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勝軼
人教版《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選錄了杜甫的《蜀相》《旅夜書懷》《閣夜》《登岳陽樓》這四首律詩,編者將其安排在三個不同的單元里,設(shè)計意圖固然不錯,但不便于集中欣賞杜詩。我在教學中,為了讓學生深入了解杜甫律詩的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成就,根據(jù)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和意境特征進行了分類重組,即將《蜀相》歸為“麗景襯悲情”一類,將《旅夜書懷》《閣夜》《登岳陽樓》歸為“空闊襯孤微”一類,收到了較好的教學效果,課堂上也臨時生成了一些極為寶貴的鑒賞體驗。譬如,當我講到杜甫擅長運用空闊的鏡頭反襯其孤微身世的時候,就有學生問我,杜甫空闊的鏡頭為何總是顫抖的呢?《旅夜述懷》的“月涌大江流”,《閣夜》的“三峽星河影動搖”,《登岳陽樓》的“乾坤日夜浮”都給人一種強烈的搖晃不安的感覺。這個問題問得太精彩了,而且極有深度和智慧。于是,我索性就以“杜甫的鏡頭為何顫抖”為主問題來組織教學,讓學生在具體的鑒賞解讀中,抓住“情”“景”兩端,置身詩境,穿插“知人論世”的環(huán)節(jié),以意逆志,準確把握杜甫晚年潦倒窮愁中見悲壯、流離動蕩中見殷憂的思想情感,并不時地“因聲求氣,吟詠詩韻”,通過聲情并茂的誦讀強化對詩人沉郁之情的體認,達到與之同悲同戚的共鳴境界。這樣,既能按教材編者原有的編輯意圖將詩歌教學落到實處,又能集中、透徹地把握杜詩的風貌格調(diào)。
杜甫的鏡頭為何顫抖?這一主問題確定以后,我試著讓學生再分析這些鏡頭里有沒有共同的意象。稍加點撥,學生悟得這三首詩都寫到了江水(或湖水)這一重要意象。杜甫晚年的漂泊,從地理交通的角度考察,多與江河、湖泊關(guān)涉,其交通工具便是承載了詩人之博大胸襟和深沉憂思的一葉孤舟。然后,我又讓學生閱讀教材提供的注解文字,根據(jù)杜甫的有關(guān)身世,概括出他寫《旅夜書懷》《閣夜》《登岳陽樓》的漂泊流徙的時空坐標。就時間而言是永泰元年(765)五月→大歷元年(766)冬→大歷三年(768);就空間而言是忠州(今四川忠縣)→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縣)→岳州(今湖南岳陽)。與該時空坐標相關(guān)的社會背景及詩人遭際,我則簡要補充,用PPT呈現(xiàn):
“定居草堂”的五年(760-765),杜甫的生活基本上還算穩(wěn)定,但到了永泰元年(765)四月,嚴武去世,使杜甫在成都失去了政治上和生活上的依靠。五月,杜甫決定攜家離蜀,乘舟東下。765年春夏之交,杜甫出蜀后經(jīng)忠州抵云安(今四川云陽),因病滯留到第二年(766)春天,移家夔州。直到大歷三年(768)正月出峽東下,他先后換過四個住處:赤甲、西閣、瀼西、東屯,這便是“滯留夔州”時期(765-767)。此間西川軍閥混戰(zhàn),蜀中大亂,吐蕃入侵,百姓流亡,詩人的情緒更加低落,健康漸趨惡化,可謂百病纏身。公元768-770年,是杜甫“漂泊荊湘”時期,他北歸無望,生計窘迫,不得不離開夔州,寓居湖北荊州、公安等地,復又南下,流落湖南,輾轉(zhuǎn)于岳州、潭州(長沙)、衡州(衡陽)、耒陽之間。當時的湖南也不太平,大歷五年(770)四月,兵馬使臧玠殺死了潭州刺史兼湖南都團練觀察使崔瓘,潭州混亂,社會凋敝,民生多艱。這年冬天,在潭州往岳陽的船上,詩人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享年五十九歲。
由上述內(nèi)容可知,杜甫暮年確實已“處于身如轉(zhuǎn)蓬憂戰(zhàn)伐、病殘無力正乾坤”的困厄之中。漂泊成了他生命的代碼,他把自己最后的一滴融注了身世之憂、黎元之憂和國運之憂的淚水灑入了湖湘江河。因而,“江水”意象在杜甫晚年的詩歌中,雖系觸目而遇的現(xiàn)實景象,但也的確能震蕩出風云變幻、時世艱危以及個人生活動蕩不定等象征內(nèi)涵。詩人以大江奔涌為背景,攝像取境,賦予其搖蕩、震撼的悲壯色彩,與其說是一種藝術(shù)自覺,不如說是生活之辛苦遭逢使然。杜甫的鏡頭為何顫抖?待我教給學生“知人論世”的鑒賞方法再次問及這一問題時,多數(shù)學生能準確地找到答案——因為詩人的心靈在顫抖!當然,杜甫在詩中對這類搖晃鏡頭的處理也還是有其錘煉經(jīng)營之法的,教學中有必要與學生一道探討其藝術(shù)技巧。為了便于學生步入詩歌意境,在探討之前,我指導了一些基本的誦讀方法。一是要求學生讀出這三首詩蒼涼、憂憤的情感基調(diào);二是咬準詩中關(guān)鍵的字眼,如《旅夜書懷》頷聯(lián)“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垂”與“涌”,《閣夜》頷聯(lián)“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的“聲悲壯”與“影動搖”,《登岳陽樓》頷聯(lián)“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坼”與“浮”,這些字眼須讀得響亮而有力度,因為其中許多詞語就是詩人苦心鍛造的不同凡響的“詩眼”。有了這些感性的誦讀基礎(chǔ)后,就可以嘗試做些理性分析了。詩人究竟是如何組織這些搖晃鏡頭的呢?其藝術(shù)效果又是怎樣的?
在課堂多層次的對話交流中,我們認為:這三首詩空闊、搖晃的寫景鏡頭,皆安排在詩的頷聯(lián)位置,從章法上看,是緊承有“點題”功能的首聯(lián)的續(xù)寫,同時又便于與頸聯(lián)的“言事”形成賦兼比興、虛實相生、互為表里的密切關(guān)系;有時甚至與尾聯(lián)的“結(jié)情”亦可前后勾連、關(guān)合,使得詩歌章法呈現(xiàn)出針線綿密的特點。從內(nèi)容上看,這些鏡頭既關(guān)合詩人的博大胸襟和動蕩時局,又反襯其孤微身世,而且常常是時空并馭,能引發(fā)詩人關(guān)于社會、國家、歷史、人生等多角度聯(lián)想,既暗喻洶涌澎湃的心潮思緒,又具有沉郁深廣的憂患意識和宇宙情懷。
如,《旅夜書懷》的首聯(lián)“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落筆點題,很平靜地分別交代了書懷的地點、時間——“岸”和“夜”。頷聯(lián)接著寫景,但有了明顯的起伏,一明星低垂、平野遼闊、月影涌動、大江東流的宏闊鏡頭在我們讀者眼前強烈地搖晃起來。這個鏡頭里的長江之水承載了詩人杜甫的大氣魄、大人格,即籠蓋一切的內(nèi)宇宙,江水、月影的涌動起伏自然也是詩人精神空間的涌動起伏,同時還是社會時局的搖蕩不定和自身生活的顛沛流離的象征。這就有了比興的意蘊,自然轉(zhuǎn)入到頸聯(lián)的人事感懷:“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此時的老杜,情感亢奮,憤激之情難以抑制——我杜甫的名氣難道是因文章寫得好嗎?我是因耿直迂腐,上疏替房琯申辯,不小心站錯隊伍,得罪了皇帝,這才震驚朝野而名滿天下的!而實際上,我一直是詩壇無名、知音缺席?。楣僖矐羌壤锨也〔磐诵莸?,但我老杜遠未到退休年齡就被邊緣化了,最終不得已棄去華州司功參軍的小官,開始了棲無定所的漂泊!我老杜是仕途坎壈、終生寂寞??!——頸聯(lián)的“言事”書懷,運用的是賦筆,從正面揭示情感,這樣與用比興寫景、從側(cè)面烘托情感的頷聯(lián)結(jié)合,就有了“景為實,事意為虛”之虛實掩映的布局之妙。其實,更妙者應在反襯,即頷聯(lián)空闊中見搖晃的鏡頭反襯了詩人杜甫的身世孤微,詩歌境界由闊而狹。此詩尾聯(lián)沿著這一思路,將通篇的孤微慨嘆合攏“結(jié)情”,以渺小的沙鷗自喻,且置身于宏闊的“天地”間,進一步“以巨筆寫宇宙,以微筆寫自身”,將孤微推向極致。尾聯(lián)的語氣由頸聯(lián)的憤激難平已跌落為不得不接受漂泊現(xiàn)實的無奈。全篇情感的起伏跌宕,詩境的闊狹變化,猶如江流河道有緩急寬窄之變。這大概是詩人喜用與江水相關(guān)的一系列意象營構(gòu)詩歌意境的藝術(shù)追求方面的原因吧。
又如《閣夜》的頷聯(lián)“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承首聯(lián)次句“寒宵”而來,寫出了詩人寓居夔州西閣深夜不寐之不忍聞、不忍見的悲愴殷憂的情形。因是在夜晚,視野受到限制,詩人巧妙地克服局限,強化聽覺形象,并且是借助峽江、星河如此空闊的視覺形象來強化的,這便是大手筆!五更時分的戰(zhàn)鼓聲、號角聲將三峽也震動了,仿佛將天上的銀河也震落了下來而墜入浩渺的長江之中。這個鏡頭里的“影動搖”,其震級決不會亞于八級地震!詩人從側(cè)面烘托了夔州境內(nèi)戰(zhàn)伐不斷的動蕩時局,將自己深沉的憂慮融注到此一搖晃的鏡頭里,其心境的搖曳震蕩自是不言而喻。這頷聯(lián)二句寫當下實景,已是情寓景中,屬比興寫法。及至頸聯(lián)“野哭千家聞戰(zhàn)伐,夷歌數(shù)處起漁樵”,便轉(zhuǎn)入“言事”:此地百姓一聞戰(zhàn)伐紛起便千家慟哭,哀號聲震徹天宇,傳遍四野,將以往幸福、安寧的夷歌稀釋得只有“數(shù)處”可聞!這就從正面用賦筆揭示了頷聯(lián)搖晃鏡頭里蘊藏的所憂之事。頷聯(lián)、頸聯(lián),一表一里,一實一虛,營造了沉郁悲壯的意境。尾聯(lián)“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感慨宇宙永恒、人生無常,詩人自己的人事沉浮、音書斷絕又算得了什么呢?倒是百姓仍在戰(zhàn)亂中備受煎熬??!這仍然是頷聯(lián)“影動搖”里的內(nèi)容,結(jié)得沉痛又無可奈何。
再看看《登岳陽樓》的頷聯(lián):“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吳楚、乾坤在八百里洞庭的沖擊下,東南地裂,日夜沉浮,同樣是空闊而搖晃的鏡頭。在首聯(lián)“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看似平靜的敘述之后,閃現(xiàn)此一鏡頭,表明詩人此時已是目眩神搖、憂思不已。此即情與景會,景與情合。這兩句是時空并馭的寫法,“吳楚”句言空間闊大,“乾坤”句言時間悠遠(“日夜浮”),杜甫將自己的情感放在如此浩瀚的時空背景中,除了能見出其襟懷之博大,也能令其見出自身的孤微以及國家時局的動蕩。這樣,“吳楚”句便關(guān)合了頸聯(lián)“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反襯出親朋離散、羸老多病的孤微身世,這是戰(zhàn)亂中的個人命運;“乾坤”句便關(guān)合了尾聯(lián)的“戎馬關(guān)山北”,湖水日日夜夜地使乾坤天地處于搖晃、沉浮之中,象征了關(guān)山以北的兵革未息,這是戰(zhàn)亂中的國家命運。尾聯(lián)的“憑軒涕泗流”用眼淚綰合詩人對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的擔憂,最終是以一滴眼淚換取了八百里洞庭之水!其微與巨,狹與闊,皆統(tǒng)一于杜甫的精神境界里,統(tǒng)一于他擅長運用的空闊而搖晃的鏡頭里。
杜甫的鏡頭為何顫抖?因為他的內(nèi)心承載了整個宇宙!他的靈魂承擔了全人類的風霜雨雪;他的淚水,一滴就是一個洞庭,一條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