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敏
高中同學(xué)正在準備畢業(yè)后二十周年的聚會,我因為提早就有要去香港出差的安排。自然是去不了的。但如果不去香港呢?會去嗎?在一個陰雨初晴的午后,看著窗外大樹上被斑駁的光影點綴得很有生氣的那些樹葉,從這一片,看到那一片,又靜靜地盯著那片在枝條的最下端離群索居并且在微風(fēng)里有點瑟瑟發(fā)抖的葉子看了又看后,我問自己。
坐在窗邊,要刻意地回想二十年或者二十多年以前的事,首先想起的,是1994年的那一條逼仄吵嚷的街道。這條叫西七路的街道,臨靠著背后的灰色的有點兒土氣的城墻。我愛這背后的灰色的有點兒土氣的城墻,每個星期,至少是兩次,我會歡喜地或者有點兒傷感地看見它。歡喜時就靜靜地看著,一會兒看看它樸素的宏偉,一會兒看看它日常的瑣屑。能靜靜地看著城墻,總是因為這樣的契機:休大小禮拜的時候。我們廠的車就??吭诔菈Ω乱粋€不起眼的地方,從藍田大山的軍工廠里出來讀書的我們幾個,三三兩兩的,用五顏六色的網(wǎng)兜提著一個星期的臟衣服,背著一點兒學(xué)習(xí)用具,往城墻根下這個汽車的??奎c走去。經(jīng)過半個逼仄吵嚷名叫西七路的街道,走不了多長時間,就會看到這條灰色的有點兒土氣的城墻了。想家心切,總是會提早到的,所以就有了很多機會,可以靜靜地懷著要回家的歡喜看著這城墻了。有點兒傷感時就匆匆地囫圇地看著。星期天下午四點從藍田大山里我的家返回的班車,特別是在深秋以后,到達城墻根下的汽車??奎c的時候已經(jīng)是薄暮時分了。出來讀書的我們幾個,還是用那幾個五顏六色的網(wǎng)兜,提著這個星期的換洗衣物,以及吃食雜物。再一次,三三兩兩地,在暮色的城墻所投下的陰影里,有點兒傷感地走回學(xué)校去。
雖然我們在一個星期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都封閉在街道中間的學(xué)校里,可為什么首先想起的是這條逼仄吵嚷的街道呢?也不記得街道上有什么店鋪了,只記得有一個叫博文的書店,一部分店面歪歪扭扭地延伸到街面上來,在最顯眼的地方,擺著一些花花綠綠色彩鮮艷的教輔材料。這個叫博文的書店應(yīng)該是有更多更值得咀嚼的精神食糧的,可惜那時候的我很狹隘,不認識那些擺放在書架深處長相樸素又默默不語的魯迅和福樓拜們。博文書店的旁邊,有一家牛肉面館,我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常吃那里的牛肉面。和博文書店一樣,牛肉面館的師傅干脆把火架在街面上,火上放一個大鍋,鍋里面乘著老湯,老湯里咕嘟嘟地煮著面。我那時候吃飯用的是一個笨笨的四四方方的鋁飯盒。中午放學(xué)后,經(jīng)過博文書店,朝著花花綠綠的教輔材料看上幾眼,我就走到牛肉面館熱氣騰騰的大鍋前,把飯盒遞給正熱鍋朝天地煮著面的師傅。他挑一筷子面,彎曲幾下放在我的方方正正的飯盒里,澆上湯,再小心地遞給我,我鄭重地蓋上蓋子,端著燙手的飯盒,走回宿舍去。我吃了三年之久的牛肉面,把每一種花樣都吃了個遍。有一年,我連肝在哪兒都搞不清楚就懷疑自己得了肝炎。我爸爸,一個老司機,開著車,到了我的學(xué)校,在下午我上完課之后帶我去了附近的一個醫(yī)院。醫(yī)生說我是脾胃弱,開了一種能益氣健脾的叫什么茯苓散的藥后就把我打發(fā)回來了。哦!原來不是肝炎,我很歡喜了幾天。因為住校,我也常在食堂吃飯,用的還是這個方方正正的鋁飯盒。那時候玻璃的罐頭瓶對我們也很有用,我媽常常做一些好吃的,基本上都是辣椒醬之類的東西,把它們?nèi)诓A坷?,在每個星期我返校的時候,把那些塞好了辣椒醬的玻璃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胤胚M我那個紅色的網(wǎng)兜里,過上一兩個星期,我再用那個紅色的網(wǎng)兜提著這些空的玻璃瓶,回家去。在高三之前,幾乎每周,我都是這樣子來來回回。有一次走到半道,大概是在藍田的華胥。車拋錨了,一時半會兒是修不好了。我們這些人在車上冷得直打哆嗦,有什么好法子呢?那就是走下中巴車,圍著車來回來回地跑圈。那晚星星很亮,遠處還能聽到華胥村子里的狗吠聲,也看得到村子里人家的燈火。冬日凌晨的兩三點,在華胥村郊的野外,在拋了錨的中巴車邊,我深切地想念著飯菜的香氣和被窩溫暖的庇護。這種深切,讓三年來記憶中所有的來來回回都冒著飯菜的香氣,帶著溫暖的味道。
我從來也不會說西安中學(xué)是“我的”學(xué)校。上世紀90年代初的西安中學(xué)已經(jīng)是非常有名的學(xué)校了。也和其他所有有名的學(xué)校一樣,有著高高的牌樓。上面寫著它的名字。我是在哪一天?應(yīng)該是1994年的8月30號或者31號,總之總是在這樣的時間踏進這所學(xué)校的。我不喜歡這所學(xué)校,可能是因為就是這一天,我跟一個最不應(yīng)該吵架的人吵了一架。真太久了,吵架的原因也不記得了,仿佛是沒有書,可是我為什么會沒有書呢?我也不知道??傊菦]有書。一個來報到的學(xué)生沒有書,并且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沒有書,所以她十分沒有理智的,和剛剛認識的班主任,狠狠地吵了一架,叫了幾句“為什么?”你一定經(jīng)歷過開學(xué)第一天熱火朝天喜氣洋洋躊躇滿志地領(lǐng)書的場面的。所以你一定可以想見吵了架以后的我,氣憤難平,淚流滿面的樣子吧!我不僅流淚了,而且很生氣地自己回了宿舍,蒙頭睡了一覺。其結(jié)果就是,連領(lǐng)完書之后的排座位,我也沒有參加。于是在第二天早上,我拿著自己的裝了幾個本子和文具顯得空空蕩蕩的書包去上學(xué)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前前后后八排座位,六十多個人,已經(jīng)把整個教室坐滿了。我拿著我的書包局促地在教室后邊站著,眼看著我的同學(xué)一個個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上課鈴響了,不能就這樣站著上課吧,我不知道自己從什么地方搬來了一張桌子和一個椅子。就這樣,自己把自己安排在了整齊的八排桌椅的后面凸出來的那個位置。像個棄兒一樣,對,這就是我那個時候的感覺,我足足在這個棄兒的位置,坐了好幾個月。
我看不到黑板上的字,也沒有很多的機會和心情,和坐在前八排的同學(xué)們交流,就這樣迷迷糊糊像聽天書一樣地,過了高中時代最初的幾個月。只是有一次來了一個叫王偉的男生,因為沒有地方坐。也搬來了一張桌子和一個椅子,坐在了八排以后和我對稱的另一個凸出的位置上,和我成了遙遠的同桌。我們沒有什么交往,但總覺得和他同病相憐,后來他招考飛行員走了,我又成了一個人。我的那個班主任的名字跟太陽有關(guān)系。但是他的陽光從來沒有照到我的身上。我沒有再跟他起沖突,也從不在他跟前抱怨,也沒有向他提出過任何其他的要求,但我也沒有屈服。幾個月后,沒有經(jīng)過他的允許,我自己,把桌子搬到了最后一排最靠旁邊的一個位置上,開始和其他的同學(xué)一樣,按照前后排的座位開始輪轉(zhuǎn)。因為我的這個名字和太陽有關(guān)系的班主任是物理老師,所以你可以想見我的物理成績,不學(xué)物理,算是我對他的一個小小的抵抗。更大的更有力的抵抗,我認為是用學(xué)習(xí)成績,讓他對坐在教室最后面的曾經(jīng)和他吵過架的我刮目相看。我的這個名字和太陽有關(guān)的班主任,只把陽光給予班里的部分同學(xué)。從他的身上,我給自己立下了一個很樸素的誓言,那就是如果未來我當了老師,我一定對每一個學(xué)生都一視同仁,我會愛他們每一個人,聽他們每一個人說話。
從我們位于教學(xué)樓二樓的教室的窗戶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初中部的一座樓。同樣是二樓,最靠邊的一間房間,每天早晨我早早來晨讀的時候,就會看到那個房間里走出來的一位中年的女老師。梳著短短的燙了的頭發(fā),長相清秀,有一口整齊的牙齒。她和她的孩子,還有老公住在初中部教學(xué)樓教室旁邊的一處空置的房子里。我在一天的早中晚很多的時間都能看到她,看到她拿著一個頗大的梳子給女兒和她自己梳頭發(fā);看到她扶著二樓的欄桿催她的女兒回家吃飯:看到她端著還在滴水的洗菜的籃子匆匆地撩開門簾走進她的家;等等。因為她住在教學(xué)樓的角落,如同我坐在班級的角落,我是班級里的棄兒,而她也好像是教師里的異類。她是英語老師,也恰恰是我的英語老師,所以你可以想見,我的英語成績,是如何突飛猛進的了。
為了我的所謂的抵抗。我在高中時候是一個非??炭嗟膶W(xué)生。我早就熟悉應(yīng)急燈的用法。因為我是第一個,在熄燈以后的被窩里,打開應(yīng)急燈,還在看書的學(xué)生。我也很熟悉早晨四五點鐘路燈的顏色。因為我常常,在這樣的路燈下看書,走來走去。我也很熟悉我們食堂的臺階。不是因為我常常吃這里的飯,而是因為我經(jīng)常在四五點鐘的路燈下,在這些臺階上跳上跳下。我不聰明,高中時代那一點點尊嚴都是靠笨鳥先飛得來的。這樣的抵抗持續(xù)了兩年,文理科分開以后,我迫不及待轉(zhuǎn)到了七班,像逃跑一樣。好幾年以后。大概是我上研究生的時候,在我們學(xué)校門口的公交車站,碰到過那一位名字和太陽有關(guān)的老師,但我沒有叫他,而是遠遠地逃開了。
我還記得西安中學(xué)的其他幾位老師。因為我曾經(jīng)特別期待。這些夾著書本走進教室走上講臺的老師們。能給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那個凸出的位置上的特別渺小的我,一點點的關(guān)注??上?,說著陜西話的壯壯的已經(jīng)不年輕的幾何老師,在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喜歡看著黑板,或者空洞地看著前方,和學(xué)生之間保持著不咸不淡的一種驕傲。還有一位認真又樸素的生物老師,一講課就唾沫橫飛。作為名校的西安中學(xué),當然也不乏教學(xué)名師,比如那一位康姓的語文老師,他在課堂上,把歌詞“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夢著你的夢”當作詩歌來分析,立刻收獲了一眾迷妹。我也驚為天人,但走馬燈一樣地,來了又走了,終于也沒有留下什么印象。
我在高中時代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照片。這幾天的聚會好像沉渣泛起,很多照片也被翻了出來。我看到其中唯一有我的影像的一張照片,不禁啞然失笑了。前面是兩位我的同學(xué),他們是這張照片的主角,我正從他們身后路過。路人,這就是我當時在班級里的狀態(tài)。也是那時候我的心態(tài)。任何一個群體里都有沉默的大多數(shù)。我當然是沉默的,不怎么說話,也不太會說話,或者說,只和幾個朋友說話。就在我自作主張補上了第八排的那個空位以后,我的朋友,自然地便是那些坐在后面的高個子的男生們和高個子的女生們。馮海倫,我們班里個子最高所以有點兒鶴立雞群所以就比較孤獨的漂亮女生。因為孤獨和我有些同病相憐,所以成了朋友?,F(xiàn)在回想起來,馮海倫是特別漂亮的,精致的五官,高挑的身材,但因為太高了,所以總是含著胸駝著背,甩著一個馬尾辮兒和我走在一起。馮海倫家住紡織城,可她不愿意住校,所以總是常常遲到。因為常遲到。她總是被罰站。站一會兒,她就帶著傲嬌的表情甩著馬尾辮兒走進教室。我們倆總是在課間操的時候一起去做操,做完操后繞到小賣部買一些鍋巴面包之類的小零食,她還是含著胸駝著背。我則盡量地收腹挺胸伸脖子,或者選擇性地走在臺階上,一起走回教室去。除了叫王偉的那個我的遙遠的同桌。我和后排的男生玩得更好些。他們中有胖胖的高高的。也有瘦瘦的高高的。在陽光很好的午后或者各種課間,靠著教室外面的墻,站成一排,聊閑天兒,或者打鬧,或者抱著臂深沉地站著,又或者和隔壁班同樣靠墻站成一排的男生們較勁兒。
逃離三班以后來到七班,我和周慧琳成了朋友。她長著尖尖的下巴,很漂亮的眼睛和嘴唇,那個時候就喜歡穿碎花的裙子。小名叫捧捧的周慧琳身材有些微胖,在她成為我的朋友之前。我覺得她走路姿勢有點奇怪,像一個微胖的小企鵝。成為朋友之后,覺得她走路姿勢還是像一個微胖的小企鵝,但是卻可愛極了。捧捧常常排在年級文科的第一名,我們總是在午休的時候拉著手一起去吃飯,然后又拉著手在花壇旁邊坐著聊天,消磨難得的中午的時光。捧捧媽媽在康復(fù)路給她批發(fā)了很多支圓珠筆,她用一種像復(fù)寫紙一樣的東西,來做演算紙。所以,當她給我講題的時候,就用那一張張串在一起的復(fù)寫紙,寫很長很長的公式。從桌子上垂到地面。她也常一把一把地和我分享那些圓珠筆。高三密集的模擬考試,我們倆用一樣的圓珠筆,一樣的演算紙。捧捧穩(wěn)居年級第一的光環(huán)讓我的高中生活有了一點點兒亮色,現(xiàn)在似乎都能看到穿著碎花兒裙的捧捧,像一只微胖的小企鵝一樣的捧捧,走路時微扭微扭的捧捧,還有她羞澀的笑和笑起來后嘴唇邊的兩個盈滿笑意的酒窩。我和捧捧的友誼一直延續(xù)到高中畢業(yè)以后好幾年。我去她的家,捧捧的家在火車站旁邊一個有點兒破舊的小社區(qū),狹小的小房間,堆滿了各種東西?;疖嚱?jīng)過的時候,窗玻璃嘎吱嘎吱地隨著火車的節(jié)奏震動。滿頭白發(fā)的捧捧父親會從外面買回兩份涼皮,盛在碗里,放在捧捧的那個很小的書桌上。我坐著小板凳,看坐在我對面的捧捧把半碗辣椒倒進涼皮兒里,香香地吃起來。她也來我的家。高考成績公布之前,捧捧到藍田大山里我的家來了。我們每天看飛在大山里落在林子上空的白鷺,在涼涼的山風(fēng)里散步,爬到半山腰鉆進已經(jīng)開發(fā)成旅游點兒的溶洞,或者在溶洞外的小攤兒上和賣藍田玉的小販討價還價。就是這個愜意的初夏,捧捧成了那年的文科狀元。并且如愿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國際政治系。各自上大學(xué)后,我們依然是最好的朋友,北京大學(xué)的學(xué)期結(jié)束得早,她常常趕回西安后就到我在師大的基地班里來上課。因為有她,我也在很濃很冷的冬天去北京大學(xué)找她,穿著一件章曉慧牌的、銀色的自認為很漂亮的衣服。
“這次差點兒見了馬克思”,這是黨員老馬和馬克思的另一層聯(lián)系。
高中時代電話不怎么方便,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而大家又不想讓這個人知道,隱瞞起來會相當容易。高二下學(xué)期的時候,我媽讓人帶話給我,讓我專心學(xué)習(xí)暫時不用回家。所以我就在學(xué)校過了很長的時間,中間考了一次很重要的試。終于再不回家連我自己都覺得怪怪的時候,我回去了。還是坐著那個停在灰色的有點兒土氣的城墻根兒上的中巴車。中巴車在半路上,確切地說在離我大山里的家還有三分之一路程的34號醫(yī)院的路口就停了。車門開了,我媽的頭探了進來,用眼神搜尋我。我提著我的紅色網(wǎng)兜趕緊下了車。好幾個星期沒看見我媽了,她在半路上等我,讓我又詫異又緊張。我看著我媽,她面容疲憊,但也有一些奇怪的亢奮。她也不怎么平靜地看著我,幾秒鐘后,眉頭一皺,鼻子一抽,眼淚就流了下來。我的像鐵娘子一樣的媽哭了起來。抽抽搭搭地說:“你爸一個月前得了腦出血,沒告訴你,害怕影響你學(xué)習(xí)。”我媽走在前頭,我頭腦空白地跟在后面,不敢想也無從想中風(fēng)后的老馬的樣子。一進病房,我一點兒也不想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但真的就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我撲在我爸老馬的身上哭了起來?!斑@次差點見了馬克思”,老馬事后提起48歲本命年的這次中風(fēng),就總是輕描淡寫云淡風(fēng)輕的了,把那個時候他抱著女兒哭得像孩子一樣的事兒都忘了。老馬一家子都是情感內(nèi)斂的人,流著眼淚,表達對互相的情感,并不多見,所以梳著偏分的我哥馬三保坐在病床邊。背對著我這個妹妹,用手背一個勁兒地抹眼淚,然后裝作堅強地向左甩甩他的頭發(fā)。連續(xù)幾個星期,我在34號醫(yī)院的門口下車。在我爸的病房里度過一個又一個周末??粗安铧c兒見了馬克思”的老馬,臉色從蠟黃蠟黃,到逐漸有了血色;從整日臥床到可以拖著左腳在家人的攙扶下行走:梳著偏分的我哥馬三保就是在這個時候成熟起來的。成熟以后的馬三保剪掉了他的偏分長發(fā),改成了板寸,成了家里的頂梁柱。我爸老馬總是在要去西安復(fù)查的時候,順道來學(xué)??次?。要復(fù)查,我媽和我哥就會跟著。所以是浩浩蕩蕩的一家子人,在學(xué)校門口值班室的屋檐下,頗有規(guī)模地見一面。短短的一面,我端著我媽遞過來的吃食,短短地說幾句話,我爸老馬就心滿意足地拖著左腿故作輕松地邁開步走了,旁邊是離著一點兒距離的隨時準備攙扶他的我媽,后面跟著密切注意著他的安危的我哥馬三保,還有更遠處眼睛里泛著一點兒淚光的目送著他們的我。
不知怎么的就要保送,其實我,本來想上更好的學(xué)校。出于對自己的不信任和心底一貫的自卑,保險起見我選擇了保送。考完保送考試的那天,還開不了車的老司機老馬,包了個車,自己安然地坐在副駕駛上,拉著我和陪考的我媽回山里的家。我坐在車的后面,兩個腳,翹在車窗上,嘴里吃著一根黃瓜。在車窗外刮進來的春天的風(fēng)里,結(jié)束了我的高中時代。
沉悶的高中,說著說著就呼呼地過去了??蓮膩頉]有一段日子,是那么樸素,單純,心無旁騖。有人在談戀愛,合合分分,女孩兒流著青澀的眼淚,男孩兒沮喪地垂著留著長發(fā)的頭,在操場邊默默地走,一圈又一圈。也有人生病,要吃激素,剛剛一段時間就變得胖胖的,又過了一段的時間便從班級里離開了,再不見回來。也有人的家庭發(fā)生變故,像我一樣,變得沉默又老成。也有人想快點兒長大,穿起了超短裙,化著一點點淡妝,看著《讀書》,用有點社會的樣子講著巴以戰(zhàn)爭,關(guān)注著自己的世界之外的世界。更多的人,用高中時候那種特有的成熟,用深沉的嗓音唱《刀劍笑》,把心事,埋在心底。
《昨日之書》,寫完了,算作對這段日子的真正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