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靜
電話鈴響的時候,七爺正戴著老花眼鏡,顫抖著雙手給木偶做衣服。七爺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早就過了利索的年紀,電話鈴一響,嚇了七爺一跳,手一抖,鋒利的縫衣針就刺破了指頭的老皮,七爺把指頭舉到昏花的老眼前看了看,才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機接起電話。電話是文化站吳站長打來的,說下個月的文化遺產日,讓七爺演兩場木偶戲。七爺一聽就蕩開了菊花般的笑臉,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放下電話,看著膝蓋上正在縫補的木偶衣服,七爺瞬間回到了現(xiàn)實,這副家傳的老行當還能演出嗎?幾十個木偶,臉花的臉花,斷胳膊的斷胳膊,衣服滿是黑黑的霉點,有些有破洞,有些腐朽了,稍稍一拉就成兩片,能用做演出的木偶屈指可數(shù)。
七爺撫摸著木偶滿是劃痕的滄桑的臉,喃喃道:“你有多久不上場了呢?”想當年,木偶戲是多么受歡迎??!木偶隊進了一個村,沒有三五天都出不了村。木偶隊一般只有三四個人,兩個負責舞、唱,一個負責打樂器伴奏。木偶棚子兩米長一米寬,小巧玲瓏,往空地一支就可以開演,請戲根本不需要多少錢。而本縣的木偶戲有個特點,就是每次只演出故事的一兩個章節(jié),每晚結束,演員都會報備:“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真是吊足了觀眾的胃口。村里邊便每天挨家挨戶收米收錢集資再請,直到唱完一個故事為止。那時木偶戲演員也很受尊敬,走在村上,老人小孩大老遠就熱情地打招呼。七爺?shù)母赣H是樂榮村木偶隊的隊長,一個人可以同時舞動三個木偶,模擬三個角色的嗓音,也就是說,他一個人可以同時演三個角色,這三個角色還可以一邊打斗一邊說話。這手絕活在當時全縣一百多個木偶隊里是絕無僅有的,這也使得樂榮村的木偶隊名聲在外,請戲的村子特別多。七爺十歲起就跟在父親后面走村穿垌演出,十三歲開始獨自登臺,幾乎得盡父親的真?zhèn)?。父親把全部絕活傳完后就不再登臺了,只是幫著打打樂器或者遞遞木偶,再后來父親干脆連隊都不跟了,木偶隊在七爺?shù)膸ьI下繼續(xù)風生水起,演出不斷,盛贊加身。
從什么時候起的呢?木偶戲演出越來越少,木偶隊迅速銳減,到了現(xiàn)在,還能演出的木偶隊,全縣就剩下七爺這一支了,這還是上次文化局的領導說的。文化局領導說:“七爺,你一定要堅持下去??!要是你們這支木偶隊也散了,我們縣木偶戲這個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就絕跡了!”七爺想向領導反映一下目前的困難,讓領導支持點資金更新一下木偶,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口。當時要是大膽些就好了,就算不換木偶,添些新衣服都好?。?/p>
唉!后悔也沒用了!七爺收回飄飛的思緒?,F(xiàn)在的手機多發(fā)達啊!想看什么大戲沒有?連電視機都沒多少人看了,更何況木偶戲這種老古董!一年到頭,能有三五場政府扶持的演出就不錯了,起碼這個老祖宗留下的戲,老父親留下的絕學還能見一下天日。
想到這,七爺連忙給老搭檔周爺打電話。周爺負責打擊樂器伴奏,已經八十多歲了,身體蠻好,就是耳朵不靈光了,七爺?shù)亩湟膊惶`光了,兩個耳朵不靈光的老頭子把手機幾乎塞進耳朵,嚎叫了半天,終于理解了對方的意思。周爺?shù)囊馑际牵赫€能記得咱,還能記得木偶戲,不管怎樣咱都要演一演。如果這回不能演,以后怕政府都不找了,木偶戲就真的沒了。這倒對了七爺?shù)男囊?,不愧是老伙伴,跟著父親“打江山”過來的老將軍。
七爺猶豫著要不要給侄子李有才打電話。李有才今年六十多,是當年跟著七爺父親學藝的十個人中唯一還舞木偶的人,其余九人有的不在了,有的身體不好舞不動了??墒乔澳辏麄兇蟪沉艘活D,起因是他們代表縣里參加市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展演,得到了幾百元的補助,七爺要把這幾百元都投入換新木偶和給木偶配置新衣服,而李有才說:“一年都沒有一次演出,投入有什么意思?”李有才也是一個倔老頭,至今兩人碰面都沒有話說。
“龜孫子!”七爺狠狠地罵了一句,怎么說自己都是叔,他李有才是侄,他怎么就不能先服個軟呢?如果這次打電話給他,無疑就是自己做叔的先低頭了,這個認知讓七爺很不爽??墒遣淮螂娫?,就自己這把老骨頭,要又舞又唱,還真不敢想能不能堅持一場下來。其實七爺收過幾個徒弟的,可都因為木偶戲難學又沒有發(fā)展前途而沒能堅持學成。
電話還是打了,李有才有點意外,然后問:“演一場多少錢?”七爺一愣,這個還真忘了問吳站長了,李有才說:“別我們三個老頭忙乎一晚上一分錢沒有,那還不如摸兩圈麻雀?!逼郀?shù)幕稹膀v”地就上來了,說:“那你摸麻雀吧!”狠狠地一摁電話。
看著那堆破破爛爛的木偶,七爺覺得心堵得慌,用力一推,背著手氣哼哼地出門了。路上遇到小孫子放學,高高興興地說:“爺爺,我聽寫得一百分!”要在平時,七爺肯定給他一塊錢給他作為獎勵了,可是現(xiàn)在他理都不理,孫子莫名其妙地撒開小短腿追上去,正好媳婦摘菜回來了,見七爺氣得臉發(fā)白,怕他氣壞了,忙呵斥自家兒子:“又惹爺爺生氣了?”說著就要開打。“不是我!”孫子委屈地哭了。七爺見不得孫子的眼淚,連忙把孫子摟在懷里:“不關他的事?!?/p>
最后還是媳婦把孫子孫女不穿的舊衣服拿出來,裁裁剪剪地給幾個尚能演出的木偶做了新衣服。七爺看著媳婦飛針走線的樣子,恍惚間看到了老伴,多少個夜晚,老伴就是這樣就著煤油燈飛針走線給木偶縫縫補補。木偶隊其實不賺什么錢,而自己要帶隊演出,反而無法照顧到家庭,可是老伴直到死那天都沒有抱怨半句。“老祖宗留下的戲不能沒了,老父親留下的絕學不能絕了。”不知不覺,七爺喃喃著這句經常對老伴說的話。
木偶戲如期在文化站演出,七爺唱著唱著就淚流滿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