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春天,踏著節(jié)令不早不晚,姍姍而來。大楊樹正在落葉。風(fēng)徐徐地溫暖地掠過,葉子就一片一片心甘情愿地落下,隨著風(fēng)四散而去。
老爺車一樣的2路公交,在陽光明媚的大馬路上緩緩地爬,比李玉蘭這個64歲的老太婆還慢半拍,所以,李玉蘭在這慢半拍的節(jié)奏里睡著了。快了會讓人不安,慢了會讓人煩躁,慢半拍,是剛剛好的節(jié)奏。
她松弛地歪在一把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頭半仰著靠在后背的扶手上,嘴微微張著,雙手緊緊地抱著一個藍(lán)色的循環(huán)購物袋,那種超市買東西達(dá)到一定金額就送的袋子,袋子的顏色是半新的。她的表情也很松弛,法令紋像大大的雙括號,一直括到了下巴,一個微微笑的表情,就一直掛在她有些蒼白的瘦臉上??瓷先ィ裨谧鲆粋€甜美的夢。
窗外隨風(fēng)而來的一片葉子,打著旋,落在她花白的卷發(fā)上,停留片刻,又飛到了地上。
這個干凈利落的人民退休教師,第一次毫不挑剔地在公共場所睡著了。
就這樣,她一直坐到了終點站,整整坐過了三站路。
她睜開眼睛,微微皺了一下眉。這一下皺眉,是因為太陽晃了眼。至于自己坐過了站這件事情,她既不吃驚,也不埋怨,一絲一毫也沒有,既不埋怨自己,也不埋怨別人。她平靜地四周張望了一下,車上就她一個人,司機已經(jīng)拉開車門,跳下了車。她拎起袋子,不急不慢地下了車。
她習(xí)慣性地看了看腕上的表,才十點,時間還早呢!
她一邊往回走,一邊抬頭看樹。樹都綠了,花壇里開著五顏六色的花,有姑娘穿著絲襪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她想想自己還穿著毛褲,是得脫下來了。
這一頭晃眼的陽光,讓她的眼瞇得更緊了些,下巴的括號也配合得很好,所以,我們看到一個老太太,慢悠悠地在人行道上走著,看著,心滿意足的樣子。
回到家,她從藍(lán)色購物袋里掏出孫子天天的毛衣,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沙發(fā)上,把手機和鑰匙掏出來放在桌子上,然后她四下看了看,打開了電視。
這時候,大兒子打電話回來,說中午回來看看。
自從和徐婭離婚后,她這大兒子林小立就不怎么著家了。隔三差五打個電話回來問問孩子的情況,捎帶點吃的回來。
李玉蘭一邊看電視,一邊想事情。腦子里的事兒,都是斷片,東一片,西一片,沒等拼湊好,就睡著了。兒子林小立敲門敲了很久,她才從電視里分辨出敲門聲。
“一坐下就睡著了。唉,看來真是老了!”她一邊起身開門,一邊自言自語。
林小立將一包鹵菜放進廚房,“媽,今天監(jiān)獄打電話來了,說小可下個月就回來?!?/p>
母親正在冰箱里翻找。她記得上星期曾往冰箱里凍了一塊新鮮牛肉,可是找來找去沒找到。
“找啥呢?”林小立脫掉外套,只穿一件短袖T恤,給自己倒了半玻璃杯水,一邊喝一邊走到她跟前問。
“放哪兒了?我記得凍了一塊牛肉,正好昨天買了泡椒,你最愛吃泡椒牛肉。”李玉蘭說。
“媽,我不在家吃飯。同事在樓下等我呢,有事兒,一會兒就走?!绷中×⒄f。他看了看母親有些佝僂的背,忍住了沒說的一句話:“泡椒牛肉是林小可的最愛。不是我的。”
“你剛才說,小可下個月回來?”李玉蘭問。
“是的。他又減刑了。社矯局前兩天也打電話給我了。讓我們給他準(zhǔn)備準(zhǔn)備?!绷中×⒄f。
“你把那電腦抱走吧,送人?!崩钣裉m說。
“媽,那破電腦,誰要啊?再說了,網(wǎng)線都剪了,他回來也上不了網(wǎng)。他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還管不了自己,不長記性啊?”林小立說。
“搬走吧,搬到你宿舍去放著?!崩钣裉m平靜地關(guān)上冰箱門,說。
“好。我過兩天回來搬。該吃飯了,我?guī)Я他u牛肉,你自己吃,我先走了?!绷中×⒁贿叴┮路贿呎f。走到門口,看鞋柜上放著一個紅紅的蘋果,拿起來聞了聞,又放下?!霸趺匆稽c兒香味兒也聞不到?”他一邊穿鞋,一邊說。
林小立知道,母親更愛弟弟林小可,即便這么些年假裝這個人不存在,他還是知道,她愛他,勝過愛自己。這些年自己的陪伴,依然撼動不了林小可在她心里的地位,一點也沒有撼動。他有些委屈地按下電梯,把老太太留在不勝寒的高樓里。
李玉蘭聽到關(guān)門聲,立在客廳里,呆了半晌,不知所措,又回到沙發(fā)上坐下。她知道,小立是打算回來吃飯的,大約是怕飯桌上,自己又忍不住哭,所以,他索性不吃了。
她的小兒子林小可,6年前因為信用卡詐騙罪被逮捕,他的爸爸因此心臟病突發(fā)去世。這個可憐的老太太,從背叛的出離憤怒硬生生過渡到生離死別的悲傷,中間沒有停頓,沒有緩沖。那些難熬的日子,她幾乎天天哭,除了哭,她什么也做不了。
面對她病態(tài)的哭泣,兒媳婦徐婭無能為力,她對林小立說:“這是我見過的最愛哭的老太太?!绷中×⒄f,“習(xí)慣了就好了,習(xí)慣了就好了。”可是,時間長了,所有人都習(xí)慣了她的眼淚,也煩了她的哭,每次一哭,林小立立馬就躲出去了。徐婭就鉆進自己的房間。她懷著孩子,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可這即將誕生的小生命,顯然沒有引起這個即將做奶奶的關(guān)注,徐婭也從最初的喜悅里爬出來,面對現(xiàn)實。
有一天,她和林小立在房間里嘀咕,“咱媽恐怕得了抑郁癥,哪有這種老太太,動不動就哭?!睆拈T縫里漏出來的話,讓李玉蘭知道,她有病,她患了眼下最時髦的病——抑郁癥。
李玉蘭不哭了。是不在兒子兒媳婦面前哭了。她把所有惹淚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請了出去,她開始為新生命的到來做準(zhǔn)備。
天天出生后,她一心撲在這個孫子身上,漸漸地,那些要命的疼痛,那些流也流不完的眼淚,都在奶粉、尿布以及孩子的哭聲里消失了。她從一個淚水漣漣的病態(tài)退休女人,到那個最慈愛的奶奶,這中間的那些艱難,外人無從知曉。那些午夜夢回時的眼淚,那些夢里在泥濘里掙扎的絕望,似乎跟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這個叫天天的男孩子,把李玉蘭塑造成了一個干凈體面、平靜安詳?shù)哪棠獭?/p>
可她還是有心病。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維護著。這就是林小可。
這6年來,她從來不接林小可的電話,有話也是通過哥哥林小立轉(zhuǎn)達(dá),探監(jiān)的也從來是林小立一個人。從林小可走進監(jiān)獄的那一刻,她就已經(jīng)失去了她最愛的小兒子。
林小可從小就很聰明,自然,也只有聰明人,才能通過網(wǎng)絡(luò),獲取別人的銀行帳號、密碼。聰明人,都相信這世上是有捷徑可走的。他是母親最愛的孩子,又可愛又漂亮,還能說會道,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了一家國企公司,薪水高工作體面,可以說他是父母的驕傲。后來迷上網(wǎng)絡(luò)游戲和網(wǎng)上購物,這是一項花錢的愛好,這時候,他的聰明就發(fā)揮了作用,他很輕易就弄到了人家的卡號、密碼。有了錢,就在網(wǎng)上買東西,什么都買,一度,家里的小客房里塞滿了他的網(wǎng)購物品。林小可進了監(jiān)獄,李玉蘭將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丟進了垃圾堆。她不愿意看見任何跟他有關(guān)的東西。
每次林小立探監(jiān)回來,也只輕描淡寫地兩句話:“心態(tài)挺好,減刑了?!被蛘?,“精神狀態(tài)不錯,人也長胖了?!崩钣裉m一言不發(fā),該洗碗就洗碗,該拖地就拖地。
林小立知道,媽媽曾經(jīng)有多愛他,現(xiàn)在就有多恨他!她驕傲了一輩子,是這個叫林小可的人,毀了她做人的尊嚴(yán)!因為他的墮落,一家人都跟著他蒙羞。從林小可進監(jiān)獄的那一天起,她不在小區(qū)里散步,不和鄰居來往串門,也不跟原單位的同事來往,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島。關(guān)于林小可要回來的消息,他原本是想晚一些告訴她,可是想了想,還是提前把這個消息告訴她更好,先消化消化。
聽說林小可要回來的消息,她以為自己會控制不住自己,可是眼淚一直沒有流下來。很多年沒有流過眼淚,她大約習(xí)慣了。
你看,時間是多么強大的東西,它可以摧毀任何堅硬固執(zhí)的東西,也可以把原本柔軟溫暖的東西變得堅硬冰冷。
李玉蘭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可電視與她之間,似乎隔著一層阻聲玻璃,所以,她聽不見里面的人說了什么,她只覺得一個個都那么滑稽可笑。
她下意識地站起來,拿拖把拖地,其實沒什么好拖的。又拿抹布四處抹灰塵,灰塵這種細(xì)小的看不見的東西,天天都在,也無須天天清理。她拿著抹布走進了林小可的房間。
床還是他十歲時候搬家買的兒童床,小小地安靜地趴在角落里。床頭柜上還放著一些小時候的東西,他的獎狀、他的豬頭儲錢罐,他的遙控車模型,他喜歡的籃球名星卡通……,李玉蘭一件件看過去,時間神奇地回到了過去。原來,那些幸福的時光,都被鎖在這間屋子里不曾走遠(yuǎn)呢!
李玉蘭躺在深藍(lán)色的被罩上,睡過去了。她做夢了。這是一個甜蜜的夢。
她帶著林小立林小可從公園里出來,猴孩子們玩了一頭一臉的汗,她攬過兩個蓬勃的小男孩,嗅著他們頭上的汗香味,親吻著他們濡濕的頭發(fā),笑著說,“兩個小臭蛋!”
路過一家超市,林小立說,“媽媽,口渴了?!庇谑侨齻€人走進了超市。一種特別芳香的水果味傳入鼻孔,這種愉悅的果香讓他們情不自禁地走向水果架?!靶碌降拿⒐?!”售貨員見她拿起一只芒果,立即熱情地介紹這種熱帶水果。她把芒果放在鼻前細(xì)細(xì)地嗅。
李玉蘭有個習(xí)慣,不管是買菜還是挑水果,都會拿起來先聞一下。她說,有生命的東西都有屬于自己的特別氣味,氣味越濃,越新鮮。
林小可也拿起一只芒果,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閉著眼睛聞?!皨寢?,真好聞!”看著林小可的樣子,李玉蘭笑起來。
李玉蘭在自己的笑聲里醒過來。這清晰的笑聲還在回響,有些陌生,讓她吃驚。
她剛剛夢見的其實是她自己過去的生活。
那是他們第一次吃芒果,兄弟倆吃完后嘴唇周圍長了一圈紅疹子,醫(yī)生說,這是過敏,吃芒果引起的。林小立從此不吃芒果。林小可卻一直不信邪,他喜歡芒果那深濃愉悅的香氣,吃多了,大約身體也習(xí)慣了,居然不過敏了。你看,這就是林小可。
有些事情,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預(yù)兆了將來?她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小吊燈。
電話響了。是徐婭打過來的,今天周五,她說接了孩子去看電影,晚上再送回來。
“好的,好的?;貋沓酝盹垎??”李玉蘭問。
“不了。帶他吃肯德基。”徐婭說。
李玉蘭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吃午飯。
一看腕上的梅花表,時間居然還是10點。這只梅花表,是她結(jié)婚時丈夫送的,這么多年倒也沒怎么壞過,只是最近老走不準(zhǔn),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像個癡呆的老年人,怔忡在某個熱鬧的十字路口,不知所措,挪不動步。
她看看窗外,天光還算明亮,應(yīng)該是下午了。
她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餓,她最近一直感覺不到餓,也感覺不到口渴。她的餓和渴,是通過她的小孫子天天來感覺的。天天說,奶奶我餓了,于是她也餓了;天天說,奶奶我渴了,于是她也渴了。
什么是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這就是??!年輕的時候,她想和丈夫這樣,做不到,心和心總有距離;到后來,她想和孩子這樣,做不到,他們都懷揣自己的想法。為什么做不到?她一邊擰著手表的發(fā)條,一邊認(rèn)真地想。這是三代人,她對前兩代人都有要求,所以做不到。她對這個孫子,一無所求,只有付出,不求回報。是的,她不求任何回報。倘若她對丈夫和孩子都不求回報,一切會不會有改變?
她最近老是有一種很宿命的想法。以她的人生經(jīng)驗來看,所有的過程,都是為了一個結(jié)果而去,而這個結(jié)果,似一個蒙面神秘人,預(yù)先在某個地方等著你了。
拿林小立和徐婭離婚來說吧,也是注定的。他們確立關(guān)系后,有一次李玉蘭帶著小立小可和徐婭一起回老家看自己的母親,他們的外婆。外婆最愛林小立,小立自律又內(nèi)斂,上進而體貼,他的女朋友徐婭,自然也是不差的。徐婭高挑漂亮,善解人意。小立喜歡的女孩子,外婆自然也喜歡。
這兩人一進門,外婆就拉住了徐婭,從屋里端出一只葫蘆瓢,瓢里裝著紅豆,她讓徐婭抓一把豆子,細(xì)細(xì)數(shù)過,數(shù)出的是單數(shù);外婆讓她再抓一把,再數(shù),雙數(shù);外婆高興地端了瓢,踮著兩只小腳滿意地走進里屋去了。
徐婭不明白,問林小立這是什么意思?林小立說,外婆迷信。
李玉蘭在一旁看著,未說話。后來小立和徐婭離婚了,她時常憶起這一幕。事情一開始就決定了走向。母親后來讓徐婭再抓一次,只是一種人為的修正吧。倘若徐婭第二次抓的依然是單數(shù),她還會讓她繼續(xù)抓,抓到雙數(shù)為止,她太了解她的母親了,她一定會這么干??墒沁@種修正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啊!
是的,所有的過程,都奔著那個結(jié)果而去了,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推動著。當(dāng)她意識到這種神秘的力量后,她開始很不安,繼而又坦然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經(jīng)有結(jié)果了,盡管她也不知道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正如所有的人最后都會死去一樣,還有什么好怕的呢?一種近似于視死如歸的勇氣,讓她接受了生命中經(jīng)歷的所有事情。
這種坦然接受,讓她跟自己相處起來容易多了。是的,她漸漸覺得,跟自己交流起來特別順暢,能夠做到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了。她不再那么擰巴巴了,也可能是她累了。她最近總是特別容易睡著,這說明她真的體力不濟了,她累了。都這么累了,放過自己吧!她自己跟自己求情。她自己跟自己求饒。
只是對于林小可這件事情,她還沒有學(xué)會原諒自己。也許是因為,林小可是一個意外。
這個意外事件起源于丈夫單位的團年飯。
她有了小立之后,就和丈夫商量,不再要孩子了。他們一直采取避孕措施,這樣過了六年,一切似乎都在按計劃朝前走。
那天丈夫單位把所有家屬們都請來了,酒店大堂擺了整整十桌。來來往往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有一個姑娘,她至今記得。席間這個年輕的姑娘,頻頻向他們敬酒。第六感告訴她,這個姑娘喜歡上自己的老公了。她有些慌。見過無數(shù)次大陣仗的她,從來沒有慌過,可這一次,她徹底慌了。這柔軟的腰肢、緊致的皮膚、明亮的眼神、無所畏懼的勇氣,是她曾經(jīng)擁有而今丟失的。更叫她慌的是,她在老公的眼里看到了軟弱的躲閃、沉淪的渴望。
她拼命地灌自己,想借酒精生出無邊的勇氣來打敗這個叫慌的東西,慌這個東西真不好受。她酒量極好,所以她沒有醉,只是越喝越興奮,興奮可以讓人虛張聲勢,慌這個東西就跑得越遠(yuǎn)。
往往,意外就是在你慌的時候趁虛而入的。林小可就在這天趁虛而入。
李玉蘭把這一次事件,當(dāng)作一種祭奠。祭奠她最驕傲的青春,祭奠她自以為永遠(yuǎn)的愛情。
林小可,是上天給她的安慰與補償。是甜蜜的果子,是晶瑩的瓷器。
徐婭帶著林天天回來敲門的時候,李玉蘭正在吃面條。吃面條并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面條最簡單。
兩人進了門,徐婭沒有脫鞋,看來她不準(zhǔn)備坐了。
“天天,媽媽走了,聽奶奶話??!”徐婭跟李玉蘭說了幾句話,轉(zhuǎn)身跟天天道別。
走到鞋柜跟前,她順手拿起那只蘋果,習(xí)慣性地放在鼻前聞了聞,“怎么聞不到香味?”她也學(xué)會了聞水果。
“媽媽,那蘋果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看的。”林天天對媽媽說。
徐婭說:“瞎說,這明明就是美國蛇果,怎么不能吃?”
李玉蘭看一眼林天天。只有林天天,跟自己心意相通。這蛇果,就是為了看的。
那天李玉蘭去看姐姐李玉潔的小孫女,病房里擺滿了花籃、果籃。這小孩子有這樣的待遇,是因為背后站著一個有實力的爸爸。臨走的時候,李玉潔說,帶一些水果回去吃吧,不然放著會壞掉的。李玉蘭也沒有推辭,揀了一籃子水果提了回來。
回到家,她打開塑料膜,把水果一只一只揀進果盤里。一只紅紅的油亮亮的蘋果上貼著一個綠色的商標(biāo):美國蛇果。李玉蘭拿起來看了又看,這和普通的蘋果沒什么區(qū)別啊。拿起來嗅了嗅,沒有聞到香味。不過,這只蘋果顏色通紅,個兒大,打過蠟的表皮油亮油亮的,挺好看,她把它放在果盤的最上面。
為什么叫“蛇果”?是亞當(dāng)夏娃偷吃的那一枚果子?李玉蘭對這個名字沒有深究。
天天回來看到,拿起來聞了聞,說:“奶奶,這和我們學(xué)校的蘋果模型一模一樣?!?/p>
“那就擺著當(dāng)模型吧?!崩钣裉m說。林天天拿起蘋果放在了柜子上。
你瞧,一枚水果,原來的使命,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被一個小學(xué)一年級的男生改變了。
李玉蘭一邊給林天天洗臉,一邊聽他講今天的電影。李玉蘭聽著,但沒聽進去。她不時地嗯一聲,算是回應(yīng)了林天天。
“奶奶,你是不是有心事?”林天天抬起腳,問李玉蘭。
“嗯?”她有心事?這孩子。
可是誰沒有心事呢?嬰兒第一聲啼哭里,都帶著自己的心事。
“你二叔要回來了,你高興嗎?”她邊給他擦腳邊問,更像是問她自己。她還沒有弄清楚她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
“怎么不高興?高興!奶奶!你也高興,是不是?”天天問。
她高興嗎?她不知道。這一天來得既突然,也不突然。她雖然嘴上沒有說過,可她心里有一本日歷。人家的日歷翻一頁撕一頁,她的日歷,印在心里,隨時翻閱。
林小可被抓走的那天是7月10號,天氣已經(jīng)熱起來了,他穿著白色T恤,藍(lán)色牛仔褲,一只白球鞋上車前蹬掉了。23歲的林小可,如透亮的瓷器一般。這只掉落的鞋子,讓這瓷器裂了一道,李玉蘭清楚地聽見“喀啦”一聲。
林小可在看守所關(guān)押了近一個月后,被判刑七年六個月。第一年里,他因為在監(jiān)獄里搞小發(fā)明小創(chuàng)造立了功,減刑六個月;第三年,他因為改造積極,悔罪表現(xiàn)好,被減刑兩個月;第五年,監(jiān)獄被水淹,他搶救物資受了傷,減刑六個月。
他所有的時間,不再是屬于自己的。因為不再屬于自己了,他才格外珍惜這些減刑的機會吧?這累計近一年的減刑時間,孩子啊,得用多少努力來換??!
李玉蘭不敢想象,那晶瑩的瓷器,如何在渾濁的污水里淌,在高墻里煎熬。每一次林小立帶回來消息,她的心里就“喀啦”一聲,裂縫就長一點。
裂了,她的瓷器裂了。古董商看了這裂痕,一定會搖著頭說,可惜了!可惜了!
要修復(fù)這裂痕,必須先用清潔酸清洗,再用刀片刮去裂縫里的污漬,再用堿水清洗;用膠水填平裂縫,待干后用砂紙打磨,砂紙從粗到細(xì),一遍一遍地打磨,然后再噴釉。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證裂痕看不見。
這是修補瓷器的辦法。不是修補林小可的辦法。林小可,遠(yuǎn)比刮骨療毒更痛,這痛,李玉蘭體會得比別人深。
林小可回爐了。她唯一不確定的是,他是被粉碎了回爐還是片狀回爐。林小立的只言片語里,她能用的信息量有限。她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不再是原來的那枚瓷器,顏色、形態(tài)都不是了。
她吃驚的是,如今的自己為什么像個局外人一樣審視和分析這一切。是因為刑期到了,解脫了嗎?如果是,那她要比林小可提前一個月釋放。
是的,她把自己囚禁了。當(dāng)她知道網(wǎng)購癖和抑郁一樣,是一種病之后,她就監(jiān)禁了自己。孩子有病,作為一個母親,視而不見,是不可原諒的。一個人一生中要為兩個人負(fù)責(zé),一個是生自己的人,一個是自己生的人。對這個自己生的人,她失職了。她把自己丟進了監(jiān)獄,和林小可一起接受改造。區(qū)別是,一個在有形的監(jiān)獄里服刑,一個在無形的監(jiān)獄里服刑;一個是被動服刑,一個是主動服刑;一個在監(jiān)獄里改造,一個在社區(qū)里改造。
一個囚徒,她的尊嚴(yán),早隨著林小可的那只鞋,丟了。六年里,她沒有跟鄰居和同事們有任何交集,她的電話里也只存了兒子林小立和徐婭的電話,后來存了林天天班主任老師的電話,其他電話她一律不接;她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頭兩年林小立和徐婭還給她買,她一律送到樓下的衣物捐助箱,后來他們也不再買;她拒絕吃肉,但她也在超市買肉,但那些肉都專供林天天,她比清教徒還要寡淡。她按照自己對監(jiān)獄的想象,給自己設(shè)了一道又一道禁令。
23歲的林小可,出來已經(jīng)30歲,人生最好的年華,生命最珍貴的體驗,全都在高墻里了。每每想到這里,李玉蘭就會對自己更狠一些,這些對自己的狠,仿佛能減輕對林小可的懲罰一樣,讓她有片刻安然。
她也自己給自己下評語,每月都做一次自我檢討,不,她每天都在自我檢討。她不斷地鞭撻自己,有時候很溫和,有時候血淋淋。在熱鬧的紅塵里,要與世事與人事無爭,要心無波瀾,和與世隔絕的修行相比,更難更苦!這是李玉蘭的體會。正因為這苦和難,她才覺得有意義和價值。
她最近總是做夢,夢里她總是很愉快。她的刑期要滿了。她一邊倒天天的洗腳水一邊跟自己說。
林天天自己穿上拖鞋,啪噠啪噠地蹦到了床上。李玉蘭拿著繪本,窩在床頭給天天講故事。講著講著,她睡著了。睡著了,那些皮表下的累啊疲啊什么的,就跑開了,于是夢回來了。
她晶瑩的小瓷器,她甜蜜的小果子林小可,背著書包下課回來,神氣地立在她面前,她嗅著他的汗香味,笑了。
選自《伍家文藝》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