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萌
摘要:作為新月派的著名女詩人,林徽因以《你是人間四月天》為代表的婉約抒情詩作為人所熟知,而小說《九十九度中》卻以獨特的“人生橫截面”為切口,摹畫了與詩作截然不同的暑熱夏日之社會眾生相。在前人的論述中,學者更多關(guān)注于小說中賦予的現(xiàn)代性質(zhì)要素以及窗欞之外的獨特視角,關(guān)注的人物也大多是文中女性人物的悲慘命運,極少人對貫穿于始終的挑夫這一悲劇人物作橫切面的解剖。本文欲以“酸”“澀”“苦”來分別對應小說中與挑夫的相關(guān)意象——酸梅湯,草藥與布鞋,從而參透暑日下挑夫的悲苦人生,以揭示底層人民在夾縫中掙扎的卑怯命運,直抵人生的叩問。
關(guān)鍵詞:九十九度中;林徽因;挑夫;悲??;酸澀
一、“酸”——冰凜梅湯的短暫歡暢
酸梅湯,這一酸甜怡人、廉價解暑的北京名飲,在林徽因筆下卻成了致命藥引,怡人不再,唯留口中酸澀。小說以酸梅湯為支脈線索,圍繞挑夫望梅湯——得錢喝梅湯——攤主愁梅湯——挑夫怨梅湯幾個片段展開,其第一次出場是作為挑夫前酸梅湯攤問路的背景:“勞駕,借光——三十四號甲在哪一頭?”醇厚北京口語里透出的是挑夫的卑微與和氣。勞,有煩勞之義;駕,為趕車之語,作為比趕車人還矮一截地位的挑夫,卑怯的敬語似乎馬上便被“亮晃晃的家車”掩去吞沒了,酸梅湯此時作為潛在背景正映著挑夫心口的酸澀滋味。此時張宅內(nèi),冰淇淋正以柔嫩質(zhì)地滑入客人的嘴中,絲毫未影響暑熱里歆享一份沁涼。與大家族對品質(zhì)的向往不同,挑夫賠笑臉懇請多點賞錢的奢望,不過是渴求一杯梅湯給予的短暫歡愉。這雖不似阿Q遭人踐踏又將所有事情拋之腦后,但這種短暫緩解痛苦的方式無疑有點精神勝利法的勸慰。賣酸梅湯的老頭作為貧苦小商人的代表,即使在暑天有了好買賣,臉上掛著的仍是”兩顆黯淡的眼珠”,他對于張家頻繁的禮慶已看淡甚至漠然,僅擔憂著冰塊在高溫下的命運,擔憂著他的家庭及人生在幾個銅錢收益下的命運。日復一日的機械性工作,無論挑夫亦或攤主,本質(zhì)上都是底層苦難形象的代表。恪守的工作,在年復一年的消磨中“黯淡”無新,正如挑夫口中的酸梅湯,只解近渴,卻改變不了口渴之人的人生與命運。氣溫變化就如社會人生的喜怒無常,易融的冰塊也正像酸梅攤主與挑夫,不過是可有可無,可固可化的犧牲品,在“暑熱”的社會壓迫之下懷著搖擺不定的命運,他們無力把握,也無心擁有。
酸梅湯這一意象在文人創(chuàng)作中并不常見,較為典型的一例出自張愛玲筆下:“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得夜漏——一滴,一滴……一更,兩更……一年,一百年”酸梅湯是曹七巧酸澀愛情的象征,內(nèi)含的甜被外在的酸所掩埋,愛情與生命都在這酸澀人生的點點漏滴中逐漸沉淪。反觀本文挑夫的甜與酸,酸梅湯也確是天使與魔鬼的化身:作天使,它是解暑利器,高溫暑天,梅湯似光明的未來,能澆滅毒辣的“太陽”——背后的虛偽壓榨平民的勢利者;但作魔鬼,酸梅湯不僅是危害挑夫生命之肉體摧殘者,同時那沁涼的緩解也不過是短暫自我麻痹,自我解脫的一種慰藉。挑夫懊悔“不該喝那冰涼東西”。酸梅湯原本僅是鬧肚子后的生理痛苦,而挑夫?qū)Ρ蓉毟徊罹嗪蟮木薮舐洳钆c困頓的精神痛苦才是他麻繩般絞痛的真正根源,不可控的底層命運只能茍延殘喘,在弱肉強食的現(xiàn)實中掙扎,最終沉淪其中。
作者并未刻意突出酸梅湯,而是把挑夫形象用以形寫神的筆法滲入其中,透過挑夫謙卑的口語以及飲梅湯時的典型形態(tài),將挑夫卑微無奈又恪守本分的性情逼真刻畫,同時吸納象征派的寫法,將沒有組織、出現(xiàn)在不同情節(jié)的酸梅湯在挑夫意識中自由流動。在借鑒《達羅衛(wèi)夫人》敘述結(jié)構(gòu)的同時,創(chuàng)新地以一張散點透視大網(wǎng)籠住挑夫的黑暗人生,以酸梅湯意象作為挑夫精神苦難的物化處理,解密沁甜飲品背后的酸澀,機械勞苦背后的世事炎涼。林徽因雖是京派作家,卻不同于沈從文等人與現(xiàn)實保持距離的態(tài)度,以細致的社會生活刻畫構(gòu)成對現(xiàn)實平淡有力的反諷。由于林徽因?qū)W貫中西的獨特經(jīng)歷,在吸納中國傳統(tǒng)寫作的歷時縱向結(jié)構(gòu)同時,她還朝著橫斷面深入,以酸梅湯為經(jīng)緯節(jié)點,縱向續(xù)寫挑夫工作到歸家的全過程,橫向則刻畫張宅的驕奢淫逸,街面的市井萬象,以及透過酸梅湯連綴起來的挑夫、攤主、挑夫老婆等人物,以不同平民面貌構(gòu)成北平苦難畫卷,揭破黑暗本質(zhì),直指社會罪惡根源。將詩化與現(xiàn)代性相結(jié)合來關(guān)注人生,自能在淳樸中尋得人性美。
二、“澀”——枯澀草藥的人性尋覓
草藥,作為維持與喚醒生命的象征,寄予人以生的希望;同時作為苦澀難飲的治病良藥,又承載著生的苦痛。面對挑夫這一疾病,鄰居是熱心幫忙的,鄉(xiāng)情鄉(xiāng)俗中鄰人互幫互助的友愛畫面、未被現(xiàn)代機械生活泯滅的平民人性之善、人情之美在這一求藥的過程中凸顯。富有愛心的鄉(xiāng)民就如同治病草藥,溫順平易又能在緊急時刻治病療傷。相比“草藥“們的善良,作為草藥持有者的“丁大夫”們卻毫無草藥的溫良秉性,醫(yī)家緊閉的大門、門房的輕慢不屑態(tài)度,醫(yī)院間的責任推脫,不同階級擺在讀者面前的都是唯利是從,上行下效后的人性冷漠,對人生存的淡薄。鄰人張禿子面對幾番受挫、朋友性命無法挽回的殘局,也并未以更積極能動的方式去探尋其他生存可能,把結(jié)果歸咎為“咱們這命苦”的哀嘆,軟弱無能又不敢反抗的國民劣根性,以無可奈何的簡單順從接受做結(jié)。當孤立無援的順民又抱著希望求助在張宅打麻將的丁大夫時,迎來的卻是“叫他派車到張宅來接”的得意自傲回話。作為醫(yī)生,他眼中平民的生命還不如一局麻將后的得意來的暢快,人的價值被他看的淡然與淡薄,自身利益的追求掩埋了他本應秉持的救死扶傷精神,人性與人道主義的同情在他身上蕩然無存,然而這個留洋海外的丁大夫卻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諂媚態(tài)度來奉承上層人士,勢利、功利、見人行事的丑惡嘴臉便清晰呈現(xiàn)。
在苦澀草藥的尋覓中,讀者不僅淺嘗到了底層人民生活的苦澀,更是在人性人情的對比中深感著生存的苦澀。在人生苦澀面前,平民能做的只有短暫的呻吟哀嚎,社會也同樣存在真理與真情受壓抑、得勢者當?shù)赖目酀F(xiàn)實,國家民族下的普通民眾都是像挑夫這樣痛苦呻吟卻無處醫(yī)救的“草藥”,有草藥的淳樸、堅忍,有善良的人性、人情,而這些草藥卻淪落在黑暗的森林深處,無人問津也無人采擷,飄零在動蕩的灰暗之中,被黑暗或同化或吞并或徹底毀滅。作者以小見大,以求藥為線索,以草藥象征挑夫人生,從挑夫人生關(guān)至整個民族,從草藥而探尋中華民族存在的劣根本質(zhì),從而象征中國人民在屈辱社會中的無終命運和對平等、光明的渴望。同時,其筆法也常在文中隱匿卻能鞭辟入里:丁大夫?qū)τ诜酪呙缛诵陨婆c惡的回應都被作者潛藏于酒桌上的各色佳肴之下,挑夫死訊的宣布以編輯讀報的形式一筆帶過,詳略得當?shù)拿鑼懛绞秸绮菟幹蒙碛谏盍?,永遠在自己的幽暗處散著亮光,不需過多筆墨的渲染,已達到了平和雋永中附帶尖銳諷刺的境界。
三、“苦”——泥濘布鞋的底層艱辛
小說伊始,以蒙太奇特寫鏡頭來描繪“泥濘步履的腳,無條件地,繼續(xù)著他們的機械式的展動”。在中國的廣大土地之上,“老中國兒女”無條件受欺的奴性心理顯露出來。茍且隱忍的他們逐漸喪失生的激情,謀生手段也淪為機械化的程式。挑夫歸家時媳婦仍在門口納鞋底,底層工作的艱辛,所有背負的力量都由腳下的布鞋來承載與見證,廣大的土地就是被底層人民在夾縫中生存的間隙機械踏出。此時張宅正是燈紅酒綠的夜宴,挑夫家中媳婦卻急忙在天黑前趁亮納鞋,觥籌交錯的熱鬧與挑夫家的凄冷自成巨大的反差對比,驕奢淫逸與勤儉持家的兩種人生也在此精細對照。張宅的人們,在華麗外衣下的虛無靈魂只能在游戲人生中淪為布鞋似的粗糙低廉,而鄉(xiāng)村小媳婦細密針線中縫紉的,不僅是對丈夫任勞任怨的付出,更是一針針將背負的疾苦與心酸嵌于腳底被上層人物踩壓蹂躪的例證。
作者在刻畫草鞋時兩次提及“泥濘”,傳統(tǒng)的連綴寫法賦予新的現(xiàn)代手法與意義,無技巧的技巧在文中形成復沓,以詩性的韻律和散文的筆法充盈著小說內(nèi)容。通往張宅的道路并非鄉(xiāng)間小路,泥濘從何而來?這顯然不是挑夫在暑天的唯一工作,一天做活的長與久與廣在“泥濘”中記錄著底層人民的艱辛,血汗錢此更彌足珍貴。涉及平民題材的小說多會與“土地”的淳樸本質(zhì)直接相連,直抵內(nèi)心深處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林徽因的妙處在于不直接寫土地,而寫與其相連的“布鞋”。土地承載著布鞋的重量,更承載著底層的生活,布鞋踩踏于土地之上的足跡也見證了千萬勞動人民晝夜不息的奮斗與堅守。以一意象洞見人生的體悟,是林徽因慣常的作法,對比映襯下,小至上層人的優(yōu)越生活,大至今日的萬象社會,都離不開底層貧民穿草鞋的步步積累與努力,作者正是想以一雙草鞋,洞見一群穿草鞋的挑夫,洞見一類挑夫式的為中國奮斗努力的老中國兒女。
四、暑天與橫切面下的挑夫人生
在九十九度的暑天之下,作者以由午至夜的時間順序為經(jīng),在橫剖面的散漫切割中,呈現(xiàn)暑天真實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相交融的社會圖景。李健吾曾評價該作品:“在紛繁的頭緒里,作者隱隱埋下一個比照,而這比照不替作者選產(chǎn),卻表現(xiàn)出他人類的同情?!弊骷也粌H是京味圖景的簡單鋪敘,而是在暗含的對照中從表面故事參透背后的深厚意蘊。將新派市民與底層小百姓對比,在打破傳統(tǒng)連綴的斷裂中呈現(xiàn)生活中階層與命運的斷裂,傳統(tǒng)社會與現(xiàn)代文明的斷裂。不僅是對挑夫艱辛工作的描摹,更是積郁著內(nèi)心無法遁出的對底層挑夫悲劇人生的憤懣之感。文中充分利用三個意象——酸梅湯、草藥和布鞋,以人生橫截面的摹畫將大家族映襯下澀苦無依的底層挑夫人生輕描淡寫敘出,在宏大的社會背景中凸顯小人物的悲慘命運。在“無技巧的技巧”的追尋之中,林徽因又突破性地利用了意識流技法、蒙太奇剪輯以及象征手法來描摹傳統(tǒng)中國圖景,將中國傳統(tǒng)的縱向貫通式敘述與西方橫向剖析相融合,人物設置也透過新舊市民人生相比照,真正在“合抱不過來的木料“似的暑熱人生中,透過梅湯的短暫歡暢,透過草藥的人生尋覓,透過草鞋的底層艱辛,在挑夫的悲劇命運下進行形而上的國民劣根性解剖與現(xiàn)代性的人生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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