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瀟/圖
每一次云南之行,都會有意想不到的怦然心動。
在元陽,面對哈尼人創(chuàng)造的三千多級梯田,看梯田里的水在天光云影下瞬息萬變,再華麗的詞藻也無能為力,我只會發(fā)呆,只會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
在麗江,走在被時光打磨光滑的石板路上,身邊流水淙淙,遠處的玉龍雪山若隱若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這里分明就是世內(nèi)的桃源,既知有漢,也論魏晉,即使充滿人工痕跡和人間煙火氣。
這次是在大理。喜歡它溫煦,沒有酷暑,也沒有嚴(yán)寒,所有事物都在平等接受光線。喜歡它簡單,雖有“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卻沒有任何一句多余的闡釋。喜歡它清澈,讓你看到從不曾看到的細節(jié),并享受細節(jié)。
原來,蒼山是喧囂的。無論在空中,在古城墻下,在洱海邊,都可以看見蒼山與光線的游戲,一會兒灰綠,一會兒石綠,還有茶綠、褐綠、海藻綠,自然制造的顏色遠勝人的想象。
原來,洱海是那樣多情。陽光下,它會把你的目光順著纏綿的水波一直延伸到天邊,仿佛找到了一個巨大的出口,心里的壓力、競爭、焦慮,一股腦地沖了出去。時間靜止,天地悠悠。
古人云: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墒?,連神仙也要羨慕大理人依山傍水吧。有了山,就有了庇護的安全感;有了水,風(fēng)景就靈動起來。早起推開窗戶,可以聽見鳥兒送來的婉轉(zhuǎn)歌聲,夜晚閉上眼睛,水聲可以作為催眠的曲子。
然而旅行中美妙的時刻,常常不在意料之中。那些計劃好要去看的湖光山色,日升日落,往往比不上某一次偶然的邂逅。
在大理洱源地?zé)釃?,黑暗中,望著大大小小的溫泉水潭,水面上晃動著粼粼月光,那一刻,天地真安靜,連風(fēng)吹過水面的聲音都聽得分明,甚至能感到水的溫度正在慢慢下降。仰望夜空,一張巨大的鑲滿星星的夜幕正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站在宇宙海洋中小小行星的地平線上,它們離得那樣近,伸手便可觸摸……
走一步有一步的風(fēng)景,進一步有一步的歡喜。有時候,來自遠古基因的記憶會在旅行的某一刻倏爾歸來。在大理巍山古城的拱辰樓上,當(dāng)洞經(jīng)古樂幽幽的絲竹聲好似從深深的山谷里飄來時,似曾相識的親切彌漫開來,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仿佛瞬間就穿越到了幾百年前的宮廷中。銅鈴聲和鼓聲四起,二胡的嗚咽和編鐘的叮咚涌來,時光仿佛被推得更遠,那時的自己是否就生活在這片洪荒的西南邊陲,藍得透明的天空下,紅得耀眼的土地上,在一條緩慢的河流前認(rèn)識了節(jié)奏,在風(fēng)吹樹葉時懂得了韻律。
或許,旅行的意義就是找到自己。
這里一出門就是山。往前是山,往后也是山,順著山道隨便拐個彎,身后的一切就倏忽不見。東川,一片位于昆明東北的城區(qū),每天都不厭其煩地和人捉著迷藏。
東川曾因產(chǎn)銅而名聲大振,說滇銅支撐了清朝的半壁江山,一點也不夸張。《云南通志稿》里記載:清代,東川府一帶山區(qū),分布著大大小小的銅廠。大的銅廠有礦工數(shù)萬人,最大的湯丹礦銅廠,礦工多達十余萬。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郝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崩畎自凇肚锲指琛分忻枥L的這幅爐火熊熊、火星四濺、紫氣騰升的畫面,曾被看作是唐代冶銅業(yè)興盛的寫照。而湯丹冶銅的盛況,場面比之更加輝煌。
從乾隆三年開始,從最初每年200萬斤,到后來乾隆十五年從云南出去的銅已高達600多萬斤,占了全國銅料需求的90%,支撐起了清朝幾乎全部的經(jīng)濟命脈。然而再精彩的大戲也有謝幕的時候。從咸豐六年,也就是從1856年,云南內(nèi)亂長達二十余年,滇銅北運全部中斷。鴉片戰(zhàn)爭后,大量銀元外流,白銀與銅幣的比值上升,銅幣迅速貶值,流通受阻,銅幣逐漸淡出中國的歷史舞臺,銅運從此銷聲匿跡,再也無人提及。
又是百多年過去了,不得不說,時間才是真正的捉迷藏高手,仿佛只是隨意拐了個彎,東川再次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已是另番模樣。
名聲大噪的紅土地,這酸性強、土質(zhì)黏重、有機質(zhì)少的低產(chǎn)土壤,如今在太多風(fēng)景照片上,卻似上帝的揮毫,如夢如幻。不同的季節(jié)會看到不同的顏色,淺綠的苦蕎、白色的碗豆花、褐黃的冬草,在連綿起伏的山丘上構(gòu)成了一片又一片、一層又一層色彩斑斕的色帶、色塊,一直鋪向天際。
而我來時,只看到農(nóng)作物收割后土地處于空閑期,裸露著土地特有的紅色。深褐、金黃、土紅,一塊接著一塊。
地里還有農(nóng)人在忙碌著,遠遠的,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見路邊賣烤洋芋的小販們樸實的臉,憨厚的笑,純凈的眼神。
金沙江畔,湯湯河水間,依稀傳來馬幫隊伍中公鋩母鋩檳梆檳梆的撞擊聲,當(dāng)年,疏浚河道難比登天,而今,天塹橫貫,一座連通四川云南的金東大橋正在建設(shè)中,像童話故事一樣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終于要變成現(xiàn)實了。
我在岸邊撿了些石頭,紅色的,青色的,上面有花紋的,當(dāng)?shù)氐呐笥言u價說,這些石頭品相不佳,又太沉,但我固執(zhí)地要把它們帶回去。只要看到它們,那些和東川有關(guān)的浮光掠影卻美妙非凡的畫面就會隨之而來。
一定要慢。慢,是普洱的標(biāo)簽。
先看一組慢鏡頭。
——走在普洱,你會忍不住駐足,看天,看云,那云朵大得富有氣勢,絕非其他內(nèi)陸城市的那般疏淡和松散,一朵云慢吞吞地飄過來,投下濕潤陰涼的影,云的姿勢遲緩鄭重,仿佛戀人間遲暮的想念。
——茶葉店的小姑娘篤定地洗茶,泡茶,并不急于向你推銷什么,且看茶葉在沸水中漂浮激蕩,忽上忽下,翩翩起舞,有的最后浮在水面上,有的沉到了水底,不由地浮想聯(lián)翩……那一片茶葉歷經(jīng)多少陽光雨露,最后來到我的面前,輕啜,細品,任心底沉淀的情絲隨著暗香釋放。
——清晨五點半的景邁山上,晨光一寸寸蘇醒,照亮你的眼睫,木樓下的黃花們鮮艷地綻開笑臉,無拘無束,不管不顧,要與太陽比美呢。路邊,山上,是無邊無盡的茶樹,茶的微微清香緊裹著你。
茶就像血液一樣,浸潤在普洱的每個角落。然而,普洱不只是茶。
只要慢下來,只要準(zhǔn)備好足夠的耐心和細心。普洱的美,汩汩而出。
雖然我們趕上的只是雨季的尾聲,山仍綠得那么透徹,有些山遠看就是一幅濃濃的水墨畫??諝庵兴v,光線不夠通透,遠遠望去——各種各樣的生命以不同形態(tài)存在,讓你時刻感受造物主的神奇。
生活在西盟的佤族姑娘們,皮膚黝黑,高顴骨大眼睛,眼神里有一絲嬌羞。當(dāng)她們唱起敬酒歌時,聲音卻顯得那么洪亮和自信,一首接一首,就像連綿不斷的小溪,流著流著分叉了,成了幾條更窄的溪,流著流著,不知在哪里,又跑到一起。仿佛一片明亮的水,跳躍著,閃爍著,去追另一片明亮的水,客人不知不覺間就醉了。窗外,月亮也醉了,在暗黑的山頭上爬得很慢很慢,山外面的事情,一下子離得那么遙遠。
山中行腳,慢慢走啊。盡情感受這種慢悠悠的日子,每一個質(zhì)樸的人,每一棟古老的建筑,每一叢花,每一朵云都相映成趣。
景邁山深處,翁基村的房屋建筑仍舊保持原貌,村民們保留著最古老的習(xí)俗。
村子四周古樹林立,遠處是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山和云海。這里的季節(jié)有自己的個性,就像一個有著喜怒哀樂的人。我們?nèi)サ臅r候,它剛好昏昏欲睡,天仍舊不通透,一直霧蒙蒙的。對于人,自然是永恒的。在這群山深處,只有人是短暫的。和人相關(guān)的傳統(tǒng)呢,會隨著時代的快速發(fā)展而凋零嗎?互聯(lián)網(wǎng)的世界中他們還能不能留住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和信仰?
離開的時候,我買了一個用七彩毛線編織的香包,不知是誰的手藝,掛在胸前,像一道小小的彩虹。
繞著翁基村走了一圈,我又回到村口,那個村口的風(fēng)景,美得就像一幅畫。如果有更多的時間,只要讓我靜靜坐在那里,默默看著它,就很滿足了。
而我能帶走的只有這里的茶葉,以后的日子里,學(xué)會慢慢地洗茶,泡茶,幽幽茶香中,去體會風(fēng)的輕吟,去品味露的光華,去感知慢的幸福。
那樣,我便帶走了我最想帶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