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雯
從大學畢業(yè)進入電影公司,吳念真的人生就是沒玩沒了地忙碌,拍廣告、做劇場、寫專欄、寫劇本……“忙”幾乎成了一種困擾,怕事情沒做完或沒做好給別人帶來麻煩。工作一天后,他常常一人發(fā)呆,什么也不想,或者看一些很蠢的電視節(jié)目。他說,就跟女孩無聊跑去逛街試衣服一樣,起碼能讓心安頓下來,“人生沒有無用的事,再無用也是對當下的逃離,是休息、犒賞自己的?!?h3>無用是養(yǎng)分
人生就是從一大堆很嚴厲的狀況中掙扎過來的,每一樣東西都有可能是養(yǎng)分。
在吳念真成長的九份礦區(qū),文學這樣的東西是無用的。上小學時,吳念真借了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回家看,下雨天被媽媽丟外面,他撿回來一頁一頁擦干凈。媽媽沒念過書,覺得小說是閑書,哪有老師讓學生看小說的。16歲,他一個人去臺北,半工半讀,白天做學徒,晚上念夜間部。人如草芥,常常被各種人欺侮?,F(xiàn)在回憶起來,吳念真很感激許多人看來無用的兩樣東西:閱讀和書寫。“閱讀中得到安慰,書寫把情緒寫出來,要不然早就瘋了,說不定還會去殺人?!蹦菚r候,被欺負之后最好笑的“報仇”辦法就是寫一個小說投稿,把討厭的人的名字放進小說里,將他罵一通。
吳念真當了三年特種兵,很多人認為當兵很倒霉,無用至極,三年就鬼混過去了,他覺得自己在軍隊長大了很多。軍隊里有各種不同的人:有大陸過去的老兵、臺灣各地的新兵,他們家里都是做不同行業(yè),有不同的教育程度,有坐過牢的。同他們相處,聽各種故事,知道了不同人的生命經驗。
當時一起的有一個兵,家里是開老人茶室的,喜歡上了在那里謀生的一個女生,但是他不久便來金門當兵了。后來女生竟然自愿到金門的831(軍中樂園)“獻身國家”。有一天,這位阿兵哥想去找她,順便問她要舊玻璃絲襪通槍管,吳念真弄了一個車載他過去。本來說好去去就回,結果等了一下午,不免抱怨,阿兵哥說,我們一直聊天。那是個陰郁的下午,吳念真突然覺得好蒼涼,眼淚就下來了,搞得對方很無措,問他:“你哭什么哦?”現(xiàn)在想來,一對昔日戀人,在那樣的處境之下,用這種相濡以沫的方式度過了一個下午,蒼涼之中倒是也有一絲暖意。
當了三年兵的吳念真回到臺北,準備選專業(yè)考大學夜間部?!澳菚r候二十三四歲,本能地覺得必須負擔家計、奉養(yǎng)父母。念會計是一種比較現(xiàn)實的選擇。我蠻想寫東西的,但是寫東西不能活下去?!彼坏米咭粭l“有用”與“無用”之間的折中路線,找一份糊口的工作,業(yè)余寫作。他喜歡作家鄭清文,老先生白天在銀行做事,有空就寫文章,四十年筆耕不輟,是二戰(zhàn)之后臺灣本省第二代作家的代表,善寫“悲劇的流程”(臺灣作家李喬語)。
大四時,吳念真去中央電影公司當企劃,幫人家寫第一個劇本,改來改去,幾遍之后才通過。人家會發(fā)現(xiàn)他“人挺好用的”,讓他改幾次就改幾次,從不生氣。到后來,寫劇本賺的錢可以生活了,就入了這個電影行業(yè),做了自己愛做的事情。其實“老實講念會計并不喜歡,但是為了生存你必須承擔的,現(xiàn)在年輕人能夠選擇樂趣,我們那個年代機會不多”。
吳念真考大學時可以報80多個專業(yè),分為甲乙丙丁四項,農學院跟醫(yī)科放在一起,考不上醫(yī)科就變成農夫;丙組是商科和法律,上不了法律系就做一個商人。對于這種劃分,吳念真迄今都覺得有些荒謬?!澳銓W的不是你用的,是自己經過一番折騰之后,找到一個喜歡的方向,才會去做。多數(shù)人是莫名其妙從事某個行業(yè),是被選而不是自己選的。”而且,自己的選擇還被社會主流價值看作是怪物。當年會計系的教授聽說他要去電影公司上班,著急地勸他:“不要去電影圈,那是個大染缸?!?/p>
吳念真三十七八歲離開電影公司,在家寫劇本,他媽媽擔心到睡不著,覺得:“完了完了,兒子失業(yè)了?!彼恢毕M攤€安穩(wěn)的公務員。隔壁鄰居看他天天沒事在巷子口掃落葉,就跑去跟他太太講,附近有個學校缺一個代課老師,你先生在家里,要不要去那里上班?
后來,兒子吳定謙念了臺大的戲文系。他開玩笑說,“我一聽蠻危險的,將來可能沒辦法養(yǎng)我,讀財務、資訊工程的話,或許還有點希望?!眱鹤幼詈筮€是說服了他,理由是社會系可以跟許多人接觸,幫人解決問題,而戲劇可以安慰別人。他說兒子有過思考過程,便支持他。
自己那一代人因為社會福利不好,生計被擺在第一位,常常有現(xiàn)實與理想的掙扎,所以如果可以,就讓下一代做想做的事吧,他不希望自己將來成為后輩的負擔,連生病之后的看護險都買好了。
“大部分人都是無法自我把握的,誰能掌控自己的命運,那是成功學瞎說的。人生就是摸索,摸索到一個認為合適的,然后就去做了?!苯洺T跈C場書店看到“30歲之前賺到第一個一千萬”之類的成功學書,吳念真說,你可以用來自我鼓舞,但是不要當作自我麻醉。最沒用是成功學,看那類書跟看相命的書一樣。成功是沒法拷貝的,成功之后寫自己如何成功的,那是“成功人士”的自我解釋。而且他們有一樣東西永遠不會講———機運。吳念真曾經訪問過長榮公司的老板張榮發(fā),張榮發(fā)跟他說,“剛開始做生意是機會好,不是我厲害。”
吳念真說,到這個年紀愈發(fā)相信父母說過的:人一輩子能得到多少是注定好的。就像偶像明星很紅很紅,但是不可能永遠站在舞臺的中心。他倒寧愿看失敗的人寫他們的人生。他說有一個朋友做生意常常失敗,每次都說自己是“對照組”———沒有我這種失敗者怎么能顯現(xiàn)別人的成功?講得挺悲慘也挺好笑。
很多人被自己的命運壓住了,其實一半以上的人都這樣,在一個生活面上平淡地過一生。但起碼可以找到一個樂趣支撐自己。所以,現(xiàn)在流行小確幸,小而確定的幸福。吳念真說:“努力必有成就是騙人的。這個世界不可能每個人都功成名就。書本應該告訴人們的是,失敗是平常的,人本來是平凡的?!钡桥€是有用的,“起碼怨天尤人起來還有點理由吧。”吳念真喜歡畫家、詩人趙二呆,此人一生慘烈,最困頓的時候寫過一首詩,其中有兩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他常常用這句話使自己安定下來。
很多年前,父親病重,他曾經陪母親一起去看過相命師,相命師說他父親:“活得辛苦,去得也艱難……”看完他的八字后說,“你也活得辛苦,不過,一生衣食無憂、朋友圍繞,勞心勞神,皆屬必然,其他,我就沒什么好說的了?!眳悄钫嬗X得這位相命師是哲學家。
十多年前,吳念真與楊德昌合作電影《一一》,他是編劇和主演,在大陸宣傳新書《這些人,那些事》時,被提及最多的就是這部電影以及片中的男主角NJ,“NJ這個角色沒有演,就是我自己?!?6歲就出來工作,吳念真說自己是一個比較社會化的人了,“很多事情能承擔就承擔,心里壓很多東西,也不會跟人講,面對我需要應對的場面,不管自己怎樣,我都會將它弄得很熱絡?!?/p>
《一一》中NJ對再度重逢的初戀說,“我一生從來沒愛過另外一個。”在小說《天夢》中,吳念真筆下的男主角對每一個女朋友都說了這句“善意的謊言”。吳念真自己是不太信任這句話的,當姻緣沒有結果時,什么話都可以說,就像沒有釣到的那條魚,永遠是最大。但是他相信一輩子會牽掛一個人,相信會有那種無回報的愛。像大學時代的女友,常常會掛念她生活得好不好。年輕時因為各種原因分開了,再后來他跟別人戀愛結婚,而她一直沒結婚,父母過世后就剩她一個人。有一次,吳念真打電話給她,問她,“你有沒有想過你老的時候怎么辦?”她哭了出來,說:“你為什么替我想比我自己還多?”吳念真說,經過那么多年,很難說這是不是愛了,已經變成心里很記掛的東西。最后,好像是為了破除自己的“深情”形象,吳念真說,如果女生說,哪一天死了,我最想看到的是你,我會說不要,我怕看到快死的人,好難看的。讓人想起那個著名的機智問答,太太問他:“你一生中最愛的女人是誰?”吳念真答曰:“奧黛麗·赫本?!?/p>
2012年時,吳念真整六十,那些年也有親人陸續(xù)故去。他說,悲痛是養(yǎng)分,人的一生就是必須去承擔,生命來來去去都是正常的?!八劳鼍拖衲阋グ屠枞缓笤诜ㄌm克福轉機,只是轉換而已?!彼淮鷥鹤樱骸?5歲之后動刀,如果只是為茍延殘喘,就不要動我了?!敝粸榫S持生命而活,那是真正的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