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在夢中笑了,笑容多么甜美。我羨慕嬰兒并猜測他的夢境。
藍天下的綠草地上,嬰兒跌跌撞撞摘下滿把的櫻桃,我猜測這是讓嬰兒歡笑的一個夢。可是,嬰兒剛來到人世,哪里知道什么是櫻桃?藍天和草地之美,他好像也不知道。也許嬰兒夢到坐一架降落傘由天空落在大地上,那一種自由讓他笑。
嬰兒生下來就會睡覺不奇怪,他在娘胎里一直都睡著——姑且這么認為吧??伤袎簦屓擞X得其中藏有巨大的奧妙。夢的材料由人間的事情組成,比如人和房子、道路和街市。成人的夢大抵如此。但嬰兒還不知道什么是人間,對人和房間都陌生。他們用什么做夢呢?
嬰兒的夢可能是一些色彩流,如激光束一樣,比人間的畫更美。也可以是一些美麗的動物在他夢中跳舞,可他并不知道動物是什么,如何跳舞呢?
嬰兒在夢里笑得多安逸,多開心,讓人嫉妒他的夢。我努力回想嬰兒期的夢。事實上,連青春期的夢都記不起來。如魯迅說:“我也做過許多夢,然而多半忘記了?!奔词褂杏浀玫膲?,魯迅也不會往外說,他認為做夢自由,說夢不自由,差不多等同于說謊。假如我能回憶起嬰兒時做過的夢,我猜是夢到了源源不斷的奶水,為此而樂。而后夢到走路和奔跑,這都是讓嬰兒大樂之事。
我以為,嬰兒具有生而知之的能力,也就是依照前生的印象來做夢。他們夢見大海,像鳥兒一樣飛翔,在草地奔跑,嬉戲于山泉邊上。在他們的大腦里,大海、草地、山泉的圖像與生俱來。嬰兒對許多美好的事物生而知之。他們也有恐懼,內容是饑餓和疼痛。嬰兒生而有笑,笑和哭同時出現(xiàn)在嬰兒最初的表達上。他們哭好理解,誰光著身子來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都想哭。而他們的笑則引發(fā)成人的無限遐思。笑,其實是復雜的情感反應,出于滿足、幽默等等。嬰兒有滿足和幽默感嗎?他們有夢、有笑,只能說他們對來到人間充滿喜悅,信心充足。上帝讓嬰兒在嬰兒期所知道的事情只有這么多,若讓他洞悉太多的磨難,誰也不愿在這兒久留了。
很多年以前,我在醫(yī)院為父親陪床。病人睡熟之后,陪床的人并沒有床可睡。時間已在后半夜,我散步在一樓和三樓的樓梯間。這時的醫(yī)院沒什么人走動了,幾個鄉(xiāng)下人披著棉襖蹲在樓梯口吸煙。偶爾,有系著口罩的護士手執(zhí)葡萄糖瓶輕盈往來。
我下到一樓,又拾級上樓。走在我前面的一個小姑娘,約莫是個中學生,行走間蹲下,撿一樣東西,旋又走開了,回頭瞅我一眼。她走開后,地上一個薄白之物仍放著,像一塊手帕。
我走近看,這不是手帕,而是一小片月光攤在樓梯上。為什么是一小片呢?原來是從被釘死的落地長窗斜照進來的,只有一方手帕大的小窗未釘死。子夜之時,下弦月已踱到西天。這一片月光射入,在昏黃的樓道燈光下,彌足可貴。
小姑娘誤以為這是奶白色的手帕,她彎腰時,手指觸到冰涼的水泥地上便縮回了。她瞅了我一眼,也許是怕笑話。
我不會笑她,這一舉動里充滿生機。小姑娘也是一個病人的家屬,我不知她的家人在床上忍受著怎樣的煎熬。但她是這么敏感,心里盛著美,不然不會把月光誤作手帕。
在她發(fā)現(xiàn)這塊“月光手帕”前,我已將樓梯走了幾遍,對周遭懵然,無動于衷。正是因為她彎腰,才誘使我把這一片月色看成手帕,或者像手帕。但我感傷于自己沒有她那樣的空靈,走過來也不會彎下腰去。因為一雙磨煉得很俗的眼睛極易發(fā)現(xiàn)月光的破綻,也就失去了一次美的愉悅。
許多年過去了,我對此事有了新的想法。多么喜歡她把這塊“手帕”撿起來,抖一下。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替月光遺憾,它辜負了小姑娘輕巧的半蹲著撿手帕的樣子。
我外甥阿斯?jié)h信奉弱肉強食的道理,即天下英雄,在乎誰能吃掉誰。獅子所以比狼英雄,是因為它能吃掉狼,而不在獅子長了一個亂發(fā)紛披的大腦袋。當然,獅子食譜上是否有狼肉這道菜,就不必細究了。阿斯?jié)h四歲,心里想的全是動物們,核心問題是誰吃掉誰。從另一種角度觀察,阿斯?jié)h做的是生物學家的工作,他把所知的動物悉排為誰吃誰,是一條自然界的食物鏈。因此,他在看畫報上的動物時,尤其留心其嘴與牙齒——英雄的根據。
不幸的是,阿斯?jié)h把這條定律拿到了人類的社會生活中,這是過去所批判過的“庸俗社會學”的理論。譬如,他多次比較我和他父親究竟誰更厲害些,并觀察我們吃飯時、特別是吃肉時的姿勢和表情。我很替他惋惜,其理論水準只停留在進化論上面,而不懂階級斗爭學說。這是自然界與社會進步的不同的定律。
在這種思潮影響下,他對乃父漸漸起了敬意。原因很簡單,他爹一日將一條蛇煲熟吃掉了。阿斯?jié)h從此上百遍地景仰他爸:“爸爸,你敢吃蛇嗎?”他爸微笑答云:“敢?!卑⑺?jié)h便歡喜地大笑四顧。
還有一次,他爸為阿斯?jié)h表演了一次吃蝦。蝦,在阿斯?jié)h看來是蟲子之輩,爪牙較多因而可怕。但他爸兩三下扯裂蝦腿吞下。阿斯?jié)h眼里冒出驚喜目光,大叫:“爸爸,你還能吃蟲子嗎?”他爸答得仍簡潔:“能!”
有了這兩次事之后,父親在阿斯?jié)h的心中高大完美無比,他以為自己的父親無物不可吃了,便喜歡追隨其后走來走去。偶爾,他父親也答應阿斯?jié)h的一些請求,譬如不吃小白兔與黃鸝等。
昨日,他們父子聊天,阿斯?jié)h又以“你能吃什么?”開頭,說過了蛇與蟲子之后,他突然問道:“爸爸,你敢吃警察肉嗎?”
他爸很尷尬,連說不敢。因為我是警察,而且穿著警裝坐在阿斯?jié)h身邊,這分明是威脅。我狠狠地瞪了阿斯?jié)h一眼。今早,我聽他爸小聲教導兒子“以后不能說吃警察肉,不文明”。
今年沈陽的雪下得大,埋沒膝蓋,到處有胖乎乎的雪人。
下班時,路過院里的雪人,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跡象:雪人的頦下似有一張紙片。我這人好奇心重,仔細看,像是賀卡,插在雪人懷里。
抽出來,果然是賀卡,畫面是一個滿臉雀斑的男孩,穿著成人的牛仔裝,在抹鼻涕。里面有字,歪歪扭扭,是小孩寫的。雪人:
你又白又胖,橘子皮嘴唇真好看。你一定不怕冷,半夜里自己害怕嗎?餓了就吃雪吧。咱倆做個好朋友!
祝愿:新年快樂心想事成!
沈陽岐山三校二年四班李小屹
我寄出也接受過一些賀卡,這張卻讓人心動。我有點嫉妒雪人,能收到李小屹這么誠摯的關愛。
我把賀卡放回雪人的襟懷,只露一點小角?;氐郊?,放不下這件事,給李小屹寫了一張賀卡,以雪人的名義。我不知這樣做對不對,希望不致傷害孩子的感情。
李小屹:
真高興得到你的賀卡,在無數(shù)個冬天里面,從來都沒人送給我賀卡。你是我的好朋友!
祝愿:獲得雙百永遠快樂!
岐山中路10號三單元門前雪人
我寄了出去,幾天里,我時不時看一眼雪人,李小屹是否會來?認識一下也很好。第三天,我看見雪人肩膀又插上了一張賀卡,忙抽出來讀。
雪人:
我收到你的賀卡高興得跳了起來,咱們不是已經實現(xiàn)神話了嗎?但我的同學說這是假的。是假的嗎?我爸說這是大人寫的。我也覺得你不會寫賀卡,大人是誰?十萬火急!告訴我?。?5個驚嘆號)你如果不方便,也可通知我同學。王洋,電話621XX10;張弩電話684XX77。
祝愿:萬事如意心想事成!李小屹
我把賀卡放回去,生出別樣心情。李小屹是個相信神話的孩子,多么幸福,我也有過這樣的年月。在這場游戲中,我應該小心而且罷手了。盡管李小屹焦急地期待回音。
就在昨天,星期日的下午,雪人前站著一個女孩,背對著我家的窗。她裝束臃腫,胳膊都放不下來了。這必是李小屹。她癡癡地站在雪人邊上,不時捧雪拍在它身上。雪人橘子皮嘴唇依然鮮艷。
我不忍心讓李小屹就這么盼望著,像騙了她。但我更不忍心破壞她的夢。不妨讓她驚訝著,甚至長成大人后跟自己的男友講這件賀卡的奇遇。
一個帶有秘密的童年是多么的幸福。
我被父母允許使用鉛筆的時候,剛剛五歲。為此大為興奮,這種半截木棍并露出黑尖的東西,是另一種語言。胡亂畫出的一些線條,使自己佩服自己,而且揮之不去。開始不知畫什么,就弄心電圖似的亂線,享受到懷素那種樂趣。但很快覺得單調。這時看我姐寫字,十分嫉妒。我想所有未及上學的孩子看哥哥姐姐寫字,都有過這種嫉妒。集憤懣、無奈于一身。
她把字寫進作業(yè)本的格子里,很有力。每個格只一個字,而不是像我那種連緩如湍流的線條。我也曾宣示這些線條是字,讓父母猜,但這種宣稱除了被哄笑之外,不會有其他結局。我所奇怪的事情是姐姐寫的“字”,是一些復雜的圖案。筆觸短也變化多端,兼有轉折與交叉。而有些“字”,她只寫幾筆便棄之不顧,去寫其他的“字”。有一次,我伏案觀察她寫字良久,指出有幾個字她未寫完,好像是“一”與“乙”,竟又遭到她的嘲笑。
我知道這些圖案并不是她所創(chuàng)造的,但她居然能掌握,并在寫完后用手指著,嘴里尖銳地發(fā)出音來,如“北——京——”,就令人稀奇了。那時我也囫圇著寫一些字,盡量寫復雜一點,同樣指著它賦予一個音,如“赤——峰——”,但我很快就忘記了它的讀音,記不住。這些一團亂麻似的字原本就是我生造的,念什么音都行。
后來我姐教我畫小魚,紓解了我的不安。
小魚是一筆畫成的。從尾巴開始,沿弧線向前,在魚嘴的地方轉折向后,然后一豎,就是尾巴。記住,魚頭一律是向左面,這就是向前,我姐就是這么教的。如果比較靈慧的話,可在魚身畫上瓦片似的魚鱗,魚尾由橫線羅列而成。
我站在炕上,把小魚一條接一條地從炕沿邊的白墻上畫到窗戶邊上,它們像箭頭,一個跟著一個前進,永不掉頭。接著畫它們腹下的第二排,然后是第三排。魚群在離我們家炕邊三尺高的墻上莊嚴進軍,比黃?;蚣永毡群Q雌诘聂~兒都要多。當你相信魚的真實性之后,就無法懷疑墻乃是大海。多么寬廣的大海啊。我常常坐在被垛上注視魚群前進,為它們的氣勢所打動。然后,再使被垛這面墻也布滿魚群,當然它們是向另一個方向行進的。
描摹一種形象,對孩子來說,是第一次對客觀世界進行表達,也是第一次抽象。在這之前,孩子腦中的外界映象太多,而他傾吐的太少。一進一出,心腦平衡,人與世界也得到平衡。不然我也不能畫那么多的魚。不比別人更能理解原始人為什么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于跳躍的火光下在石壁上畫巖畫。一個不會寫字又急于表達對世界看法的人,大約如此。而巖畫留給我們的信息,并不是畫上的鹿和狼,而是畫畫的人曾經在世上寂寞地活過。
我們家的魚,在那個時期以驚人的速度繁殖,桌子上,雜志上,包括箱子蓋內側的木板上,都布滿栩栩如生的小魚,它們甚至鉆進了我爸皮鞋的鞋墊上。我記得有一本好看的書,大開本彩印精裝,叫《輝煌的十年》,記錄內蒙古自治區(qū)成立十周年的盛績。照片上銅花四濺,或女人穿彩裙結隊而笑,羊群低頭吃草。這本書所有的空白處,都被我畫上了小魚,極大彌補了內蒙古水產業(yè)的不足,正所謂年年有余。殊不知,此書是我爸借來寫稿子用的,他一翻竟大吃一驚。他把書對著我媽一頁一頁翻開,絕望地說:“看,這怎么退還?”又翻一頁:“怎么還?”我媽眼里分明帶著笑意,但裝作沉重地搖頭。我爸問:“誰教他畫魚的?”不用說,我姐挨了一頓嚴厲的斥責。
幾年前,我回家省親,見父母半夜搗騰箱柜找什么東西。后來找到了,是一本獎狀。我爸被評為自治區(qū)50年有突出貢獻專家需復印上報這個40年前得的獎。一翻開,嗯?在烏蘭夫簽名與獎狀大字的左左右右,游弋著一條條小魚。我看到它無比親切,這樣的筆觸讓人珍憐,童稚樸拙而真誠。
“這一定是阿斯?jié)h干的!”我爸極為憤怒,把阿斯?jié)h從被窩拎出來批斗。他是我外甥,所有惡作劇的制造者。
“沒有!”阿斯?jié)h揉著眼睛說。他干了壞事后都說“沒有”。
“你呀你呀。”我爸痛切地坐在床上,指著阿斯?jié)h,“你真完了!”
“沒有!”阿斯?jié)h強硬地梗著脖頸。
我四歲就踏上了逃亡之路,從幼兒園逃回家。
幼兒園離我家很遠,在印象中有三個天邊遠。我在幼時寡言懦弱,不知道怎么樣穿過咣咣響的大鐵門——門平時鎖著,由鑲大金牙的轉業(yè)干部看守。出幼兒園往東拐,有一棵遮蓋天空的沙棗樹,沙棗樹長滿刺和灰而微紅的小沙棗,果肉只是一層沙。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沙棗樹站在十字路口西北角,枝葉遮住了派出所的窗戶。那時候,赤峰沒有打架偷竊的事,派出所比廟還清凈。沙棗樹對面是盟委,北面是體育場和盟醫(yī)院。沙棗樹成了方位標志。我跑過馬路,手摸著盟委的磚墻往前跑。從砌成花孔的磚墻往院里看,那里種西瓜和香瓜。我的目光從蔫了巴唧的葉子間發(fā)現(xiàn)西瓜身上的黑道時,精神大振,西瓜!它傲慢地躺在地上,瓜葉為它遮陽。盟委的果樹結沙果、檳子、鴨梨和櫻桃。沙果樹像蹲著的力士舉起一個結滿果子的柴禾垛,短粗胖。這些景物是我逃跑路上看到的,墻上菱形的孔像一幅幅畫面連綴在一起,和盧米埃爾兄弟發(fā)明電影的原理一樣,一秒鐘二十四格。我手摸墻跑著看過去,不耽誤看西瓜的黑道,甚至看得見樹上的櫻桃上站著一只橙色的甲蟲。甲蟲殼上有六個黑點,從這邊只能看到三個。我逃亡不是為了看這些破水果,我才四歲,長托,我要回家。再往前,是一片平房,這是盟委家屬院。夏天,每家院子里積雨水,小孩子們高興地光腳踩水回家。拐彎,我要在軍分區(qū)和遼河工程局的十字路口拐彎,否則就跑到木器廠和竹器廠了。我們家住在盟公署家屬院的最后一棟,如果不去幼兒園,我就和伙伴在房后的大坑撿煤核。煤核即所謂焦炭,輕而有孔,可燃燒。我們拿它當剃頭的推子,在別人后腦勺推一下,人疼得齜牙咧嘴。那時候,馬路都是土路,中間高,兩邊低,便于排水。我沿著干燥發(fā)白的大馬路往家跑——我多在星期六的傍晚潛回家,成群的雀鳥像風暴一樣沖入遼河工程局院里大柳樹的枝葉里,天空的云絮如同金箔的魚鱗。
回家,我推開門時,每每把我媽嚇一跳。我之突然現(xiàn)身會讓我媽流一會兒淚,然后拿出好吃的讓我享用。她和我爸常常下鄉(xiāng),不得已送我長托。我依稀記得,我媽贊嘆我的勇氣和智慧,以四歲之身穿越這么多街道跑回家?!跋裱嘧右粯??!彼f。
這時——常常在我回家一小時左右——家門又被推開,闖入失魂落魄的幼兒園的阿姨。她們遍尋我不見,最后絕望地來我家報喪,卻發(fā)現(xiàn)坐在小板凳上吃香瓜的我。阿姨又驚又怕之心放進肚子之后,委屈地哭起來。她們只有二十歲出頭,找我的周阿姨或斯仁阿姨,哭的時候都端起胳膊擦淚,用右胳膊擦過雙眼,然后左胳膊。阿姨哭完后,我媽摟住我,她知道阿姨要說什么了。
“孩子跟我走?!卑⒁陶f。
“讓他在家住一晚上吧?!蔽覌屨埱?,他跑回家多不容易啊,這是她想說而沒說的話。
“不行。”
“就這一次?!蔽覌屒笄椤?/p>
“絕對不行。他在家住一宿,以后就老往家跑了?!卑⒁陶f。
當我的胳膊被阿姨的手攥住時,我開始放聲大哭。我對世界的所有不解,包括心理學說的迷惑、憤怒、壓抑和恐懼都是這時候形成的。我每次逃回家,我媽先哭,然后阿姨哭泣,最后我哭。我的哭阻止不住阿姨把我拖出家門,我邊哭邊回頭,見我媽用衣襟擦臉上的眼淚??傊鼙瘎。芟癯r電影。一路上,阿姨的手一直緊緊攥住我胳膊?;氐接變簣@,我手腕的肉被攥白了,與周圍血色久不匯合。
回幼兒園的街道何其悲壯,一直向西(我們家在東邊),全是殘陽或寥落的星斗。我被拖拖拉拉牽回幼兒園,那滋味跟上刑場差不多。我逃回家,每一回都被擒回幼兒園。為什么我媽不把我送回幼兒園呢?那就不會有下一回的逃亡了。佛家所謂業(yè)力,所說因緣或染識,多數(shù)是一種習慣。人一定要重復做他做過的事,越刺激、越罪惡,越對他有吸引力。這個吸引力讓他重復,成為習慣,成為讓人身不由己的“無明”。
我們的眼淚,從小就灑在我們的腳下,但并沒讓我們懂得什么。我們從眼淚里沒得到任何啟示。“逃離”是心理學的大命題,據說亞歷山大征戰(zhàn)也是為了逃離。我暗暗發(fā)現(xiàn),我喜歡越獄的電影。在潛意識里,我把從幼兒園開始所見到的一切有院墻的地方都看作監(jiān)獄,都想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