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次沅馬莉萍
(中國科學院國家授時中心西安710600)
中國古代有觀察和記錄天象的傳統(tǒng).自殷商有史以來,朝廷就設有專門觀天的機構和官員,負責觀測天象.其目的在于為帝王占卜吉兇以及為制定歷法和天文學研究積累資料.例如《舊唐書·天文志下》記乾元元年三月,改太史監(jiān)為司天臺,設官員66人,觀生、歷生726人.《舊唐書·職官二》記司天臺“監(jiān)候五人,掌候天文.觀生九十人,掌晝夜司候天文氣色”.
這些天象記錄,通過候簿、日歷、奏本、起居注、實錄等路徑,最終進入正史(二十四史),集中載于諸史天文等志(天文志、天象志、司天考、五行志、歷法志等),并在本紀中摘要記錄.后世《文獻通考》系列、《古今圖書集成》、各代《會要》系列等書籍,也會以專門篇章記載天象,但這些書籍的信息基本上源自正史天文志,很少有獨立的天象記錄.這樣的源自朝廷天文機構的天象記錄,具有門類齊全、數(shù)量巨大、內容簡略而公式化的特點,我們稱之為“朝廷記錄”.據(jù)統(tǒng)計,二十四史中所載天象記錄,在明代以前,共計15292條[1].
明代以前,二十四史以外的天象記錄極少.比較集中的有:《春秋》中37條日食[2]、《唐會要》中的唐代月食[3]、《宋會要輯稿》和《文獻通考》中的零星記錄[4].自明朝中期開始,各地編修地方志之風大起,文人著書數(shù)量激增.這些著作也記載了一些天象.與朝廷記錄相比,這些記錄往往集中于日全食、彗星、火流星等影響巨大的天象,措辭模糊不專業(yè),錯誤率高[5?6],姑稱之為“地方記錄”.《中國古代天象記錄總集》(后文簡稱《總集》)博采眾書(尤其是各種地方志),對部分種類的天象記錄進行了分類匯集[7].
與前代不同,明朝各代的實錄基本完整地保留至今(統(tǒng)稱《明實錄》),使我們獲得比《明史·天文志》更原始、更大量、更詳細的天象記錄.
明太祖朱元璋登基以前,便設立了“太史監(jiān)”、“太史院”.洪武元年改為“司天監(jiān)”,洪武三年改稱“欽天監(jiān)”.《明史·職官三》記載明代天文機構的建制、職司和官員配置.洪武二十二年的欽天監(jiān)包括以下官員: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一人,正五品;監(jiān)副二人,正六品;主簿一人,正八品;春官正、夏官正、中官正、秋官正、冬官正各一人,正六品;五官靈臺郎八人,從七品;五官保章正二人,正八品;五官挈壺正二人,從八品;五官監(jiān)候三人,正九品;五官司歷二人,正九品;五官司晨八人,從九品;漏刻博士六人,從九品.以上官員共40人.其他學生、職員、差役等等當不在少數(shù).監(jiān)正、監(jiān)副全面負責天文觀測、編訂歷書、占候吉兇、推算歷法天象、參與朝廷各種敬天禮儀.凡遇天象變異,以“密疏”報告皇帝.業(yè)務分為4科:天文、漏刻、回回、歷法.自五官正以下至天文生、陰陽人,各分科肄業(yè).欽天監(jiān)每年編算各種歷書呈報皇帝頒行天下;負責皇家營建宮殿陵墓、征討用兵、婚喪大典等重要事項的擇日、擇地;運行維護漏刻鐘鼓,報告時辰;先期預報日月食及其分秒時刻、起復方位,以便禮部組織救護儀式.
至于天象觀測,《明史·職官三》記載:“靈臺郎辯日月星辰之躔次分野,以占候天文之變.觀象臺四面,面四天文生,輪司測候.保章正專志天文之變,定其吉兇之占”.這是說,觀天的事,由天文生在觀象臺上分司四面,輪班監(jiān)視天空.如有情況,由靈臺郎用儀器測量星變的位置和宿度.保章正根據(jù)觀測結果和星占理論判斷吉兇.當然,最后由欽天監(jiān)正來判斷是否上報朝廷.
每個皇帝死后,其繼任者為之所編的編年體史書,稱為實錄.其縮編版,大約即是正史中的本紀.明、清實錄,基本完整,更早的實錄極少留存.
《明實錄》13部,包括《太祖實錄》、《太宗實錄》、《仁宗實錄》、《宣宗實錄》、《英宗實錄》、《憲宗實錄》、《孝宗實錄》、《武宗實錄》、《世宗實錄》、《穆宗實錄》、《神宗實錄》、《光宗實錄》、《熹宗實錄》,其中,建文帝附入太宗實錄,景泰帝附入英宗實錄,崇禎帝及南明諸帝沒有官修實錄.目前最完整、最流行的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以北京圖書館藏紅格抄本為底本整理的影印本(以下簡稱史語所紅格本),也是本文工作所據(jù)底本.該本除以上13部《明實錄》外,還附有??庇?后人所編《崇禎實錄》、《崇禎長編》及部分《寶訓》.
13部實錄每頁12行,每行24字,共計3058卷(大致上每月紀事作為一卷);《崇禎實錄》17卷,每頁10行,每行20字;《崇禎長編》66卷,每頁10行,每行22字.
表1是紅格本《明實錄》篇幅及天象記錄的統(tǒng)計,按照實錄和年號的順序排列.表1中給出每部實錄包括的卷數(shù)(不包括序言目錄)、字數(shù)(以萬字計,每頁字數(shù)×總頁數(shù),不包括序言目錄)、密度(字數(shù)/在位年,反映該實錄的紀事密度)、在位年(首年相減所得,光宗占神宗1 yr)、天象記錄總數(shù)、年均天象記錄數(shù)(反映該實錄的天象記載密度).由此可得總字數(shù)1730萬字,其中不包括序言目錄1706萬字.
表1 《明實錄》篇幅及天象記錄統(tǒng)計Table 1 Statistics of astronomical records and spaces in theMing Shilu
需要說明的是:年號與實錄并不完全對應,因為通常新皇帝繼任次年才改年號.所以每部實錄的頭幾個月用的是前任皇帝的年號,而表1的文字計數(shù)是按照實錄而不是年號進行的.天象記錄則是按中歷年的年頭統(tǒng)計.洪熙、泰昌各自1 yr,沒有統(tǒng)計意義,年均天象記錄歸入下一代(表1中用“↓”表示).因為建文帝附入《太宗實錄》,所以相關內容也歸入《太宗實錄》.
《崇禎實錄》和《崇禎長編》的文字分別統(tǒng)計,天象記錄及其年均則是綜合的,即剔除了重復記錄.因為《崇禎實錄》和《崇禎長編》都是崇禎時期的,表1中《崇禎長編》一行的“↑”表示《崇禎長編》中相關的內容歸入上一行.建文朝天象記錄集中在建文四年,前3 yr幾乎沒有.
由表1可見,就一般紀事密度而言,《英宗實錄》、《熹宗實錄》密度最高.《太祖實錄》、《太宗實錄》密度較低,其他實錄大體相當.就天象記錄而言,武宗以前記錄密度都很高(平均每年38條),尤其是洪熙到宣德這11 yr,平均每年記錄天象近百條.然而嘉靖以后天象記錄突然下降,世宗到熹宗五代,年平均只有7條.及至崇禎朝,年平均不到2條,而且完全失去一般朝廷記錄那樣簡略、公式化的樣貌.也就是說,《明實錄》歷代的一般紀事密度沒有大的變化,但天象記錄則自世宗開始的明朝后期大幅減少.從《明實錄》的具體內容看,明朝后期欽天監(jiān)仍在正?;顒?應當留下大量天象記錄.自《世宗實錄》以后的天象記錄減少,應是編修《實錄》的史官觀念的變化和實錄編纂體例的改變.至于崇禎時期的天象缺失,顯然是戰(zhàn)亂導致的資料遺失.
除天象記錄外,《明實錄》中還記載了一些與天文有關的信息,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1)欽天監(jiān)的組織和職司.例如《太祖實錄》吳元年十月丙午“改太史監(jiān)為院.設院使,正三品.同知,正四品······以太史監(jiān)令劉基為院使”.又如每年十一月朔日記欽天監(jiān)進明年歷書.
(2)欽天監(jiān)官員及其活動.例如洪武六年十一月己酉“賜欽天監(jiān)官及天文生冬衣”.又如萬歷四十四年九月己巳“盜竊觀象臺銅索,奪靈臺官劉臣俸兩月”.
(3)朝廷關于天文現(xiàn)象的議論.例如洪武十年三月丁未“上與群臣論天與日月五星之行.翰林應奉傅藻、典籍黃麟、考功監(jiān)丞郭傅皆以蔡氏左旋之說為對.上曰,天左旋,日月五星右旋,蓋二十八宿經也,附天體而不動,日月五星緯乎天者也”.
《明實錄》篇幅巨大,而且僅存手抄本,更加之沒有標點符號和分段,通讀和研究其中天文相關信息相當不易.何丙郁、趙令揚據(jù)史語所紅格本將其中相關信息輯出為《明實錄中之天文資料》[8],給我們的工作以極大便利.該書未包括崇禎時期,筆者以同樣體例據(jù)《崇禎實錄》和《崇禎長編》加以補充[9].筆者據(jù)史語所紅格本的電子版,對該書內容進行了核對,并發(fā)現(xiàn)和訂正了一些細節(jié)缺失和錯誤.
朝廷天象記錄雖有不同文獻記載,但其先后源流比較清晰.記錄的內容、形式都比較規(guī)范.因此我們可以對這些記錄進行計數(shù)統(tǒng)計.天象記錄的計數(shù),按照以下規(guī)則:
(1)天象記錄的計數(shù),以一個日期、一個天象為“一條”.一個日期下系兩條各不相干的天象,計為兩條.例如“月犯心前星,又犯大星”,計為一條;“有流星大如杯······又有流星大如雞彈······”計為兩條.
(2)延續(xù)數(shù)日的天象,計首尾兩條.例如“甲子彗星見,二十日沒”,“乙丑太白晝見,至壬申沒”.
(3)無日期不計,如“二月己巳,月入東井,是歲凡六”,只計二月己巳一條.一顆彗星多日記錄,每日計一條.
《太祖實錄》記載了洪武元年以前的5條天象(日食2、行星2、流星1),應屬元代,本文統(tǒng)計不再計入.
《明實錄》天象記錄的分類統(tǒng)計結果如表2所示,其中“月恒”為月掩犯(以及入、在、見等)恒星、“月行”為月掩犯行星、“行恒”為行星犯恒星、“行行”為行星互犯或會聚、“老人”為老人星見或壽星見、“彗客”為彗星和客星.對彗星和客星而言,多條時間相距不久,位置相關聯(lián)的彗星記錄有可能是同一顆彗星,這樣估計的彗星顆數(shù),置于括號()一欄.“晝見”指金星和木星晝見.“其他”天象見下文.
從表1可見,以嘉靖元年為界,明前期天象記錄密度很高,后期密度很低.這很顯然是《明實錄》編纂的體例和興趣導致.表2是《明實錄》天象記錄分類統(tǒng)計結果.從表2的數(shù)據(jù),我們還可以具體分析前后期對于各類不同天象的態(tài)度.
明前期(洪武元年至正德十六年)154 yr,各類天象記錄共5816條,年均37.8條;明后期(嘉靖元年至崇禎十七年)123 yr,天象記錄809條,年均6.6條.后期對前期的比率為0.17.采用同樣方法,表3給出各類天象的年均數(shù),其中“月亮”合并自表2的“月恒”、“月行”;“行星”合并自“行恒”、“行行”;“其他”合并自“老人”、“其他”.由表3可見,明代前后期天象記錄密度的不同,與天象的種類密切相關.月亮、行星、流星、云氣等歷代數(shù)量最多的天象大幅削減,日食、月食的數(shù)量基本保持一致.彗星的記錄條數(shù)有所減少,但個數(shù)不減,這說明一顆彗星的記錄次數(shù)減少,但彗星的出現(xiàn)得到記載.這顯示當時對各種類型天象重要性的認識.
圖1給出《明實錄》每10 yr的天象記錄數(shù).橫坐標下方是公元年,上方是相應的年號;縱坐標是天象記錄數(shù).灰色表示日月食、月行星動態(tài)等“可計算天象”;白色表示其他“不可計算天象”.注意公元1426–1435年間(宣德元年至十年)記錄總數(shù)達到807條,超出了圖的范圍(主要是流星記錄猛增).天象記錄最多的年份是洪熙元年(公元1425年),達到141條.因為洪熙皇帝僅在位1 yr,次年即宣德元年,所以圖1中沒有標出.建文和泰昌同樣因為年份太少而未標出. 圖1中“宣”為“宣德”;“景”為“景泰”;“隆”為“隆慶”;“成化”左面的“天”為“天順”;“崇禎”左面的“天”為“天啟”.
表3 明代前后期各類天象記錄數(shù)的年均比較Table 3 Comparison of the yearly averaged number of astronomical records between the early and late Ming Dynasty
圖1 《明實錄》天象記錄的時間分布Fig.1 The distribution of astronomical records in theMing Shiluwith time
應用現(xiàn)代天文計算方法,部分天象記錄的正誤、精度可以得到檢驗.這包括日月食、月行星位置記錄.在歷代朝廷天象記錄中,能夠計算檢驗的占到半數(shù)以上.由于歷代有預報日月食的傳統(tǒng),日月食記錄很難判斷是來自實際所見還是計算預報.那種有食而不可見的情形也難以定義正誤.因此我們對天象記錄的錯誤率統(tǒng)計,只針對月行星位置記錄.正誤的界定按照以下規(guī)定:
(1)考慮到月亮周圍很難看清暗弱的恒星,所謂“掩”也只能是光芒相掩.因此“掩”和“犯”采用相同的標準.古代以1?以內為犯[10],“入”、“在”的標準不是很嚴格,但距離也不會太遠.
(2)考慮到可能的觀測誤差和措辭不準確,月掩犯記錄中,月星距離5?以內的算正確.行星掩犯在2?以內算正確(實際上絕大多數(shù)在1.5?以內).被犯恒星,誤在同一星官(例如斗第二星誤為斗第三星)算正確.日期相差1 d算正確.
(3)一個錯誤引起多條記錄錯誤的,只計一條錯誤.例如年誤、月誤,其下所有記錄就都錯了.又如北魏太安至皇興13年間連續(xù)59條恰早1 yr,可能是互相轉抄中的紀年轉換錯誤,也可能是北魏紀年本身的錯誤.
在《明實錄》所載2622條月行星記錄中,檢驗得到錯誤107條,錯誤率4.1%.表4給出了歷代月行星記錄的錯誤率,相關數(shù)據(jù)出自筆者文章中的統(tǒng)計[4,11?15].這里我們列出相關天象記錄的來源:漢魏晉——《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宋書》;南朝——《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隋書》;北朝——《魏書》、《北齊書》、《北周書》、《隋書》;隋唐五代——《隋書》、《新唐書》、《新五代史》;宋——《宋史》;金——《金史》;元——《元史》;明——《明實錄》.
表4 歷代月行星記錄的錯誤率Table 4 Error rates of lunar and planetary records in past dynasties
錯誤的記錄多數(shù)可以用天文計算和他書對校的方法考出其原貌.筆者對二十五史天文志和本紀所載天象記錄進行了全面的檢驗和考證,將“可考記錄”的注釋集為一書《諸史天象記錄考證》,供修訂本二十五史的??庇泤⒖家肹16].
《明實錄》中天象記錄類型豐富,下文將對日食、月食、月行星動態(tài)、流星隕星、彗星客星和其他天象記錄分別進行統(tǒng)計分析.
中國古代有預報日月食,屆時舉行救護儀式的傳統(tǒng).相關信息在《明實錄》中有不少記載.預報而未見到的情況,會有“當食不食”或“陰云不見”之類的說明.但在文獻流傳過程中,這種說明常常會被忽略.因此“日有食之”、“月有食之”的記錄,并不一定意味著當時所見.
《明實錄》共載日食記錄105條.天文計算檢驗顯示,其中90條首都可見(公元1421年以前南京,此后北京),11條首都不可見但中國部分地區(qū)可見,2條有日食但中國各地均不可見,1條朔無日食,1條非朔.
105條記錄中,包括原文記載“當食不食”8條(檢驗證明3條首都可見,4條不可見,1條無日食)、“陰云不見”5條(4條首都可見,1條不可見).剩余的92條日食記錄,其中6條首都不見,2條中國不見,1條無日食.
經天文計算可知,明代首都可見的日食106次,《明實錄》有記載的90條(包括未見).另有8條記載于《明史》本紀、歷志等源自朝廷文獻的著作,主要在明末.遺漏的8條可能是未預報出(同時未見到)或文獻記載丟失.
《明實錄》日食記錄的一個明顯特征是特別簡單.歷代日食記錄屢有“既”、“不盡如勾”、“日食晝晦”的描述,《明實錄》中則沒有這樣的記錄.據(jù)天文計算,明代首都發(fā)生食分0.90以上的日食10次,0.80以上10次.如此嚴重的“天譴”,《明實錄》中只是記載“日食”,顯得特別淡定.然而同時期的地方記錄,對于日全食和接近全食有大量而比較詳細的記錄.例如正德九年八月、嘉靖二十一年七月日食,全食帶經過我國人口稠密地區(qū),各地好幾十種地方志記載了日全食的情景[17].
明后期,實錄中屢次記載欽天監(jiān)預報的日月食時刻食分不準確,或有關官員處置不當,遭到指控和處罰.《世宗實錄》記嘉靖四十年“二月辛卯朔,日食.是日微陰,欽天監(jiān)官言日食不見,即同不食.上悅以為天眷”.禮部尚書吳山未見日食便舉行救護儀式,禮部給事中李東華沒有及時糾正,一干官員因而受到罰俸、記過的處罰.但據(jù)天文計算,當天不但發(fā)生了日食,而且北京在日落前食分達到0.95!即使?jié)怅幰矐摬煊X到“晝晦”,何況“微陰”,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或許預報的時間太早,一頓爭吵之后,已經無人注意觀天;抑或“上悅以為天眷”之后,無人敢去報憂了.
明后期也有少數(shù)記錄比較詳細,其目的在于討論計算精度及要求改歷.例如《神宗實錄》記萬歷三十八年十一月丙寅日食,春官正戈謙亨等預報“日食七分五十七秒,未時正一刻初虧,申時初三刻食甚,酉時初刻復圓”.但據(jù)五官靈臺郎劉臣觀測,“未正三刻,觀見初虧西南;申初三刻食甚正南;復圓酉初初刻東南,約至有七分余食甚”.兵部職方司員外郎范守巳測得“至申初二刻始見西南略有虧形,正二刻方食甚,又以分數(shù)不至七分五十余秒”.這樣詳細的記錄,對于研究當時計算和觀測的方法和精度大有裨益.
自宋代開始,“陰云不見”、“當食不食”的記錄也出現(xiàn)在月食記錄中,說明存在常規(guī)的月食預報.《明實錄》也是如此.這和《明實錄》中多次討論月食預報精度,提到舉行月食救護儀式是一致的.
《明實錄》共記錄月食231條,其中記“陰云不見”8條,“當食不食”11條,“食既”14條.有十幾條記錄有簡單的位置、時間記載.個別記錄詳細而有趣:“萬歷四十年四月甲申,奪欽天監(jiān)推算官俸三月.仍諭禮部,歷法緊要,還酌議修改.先是,該監(jiān)題十五日己卯曉望月食六分二十秒,初虧寅一刻,復圓辰初初刻.至期部委主事一員同五官靈臺郎劉臣測得,候至寅時三刻初虧東南,其體赤色,約食三分余,與前不合.禮部請加罰治,從之”.這段文字記載,欽天監(jiān)官員預報的月食數(shù)據(jù),經觀測檢驗不準確,被罰俸三月.但經現(xiàn)代天文計算檢驗,預報雖然不精,但比觀測還要強些.這被罰俸的官員,實在冤枉.
記錄的231條月食,天文計算檢驗顯示,其中190條首都可見(7條相差1 d,可認為基本正確).有月食但不可見8條,半影月食26條(一般認為半影月食肉眼不可見),這兩種情況當是不準確的預報.錯誤6條.
自明初至天啟初年,《明實錄》月食記錄是明代月食記錄的主要來源.天啟三年之前,《明實錄》未載而其他文獻有基本正確(包括半影月食)記載的,總共只有1條:嘉靖三年正月辛巳月食,出自地方志.天啟四年至崇禎末的21 yr中,各種文獻總共21條基本正確的月食記錄,《明實錄》僅3條有載[18].
月亮行星動態(tài)是歷代天象記錄最多的種類,常常用“犯”來表示月、行星、恒星之間的位置關系,距離1?以內稱為犯.除此之外,還用到少量掩、入、在、合、聚等術語,在我們的分類中統(tǒng)稱“掩犯”.《明實錄》記載月掩犯恒星1457條,月掩犯行星121條,行星掩犯恒星927條,行星互犯94條,行星會聚23條.
絕大多數(shù)月行星掩犯天象都不很顯眼,難以引起公眾的興趣,地方志和私人著述中少有獨立的記載.由于此類天象可以用現(xiàn)代方法計算,我們因而可以用以探討一些相關的問題.
與歷代天文志的記錄有所不同,《明實錄》天象記錄通常記有“夜”、“昏刻”、“曉刻”這樣的時間詞語.中國古代使用12時制,一日的起始在子時.但是在天文觀測中,基本上以清晨為一日之始.后半夜發(fā)生的天象,絕大多數(shù)記在前一日期,這通過月掩犯記錄很容易得到證實[19].《明實錄》天象也是如此,甚至“是日曉刻”也大多是次日.例如弘治元年五月“戊子(廿五),是日曉刻,月犯昴宿”.計算顯示,天象發(fā)生在次日(廿六)凌晨.即使“曉刻”天象記錄處于當天各種紀事的最前面,也不能說明時間在當天凌晨.因為在將天象記錄編入實錄時,編纂者也搞不清這個“曉刻”究竟是當天還是次日了.但是,也有記“曉刻”甚至“夜”的天象,發(fā)生在當天凌晨,例如弘治十年的4條記錄.這就導致古代紀日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
自三國陳卓編訂283官1464星,中國古代恒星星名長期保持不變.《明實錄》仍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但也有少許變化.歷代天文志天象記錄某宿距星時,常稱某距星.《明實錄》天象中沒有出現(xiàn)“距星”稱謂.例如氐距星稱“氐宿西南星”、亢距星稱“亢宿南第二星”、斗距星稱“南斗杓第二星”、畢距星稱“畢宿右股北第一星”、井距星稱“井宿東扇北第一星”、鬼距星稱“鬼宿西北星”.心宿三星傳統(tǒng)稱“心前星”、“心大星”、“心后星”,《明實錄》稱“心西星”、“心中星”、“心東星”.太微垣有東上將、西上相、西上將、東上相諸星,但只有后兩者常出現(xiàn)在月行星掩犯中.《明實錄》簡稱“上將”、“上相”,也與傳統(tǒng)習慣不同.
弘治十年九月辛丑(十六)、壬寅(十七)、癸卯(十八)、甲寅(廿九)連續(xù)4條記錄,經驗算錯誤,但符合十月辛未(十六)、壬申(十七)、癸酉(十八)、甲申(廿九)的天象.顯然,這些記錄曾經以日序式日期(十月十六、十七、十八、廿九)連續(xù)地記載于某文獻.一個月份傳抄錯誤,導致4條記錄產生同樣的月份錯誤(九月十六、十七、十八、廿九).在編纂實錄時,將日序式改為干支式,導致每個干支都有一個字的錯誤.《明實錄》中一般天象都用干支式紀日,但在許多引文式記載中,卻是采用日序式紀日.這似乎顯示,古時日常生活中(包括欽天監(jiān)的工作記錄中)采用日序紀日,只是在編史這樣的“正規(guī)場合”,才查對日歷,將日期由日序改寫為干支.
《明實錄》月行星掩犯記錄中,有26條月掩行星記錄,70條月掩恒星記錄.用天文計算方法可以算出首都當天月亮和行星-恒星所能達到的最近距離.月掩行星記錄中,20條可掩、5條距離0.1?、1條0.7?. 月掩恒星記錄中,36條可掩、11條0.1?、4條0.2?、6條0.3?、5條0.4?、2條0.5?、1條0.7?、2條0.9?、3條大于1?. 可以看到: 由于行星比較亮,“掩”的記錄比較可靠;恒星比較暗,“掩”往往只是意味著暗星被月亮的光芒掩蓋.至于距離在0.7?以上,應該是信息流傳過程中誤將“犯”記為“掩”.這與筆者對元代以前月掩星記錄的分析是一致的[10].
流星、隕星是歷代天文志記錄的內容,但《明實錄》的流隕記錄更多(占比也更高)、更詳細(篇幅長).在《明實錄》天象記錄中,流隕記錄的條目占1/3,篇幅則占到大約一半.《明實錄》流星記錄詳細而規(guī)范,通常包括流星的大小(亮度)、顏色、起始、經過和終止的方向和星區(qū),例如:“洪武九年三月己卯夜,有流星,初大如雞子,青赤色,起自天槍,西南行丈余,忽大如杯,光明燭地,至角宿沒.”
古人用常見的器物來形容流星的亮度.《明實錄》中常用到彈丸、雞彈、盞、杯、碗、斗、箕、車輪等.王玉民認為,這相當于13m距離上看到的實際器物.對應的亮度(星等),彈丸相當于?1–?2 mag,雞彈?3–?4 mag,杯?5–?7 mag,碗?5–?8 mag,斗?8–?9 mag,箕宿?11–?13 mag,車輪?14–?15 mag[20].
流星的顏色,大多作青白色(1158)、赤色(903)、青赤(184),亦有極少數(shù)赤黃(23早期)、黃白(13)、赤白(7).天象記錄中用到的星名,大多集中在黃道附近(月五星掩犯).其他星名,主要出現(xiàn)在流星以及彗星客星等記錄.這對于古代星名的認證和研究,有重要的作用.流星消失的方位,常常用到“入濁”,即流星消失在地平線附近的“濁氣”中.
彗星因其怪異多變的形狀和連續(xù)多日出現(xiàn),引起廣泛的震撼.根據(jù)形狀,古代彗星被命以各種名字,通稱之為客星.由于記錄不夠詳細,有時在彗星、新星、流星和其他天體之間,很難判斷歸屬.《明實錄》共有彗客記錄218條,根據(jù)時間和位置大致判斷,應屬于67顆彗客星.一顆彗星出現(xiàn),欽天監(jiān)往往會多次記錄其形狀顏色、行動方向、經過星空位置.例如成化四年(1468):“九月己未(初三)夜,客星見星五度,東北行.癸亥(初七)夜,客星色蒼白,光芒長三丈余,尾指西南,變?yōu)殄缧?戊辰(十二),彗星晨見東北方.己巳(十三),彗星昏見西南方.庚午(十四)昏刻,彗星犯三公星.辛未(十五)昏刻,彗星犯北斗搖光星.丁丑(廿一)昏刻,彗星犯七公西第四星.壬午(廿六)昏刻,彗星入天市垣.十月乙巳(十九),彗星出天市垣,其體漸小.甲寅(廿八),彗星犯天屏西第一星.十一月庚申(初四)夜,彗星滅.”這顆彗星記錄11條,先晨見于東北方,后夕見于西南方,出現(xiàn)兩月余.莊威鳳[21]根據(jù)以上記載畫出彗星的運行軌道,認為記錄是比較精確的.記錄詳細的彗星還有洪武九年彗星(8條記錄)、洪武十一年(9)、洪武十八年(6)、正統(tǒng)十四年(6)、天順元年(9)、成化四年(11)、成化七年(12)、弘治十二年(8)、弘治十三年(9)、嘉靖十年(6),其中洪武十一年、嘉靖十年即著名的哈雷彗星.
除了彗星,客星一類還包括一些異星.據(jù)《總集》[7]歸納,可能屬于新星或超新星的有6顆:永樂六年、宣德五年2顆、弘治十年、隆慶六年、萬歷三十二年.其中隆慶六年:“十月初三丙辰夜,客星見東北方,如彈丸,出閣道旁,壁宿度,漸微芒有光······.壬申夜,其星赤黃色,大如盞,光芒四出,占曰是為孛星.日未入時見,占曰亦為晝見.······.按,是星萬歷元年二月光始見微,至二年四月,乃沒.”這顆劇烈爆發(fā)的超新星亮到白晝可見,持續(xù)肉眼可見達一年半,很是驚人.在歐洲,這顆突然出現(xiàn)的星也引起廣泛注意,因著名天文學家第谷對它進行了仔細的觀測,因而得名第谷超新星(仙后座B).它的遺跡至今可見,是研究天體演化的珍貴樣本.
其他包括了表2中的最后4列,即下面的5類:
(1)天鳴 大流星會發(fā)出聲響,造成“天鳴”,前文已納入流隕一類.還有一些原因不明的“天鳴”、“天鼓鳴”,《明實錄》有141條記錄.這些記錄整個明代分布比較均勻,其中一部分是地方報聞.天鳴其聲“如雷”、“如鼓”、“如炮”、“如瀉水”、“如風水相博”、“如雨陣迭至”、“如鳥群飛”.有的聲音會持續(xù)很久,例如:“洪武二十八年三月戊午昏刻,西南天鳴,有聲如風水相搏,西北行,至一鼓止.······.九月戊戌夜初鼓,天鳴如瀉水,起自東北,南行,至二鼓止.”其中有一部分可能是流星,或因為白天不易看到,或因為隕石未能發(fā)現(xiàn),只好記為“天鳴”.另外一部分“天鳴”,或許和氣象、地震、地質災難有關.
(2)云氣云氣本是大氣現(xiàn)象,不屬于天文現(xiàn)象.但歷代天文志都包括了一部分特殊的云氣,因此這里比照收納了這一部分,見表2“云氣”一欄,共計634條.其中日月暈記錄54條,日暈較多,月暈較少.月暈往往有暈及的恒星、行星,因此其真實性也可得到一定程度的驗證.日暈往往伴隨著日旁的各種薄云現(xiàn)象,例如:“宣德十年十二月辛亥,日生暈及左右珥,瓊氣,色俱赤黃,隨生白虹貫兩珥,背氣,重半暈,色青赤鮮明.”
云氣中另一常見現(xiàn)象是“五色云見”,共69條,其中多是白天日下所生,亦有夜間月下所生.日旁的各種云氣是觀察記錄的重點,其中提到日珥245處(日面左右的某種云氣,不是現(xiàn)代天文學所稱日珥)、背氣166處、白虹61處(一條記錄往往提到多種日氣),另外還有璚氣、冠氣、戟氣等等.這些云氣往往還有“色黃赤鮮明”、“色青赤鮮明”之類的描述.月旁云氣也有少量類似的記錄.此外,橫貫天空的長條狀云、霧霾引起的日月無光、天空變色也時有記載.
云氣中值得注意的是疑似極光的記錄.極光是太陽輻射粒子在地球極區(qū)高層大氣激發(fā)的彩色發(fā)光現(xiàn)象.《總集》[7]將《明實錄》的9條云氣記錄歸入此類.例如:“天順二年十二月甲子夜,正北火影中見赤氣一道,闊余二尺,直沖天中,約余五十丈,其形上銳,狀如立槍.”
古代極光記錄對于太陽活動長期規(guī)律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3)黑子太陽黑子是太陽內部活動的表象,因而古代太陽黑子記錄對于研究太陽活動長期規(guī)律具有特別意義.《明實錄》有太陽黑子記錄23條,基本上集中于洪武前期.這反映了太陽活動的規(guī)律還是明代史官的偏好,值得研究.
(4)老人星又稱壽星,是中國古代唯一一類長期、常規(guī)記載的恒星現(xiàn)象,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祥瑞類天象.《明實錄》記載“老人星見”或“壽星見”58條,集中于永樂(17條)、弘治(33條)年間.永樂年間的老人星記載,基本上是秋季初見;弘治年間的記載,多是春秋兩季都有.弘治時首都在北京,不可能見到老人星.這些記錄大多注明南京所見.
(5)星晝見金星和木星比較明亮,當空氣質量特別好的時候,可以在日出后和日落前的一段時間看到.稱為太白晝見和歲星晝見.有時金星甚至可以在中午前后中天時看到,稱為太白經天.《明實錄》共載金星晝見261條(其中太白經天4條),木星晝見62條.從科學角度看,金木晝見是一種很難界定的天象,它的出現(xiàn)主要依賴于空氣質量,同時也取決于觀察者.
《明實錄》還記載了“火星晝見”1條(火星不夠明亮,很難晝見),“三辰晝見”4條、河鼓北斗晝見1條更是不知所云.“月晝見”1條(每個月的大半日子月亮都可以晝見),“五星皆見”1條(比較常見的現(xiàn)象),“晦見月”3條(比較常見),行星光色異常3條,“月生齒”1條(月旁云).這些現(xiàn)象歷代很少作為特殊天象記錄下來.此外還有6條有關恒星的記錄,例如“壘壁陣星踈就聚”、“狼星動”,含義不清,可能是指這些恒星的亮度和位置發(fā)生了變化.
通過對《明實錄》中天象記錄的統(tǒng)計分析得出以下結論:
(1)《明實錄》共13部,3千多卷,1700余萬字,是明朝歷代官修編年史.此外非官方的《崇禎實錄》和《崇禎長編》也包括在本文的統(tǒng)計之中.除歷代正史歷史外,《明實錄》是中國古代天象記錄最大的來源.《明實錄》的天象記錄遠遠多于《明史》,兩者的源流關系也是歷代諸史唯一的例證(參見表1).
(2)《明實錄》共計天象記錄6625條,可以分為以下類型:日食105條,月食231條,月亮動態(tài)1578條,行星動態(tài)1044條,流星、隕星2248條,彗星、客星218條,云氣634條,金木晝見323條,其他244條(參見表2).
(3)《明實錄》總的紀事密度,整個明代沒有大的變化.但天象記錄的密度,正德以前平均每年38條,嘉靖至天啟平均每年7條,崇禎每年不到2條.崇禎朝天象記錄極少且不規(guī)范,顯然是明末戰(zhàn)亂導致的資料缺失;嘉靖以后的大幅減少,應是編修《實錄》的史官觀念的變化和實錄編纂體例的改變(參見圖1).
(4)明代前后期天象記錄密度的不同,與天象的種類密切相關.月亮、行星、流星、云氣等歷代數(shù)量最多的天象大幅削減,日食、月食的數(shù)量基本保持一致.彗星的記錄條數(shù)有所減少,但個數(shù)不減.這反映明后期編史者對各類天象重要程度的取舍(參見表3).
(5)用現(xiàn)代天文計算方法可以對大多數(shù)天象記錄進行驗算.由2622條月行星記錄檢驗得到錯誤107條,錯誤率4.1%.這與元代相當,遠好于此前的歷代天象記錄.錯誤主要是資料編纂整理過程和書籍傳抄過程造成的(參見表4).
(6)《明實錄》記載日食105條,月食231條.它們覆蓋了首都實際可見日月食的大多數(shù).有的日月食記錄,雖然發(fā)生,但中國各地皆不可見.這是由于不準確的預報混入實測.這與《明實錄》中關于日月食救護儀式的多次記載互相呼應.《明實錄》日月食記錄通常非常簡略,但明后期常有因為預報不精確而發(fā)生爭執(zhí)的記載.
(7)歷代月行星掩犯記錄數(shù)量巨大.通過復算分析證實,絕大多數(shù)凌晨看到的天象,記前一日的日期.若干例證說明,原始記錄采用日序式紀日.只是在編纂史書時,才改用干支紀日.
(8)流隕記錄之多、記錄之詳細,是《明實錄》天象記錄的一大特色.流星記錄詳細而規(guī)范,通常包括流星的大小、顏色、起始、經過和終止的方向和星區(qū).隕石也多有具體地點和過程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