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汴生
我有個文人圈子。說它是文人圈子,是因為圈子里男女老少幾十號人個個都能舞文弄墨、吟詩作文。有人還出了幾本書,堪稱作家。去年建了個微信群,大伙兒常在里面聊天、發(fā)信息、曬文章,很是熱鬧。
都說文人相輕,可我覺得無論是圈里、群里大家都是客客氣氣、彬彬有禮。有的還稱兄道弟親熱得很。你如果曬曬自己的文章或詩詞,馬上就能引來一片贊揚聲。
偶爾也有批評的聲音。前不久一位作家的文章被人品頭論足地批評了一通,也許是話說得嚴厲,又有點刻薄,作家惱羞成怒,立刻反唇相譏、冷嘲熱諷,甚至出言不遜,全然沒了往日的風度。這讓我頗感意外。
有人可能認為,風度不過是指人的舉止姿態(tài),似乎無關緊要。其實風度往往體現(xiàn)的是人的修養(yǎng)和氣度,并非可有可無。不信的話,你如果說某某人沒有風度,他肯定會跟你急。
一般來說,文人們還是比較注意風度的。不過真正有風度的不是那種春風得意時能做到謙恭有禮、溫文爾雅的人,而是那種受到批評甚至被人誤解時仍然能夠心平氣和并且尊重對方的人。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左翼作家陽翰笙的長篇小說《地泉》再版,他請茅盾為書作序。茅盾看過《地泉》,他認為這部小說無論在思想內容還是藝術表現(xiàn)上都存在不少缺陷,就直言不諱地對陽翰笙說:你的《地泉》是用革命文字的公式寫成的。由我寫序,我就會毫不留情地批評它。你還是請別人作序吧。
陽翰笙聽后并不氣惱,仍執(zhí)意請茅盾作序。于是茅盾就在序中不客氣地寫道:“《地泉》在描寫人物時用了臉譜主義手法,在結構和故事情節(jié)上出現(xiàn)了公式化現(xiàn)象;在語氣上用標語口號式的言詞來表達感情。因此,從整個作品來講,《地泉》是很不成功的,甚至是失敗的?!?/p>
讓茅盾沒想到的是《地泉》再版后,他那些嚴厲的批評文字竟然一字不漏地保留下來。這讓茅盾贊嘆不已。
其實,陽翰笙對茅盾的批評意見并不完全同意。在他看來,《地泉》雖然存在缺陷,但也有不少成功之處。小說得以再版就說明它還是受到讀者歡迎的。盡管如此,陽翰笙不氣不惱、不掖不藏,仍然將茅盾的批評文字全文刊登。
這件事在文壇一時傳為佳話,至今也為人稱贊。一贊茅盾的直言,二贊陽翰笙的雅量。不過在我看來,陽翰笙面對批評的風度尤值得稱道。
法國啟蒙時代思想家伏爾泰說過:“你說的話不一定正確,但我誓死捍衛(wèi)你說話的權利?!标柡搀弦舱侨绱?。他雖不贊成茅盾的批評,但他尊重茅盾的批評權利。尊重別人實際上就是尊重自己。人人都尊重別人的批評權利,那么自己的批評權利也就得到了尊重和保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尤其稱道陽翰笙。
現(xiàn)在很少講風度了。文人之間說恭維話、吹捧話的多,切磋、爭論的少;說不痛不癢、不偏不倚的話多,敢于質疑和批評的少。這固然是像茅盾那樣敢于直言的人不多了,更主要的恐怕還是像陽翰笙那樣有風度的人太少了。
一個有生氣、有活力的文人圈子應該是個既有爭論,又有包容;既有贊許,更有批評的地方。關鍵是我們要對批評有個正確的認識和態(tài)度,縱然做不到聞過則喜,至少也要做到聞過不怒、不失風度。這才有個文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