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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虹生:我和父親張聞天

      2018-09-10 17:36:43
      檔案與建設(shè)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新疆母親

      1949年,在東北的沈陽,10歲的張虹生第一次見到父親張聞天。高高瘦瘦、面容嚴肅、戴一副眼鏡,斯文中透著威嚴——這就是他對父親的第一印象。帶他來的人說:這是你爸爸,快叫爸爸。張虹生張嘴喊一聲:爸爸。張聞天微微一笑,伸出手摸摸兒子的腦袋,然后示意警衛(wèi)員帶兒子離開。

      很多年后,回憶起初見父親時的場景,張虹生說:“他很平淡。我也很平淡,父親和母親還沒有托兒所的阿姨親呢,沒什么好激動的?!?/p>

      張虹生算過,這一生與父親相聚的歲月,斷斷續(xù)續(xù)加起來不過四五年的時間。然而,不管他愿不愿意,自打出生那天起,他的命運就與父親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一)

      我1939年冬天出生在新疆。當時,我母親正從延安繞道新疆,準備前往蘇聯(lián)。我的突然降生,并沒有打亂她的行程,她在我出生沒多久后,就按照原先的計劃前往蘇聯(lián),臨走前,她委托中共中央駐新疆代表陳潭秋照顧我。

      我出生時,父親正擔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兼中央書記處書記,在延安主持黨的工作。遠隔幾千里,他并不知道我出生的具體日期。我的身份當時是保密的,只有陳潭秋和他的夫人王韻雪等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我的名字,是陳潭秋給起的,叫張宏聲。

      雖然父母都不在身邊,但在新疆的日子倒也過得平靜安穩(wěn)。我3歲那年,一場變故突然降臨。那是1942年9月,主政新疆的盛世才以“督辦請談話”為名,把陳潭秋等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人秘密軟禁了起來。幾個月后,盛世才又把陳潭秋等人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

      大人們進了監(jiān)獄,我們這些孩子自然也跟著去了,由于我父母都不在,監(jiān)獄就給我安排一個單間牢房,我算是年齡最小的政治犯。和我在一個監(jiān)獄的孩子,還有毛澤民的兒子毛遠新,瞿秋白的女兒瞿獨伊等30多個。

      在監(jiān)獄里一住就是三年??箲?zhàn)勝利后,1946年夏,張治中出任西北行營主任兼新疆省主席,這才將在新疆關(guān)押的共產(chǎn)黨員和家屬100多人釋放出來。我也被放了出去,隨后和毛遠新他們一起,離開新疆,被送往延安。

      一路顛簸,等我到了延安,卻沒有見到父親和母親。原來,早在1945年10月,他們就離開延安奔赴東北工作了。父親在東北的職務(wù)是中共中央北滿分局委員和中共合江省委書記。

      在延安,我被送進洛杉磯托兒所,由保育員阿姨照顧。

      到了1949年,父親打報告希望我能夠去他身邊,這年年底,我被送到了東北。我們見面時的情景很平淡,完全不像電影電視劇或者小說里描寫的那樣。我喊了一聲爸爸,父親只是微微一笑,伸出手摸摸我的腦袋,就讓警衛(wèi)員帶著我離開了。

      跟隨父親在東北的日子里,發(fā)生的幾件小事,我一直都記得。

      首先是,剛到那兒沒多久,父親把我的名字給改了。陳潭秋當初給我取名“宏聲”,暗合父親的“聞天”。“聞天”出自《詩經(jīng)·小雅》“鶴鳴于九皋,而聲聞于天?!甭勌熘?,應(yīng)該宏大響亮,所以我就叫“宏聲”。父親見到我后,不知為什么,要把我改叫“紅生”。這個紅字好多人名字里都有,我就不同意。父親于是把“紅”改成“虹”。我覺得這個字還行,同意了。

      那時候,我看父親每天上下班都坐汽車,很羨慕,也想坐,但父親一直不答應(yīng)。有一次,趁他上班前我爬上車,賴著不下來,心想,這下,你得帶著我了吧。父親見我不肯下來,并不生氣,也不責罵,干脆走著去上班了。

      我那時候挺調(diào)皮的,有一次,我想看看警衛(wèi)員的槍,他不給,我就搶。警衛(wèi)員見自己的槍被搶了,也急了,趕緊來和我搶。兩人一個追一個跑,被秘書看到了,秘書過來把槍要走了。我又和秘書鬧,秘書干脆把我捆起來,拴在床腿上。父親進屋了,我以為他要來幫我,誰知他也不管。

      1951年,父親被任命為駐蘇聯(lián)大使,前往莫斯科履職。母親和我也一起去了莫斯科。父親當時是中央政治局委員(注:1945年6月19日,中央七屆一中全會當選),這個級別的領(lǐng)導(dǎo)擔任駐外大使,是非常罕見的,史無前例,后來也沒有過。

      在蘇聯(lián)期間,我記得父親特別強調(diào)使館工作人員要了解當?shù)匚幕?,他還請去蘇聯(lián)學習的舞蹈演員和音樂人才來使館上課。著名的指揮家李德倫就來使館上過課。到了周末,他會帶我們?nèi)タ窗爬?、聽歌劇。離開蘇聯(lián)回國時,他把莫斯科大劇院所有上演過的歌劇和芭蕾的唱片都買了一套。

      有一陣子,中央歌劇院排練《蝴蝶夫人》,還到我家來借唱片??上У氖牵凇拔母铩敝?,這些寶貴的資料都弄丟了。

      1952年初,我回到北京,父親和母親繼續(xù)留在蘇聯(lián)。那時候,我在中共中央直屬育英小學讀書。由于父母都不在身邊,我就住在和父親關(guān)系很好的任弼時家里。任弼時家的后門一開就是彭老總家。我們那時候常去彭老總家串門,還會穿穿他的元帥服,威風威風。有時候會碰到彭老總和朱老總下象棋。他們兩個下棋,我們一幫孩子就在旁邊看,還給出主意,走這個走那個。朱老總是個特別慈祥的人,彭老總則顯得嚴肅一點兒。

      1954年,還在擔任駐蘇聯(lián)大使的父親被任命為外交部副部長。1955年,父親回到北京,開始協(xié)助周恩來主持外交部日常工作。他和母親在蘇聯(lián)結(jié)余了12萬盧布,折合人民幣7萬多元,全上繳了。

      父親到外交部工作時,我已經(jīng)上中學了,在101中學。那兩年,家里的氣氛還是比較愉快的。有時候我會跟著父母一起去北戴河,毛主席也去。大家一起游泳,游完泳,我們會站在主席身邊,看看誰高。我那時候已經(jīng)一米七六了,比比,覺得個子和主席差不多高。

      1957年,第一批知識青年開始上山下鄉(xiāng),在父親的支持下,我率先報名參加,去了天津的茶淀農(nóng)場鍛煉。兩年后的1959年,我回到北京考大學。我那時候,特別想去外交學院讀書。外交學院是在父親任上建起來的,當時也歸他管,我外語相對差點,就想讓父親幫我打個招呼,把我的外語放寬些。聽我這么說,父親撂下一句話:“你有本事上就上,沒本事就別上?!庇谑?,我就放棄了上外交學院的念頭,轉(zhuǎn)而報考北京師范學院,憑自己的本事被錄取了。

      (二)

      我考上大學這一年,父親遇上大事了。

      事情的起因要從“大躍進”“人民公社”說起。一開始,父親也很興奮,非常熱情地支持大躍進。但當他到各地做了調(diào)查后,變得憂心忡忡了。他感覺,當時的做法違反了經(jīng)濟規(guī)律。一返回北京,他就下令停掉外交部后院的小高爐。上級為此批評了外交部,但父親堅持他的做法。

      這年七八月間,召開了著名的“廬山會議”,父親在華東組會上的發(fā)言,對大躍進以來暴露的嚴重問題及其后果從理論上做了系統(tǒng)的分析,并提出應(yīng)該發(fā)展黨內(nèi)民主作風。他的發(fā)言引起了軒然大波。最終,會議通過《關(guān)于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宣布將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各自調(diào)離國防、外交、省委第一書記等崗位,但各自保留中央委員、中央候補委員、政治局委員、政治局候補委員的職務(wù),以觀后效。實際上,這四個人里面,父親就和彭老總熟悉些,和其他幾個人都沒什么交往。

      父親在廬山會議上受批評的事,我一開始并不知道。那時候就是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好像不去上班了。他的情緒還是很平靜,看不出什么變化。到了9月,快開學的時候,王震伯伯找到我,說:“虹生你來,我跟你說個事?!钡搅怂抢铮屍渌硕汲鋈ィ瑔为毩粝铝宋?。他說,你父親犯錯誤了,你知道嗎?我說不知道。他又說,你要站穩(wěn)立場啊。

      其實不用叮囑,我也會站穩(wěn)立場的。我那時候當然認為主席肯定是對的。我對這個事情產(chǎn)生疑問是到1962年之后了。

      廬山會議后,到家里的客人越來越少。父親這個人,和別人工作之外的交往本來就不多。以前,母親有時候會跟他說,要不要到主席那里去轉(zhuǎn)轉(zhuǎn)。父親就說,大家工作都很忙,還是不轉(zhuǎn)的好。廬山會議后,別人更不敢到我家來作客了。沒有工作可做,父親就在家看書。一年多后,他被調(diào)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經(jīng)濟研究所當特約研究員。

      就在父親悶頭讀書的這段時間,家里又出了一件事。這回,是我出事了。

      1961年,我正讀大學三年級,再次下鄉(xiāng),被分配到一個叫東壩的公社。我負責一個生產(chǎn)小隊的宣傳工作,懷著滿腔熱情到了那里,在實際調(diào)查中,卻發(fā)現(xiàn)農(nóng)民的生活特別苦。

      這個生產(chǎn)隊一共有98戶人家,我先后訪問了96家,大家都反映在公社食堂吃不飽,因為總是有人多吃多占。怎么解決吃不飽的問題?大家一致提出解散食堂。見大家意見這么一致,我就宣布解散食堂?,F(xiàn)在想想,恐怕我是全國第一個解散食堂的,也不知道當時怎么就那么大膽,簡直是膽大包天。

      膽大的結(jié)果是,第二天,我就被調(diào)了回去。緊接著就是批斗,隨后被勒令退學。我一個大小伙子,不能老在家閑著啊,就出去找工作,可是由于父親的特殊身份,沒地方敢接收我。王震伯伯知道了以后,說,那就讓虹生來新疆吧。

      1962年2月,我從北京啟程前往新疆。離開家時,父親正沉浸在《資本論》和列寧《新經(jīng)濟論》的研究中,對我保持著一貫的平淡。

      我到了新疆沒多久,就患上了肝炎。由于醫(yī)療條件不好,后來發(fā)展成了慢性肝炎。我寫信給父親,希望能到北京治病。父親很快回信了,一開頭就說,你有什么資格來北京看病,新疆那么多職工得了肝炎,都是在新疆治,肝炎完全可以在當?shù)刂?,治得好最好,治不好就慢慢來?/p>

      父親的這封信,讓我心寒。我只好留在新疆的農(nóng)場,一邊勞動一邊治療。

      1966年夏天,“文革”開始了。

      從當年的8月起,父親常常被拉去批斗,有一次,竟然被打得昏了過去。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向來冷清的家里,突然涌來了各種各樣的人。來的人,有些是調(diào)查父親的,有些是為調(diào)查別人而到父親這兒來搜羅證據(jù)的。1967年,我回家探親,對家里的這種景象很吃驚,我奇怪父親怎么認識這么多人。父親說,當然認識啊,都有工作關(guān)系。

      在我印象里,父親和別人一般都是工作關(guān)系,私人關(guān)系就和朱老總、任弼時交往比較多點兒,和總理也有些交往,但和大部分人私交都很少。他這個人臉上看不出喜怒,講話總是很嚴肅,直來直去。比如,西路軍當初失敗后,西路軍將領(lǐng)回到延安,毛主席見了就說,只要人回來就好,有雞就有蛋,有人就可以干出一番事。而父親,則是很嚴厲地批評了人家。他的這種風格,就不大容易讓人親近。

      1968年5月17日,一個班的戰(zhàn)士到了我家,他們是奉命前來“監(jiān)護”父親和母親的。隨后,父親和母親被隔離開來,分別關(guān)在兩間小屋子里,不許看報,不許聽廣播,對兩人進行輪流審訊。每天放風一次,時間錯開,不讓兩人碰面。

      那時候,我遠在新疆,對家里發(fā)生的這些事情,一無所知。

      1969年10月,在武裝監(jiān)護、隔離審查近一年半后,父親和母親被遣送到廣東的肇慶。對他們的要求是,停止使用本名,另取化名;對外保密,不準與別人聯(lián)系。

      這年的10月31日,父親和母親帶著妹妹小倩,住進了廣東肇慶市郊某軍分區(qū)的宿舍大院里。父親化名張普,這是他自己起的名字,意思就是普通勞動者。

      第二年的春天,我才從信里知道父親已經(jīng)從北京到了肇慶。我再次探親時,地點也就轉(zhuǎn)移到了肇慶。

      在肇慶,我發(fā)現(xiàn),父親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他話還是不多,還是很嚴肅,但是他對我比以前好了。以前,我離家時,他一般沒什么表示,但在肇慶時,每次我探親結(jié)束走的時候,他都會送我。他有病,心臟不好,路走到一半就走不動了,只好停下來休息,坐在那里看著我走。

      探親回家時,我會陪他出去走走。1975年,我陪他去廣交會,他走累了,在會議室休息。會議室有很多雜志,英文、俄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他都拿過來看。他早年留學日本、蘇聯(lián),還曾在美國勤工儉學,懂得七國文字,那些雜志他都能看懂。工作人員很吃驚,問我他是誰,我說就是一個普通人。

      1972年5月,中央決定恢復(fù)父親和母親的工資待遇。此后,父親多次要求回到北京。比如,在1974年寫給毛主席和中央的信里,他希望能在北京度過晚年,同時請求批準自費到家鄉(xiāng)上海和南京等地參觀訪問和探親。他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七十四歲的老人了,身體不大好,思想和行動很遲鈍,眼睛的白內(nèi)障一直在惡化,閱讀文件和書報日益困難,因此,我想在我不能走動或變瞎之前,看看我所熱愛的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的新面貌。至于旅途中的一切費用,都可以用我們的存款來支付,不用另外花公家的錢。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名張普,作為一個普通的老同志,在外地參觀訪問,也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不會給領(lǐng)導(dǎo)增加麻煩?!?/p>

      父親回北京的請求沒有被批準。后來他又提出遷居家鄉(xiāng)上海,如果上海不成,蘇州或無錫也可以。最后的這個要求,被批準了。

      1975年8月底,父親到了離故鄉(xiāng)130公里的無錫,并在這里度過了他生命中的最后309天。

      父親到了無錫,我還是在新疆。我也是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從母親和警衛(wèi)員那里聽到一些他在無錫期間的事情。有一次,他去游梅園,累了,就找個地方坐下。來了幾個小青年,要照相,有個小青年說:老伯,讓開一下,我們照相。父親站起來讓開。另一個小青年走過來,說:老伯,你坐著,不用讓。警衛(wèi)員聽到那個小青年隨后對別人低聲說話,大意是說,這個老先生風度不一般。

      (三)

      1976年7月1日,黨的55歲生日,當天晚上7點30分,父親突發(fā)心臟病逝世。父親逝世的消息,我并不知道。兩個月后,當我從新疆回來時,見到的只有父親的骨灰盒了。

      把我從新疆調(diào)到江蘇,是父親這輩子唯一為我開的一次“后門”。當時有政策,老領(lǐng)導(dǎo)身邊可以有一個孩子,我是父親的獨子,父親提出,希望把我調(diào)回江蘇。他說只要是江蘇,什么地方都可以??墒菆蟾孢f上去,省里不敢批,轉(zhuǎn)到了中央。父親去世后,中組部才把文件批下來,把我調(diào)到南京,仍舊對口,到曉莊農(nóng)場,就在黑墨營那里。

      一張犁兩頭牛,在曉莊農(nóng)場,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犁地。我地犁得好,當?shù)氐霓r(nóng)民都比不過我。我有經(jīng)驗呀,在新疆犁地犁了十幾年啊。

      1979年,我有個機會去北京,但是沒去成。那年8月,中央在北京召開大會,追悼父親,并為他平反。后來,中央成立了以鄧力群為組長的編輯領(lǐng)導(dǎo)小組,由父親的秘書何方具體負責選編《張聞天選集》。我是父親的獨子,被指定到北京參加編寫工作,中組部的調(diào)函已經(jīng)開好了,交到了我手里。可是,當時母親來江蘇接父親的骨灰回北京,直接把調(diào)函要走,退給中組部了。她說,干部子弟為什么都要回北京?她也反對我參加編寫組,她認為,兒女去評價父母,自然會認為父母是對的,這樣就無法做到客觀。

      我當然尊重母親的意見,北京也就沒去了。同一年,時任南大校長的匡亞明將我調(diào)入南京大學工作。當時征求我的意見,問我去哪里,我選擇了圖書館。自從大三那年被勒令退學,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讀書,終于可以靜下心來讀書了。

      我算了一下,這一輩子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不過四五年。我對他的印象,也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他去世以后,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印象才一點點拼接起來。

      父親這個人非常自律,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除了看書,沒什么其他嗜好。我們都叫他“標準鐘”,他一般早晨5點半起床,散步半小時,然后開始看書,看到7點半,去上班。廬山會議后,他沒有工作了,7點半會出去再散一會兒步,回來接著看書,看到中午,吃過飯休息一會兒,再接著看書。晚上一般看書看到10點半,然后休息。有時候和他一起散步,他會一邊走一邊說起剛剛看到的植物、花鳥魚蟲什么的,他特別懂這些。

      父親這個人,不發(fā)脾氣不罵人,喜怒不形于色,總是很平靜,但我一直很怕他。小時候,我要調(diào)皮搗蛋了,老師會告狀。父親就會說:來來來,你坐下,我們兩個談一談。聽他這么說,我就很害怕。

      那時候,我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喜不喜歡我這個兒子。后來,聽警衛(wèi)員說,有時候晚上我睡著以后,他會來我的房間,站在床頭盯著我看,一看看很久。我想,他還是喜歡我的。

      1967年,我在新疆農(nóng)場勞動時,認識了我愛人。我們結(jié)婚前,我寫信給父母,告訴他們。他們給我郵寄了400塊錢,還給我郵寄了被套什么的,是他們用舊的。后來,我們結(jié)婚用的新被子,還是我愛人她家寄來的。大女兒出生以后,我?guī)е鴲廴撕团畠喝フ貞c探親,后來大女兒就留在了我父母身邊。父親也喜歡孩子,但他好像沒有那種傳統(tǒng)的觀念。我大女兒出生后,他就說,一個孩子就夠了。二女兒出生后,就一直跟著我和愛人。

      父親是個真正的共產(chǎn)主義者,我相信他的信仰,尊重他的信仰。不過,由于各種原因,我并沒有入黨。

      我身邊現(xiàn)在沒有父親的任何東西了。上海、齊齊哈爾、無錫、南京,都有父親的紀念館,我們把父親留下的一些遺物捐了出去。后來出版畫冊《張聞天》,我們又把一些照片送了出去。我和父親的合影本來就只有四五張,如今更是連一張也沒有了。

      我母親劉英,原名鄭杰,是湖南長沙人。她1925年在長沙女子師范學校讀書期間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父親和母親是1929年認識的,當時母親在蘇聯(lián)學習,父親是她的老師?;貒?,父親和母親都參加了長征。母親是中央隊秘書長,負責常委的生活、開會記錄、文件傳達等工作。在工作中,父親看上了母親。毛主席他們看出了父親的心思,就撮合他和母親結(jié)婚。1935年11月30日,他們在陜北瓦窯堡結(jié)婚,當時,父親在瓦窯堡主持黨的工作,毛主席在前線指揮打仗。12月,毛主席從前線回來,特地向父親母親賀喜,還戲稱父親“明君”,母親“娘娘”。

      我母親是典型的湖南人,性格很開朗直率,在延安時和賀子珍等女干部關(guān)系都很融洽,和毛主席因為有老鄉(xiāng)之誼,關(guān)系也很好。那時候,賀子珍和主席鬧了別扭,常來找我母親調(diào)解。主席和江青結(jié)婚后,兩人鬧了別扭,江青也常常找我母親來“告狀”。

      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后,生活上的事情,都是母親說了算,政治上,都聽父親的。比如,他們兩個,一個吃得清淡,一個吃得辣,飯就各吃各的。家里的錢,一直是母親掌管。但母親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北京的時候,母親想把公家的房子退了,買個四合院,父親當時就火了,說你這是干什么。母親也就不說話了。

      父親在廬山會議挨批后,大概是8月20日回到北京,他到家后,和母親說起這件事。母親說,你做外交工作,對經(jīng)濟問題何必多去講呢。但父親說,腦子里有東西,不講怎么行呢?母親也就不多說了。不久后,受父親的牽連,母親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母親想不通,就給主席寫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說:她和我父親結(jié)婚,是主席介紹的;主席那時候說,張聞天這也好,那也好,可是現(xiàn)在怎么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主席收到信后,在上面批示:“劉英的問題是否應(yīng)與聞天的問題處理有所分別”。這樣,母親才免掉了“分子”,定為“嚴重右傾”,但是也離開了外交部,去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她沒搞過這方面的研究,其實那里只是個發(fā)工資的地方。

      母親跟著父親受了不少苦,但兩人關(guān)系一直很好。我后來聽別人說,1968年,母親和父親被隔離審查后,關(guān)在兩個房間,兩人見不到面。母親個子矮,洗不動大拖把,父親就幫她把拖把洗干凈,放在那里。后來到了肇慶,出門買菜什么的都是母親去,父親從來不沾錢。

      父親去世后,母親調(diào)到了北京,擔任中紀委委員。2002年8月26日,97歲的母親在北京逝世。

      父親就我一個兒子,我2001年從南京大學圖書館退休,當時的職稱是講師。我那時候也想申請職稱,母親說,你去跟人家爭什么?我就不申請了。退休后,我一直住在南京。我的大女兒一直跟著我父母,后來就在北京工作,小女兒一直在南京工作。

      我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我大姐從小就在上海老家務(wù)農(nóng),后來嫁了人,大姐夫是上海工具廠的工人,大姐就跟著他,到了城里,作為家屬變成了“城里人”?,F(xiàn)在,大姐已經(jīng)去世了。

      我二姐因為有文化,原來在外交部當打字員。1956年,政府精簡人員,父親那時是外交部第一副部長,他率先把我二姐精簡了下去,讓她回上海自謀生路。由于父親把姐姐給精簡掉了,所以當時外交部接下來的精簡工作特別順利。二姐回到上海后,靠著自己的能力在自行車廠找到了工作,還是做打字員。再后來,就以工人的身份退休了。

      我還有個妹妹小倩,是父母在“三年困難時期”收養(yǎng)的。父親那時候每個月有400塊錢的工資,母親是老革命,她的工資比鄧媽媽(鄧穎超)和蔡媽媽(蔡暢)低,但比大多數(shù)女同志都高,每個月有300多塊。父母就我一個兒子,家里經(jīng)濟比較寬裕。父親到各地考察,發(fā)現(xiàn)老百姓生活特別苦,他就提出收養(yǎng)一個孩子。他到山東考察時,從當?shù)氐墓聝涸侯I(lǐng)養(yǎng)了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妹妹。

      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年齡差距大,從小也不在一起。這些年,聯(lián)系也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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