足無措。她不會玩骰子,連最簡單的十五二十都不會,只好一個人默默地喝酒,喝著喝著,就有些醉了。
那天晚上,海亞的焦躁,并不僅僅是因為一個客戶。而是,一貫支撐她的整個世界觀都受到了嚴重的質(zhì)疑。
這些年,峰哥知道海亞有多拼,每每看到浴室里她掉得有點多的頭發(fā),他就很心疼她長期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每次在網(wǎng)上看到過勞死的新聞,他都不自覺地緊張。所以,他不斷地扯著她的后腿,希望她能偶爾松一口氣。
上大學時,海亞就是個堅強得讓人心疼的姑娘。她從小是被抱養(yǎng)的,養(yǎng)父年紀大,體弱多病,她從高中開始就自己賺學費。上大學那會兒,她除了負擔自己的生活費和學費,還要寄錢給鄉(xiāng)下的養(yǎng)父。當初,峰哥就是被海亞面對生活的那股堅韌勁所吸引,他很心疼這個獨立得有點咬牙切齒的姑娘,于是決定,他要陪這個孤單奮斗的姑娘走過余生。
即便身邊有了峰哥,海亞也無法真正地放松下來。從小,她就聽周圍人跟她說,她養(yǎng)父跟前妻有個兒子,養(yǎng)父的一切繼承權都是他親兒子的,如果養(yǎng)父不在了,她隨時都可能被趕出家門。
海亞一直在這樣的心態(tài)中長大,她幾乎是自己供自己上完了大學,她拼命地工作,加班,掙更多的錢,即便是給養(yǎng)父送完終以后,她仍然沒有放松過。她的腦子里時刻緊繃著一根弦,她習慣了一個人奔波在路上,習慣了永遠對現(xiàn)狀不滿足、對未來不安、對機遇必須最大限度地把握。
如今,海亞和峰哥結婚五年多了,兩個人的薪水加起來,已經(jīng)算得上是這個三線城市的中產(chǎn)階級。銀行卡里的數(shù)字一路飆升,各種各樣的理財和保險產(chǎn)品買了一大堆,他們雖然沒有孩子,卻早早就買好了全市最好的學區(qū)房。
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很完美,只是海亞心里,留有一道并未愈合的傷口。
海亞第二天醒來后,就記起了頭天晚上的一切,她有點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她去公司請了年假,收拾好行李,給峰哥留了張字條,就一個人出走了。
一個小時的車程后,她回到了山里的老家。自從養(yǎng)父走后,這個老房子她就沒回來過。
院子里,養(yǎng)父親手種的那棵石榴樹,已枝葉繁茂,開滿了花,火紅火紅的。她把屋子簡單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去給養(yǎng)父上墳。在去后山的路上,她看到野花開得漫山遍野。這是她兒時最熟悉的風景,于是她摘了一大束,放到養(yǎng)父墳頭?!鞍?,你放心吧,我挺好的。”除了這句話,她似乎再也無話可說。
海亞站起身,一回頭,看到了從遠處走過來的峰哥。他猜對了,她果然回到了這里。那天晚上,峰哥把兩只舊躺椅從雜物間拿出來,擦干凈,又把松了的接口處加固。他們躺在石榴樹下,看天上的星星一點點多起來。那一瞬間,一切喧囂遠去,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小時候,海亞就是這樣偎在養(yǎng)父身邊,聽他講孫悟空的故事。她得時刻抓著他的手,才會安心。這會兒,握住她的,是峰哥的手,溫暖如初,一如他要陪她一起走的誓言。
這些年,她急著朝前趕路,每時每刻都在拼搏忙碌,風風雨雨都要自己來擋,她早已活成了一只上緊發(fā)條的時鐘,得不停地奔跑,才能抵抗住內(nèi)心的焦慮和迷茫。所以,她容忍不了峰哥的“虛度光陰”,也曾和他吵過幾架。她已經(jīng)太久沒有看過星星,也忽略了身邊這只手的力量。
峰哥生日這天,海亞早早在手機上設了提醒,她籌備了好久,也沒想到該給他準備個什么禮物,只好本著虛心的態(tài)度向他請教。峰哥看著她一臉的認真,大笑了一通,提出要求:“我想吃你做的飯?!?/p>
峰哥一直欣賞她的獨立,從未因她的無趣而惱她,也從未因為她疏于對家庭的照顧而生氣。平時,她忙于加班、升職,幾乎從未進過廚房。每次,她一身疲憊地走進家門,總會看到他在廚房忙活的身影。幾年下來,他廚藝大長,對她的口味了如指掌,她卻不知道他愛吃什么菜,更不知道他對什么忌口。
海亞并不知道該買什么菜,她只好拉峰哥一起去超市。以前,她最討厭逛超市了,兩個人一起去買菜,她覺得簡直是在浪費生命?,F(xiàn)在,他們一起推著購物車,在喧鬧的人聲里,挑揀著新鮮的水果和蔬菜,試吃一下新款酸奶,聞一聞剛剛出爐的面包香,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非常新鮮的體驗。漸漸地,在這充滿煙火味的環(huán)境里,她那顆漂浮了很久的心,終于找到了坐標,一點點安定下來。
買完菜,他們手牽手回家,有說有笑的,那么巧就碰到了她公司的小姑娘。小姑娘顯然沒見過這樣的海亞,大聲尖叫著:“海亞姐,真的是你嗎?”海亞苦笑半天,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到底活成了一個什么樣的女魔頭形象。
那天,在峰哥的協(xié)助下,海亞做出了三菜一湯,雖然青菜炒得有點老,排骨也燉得不是很爛,但峰哥依然吃得很滿足。窗外風吹雨驟,屋內(nèi)熱氣騰騰,他們舉杯,慶祝著本該屬于他們的平常日子。借著酒意,海亞因自己往日的言行無狀,向峰哥致歉:“我是不是個很無趣的人?連點愛好都沒有。”
峰哥沒有喝多少,就有些醉了,打趣她:“你怎么沒愛好啊,你最大的愛好就是清點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盤算著買哪種理財產(chǎn)品和保險最合適。那會兒,你臉上都發(fā)著光呢?!?/p>
海亞意識到,這些年,她一直給上進定錯了義,她不自覺地以努力多掙錢作為衡量上進的標準??墒?,銀行卡上再多的錢,也無法給她真正的安全感。反而是一直努力陪在她身邊的這個人,給了她真正的溫暖和力量。
余生,她愿意和他一起虛度時光。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