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2018年8月16日,紀錄片《最后的棒棒》主創(chuàng)見面會及導演何苦的圖書簽售活動,在重慶渝北區(qū)的新山書屋舉辦。
這部紀錄片和20多年前的電視劇《山城棒棒軍》遙相呼應(yīng),構(gòu)成了“棒棒”這個流動人口的亞群體的生命敘事。
《山城棒棒軍》(以下簡稱《棒棒軍》)1995年開拍、次年完成,但直等到1997年才播出,據(jù)說是為了等待重慶直轄,當作一份禮物。所以,劇中的重慶還屬于四川省,轎車的牌照前為“川B”。而重慶人民的自我認同從來堅決,劇中的“我們山城”“我們重慶人”,即是例子。
《棒棒軍》是通俗喜劇,因而當年走紅,范圍不限于川渝。開拍之際,正是后來的重慶現(xiàn)代都市化的活力蠢蠢欲動之初。舊重慶的襤褸和即將變革的跡象,對那時中國的觀眾既親切,也正中心事。
劇中主角,從前叫“進城務(wù)工人員”,到沿海地區(qū)則需加上“外地”。戶籍、城鄉(xiāng)二元體系的強制束縛被解除,農(nóng)民進城,流于城中。他們對老鄉(xiāng)同鄉(xiāng)的這層關(guān)系很看重,《棒棒軍》中,粗木工棚常住5個“棒棒”,多少沾親帶故。遇到新人是同鄉(xiāng)的,能幫則幫,相互照應(yīng)。
那時,改革釋放出的市場活力和涌入的人口,勢必讓舊有利益格局感到“陣痛”。以“棒棒”為視角,《棒棒軍》描繪那個年代:國企改制,工人曾經(jīng)的幻滅和頹喪心情?!巴稒C倒把”不再禁忌,膽大的撐足腰包,假冒偽劣商品也盛行。“外國加拿大,中國大家拿”,對公家財產(chǎn),人們不再上心,而是動心。
而無門路,亦無得力老鄉(xiāng)幫襯,不夠幸運的“進城務(wù)工人員”,就做“棒棒”。
作為時代中的個體,有的墮落,有的重新振作,有的從一無所有到成為民企老板,還有的中途嘗試過但失敗了,如劇中5名主角,劇終仍是“棒棒”。
《棒棒軍》當然是以喜劇的方式講述,不能說“棒棒”不夠幸運。雖然也有征象,但最終的揭示得等到21年后,一個叫何苦的中年男人,和他導演的《最后的棒棒》。
在重慶街上隨機詢問路人。談到棒棒,他們想到一根光滑溜溜的南竹棒,尼龍繩捆起,綁在棒頭。既而才是人的形象:佝僂,坐在街檻,經(jīng)常打“光巴胴”,在下棋打牌,或者午睡。
“棒棒”老了?,F(xiàn)實中的人老了,留下的符號也是蒼老的。
《棒棒軍》時代,他們的形象不同于現(xiàn)在?!鞍舭簟睌?shù)量無人統(tǒng)計,最多時有說10萬人,有說50萬人?!栋舭糗姟肪巹⊥跻莺缢鶗鵀?0多萬人,他回憶,曾經(jīng)“棒棒”穿梭在山城的大街小巷,到處皆是?!鞍舭簟笔强嗔?,多為男性青壯年,人稱“力哥”,賺的是“力錢”。
因為重慶的地勢,才有了“棒棒”,它是“七十二行新添一行”。山城陡峭,梯坎密布,負重的人出門遭罪,“棒棒”替人承擔了負重之苦,換來生活費。在20世紀90年代,“棒棒”以其門檻低、預(yù)支成本近乎零的優(yōu)勢,吸引了從農(nóng)村出來的大量勞動力。
蜀道難,是自古之嘆,“棒棒”職業(yè)同樣久遠。8月16日,《最后的棒棒》主創(chuàng)見面會及何苦的圖書簽售活動中,主辦方從重慶官方獲得一段不到2分鐘的視頻,是晚清時的“棒棒”紀錄影像。
影像中,山城還只是今天的渝中區(qū),即兩江交匯處,“棒棒”赤裸上身,頭頂防暑用的布巾,同樣是一身肩挑背扛,不僅搬運重物,還要扛人,有的抬轎子,那時地勢比今天陡得多,如山的險要處。視頻黑白無聲,而天光徹亮,讓人知道是夏日炎炎。
謀生之苦,為山城人民所深知,方言里干活叫“下苦力”,找工作叫“找活路”?!疤飚敱唬禺敶?,辣椒是衣裳”,山城興于碼頭,隆冬巨寒,下苦力的無心炒菜,燉于一鍋,再加辣椒,這據(jù)傳是重慶火鍋的起源。
現(xiàn)今的重慶,早已蛻變?yōu)椤爸形鞑康闹行某鞘小?,在民間而言,巨變始于20世紀90年代?!栋舭糗姟返?5集,最令觀眾銘記的“棒棒”形象梅老坎,他拉到兩個外國人的活,挑行李送他們?nèi)コ溯喆?,他告訴“老外”,下一次,你們再來我們重慶城,就沒有這些巷子和梯坎了,一律是正南齊北的活動梯梯,站上去動都不動,就到了。
梅老坎的預(yù)言成了真。1995年一過,菜園壩的皇冠大扶梯正式營業(yè),112米的全長至今還在自媒體文章中被提到,成為重慶是一座“8D城市”的有力證據(jù)。
王逸虹有過2年知青經(jīng)歷,《棒棒軍》取材自農(nóng)民。他說過,以前寫“棒棒”,是現(xiàn)實題材,再做就是歷史題材了。
只是,山城的梯坎都換成“活動梯梯”,“棒棒”何以容身呢?
王逸虹有過2年知青經(jīng)歷,《棒棒軍》取材自農(nóng)民。他說過,以前寫“棒棒”,是現(xiàn)實題材,再做就是歷史題材了。
何苦之前,“棒棒”題材沒人在做,這是一段不被記憶的歷史。
人勸他,做了13個月的“棒棒”,住進骯臟的危房,大夏天的下苦力,更賺不到錢,這是何苦。他就給自己取了藝名,何苦。
2014年1月18日,何苦走進解放碑的棚戶區(qū),叫自力巷53號,說拆說了18年還沒拆除的危房。在這里,他認了“棒棒”師傅,老黃。老黃有22年的“棒齡”,《棒棒軍》拍攝時,他已經(jīng)做了3年。
“棒棒”那時鼎盛,時代背景卻是才要鋪開。
國企改制,王達明從工廠下崗,心不再夢不再,從頭不可再來。到真正拉下了面子,王達明奮斗做上了民企老板,此時工廠請也請不回了,他一次消遣比工廠工資的一半還多。不消多時,羨慕的和被羨慕的,關(guān)系倒轉(zhuǎn)過來,這是時代的脈搏。
而“進城務(wù)工人員”于芳是逃到城里的,農(nóng)村興“換婚”,兩家的哥哥換著娶對方的妹妹,她逃了婚,憑正直和聰明,有了自己的生意,不亞于脫胎換骨的改頭換面。王家英也聰明,同樣貧困出身,想掙快錢,一步步墮落到夜總會,被捕。混沌的活力中,沒了臉譜塑造,但編劇保留價值判斷。
在這洪流中,“棒棒”被分化向下。毛子渴望的,無非按時上下班的工廠,但求而不得。劇終時,“棒棒”依然堅守,到了今天,他們就是《最后的棒棒》,如老黃。
擺脫創(chuàng)作者的編排,現(xiàn)實中的“棒棒”,如老黃是如何經(jīng)歷并“錯過”了那段洪流?
老黃出生在1949年,不久后,全重慶解放。他的父親是“國民黨政權(quán)的教書匠”和小地主,他幾弟兄和母親住到茅草屋。老黃為自己體內(nèi)的地主基因和血脈感到羞恥。
到了27歲,老黃想成家了。他的哥哥也將成家,卻被憤怒的女方家屬打到冒血,還是因為“地主成分”。因此,老黃斷了念想。到39歲,老黃才娶到一位二婚女人,懷了孩子,趕上計劃生育,“東躲西藏”生下來,交了罰款。
女兒長到3歲,在東北做活的老黃接到急電趕回家,妻子已經(jīng)跟了別人。
此時已是1992年,老黃帶著女兒,到河邊,手里只有一元錢硬幣。他要掙女兒明天的早飯錢,當“棒棒”,做一單是一單。
此后的洪流,與他無關(guān)。一根短木棒,挑起他和女兒的生活,“棒棒軍”散了,他是散兵游勇。女兒大了,他就老了。
《最后的棒棒》影版上映后,遭遇差評,目前為6.4分。
起初,何苦不認為評分真實。同是《最后的棒棒》,2015年曾出13集劇版,在豆瓣上為9.7分,“五星”者眾,而四星以下的,只占2%。
上映前一天,8月16日晚,何苦說,他是沖鋒戰(zhàn)士,觀眾是最高長官,“勝仗還是敗仗,長官說了算”。
這“仗”,顯露出敗績。
影版的大部分內(nèi)容,重新剪輯自劇版,就這部分,出現(xiàn)了從前沒有的爭議。何苦是以新人身份,加入“棒棒”,經(jīng)歷他們的工作和危房下的日常生活。他們是“萬金油”,從搬抬運輸、飯店勤雜,到疏通下水道都可以做。底層生活之粗糲,和謀生的艱難,摧殘此前觀眾的淚腺。
工作之外,老黃喜歡看人下棋,他必須喜歡,“棒棒”沒有更多的娛樂。老甘翻來覆去看《劉三姐》。老金到美食城,拾別人吃剩的,當作晚飯,后被保安驅(qū)逐。何南失業(yè),沉迷賭博。
8月15日晚,何苦及團隊到了重慶萬州區(qū)的“棒棒公寓”,放露天電影。詢問了13個“棒棒”,他們說,這拍的真實,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棒棒公寓”是自發(fā)形成的,日租3元,是一間房睡四五十人的大通鋪。也有單間,日租7元。
這里,和別處不同。老黃被雇主叫到家里,干一件臟活:給狗舀食的鐵勺掉進了馬桶眼,大解之后就堵塞了。老黃毫不猶豫,徒手就探向了馬桶眼,特寫的鏡頭做了模糊處理。在廣州、重慶點映時,觀眾看到這里,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在“棒棒公寓”,觀眾都笑了。
旁邊的“棒棒”,用他濃重的口音,拍手笑道:“我也做過的,個龜兒?!焙慰嗾f,如果是他,生活艱難的時候也會這么做,但肯定會掙扎一會兒,“老黃當時是一點遲疑沒有,直接伸手下去”。事后,老黃還得意,他一探手就摸到了勺,但停留了一會兒,多掏掏,好和雇主講價。
在這正在消失的歷史中,他想讓看過《最后的棒棒》的人,重新審視他們,并給予尊重。“老黃這一生,有這么多失敗,但是養(yǎng)大了女兒,還清了房貸,他沒有推諉自己的擔當。”
那次,老黃得了20元。拍手笑的“棒棒”說,他掙的更多。詢問要價標準,“棒棒”們永遠諱莫如深,他們說,“你講(價)撒”。同一物件同樣距離的報酬,總以講價博弈后而定,有輕松賺到五六十元的,也有“扛300多斤到7樓,才給10元的”。
還有不同的。在放映結(jié)束時,在北京、廣州的觀眾自發(fā)鼓起了掌,而在“棒棒公寓”,“棒棒”們沒鼓掌,只是互相看著,慢慢地散了。只有上前詢問,他們才說,“真實、真實”。
但“專業(yè)影評人”喜歡說另一種話,他們認為,何苦的介入,以及導演與人物建立了親近關(guān)系,這破壞了紀錄片真實性、客觀性的拍攝原則,所以鏡頭未必反映真實。
另一處爭議,是《最后的棒棒》影版所獨有的。在結(jié)尾,比劇版新拍的部分,“棒棒”幾乎都改善了生活,何苦由此致敬“第一代農(nóng)民工”,主題拔高到在國家興盛下,他們的“負重前行,敢于擔當”。影版的前后段,觀感是割裂的。
大多影視作品有“后四分之一定律”。如《棒棒軍》,主要劇情在插科打諢,而到結(jié)尾,剛清理了城市下水道的幾個“棒棒”,他們趕公交,因為身上又臟又臭,被拒絕。他們自嘲,人生下來就是受苦的,不然怎么一出生,嬰兒就哭呢。
“后四分之一”,是創(chuàng)作者的態(tài)度表達?!栋舭糗姟纷詈?0分鐘,毫無必要地讓“蠻?!币馔馍硗?。但劇情的蒼涼,在此后的歲月里一再驗證,公共空間變得“清潔”?!鞍舭簟?,以及“第一代農(nóng)民工”,他們不被記憶。
說到“第一代農(nóng)民工”,何苦說他們付出太多而收獲太少,他們當年付出青春,卻少有養(yǎng)老保障。他們虧欠家庭,外地務(wù)工致使夫妻離散。他們虧欠“孩子”,他們的孩子是留守兒童,很多是現(xiàn)在的“第二代農(nóng)民工”。
如王逸虹所說,“棒棒”已經(jīng)是歷史題材。當初可視作映照社會變遷的一面鏡子,今天則為一種純粹的底層視角。何苦認為,堆砌他們的卑微日常,益處不多。而在這正在消失的歷史中,他想讓看過《最后的棒棒》的人,重新審視他們,并給予尊重。“老黃這一生,有這么多失敗,但是養(yǎng)大了女兒,還清了房貸,他沒有推諉自己的擔當。”
為了這種價值倡導,何苦把在賭博中自甘墮落的何南剪到片花,而不是正片結(jié)局。因為何南,“已經(jīng)不是我所要贊揚的那些勞動人民”。
這種選擇,見仁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