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秋很高,黃昏近了,她的顏色像濃紅的醇酒,使人沉醉。
我在這時思想游離了,想到西山的紅葉,但是沉醉在這個黃昏下的,卻是搖曳的大王椰子;綠色的椰葉上蒙著一層黃昏的彩色,她輕輕地?fù)u擺著。
媽媽不知在什么時候穿過搖擺的椰樹來了。
媽媽的銀發(fā)越來越多了,它們不肯服貼在她的頭上,一點(diǎn)小風(fēng)就吹散開,她用手?jǐn)n也攏不住。她進(jìn)來一坐下就說:“我想起那個名字來了?!?/p>
她的牙齒也全部是新?lián)Q的,很整齊,但很不自然地含在嘴里,使得她的嘴形變了,沒有原來的好看,一說話也總要抿呀抿的。
我說:“什么名字呀?”
她脫掉姻伯母修改了送給她的舊大衣,流行的樣子,但不合媽媽的身材。她把紫色的包袱打開,拿出一個紙包來:“剛蒸的,你吃不吃?我早上花了一盆面,用你們說的那種花混。”她遞給我一個包子,還溫和,接著又說:“就是那個,一種花的名字?!?/p>
她想了想,又忘了。
我把包子咬了一口,剛要說什么,美麗過來了,她說:“婆婆,你別說花混好不好!你說發(fā)粉,你說,婆,你說——發(fā)粉?!?/p>
媽媽笑了笑,費(fèi)力地說:“花、混?!彼肋€是沒說對,哈哈笑了,“別學(xué)我好不好?”
“你不是說你是老北京嗎?”美麗又開婆婆的玩笑。
“北京人對婆婆說話要說您,不能你你你的。只有你哥哥還和我說您?!?/p>
“我哥哥是馬屁精,他想跟你要舅舅的舊衣服穿,就叫您您您的!”美麗說完跑掉了,媽媽想拍她一下也沒拍著。
我想起來了,又問:“您到底說的什么花的名字呀?”
“對了,”媽媽也想起來了,“就是你那天說你爸爸喜歡種的,臺灣話叫煮飯花,北京人叫什么來著,瞧我又忘了。”
“再想想?!?/p>
“想起來了,”媽媽高興地又抿抿嘴,“茉莉花?!?/p>
“茉莉花?怎么也叫茉莉花呢?茉莉花是白的,捅在頭上,或是放在茶葉里的呀!”
“就是也叫茉莉花,一點(diǎn)不錯?!?/p>
“臺灣話為什么叫煮飯花呢?”
“要煮飯的時候才開的意思?!?/p>
“那也是在該煮晚飯的時候??刹皇?,爸爸每天下班回來,從外院抱著在門口迎接他的燕生呀,阿珠呀,高高興興地進(jìn)來了,把草帽向頭后一推,就該澆花了。這種茉莉花的顏色真多,我記得還有兩色的,像黃的上面帶紅點(diǎn),粉紅的上面帶紫點(diǎn),好像這里的啼血杜鵑花?!?/p>
“你記不記得這種花結(jié)的籽?”
“怎么不記得,黑色的,一粒粒像豌豆那么大,掰開來,里面是一兜粉,您說可以搽的,可以搽嗎?您搽過嗎?”
“可以搽,可是我沒搽過。”
“您搽粉也真特別,總是不用粉撲,光用手抹了粉往臉上來回搽著,那是為什么?”
“用手搽混,比混撲還好用哪!”媽媽的“混”又來了。
“那您現(xiàn)在怎么又不用手了呢?”
“現(xiàn)在的混撲好用呀?”
媽媽說著就用手往臉上來回搓了一遍,這是她平常的習(xí)慣,這樣搓一遍,臉上好像舒服了。我看著她的皮膚在這幾年松弛多了,頸間的皮,在箍緊的領(lǐng)圈里擠出來,一下子就使我想到“雞皮鶴發(fā)”這四個字上去。媽媽大概也在想什么,黃昏的濃酒的顏色更濃了,它的余暉從墻外,從樹隙中穿過來,照在廊下的玻璃上,媽媽坐在那旁邊,讓黃昏籠罩在她的銀發(fā)上,使我想到茉莉花池旁媽媽的年輕時代。不知道媽媽在想什么?會在想我的嬰孩時代嗎?偎在她的懷里吃奶?梳緊了我的一根又黃又短的小辮子?為了被貓叼去的小油雞在哭泣?為了不肯上學(xué)被爸爸痛打?但是媽媽這時微笑說:
“你爸爸能把一挑子花都買下來,都沒地方種了,就全栽在后院墻腳下,你記得吧?”
又是爸爸的花!
“我記得,后面那個沒人去的小小、小小的院子,順墻還種了牽?;?!到了冬天,花盆都堆在空屋里,客廳里又換了從廠甸買來的梅花,對不對?”
媽媽點(diǎn)點(diǎn)頭。
我又想起來了:“好像爸爸的花,您并不管嘛!”在我的印象中,沒有媽媽澆花、種花的姿態(tài),她只是上菜場,買這樣買那樣,做了給爸爸吃,他還要吹毛求疵,說媽媽這樣那樣弄不好。只有一回媽媽不管了,因?yàn)榘职衷琢艘恢回埑?。我說:
“您記得爸爸宰貓的事吧?”
“哼!”媽媽皺皺鼻子,好像還聞得見三十多年前的貓腥味兒,“你的太婆,就曾自己宰過一只小狗吃,因?yàn)闆]有人敢宰。”
太婆自己宰狗吃的故事,我聽過好幾次了,就是爸爸宰貓的事,我也記得很清楚,而且我也是吃貓的當(dāng)事人之一,但是我喜歡再談到它,好像重溫功課一樣,一遍比一遍更熟悉我的童年,雖然它越過越遠(yuǎn)。
“爸爸怎么想起要吃貓來啦?”我問。
“也巧,虎坊橋廚房的房頂上有個天窗,你記得吧?原來沒有糊紙的,那次糊房子就給糊上了一層紙,剛好一只又肥又大的野貓?zhí)ち丝?,便從天窗掉下來,跌得半死,你爸爸立刻想到宰了吃?!?/p>
“我記得是車夫老趙幫著弄的?!?/p>
“是嘛!貓皮扒下來,老趙還拿去賣錢呢!”
“那鍋肉怎么煮的?”
“像紅燒肉一樣紅燒的呀!切了塊兒。”
“哎喲!”我聳聳肩,咧咧嘴,表示怪惡心的樣子,但是媽媽笑了。
“你還哎喲哪!你吃得香著哪!只有你爸爸、你和你弟弟吃。我們可是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
是受了爸爸這方面籍貫的遺傳吧,我們的祖先是來自狗貓猴蛇都吃的那個省份,說是最講究吃,其實(shí)多少還帶點(diǎn)兒野性。
“后來呢?”其實(shí)結(jié)果我早知道,但是還要聽媽媽講一遍。
“后來那只鍋,怎么洗,我也惡心,老有一股味道,我就把它扔掉了?!?/p>
“貓肉什么味兒?”我問媽。
“你吃過的呀!”
“可是早忘了?!?/p>
“是酸的,聽說。”
媽媽站起來,撲撣著落在身上的香煙灰。她又點(diǎn)起了一支香煙。
黃昏越來越濃了。美麗過來,捻開電燈,屋里亮了,屋外一下子跌入黑暗中。
美麗說:“婆婆,你在這里吃飯吧,天都黑了。”
“我在這里吃飯?你舅舅呢,那你舅舅回家吃什么?”
“討厭的舅舅,誰教他不快結(jié)婚!”
媽媽堅(jiān)持要走,她走過去收那塊紫色的包袱皮,發(fā)現(xiàn)她帶來的包子被三個女孩子吃光了,她說:
“也不懂給你爸爸留,我特別做的冬筍下?!?/p>
“婆婆,讀‘餡兒,不是‘下!”然后她們打開了冰箱,“看!”
媽媽看見里面留著還有,安心地笑了。
媽媽穿起那件不合體的大衣,走到院子里,黃昏的風(fēng)又吹開她的銀發(fā),我想說,拿發(fā)夾夾上吧,但是三個女孩子已經(jīng)擁著媽媽走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