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魯孫,本名葆森,字魯孫。1908年9月10日生于北京,為滿族鑲紅旗后裔,亦是珍、瑾二妃的侄孫,他七八歲的時候,進(jìn)宮向瑾太妃叩拜春節(jié),被封為一品官職。
唐魯孫見多識廣,對民俗掌故知之甚詳,對北京傳統(tǒng)文化、風(fēng)俗習(xí)慣及宮廷秘聞尤所了然,有民俗學(xué)家之名。加之出身貴胄,有機(jī)會出入宮廷,親歷皇家生活,習(xí)于品味家廚奇珍,又遍嘗各省獨特美味,對飲食有獨到的見解,而被譽為“中華談吃圣手”。
從小喜歡看閑書,什么《彭公案》《施公案》《七俠五義》《小五義》《七劍十三俠》《五女七貞》,每一部書里的人名和綽號,都背得滾瓜爛熟。再加上不斷地聽京劇,所以一腦子里,都是甩頭一子黃三太、碧眼金蟬石鑄、北俠歐陽春、大環(huán)刀白眉毛徐良這類英雄好漢的影子在轉(zhuǎn)。凡是聽到的、看見的有關(guān)英雄豪杰綠林好漢的事,不但特別留心,而且觀感上也異常銳敏。
記得在咱四五歲時,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家里總有一位虎背熊腰,光頭剃得是青里透亮,赤紅臉膛,兩撇黑黲黲的胡子,永遠(yuǎn)系搭膊,穿坎肩兒,腳上是一雙黑皮快靴,五十出頭的精壯人物,帶著大批貴重禮物來叩節(jié),或者是拜壽。
家里讓咱叫他三爺爺,他一見咱總是一把抱起來,高舉過頂,哈哈大笑,真能聲震屋瓦。后來咱自從懂得看小說,腦子里印象,這位三爺爺,除沒留下海(大胡子之意)之外,言談動作,簡直就是《兒女英雄傳》里的鄧九公再世。
這位叫錢子蓮的三爺爺,外號人稱南霸天,敢情當(dāng)初是京南一帶綠林總瓢把子。自從被先伯祖收服,洗手歸正退出綠林之后,就在平津道上廊坊附近的郎家莊(讀如郎個張)務(wù)農(nóng)為業(yè)了。
有一年中秋,他到舍下來拜節(jié),吃過中飯一定要咱到前門外廣德樓去聽?wèi)?。依稀記得那天是俞振庭、遲月亭演的《金錢豹》,滿臺鋼叉飛舞,踝子一個跟著一個摔,既勇猛,又火爆。
戲園子看座兒的,還有賣零食的,似乎對這個錢三太爺伺候得分外周到,特別巴結(jié),包廂里鋪上桌布,椅子上另加厚棉墊子,茶壺嘴兒上套著黃色的茶葉紙。一會兒五香栗子,一會兒糖葫蘆,又是豌豆黃,又是大碗奶酪。
到了三點多鐘,好幾個飯莊子管事的,又送點心來啦,什么棗泥方譜、肉丁饅頭,桌子簡直擺得碟子壓碟子啦。
戲一散,好幾位買賣家掌柜的已經(jīng)在園子門口恭候如儀。當(dāng)然大家又是一窩蜂擁到飯莊子,要酒叫菜猜拳行令,大吃大喝一番。
錢三老爺一到北平,總是住前門外打磨廠三義老店,飯后回到店里,大概有個三分酒意,一看月明似水,初透嫩涼,一高興就打算帶著咱趕夜路去郎家莊玩上兩天再送咱回來。
咱當(dāng)時又想去,可又有點害怕。他說讓柜上派人到家里說一聲就結(jié)啦。于是我們爺兒倆,由趕車叫得順的駕著一輛有席篷兒的大車,一吆喝直奔永定門。
出了大城一過豐臺,得順跳下車從草料簸籮里拿出一根銅架柱,掛著式樣甚特別的一只銅鈴鐺,外面罩滿紫里透亮的紅纓子,駕在大轅騾子頭頂上,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夜深人靜,可以聽出多老遠(yuǎn)去。
走個十里八里,高粱地里就躥出幾個粗漢子來,可是雙方都非常客氣,彼此好像說了幾句寒暄話,可是咱一句也聽不懂,然后拱手趕著大車又往下走。等沒人的時候,一問錢三爺,才知道都是攔路搶劫所謂線上的朋友,怎么也想不到平津道上走夜路,居然有這么多的線上朋友,那真太可怕啦。
錢府的一切,倒是完全鄉(xiāng)間土財主的式派,一點兒也看不出當(dāng)年是坐地分贓的大寨主。只是最后一進(jìn),有一溜高大平房,院里土地是用三合土壓得瓷瓷實實的,地上埋有碗口粗細(xì)、三尺多高的木頭樁子,柱頭磨得是又光又亮,一共有五六十根,可都是不規(guī)律地埋在地下,大概那就是武術(shù)界所謂的梅花樁了。
屋里有兩排兵器架子,架子上墻上插齊掛滿全是長短軟硬兵器,還有若干奇形怪狀叫不上名來的。有一具緊背低頭花沖弩,是錢三爺當(dāng)年最得意的暗器。
我一看花沖弩,就想起《小五義》說部里的山西雁白眉毛徐良啦。
敢情不是小說里亂蓋,武術(shù)界真有人用這種暗器。
星里正中供著伏魔大帝,神案上放著五尺長一個黃緞子包袱,聽說是一對純鋼虎尾竹節(jié)鞭。
當(dāng)年錢三爺洗手不干,封鞭歸隱的時候,還舉行了一次大典,是由先文貞公代為封包加印,從那時起這包袱就沒打開了。我走到眼前仔細(xì)看過,果然隱隱約約有一行小字,一顆褪了色的朱紅印記。
錢三爺雖然洗手多年,年過六旬,人家一身功夫,可沒擱下,功房的早課晚課從不間斷。我當(dāng)年童心好奇,幾次想求三爺爺打兩枝弩瞧瞧,因為他老人家練功都不許人看,所以心里老有點兒發(fā)怵,始終沒敢開口,真是遺憾。
錢三爺活到八十九歲時,有一天忽然告訴家人說他要走啦,散功的時候,無論多痛苦,也別碰他。結(jié)果他在功房坐在蒲團(tuán)上,全身抖顫,汗下如雨,足足抖了四個多時辰,才撒手西歸。錢家子弟看老爺子散功如此的痛苦,后來大家練功,也不過是活動活動筋骨,誰也不敢再繼續(xù)往深里練啦。
咱有位五服邊上的族伯(遠(yuǎn)房的意思),住在北平西單牌樓白廟胡同,咱叫他四大爺。咱這位四大爺,是前清官學(xué)生,年輕時候每個月逢六八十,都要到國子監(jiān)授經(jīng)聽課(等于現(xiàn)在聽名人演講)。
有一天他經(jīng)過戶部街,正趕上一群地痞搶庫?。ó?dāng)年有一種地痞流氓專門吃倉訛庫,因為那都是有油水的工作。庫丁是銀庫的搬運工人)。大家一陣慌亂,咱這位四大爺,也讓他們糊里糊涂給擄了去啦。
幸虧當(dāng)時有位武功高強的人物經(jīng)過那里,路見不平,躍馬揚鞭,單手一提溜,夾上馬鞍,闖出重圍,直奔西郊八寶山。
等咱這位四大爺驚魂甫定,已經(jīng)被人救上山來,彼此一談,才知道救自己的叫李玉清,是八寶山的莊主。李莊主也毫不隱諱,說明自己就是當(dāng)年的西霸天,現(xiàn)在早已洗手。后來,彼此交往,李莊主的幺女兒,就成了咱的四伯母。
有一年永定河河水泛濫,京西有好幾縣受災(zāi)。李莊主拿出幾百擔(dān)小米賑災(zāi),馮大總統(tǒng)為丁鼓勵褒揚,特別頒給一方“恫瘰在抱”的匾頭,擇吉上匾。這在李府來說,可算是有光彩的大喜事,自然要熱鬧熱鬧,大宴賓客一番。這種機(jī)會難得,咱自然跟著四大爺一塊兒上山吃酒道賀,順便開開眼。
李家莊可跟錢三爺家不一樣,莊院的圍墻挺高,有壕溝,似乎還真有點兒占山為王的式派。各處大小院子都搭著玻璃席篷,八人一桌。最奇怪的是全用方桌(據(jù)說綠林中人請客不用圓桌,每桌不坐十位)。菜是八菜兩湯,大魚大肉,每桌都用瓷茶盅斟酒,真應(yīng)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那句話啦。
跟咱鄰座,是一位祖母帶著小孫子來吃酒,老祖母白發(fā)如銀絲,大約七旬出頭,小孫子最多不到十歲,可是吃起菜來,狼吞虎咽,食量嚇人。
有一盤干炸丸子,茶房一端上來,老祖母就不許小孫子動筷子,自己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子,大約有八九寸長,對準(zhǔn)那碗丸子,手腕子幾抖,已經(jīng)穿了七八只干炸丸子了。跟著把挑著丸子的銀簪往髻上一插,說是二孫子沒來,帶回去給二孫子解解饞。
老人家顧盼自如,氣韻矍鑠。四大爺偷偷說,這位老太太武功精湛,人稱白發(fā)龍女蕭六姑,(元瑜曰:可嘆老俠女平日沒肉吃)頭上戴的銀簪就是她的暗器。
話剛說完,鄰座有位土頭土腦莊稼老兒開腔了,他沖著蕭六姑的孫子小祥說:“你奶奶偏心,不是不給你炸丸子嗎,宋爺爺給你夾兩個吃,省得你饞得直流哈喇子(北平俗語口水的意思),小子好好接住?!闭f完一甩手,兩只丸子像流星趕月似的,直飛過來。
您別看小祥人小,功夫還真不含糊,一伸脖兒,兩只丸子全到了嘴里啦。
大家一看這一老一小都露了一手,全叫起好來。
老頭子說,小孩兒牙口好,再給你個經(jīng)嚼的,跟著黝黝的一對鐵珠,又直奔小祥而來。小祥還來不及接,蕭六姑一揚襖袖,兩只鐵球如同石沉大海,都掉到人家寬大的袖筒里了。
蕭六姑說:“宋爺爺您這是逗孩子嗎?簡直是稱量我老幫子(北平習(xí)俗稱老婦之不敬語),孩子一個兜不住,豈不是就開瓢兒了嗎?”
宋爺名叫鴛鴦膽宋小齋,手中一對鐵膽,百發(fā)百中,平常最好詼諧,見著聰明伶俐的小孩就逗,只要碰見小祥,爺兒倆總要逗逗樂子,人家老小一逗樂子,我們總算是沒自來,可開了眼界啦。
從前咱總覺得《彭公案》《施公案》描寫人的武功如何高強,心里總有點兒懷疑,自從看了吃肉丸子收鐵膽,才知道當(dāng)初寫這部說部的人,去古未遠(yuǎn),描述武功,有的地方雖然未免夸大,可是還真有點兒影子。不像后來還珠樓主李壽民他們寫的武俠小說忽然上天,忽然下地,亦仙亦佛,人耶妖耶過分離譜兒啦。
從前凡是做武職官、親民官(管州縣的)和方面的大員(管一省的),拿賊捉盜,隨身護(hù)衛(wèi)都要幾位貼身長隨,得力武弁。如果上官對待部下仁厚,一到任滿,那班長隨武弁,多半愿意跟著長官進(jìn)退,在長官暫投閑散的時候,他們也就變成看家護(hù)院的了。
舍間有這樣幾位護(hù)院的,一位叫孟藎臣,是陜西內(nèi)黃縣人,說話慢吞吞的,平素絕看不出他有什么功夫。
一位叫馬文良,是河北徠水縣人,滿臉連鬢胡子,人高馬大倒像一個練家子。
一位叫牛振甫,是河北定興縣人,舉止溫文,談吐也極有分寸,衣履整潔,跟馬文良正好相反,簡直像個干練跟班的。
三個人只有馬文良一高興,在月亮地舞上一套軟鞭,激蕩回旋,飛光射壁,看得人眼花繚亂,的確真有兩手。
咱小時候最欣賞神行無影谷云飛一類靈巧超倫的輕功與躥房越脊的姿態(tài)。據(jù)說孟馬牛三人,都是個中高手,可是不管怎么說三個人誰也不肯露一手給咱瞧瞧。
有一天剛吃完晚飯,隔壁鄰居叫小門趙家,是一位告老太監(jiān),因事得罪了廚師,這位廚師先放火,后殺人,拿著菜刀滿街亂砍,嚇得大家都不敢前去救火。
這下咱家里三位師傅,可露出真功夫了,連長衫都沒脫,一擰身都上了東廂房屋脊。
兩家各有院墻,中間還隔著很寬的一條過道,可是火星亂迸,火鴿子(飛出來的火焰)亂飛,也挺危險,說連上就連上。
三個人把盛米的麻袋弄濕,一條條的蓋上后屋檐上,三個人每人一只裝清水的水桶,躥上躥下隨時澆在濕麻袋上。他們在房上距躍跳蕩,比一般人走平地還來得輕快迅捷。家里上下人等才知道,他們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不是《打漁殺家》里的教師爺,馬勺上蒼蠅——混飯吃的。
據(jù)他們說,高來高去的飛賊,如果黑夜躥房越脊經(jīng)過舍下,一定要跟他們打招呼借道,抽袋煙,喝碗水,趕上桃杏梨柿正結(jié)果子,摘幾個果實解解渴,那是常事。
不過有個規(guī)矩,借道的朋友,只能在房上吃喝抽煙,不許落地,一落地對方就是瞧不起護(hù)院的,要動真格的啦(動手較量)。
有一天孟藎臣忽然病倒,找了好幾位名醫(yī),最后斷定他得的是轉(zhuǎn)食(中醫(yī)病名咽喉阻塞,食水不下,可能就是現(xiàn)在所謂喉癌)。
孟藎臣認(rèn)為一生浪跡江湖,饑飽勞碌種下的病根,恐難痊愈,于是寫了封信給滄州朋友。
敢情孟藎臣是滄州武術(shù)名家鼻子李的最小師弟,軟硬功夫跟大師哥都不分上下,可是小師弟心高氣傲,總想奪尊稱霸,壓大師哥一頭。偶然在信陽遇見贛南散手名家盧湛,死乞白賴要跟人家學(xué)五雷掌,盧湛經(jīng)不住整天死磨,只好把那套五雷掌傳給他。
不過兩派功夫不同,運氣使勁也各有各的門道,一不小心走火反經(jīng)。結(jié)果孟藎臣雖然把五雷掌學(xué)會,可是練功一疏神走火,變成了不能過分用力,一用力就岔氣的毛病。
以班輩來說,他跟鼻子李論左右,當(dāng)然輩分很高。他這一病,陸陸續(xù)續(xù)不知來了多少武術(shù)名家來探病。鼻子李在東光縣有一所宅子正空著,于是把小師弟接去養(yǎng)傷治療,聽說又活了七八年才故去。
在北平提起西單二條會家,也稱得上是黼黻門弟簪纓世家了。有一天夜里,來了一個外路飛賊,三言兩語就跟護(hù)院武師嘎啦上了(動起手來的意思),飛賊一看護(hù)院的人多,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正擰身上房想走,有位武師一抖手就打了他一鏢,他這一撒丫子(飛跑之意,北平俗稱腳為腳丫子)就沒有影兒啦。
過了兩天,會家的人一走近花園子月亮門,就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臭味,一天比一天臭,于是大舉搜索。后來在花墻子上夾層,躺著一個死人,尸首都爛得生蛆啦。敢情那天的飛賊,身受鏢傷,跑沒多遠(yuǎn),就重傷而死了。
這個飛賊身上百寶囊里,零七八碎兒還真不少,據(jù)說有一串萬能鑰匙,一只精巧的熏香仙鶴,還有一張專治跌打損傷內(nèi)服外敷的秘方五虎丹。
因為五虎丹醫(yī)治五勞七傷真有特效,所以舍間就把藥方抄下來,交給缸瓦市玉和堂老藥鋪配幾服,擱在柜上免費贈送,每年總要配個十服八服來支應(yīng),一直到七七事變才停止贈送。
咱以上所說的,全是四五十年前親身經(jīng)歷的真事兒,勝利后在東北也還遇到幾位內(nèi)家外家好功夫的高手,據(jù)咱猜想,現(xiàn)在在臺灣的高手,一定所在多有,不過人家是真人不露相而已。
編者注:很多人可能還會認(rèn)為,“綠林好漢”都藏于山野之中,“綠林”大概就是指山野樹林。其實不是,“綠林”是個地方,并非指山野樹林。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還得從2000年前說起。
王莽篡漢后實行了一系列的“托古改制”,搞得民不聊生。加上又連續(xù)出現(xiàn)水災(zāi)、旱災(zāi)、蝗災(zāi),農(nóng)民實在不能生活下去了,很多人是賣兒賣女……
湖北荊門京山人王匡、王鳳帶著一批饑民發(fā)動了農(nóng)民起義,被人們稱為“綠林軍”,因為他們駐扎在湖北的綠林山上,后來的“綠林好漢”一詞也正是因綠林山而得名。
現(xiàn)在,湖北荊門京山縣綠林鎮(zhèn)有個綠林山風(fēng)景區(qū),里面有個綠林寨,被稱為“神州第一古兵寨”,據(jù)說就是為了紀(jì)念王莽時期王匡、王鳳領(lǐng)導(dǎo)的“綠林軍”。
然而,史學(xué)界更偏向于認(rèn)為,離京山縣不遠(yuǎn)的當(dāng)陽縣淯溪鎮(zhèn)綠林山村,才是真正的“綠林軍”駐扎地。
根據(jù)《后漢書·劉玄傳》記載,“綠林軍”的駐扎地在湖北隨州大洪山,這里離綠林山風(fēng)景區(qū)非常非常近。所以,京山縣綠林山風(fēng)景區(qū)看上去更有可能就是當(dāng)年“綠林軍”的駐扎地。并且綠林山風(fēng)景區(qū)已搶得先機(jī),首先“搶占”了“綠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