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軍
年就這么過完了。姑媽感慨如斯。
從小我們就聽說,年是一種獸,要用鞭炮把年獸嚇跑,那時候才叫過年。我從小喜歡胡思亂想,以為過年的人心里有魔障,否則,年是跟自個兒過不去的。
我很快就與我心里的年獸不期而遇了。1990年出生,家在安徽馬鞍山,和外地的文友介紹馬鞍山,我從不說“鋼鐵”,而是在鋼城食譜中小有名氣的“桃花鱖魚”。這道菜母親會做,做得不好而已,我姑媽做的特好。說做的好,主要是姑媽處理我們馬鞍山當(dāng)涂轄內(nèi)專門的食材“大公圩鱖魚”很有技巧,魚皮和魚肉分塊,用熱油滾,再用冷水焯,把握好時間和火候,這樣最大程度保持魚肉的鮮美。
當(dāng)然,過年肯定要去姑媽家,能吃到一如既往鮮美的“桃花鱖魚”。桃花是去年春天在大青山腳下的桃花塢里采集的。當(dāng)年姑媽嫁到當(dāng)涂太白鎮(zhèn),爺爺奶奶不同意,原因是我那酒鬼姑父,整天就喜歡喝酒,沒有酒對他來說,就像要了他的命。我是從初中才知道那個寫“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大詩人李白死在我們當(dāng)涂太白鎮(zhèn)的,我喜歡李白的生活態(tài)度,我通過實踐經(jīng)歷證明,李白是活在大唐才會如此逍遙。我心目中的李白在其他經(jīng)歷過九年義務(wù)教育的同齡人心里,或許就是衣冠楚楚,“仰天長嘯出門去”,胡須里都有酒味的一個世外之人。而在我心里,他是一個活出自我和趣味的人。一個游歷過大唐三分之二疆域的人,很難說他的眼界到底還裝有什么,大唐的氣象讓他的詩句有了靈性,但他給大唐留下更多的傳奇,讓后人魂牽夢回。
我得把自己拉回到現(xiàn)實,現(xiàn)實的我,至今仍然是個老光棍,怎么說都覺得寒磣,但這個年,似乎跟“女朋友、談戀愛、結(jié)婚、生兒子女兒”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初四去姑媽家,喝酒的姑父沒喝酒,專門數(shù)落起我的情感問題。
小軍,別說我沒文化,我是沒文化,初中都沒畢業(yè),當(dāng)年如果我讀了大學(xué),就不會在浙江湖州南潯的菜市場遇到你姑媽。你姑媽當(dāng)年在菜市場可是一眼就看上我的,早上送豆腐腦給我吃,晚上喊我到她那邊吃飯,隔三差五還給我搞點酒喝喝……
我在飯桌上笑,父親和幾個本家叔叔邊低頭吃飯邊樂,我姑媽也笑著生氣,但由著他繼續(xù)說,我看得出來,都是因為我。
姑父繼續(xù)說,你現(xiàn)在讀了本科,還讀了兩次大學(xué),姑父說話難聽,你就是把腦子讀壞了?,F(xiàn)在女孩子那么多,沒一個你中意的?一個人在外地,想干嘛就干嘛,帶個女朋友回家有什么難的?
我沒有吭聲,倒是父親和母親坐在對面看著我,一副想笑的樣子。我知道,父親母親也很著急,他們時刻提醒我,你是1990年正月初一的生日,你是90后第一代人,你常常說你要做90后作家,但你連個家都沒成,談什么都是空談。
我在家從不和父母理論,他們說我就聽著。父親36歲才有的我,算是老來得子,而我偏偏是老小,姐姐比我大八歲,學(xué)習(xí)工作成家樣樣不錯,擺在那里了。不管做什么,你總不能沒你姐強吧?父親一直都以這個標準要求我,而我能做的,就是低著頭踏實完成。
這個年很快就過去了,初六從家回宣城,一個人孤零零的,心里很多感慨。我更多的感慨來自于這個年過得多么多么“踏實”,自知新的2018年,我要好好地踏踏實實地找個他們的“兒媳婦”了。
于是走的那天我給父母寫了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大致是,2018年我保證給你們帶回一個女朋友,讓你們開心一些。離開家沒有想象中輕松,我沒有直接回宣城,而是去了姑媽家。
姑父,你幾號回南?。?/p>
后天。
那你陪我喝點酒,可行?
喝酒沒問題,但得你姑媽批準。
怎么?前幾天還氣勢洶洶的,現(xiàn)在怎么這點主都做不了?身體不中了,去體檢,體檢報告說三高,血壓血糖血脂都高。
我說,那我們就喝一小杯意思一下,可行?
姑媽首肯,她給我們斟滿一杯酒。
接下來就是兩個男人的事了。姑父是60年代人,在湖州南潯有很多朋友,而且很多年輕人喜歡跟他打交道,說他性格好。我姑父是個直率而瀟灑的人,年輕時候賣菜,后來經(jīng)朋友介紹去深圳打工,在深圳沒掙到錢,又經(jīng)朋友去云南“發(fā)大財”。雖然我們后來才知道,他帶著家里所有的積蓄十萬塊錢,很快就被那邊的傳銷組織帶進泥潭里。幸運的是她遇到我姑媽,我姑媽把他的財路截斷,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以老人和兒子做要挾,才把我姑父從泥潭里拽出來。
姑媽打心眼里喜歡我這個侄子。她一個人去廚房了。她不僅能把他男人從泥潭中拽出來,還能牽住他男人的胃。姑媽在廚房里有一手絕活,據(jù)說都是跟奶奶那里學(xué)來的。奶奶只有她這么個女兒,包括我父親在內(nèi)的九個兒子讓我奶奶想女兒想出了病,終于老天遂了我奶奶的愿。我想,姑媽也許從小就包裹在糖蜜里吧!其實不然,姑媽勤快肯干,能說會道,還有一手好廚藝。聽說奶奶家廚房里的手藝“傳女不傳男”。這事兒落在姑媽身上不足為奇。
記得小時候,一到過年就想吃姑媽包的餃子。
姑媽曾說她們小時候飯都吃不上,但逢年吃餃子的念想從未斷過。物質(zhì)條件漸漸改善,年三十肯定要吃餃子的。蘿h餡兒,蘿h切絲,五花肉切丁,然后和在一起剁,直到剁粘了為止。
那時候姑媽還沒有出嫁,老家在長江以南,但村民大多是北方遷來的。在北方,冬至吃餃子,夏至也吃餃子,開春、春節(jié)、年三十都要吃餃子。到了年三十,家家戶戶響起剁餃子餡兒嘟嘟嘟嘟的砧板聲,這也是過年喜氣聲兒的一部分。
餃子是姑媽前一天晚上包好的,晾在簸箕和饃盤上一宿。我和姑父在堂屋邊喝酒邊吃餃子。過了一會兒,不知誰開口:“餃子吃完了?!?/p>
姑媽趕緊跑到廚房,為我們包餃子。餃子包好,餃皮捏緊,一個個準備下沸水。這時我走進廚房,想給姑媽搭把手,看到農(nóng)村里特有的大鍋里沸騰而起的開水,像白花花的噴薄而出的珍珠四處濺出,姑媽說,快點走開。
餃子進了水,直接沉入鍋底,幾秒鐘不見,姑媽開始用鍋鏟起底,防止餃子粘在鍋上。鏟了三遍水后,餃子一個個活蹦亂跳地上來了,胖嘟嘟的。姑媽把熱騰騰的餃子端上桌說,這么老大一盆,讓你們吃個夠。我最喜歡吃餃子,哪怕是在外地工作,晚上加班回來的路上,或者是一天工作結(jié)束之后全身乏力,心里腦海中想到的只有餃子。我愛餃子,我覺得餃子作為中國人的食物,其中包含著數(shù)不清的故事,這些故事和千千萬萬個家庭一樣,溫暖而充實。
大概是酒勁兒上來了,我不由地想到我的感情問題,想著我怎么才能在2018年帶回一個女朋友回家。眼淚開始占據(jù)眼角,沒有辦法讓自己安靜下來。姑媽說,守軍,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爸以前當(dāng)兵,這你知道,退伍回來務(wù)農(nóng)找不到事兒干,天天和你媽吵架,你媽就回了娘家。你爸一個人在村子里,怪可憐的,我當(dāng)時還在村里,時常做點菜給他送過去。有一次我包的餃子,他歡喜得連吃了40個,還吧唧嘴咧咧,后來你爸估計悟出來,一個家,沒個女人怎么行,于是他就去你外婆家把你媽接回來了。
我走到姑媽身旁,把頭擱在她后背胳膊上問,我爸吧唧嘴咧咧什么?
姑媽說,你爸說這才像個家嘛。
不知道酒勁兒有多大,我感覺脖子以上的整個頭顱都成了關(guān)公相了,也不知道為什么,姑媽說完那句話,我心里一陣悸動,想著父親當(dāng)時的心情。我突然覺得這個年,就這么過完了。接下來我要回到工作單位,繼續(xù)工作,繼續(xù)在人民銀行縣支行的崗位上爭先創(chuàng)優(yōu),繼續(xù)加班,繼續(xù)為維護轄區(qū)金融穩(wěn)定盡到職責(zé)……繼續(xù)尋找我的女朋友,繼續(xù)在父母的督促下為自己營造一個家,無論如何,像我們這樣工作和家不能兼得的外地人不在少數(shù),圖什么?我想不就圖著父親曾說過的那句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