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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09-10 07:22:44葉清河
      都市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全德國王比賽

      葉清河

      1

      那天下午,我正在公司里寫一個文案,突然感到肚子餓了。

      電腦屏幕右下角,顯示是16:15,還沒到晚飯的時候。我手頭正忙的,是陽光豪庭的廣告策劃文案,已經(jīng)快一個星期了,做得斷斷續(xù)續(xù)的,今天卻像拐過了山腰,過去幾天里一直被巨大山體遮擋的視線,突然被沖開了。

      我把餓的事情丟回給肚子,手還在鍵盤上飛快地敲著。思緒的車輛已經(jīng)駛上了寬敞的路段,車窗外面,峻山、綠樹、長河,輕盈地往車窗后飛去。電腦屏幕上漢字一個個地堆了起來,剛布滿了又立刻翻了一屏。

      可是,肚子餓了!

      車速慢了下來,路也變得窄了,我抓著方向盤的手有些汗津津的。終于,車在一個岔路前卡住了,折斷的樹木橫在了路中間……我抬起頭來,辦公室里都忙碌著,間或有人走進(jìn)走出,也是腳步匆匆。

      此刻,腹部里像挖出了一個孔洞,餓以一種具體尖利的形式,在這具身體里宣示它的存在。

      我有些懊惱起來,思緒這東西,一旦斷了,要重新接上就會困難了。我嘗試著打了幾行字,琢磨了一下,覺得不對,刪了。又打了幾行,還是覺得不對,又刪了。

      真的是餓了。我摸著腹部里那個孔洞,感覺到它在不斷擴(kuò)張,卻又無法找到藏在我身體里挖洞的那個人。

      我終于還是停下了工作,往辦公室里四圍張望,鍵盤聲在各個角落里響著,像雨點一般。那些間隔里只能看見一顆顆的頭顱,眼珠像伸出彈簧挨到了電腦屏幕上。隔得遠(yuǎn)的,就只能看見額頭,或者是頂際的一圈頭發(fā)。

      我拉開抽屜,翻了兩遍,沒有能吃的。躡手躡腳走進(jìn)茶水間,劉金正躲在沙發(fā)角落里吸煙,煙霧繚繞了半個禿頂。這個煙鬼!我打開墻面上一排的柜子,竟都是空盒子。劉金甩過來一根煙,我抖摟著接住了。

      可是,我是肚子餓!我說。

      都一樣,解饞就行!

      我走了出來,背后一陣“哐哐哐”的咳嗽聲被關(guān)在了門后。坐對面的雷子晴剛回來,手上抓著個文件夾,剛才應(yīng)該是到崔經(jīng)理那里了。

      我說,有吃的嗎?

      雷子晴低頭翻了一下,最終遞過來幾塊餅干。我就知道她有零食的。我撕了包裝,是芒果味的夾心餅干,吃過了,又喝了一杯水,從喉嚨、食道里沖下去。就是那么一下子,腹部里的那個孔洞,好像是填平了、充實了,身體重新獲得了安寧。我舒了一口氣,真是讓人惱恨的,就是這么幾只餅干在作怪而已。

      我偷偷看向雷子晴,她頭上別著一個發(fā)夾,那張臉從下巴到臉頰,是一條圓潤飽滿的弧線。她的嘴角輕輕上翹,有一種含而不露的淺笑,兩片嘴唇那么紅潤,安詳?shù)亻]合著,讓我有一種想吻上去的沖動。我回味著舌蕾的芒果味,感覺那也是來自雷子晴身上的氣味。

      我想了想,在QQ里發(fā)了過去:謝謝你的餅干,很好吃!

      她回了:就知道吃!

      我咯噔一下,哪里招惹她了?想了一陣,只好發(fā)了個“流汗”的表情。

      她回了個“鄙夷”的表情:你真不想當(dāng)將軍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主管職位的事情,自從兩個月前廣告部原主管突然離職后,主管的職位就一直空著,私下里雷子晴曾經(jīng)跟我表過態(tài),她希望是我做這個主管。難道是剛才她在崔經(jīng)理那里聽到什么風(fēng)聲了?我的心里已經(jīng)波濤翻滾,但又不好過分表露,只是說:想也沒用,該誰的還是誰的。

      等了好久,雷子晴也沒有回復(fù)。

      我目前的競爭對手,也就是一個劉金。說起來,劉金還是我的師傅,當(dāng)年我進(jìn)公司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做了五年的文案了,當(dāng)時的主管就讓我跟著他實習(xí)。論資歷,劉金比我高,當(dāng)然該他升主管??墒?,這事情難道又只看資歷嗎?最近這兩年,我進(jìn)步也很明顯,出色地完成了幾個大項目,論策劃能力,我自認(rèn)為已經(jīng)超過師傅了,因此主管的職位就應(yīng)該是我的。雷子晴說得好呀,就是論外貌也應(yīng)該是我,看他劉金,整一個肥頭大耳的,一張?zhí)撆值哪樕峡偼糁?,要是作為我們的領(lǐng)頭羊,必然影響廣告部的整體形象。

      我朝茶水間看去,劉金不在,座位上也不見他。我心里又如沸騰了一鍋粥,是崔經(jīng)理把他叫到辦公室去了嗎?我到底忍不住,看向雷子晴,小聲說:不知道崔經(jīng)理會怎樣看大劉呢?

      雷子晴哼了一下,并沒有看我。我有些無趣,心里只是懊惱,她勾出了我心里的秘密,卻又不接招,這算什么回事?我退出了QQ,又惡狠狠地想,什么時候一定要貼上那張嘴唇,還要用舌頭把她撬開,伸進(jìn)去品嘗里面的味道。

      然而,劉金還沒有回來。下一個,就該是我去見崔經(jīng)理了吧,到時候該跟他說什么呢?我閉上了眼睛,做了幾下深呼吸,心里引導(dǎo)自己去想象山野里盛開的油菜花、溝壑里咚咚流過的溪水、還有岸邊翩翩飛過的蝴蝶。過去的時候,我總是用這樣的方法,讓自己變得平靜。可是,腦袋里亂糟糟的,千軍萬馬揚起滾滾塵土。張開眼來,還在辦公室里,電腦屏幕上的那些文字,像死水池塘里的水沫,冒了幾回又沉了下去。

      肚子里的餓,再一次地侵襲了我。身體里的那個敵人,正起勁地?fù)]動著鐵锨,我腹部的那個孔洞就一下下地變得更深了??墒?,沒有吃的了,對面的雷子晴一臉肅然,已經(jīng)變得毫無趣味。突然,卻發(fā)現(xiàn)了桌面上的那根煙,是剛才劉金給的,這回我也不管了,到了茶水間,點燃了,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只覺得暖融融的煙霧在口腔里流散,又順著喉嚨咽下去。那種餓的感覺,漸漸地又填滿了。

      原來,甭管是肺部餓,還是肚子餓,都是一樣的,都是這具身體的餓。

      只是,一直到下班,崔經(jīng)理都沒有讓我去見他。

      2

      醒來時,葛全德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海灘的一角,海浪涌上來,剛好可以到他的小腿,他就是被這海浪吻醒的。眼前,水天一色,湛藍(lán)的天空飄著棉花云,遠(yuǎn)遠(yuǎn)地可以看見沖浪的人們,激起一條長長的浪痕。

      葛全德爬起來,自己怎么會到了這里呢?隱約記起了什么,馬上又被抹去了。也許,是一個假期吧,葛全德一直就渴望有個假期,到海灘上來游玩,這不就來了。海風(fēng)吹過來,有一股又腥又甜的味道。這就是大海了吧,葛全德可是從來都沒看見過海的,沒想到如今竟然看見了海。葛全德?lián)溥M(jìn)了海里,一個浪頭涌過來,海水灌上了他的臉,他吧咂著那苦澀的味道,感到世界的另一扇門為他轟然打開了。

      一個男人朝他走了過來,說我們得回去了。

      那男人五十多歲吧,身體臃腫,顴骨暴突,眼袋腫脹,嘴唇厚得就像是兩根臘腸,頭上還扎著一根紅繩子,真夠奇特的。不記得啦?我老周呀,你的導(dǎo)游。葛全德就醒過來了,對呀,是在旅游。我們這是在哪里?老周說,饑餓島。

      饑餓島?

      是的,是饑餓島。這是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國,許多年前,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很大的饑荒,島上餓死了一大半的人。后來,饑荒過去了,為了銘記那場饑荒,老國王頒布了命令,把這島改叫了饑餓島。幾年前,老國王去世了,新國王登基,饑餓島的名字也沿襲了下來。

      腳下踩著軟綿綿暖融融的沙子,饑餓卻在葛全德的身體里涌上來。也許,得找到吃的。

      我們這就去吃飯。老周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葛全德有些羞怯地一笑。

      他們上了一輛汽車,車在一條茂密叢林的路上開去,那些奇異的棕櫚樹,高到似乎可以伸到天空。漸漸地,就看見了大石塊堆造而成的房子,墻根上總有一層淺淺的青苔,街道上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霧氣,好像是走進(jìn)了一個夢幻。在一個廣場上,看見了一座巨大的雕塑,高昂著威武的頭,兩眼發(fā)出灼熱的亮光,正好瞪上了看他的葛全德,葛全德心里哐啷一下。

      這是老國王的雕塑,老周說。

      是嗎?不過,我好像在哪里見過的。

      繼續(xù)往前走,看到的都是溫厚的建筑,分布有大型商場、電影院、音樂廳、劇場,跟饑餓島的名稱,總覺得不相符的。老周笑笑,饑餓的事情,過去好多年了,如今這饑餓島上,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自動化生產(chǎn),物品豐富,食物充足,人們都可以過得很空閑。

      這么看來,這里的人們生活夠美好了。

      老周把葛全德帶進(jìn)了一家餐廳,音樂聲在屋里環(huán)繞,分布在頭頂上的圓形燈飾,散發(fā)出柔和的光。而柜臺處,一溜兒地伸出多根管子,食物就在管子里流出來。柜臺上,已經(jīng)堆滿了食物,有熟識的肉、蝦、魚、蛇、龜、貝、蔬菜,還有許多沒有見過的食材。

      葛全德狠狠地咽了幾下口水。再叫饑餓島,簡直是胡扯了。

      老周說,這饑餓島上的人,的確不用擔(dān)心挨餓了,相反,如今人們的困惑,是他們不會感到餓了。

      不會感到餓?

      不錯,對于他們來說,不餓是一個問題。

      葛全德還是不明白,人怎么會不餓了呢?

      你看他們吧,桌面上擺著那么多食物,可是,他們就光坐著,沒有人去吃。因為他們是不餓的,所以不需要吃了。

      這真夠離奇了??刹恍枰?,為什么還有那么多食物?

      機(jī)器得照常運轉(zhuǎn)呀,食物就源源不斷地生產(chǎn)出來了。

      他們的食物上來了,只有一盤菜包子,一小鍋干飯,在桌面上孤零零地擺著,葛全德抓起菜包子,狠狠地咬了起來。吃了一大半,才發(fā)現(xiàn)老周還沒有吃。

      老周說,我不餓,你吃。

      葛全德顧不上了,繼續(xù)吃起來。突然間,卻想到了什么,你不餓?你是這個島上的人?老周說,我不是這島上的人,不過我自年輕的時候起,就來到了島上,后來又做起了導(dǎo)游,大部分時間倒都在這里了。葛全德自顧地吃著,連老周的那份也吃光了,吃得太快了,喉嚨里有些干嘔。老周打了個手勢,服務(wù)員端來了一杯水,葛全德全灌了下去。

      可是,肚子還是餓。

      老周說,只能吃這么多了,這是饑餓島的規(guī)矩。規(guī)矩?什么規(guī)矩?這是老國王定下的規(guī)矩,凡是來島上的外人,每人每天的飯食都有定量。葛全德說,可我是這島上的游客,我可以消費。老周說,游客也要遵守島上的規(guī)矩。葛全德就不滿了,這是什么鳥規(guī)矩?老周笑笑,你要是真想吃,有一個地方,倒是可以放開吃的。什么地方?斗食場。

      斗食場?

      老周說,不錯,那也是島上的一個旅游勝地。這饑餓島上,人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餓,可是在這里最熱衷的,卻是觀看斗食比賽。葛全德說,你是說我們可以到那里觀看比賽,并且可以大吃一頓?老周搖搖頭,不是觀看比賽,而是參加比賽。你參加比賽,就可以不受限制地吃了。葛全德說,我是來旅游的,不是來參加比賽的。

      老周說,可是,你不是餓嗎?你要是參賽,你一定會是最好的那個選手。因為你的餓,不只是在肚子里,還在你的心里,你是真正饑餓的人。你如果贏得了比賽,就能獲得金錢、榮譽(yù),還能獲得國王的接見。

      3

      下了公交車,我在街上穿行而過,風(fēng)吹起了一個油紙袋在腳下翻滾。這里是舊城區(qū),臨街的一排都是單體樓,我爬上五樓。這房子是父親當(dāng)年買下的,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的樓齡了。三年前,父親因為一場病去世了,如今他只是以一張照片的形式,掛在正中的墻上繼續(xù)守護(hù)著這間屋子。此刻我踏進(jìn)門,父親的眼睛卻還炯炯有神地看著我。

      哥,你回來了?

      我愣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個女孩子,正坐在沙發(fā)上,嗑著瓜子。我是小燕,她說。我笑著點點頭,就看到她耳朵上閃著的兩只倒?fàn)颗;ǖ亩鷫?。全茂端了菜出來,屁顛屁顛的,脖子上那只虎頭文身,也一顛一跳著。桌面上,有紅燒肉、油炸雞腿、鮮菇,陣陣的肉香飄來。我突然就想了起來,中午母親就來了電話的,說弟弟會帶他的女朋友來家里吃晚飯。

      我走進(jìn)廚房,母親正在煎鯉魚。灶旁的電火鍋里,正冒著騰騰的熱氣,羊肉在鍋里翻著濃汁。我揭開鍋蓋,拿筷子夾起一塊羊肉,扔了嘴里。母親輕喊一句,饞貓。我哈著熱氣,肉的質(zhì)感在口腔里翻滾著。

      因為多了一個小燕,這屋子變得有些窄了。母親不斷地給小燕夾菜,勸她多吃些。小燕把大塊的肉都夾給了正茂,又拿筷子在盤子里挑著,她喜歡吃的是雞翼尖、魚鰭上的那一丁點肉、小片的蘑菇。小燕還使勁地招呼我,哥,你吃呀。倒像她成了主人,我是客人了。正茂傻呵呵地,只管埋頭吃著,狼吞苦咽。母親呢,輕描淡寫地吃些,不時地問小燕一些問題,雖然盡量問得隨意,但每個問題都直擊核心。于是,小燕的一些情況也初步了解了,她家在農(nóng)村的,幾年前到城里打工,與弟弟是同一家工廠,也就認(rèn)識了。家里父母都在,父親也在城里打工,母親在家里種田。

      母親的心思,我是懂的。兄弟兩個都不小了,我三十,正茂二十六,是該相個媳婦了。雖然長幼有序,但要是弟弟先成了,我也可以接受的。這里都是些老住戶,有本事的都搬走了,沒搬走的相互間都在看著,街巷里總是有些不大不小的議論。于是,只要兄弟倆有個先成了,這事情就開了個好頭,母親在街巷里走過,腰桿也就能挺直了。

      當(dāng)然,說起來,這也是父親的意思。

      那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弟弟剛好念完初中,準(zhǔn)備中考。那天晚上,一家人開了個家庭會議,父親對于家庭的困難,兄弟倆同時上學(xué)的壓力,進(jìn)行了一番分析。我在心里忐忑著,隱約明白父親的意思。突然,弟弟卻自個提出來,說他不念書了,出去打工。那一刻,我心里又轟地一下,其實我還是擔(dān)心不能繼續(xù)念書的,如果弟弟主動放棄,我的機(jī)會當(dāng)然會大大增加。父親卻沉默了,低下了頭,母親只是低聲地啜泣。弟弟說,哥,你念書比我好,要把書念下去。我不覺也涌起了淚花,看了一眼弟弟,那些年來,我乖巧、成績好,弟弟卻是個調(diào)皮蛋,兩個人之間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很大的差距,很少能說上話了,沒想到他能對我謙讓。父親拍板說,就這么定了,這也是我們做父母的不得已,如今先把正茂的那份拿出來,都給全德上學(xué)。等畢業(yè)工作后,你這個做哥哥的,要照顧弟弟。我不停地點頭,這是當(dāng)然的!就是這樣,我挪用了弟弟的資源,這些年來,我就總覺得,是自己虧欠了弟弟的。所以我出來工作后,也是想著先把這種虧欠補(bǔ)上了,這樣才能安心地顧及自己。

      當(dāng)下,母親說,小燕呀,我們這做父母的,沒有給兄弟倆留下什么,只有這間房子,也是老舊了……

      小燕說,我不會在意的,我只是想和正茂在一起,在這城里有個依靠。

      母親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不過你放心,我們會想辦法的。

      弟弟嘟噥著,這不還早嗎?說這些干什么?

      母親說,現(xiàn)在考慮來,也是時候了。

      我看一眼母親,她一直沒有看我,但我知道,這些話母親也是對我說的。母親的話,也是觸到問題的核心了。要是弟弟真的成家了,兄弟兩個還住在一塊,還真是有些不方便的,要是他們生了孩子,孩子長大了,就沒地方住了。那么,再買一間新房子吧,這當(dāng)然也不是現(xiàn)在才開始考慮的,要是能幫助弟弟成了家,給他買一間新房子,這些年對他的虧欠,也算是補(bǔ)上了吧。

      飯后,母親又趕緊去洗了橙子,切成了小片端到桌上,另外還拿出了許多零食,招呼小燕吃。弟弟窩在沙發(fā)上,電視里正在重播皇馬對巴薩的球賽,可是弟弟卻看得津津有味,不時還喊起來,進(jìn)了進(jìn)了———咳!小燕坐在一旁,嗑著瓜子,細(xì)碎的聲音不斷傳來。

      母親在廚房里洗碗,我進(jìn)了去。母親的背有些佝僂,白發(fā)已經(jīng)半頭了,我心里一陣憂傷。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拉過去,你來得正好,我就想問問你,什么時候也給媽帶個女孩子回來?

      我笑笑,說先忙完正茂的吧。

      母親嘆口氣,對你我是放心的,正茂這孩子,書沒讀好,就得你為他多想想,只要他能安頓好了,我這心里就踏實了。回想起來,要是當(dāng)時我們能多熬一下,也不至于讓他出來打工了。

      我心里一顫,母親心里是念著弟弟,但也是有些怕我忘記那事情了。我說,我也只有這么個弟弟,我不幫他誰幫他?母親說,就知道你心誠,不用我操心。一陣之后,母親又補(bǔ)充說,要是你爸還在,也是這么安排的。

      夜里,我加班寫陽光豪庭的文案。其實,這個文案是我私下接的活,就是想賺點外快嘛,主要是利用業(yè)余時間做,當(dāng)然也占用了一些上班的空當(dāng)。隔壁弟弟的房間里,卻突然傳過來嘻哈的笑聲,還有些別的什么聲音,持續(xù)了好一段時間。我有些煩躁了,這個弟弟呢,品行倒端正,但就是沒有上進(jìn)心,換工作如換衣服,掙到的錢都花在他自己身上了。這些年來,為了先安頓好他的生活,我連談女朋友的機(jī)會都放棄了。我又想到了雷子晴,想到了她白天里那張豐潤的嘴唇。肚子里的餓,就是在這個時候又突然襲來了。

      我走出了廳里,打開冰箱找到了些面包,卻不小心撞翻了椅子。母親也醒了,走了出來,問我怎么啦?我剛好塞著面包在嘴里,喝了一杯水沖了下去,才說,沒事,就是有點餓。母親說,你還在忙是嗎?要不要熱點飯菜?我擺擺手,母親還是擔(dān)心,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也不要熬得太晚了。我說,不是,你先睡吧。

      重新坐在電腦前,我心里也有些亂了,我這是怎么啦?怎么那么容易餓了?會不會真是身體出什么問題了?

      4

      老周把葛全德帶到了斗食場。

      那是一個圓形的露天建筑,有七八層樓高,用大塊花崗巖石堆疊而成。大門面向海灘,也有兩層樓高,兩隊守衛(wèi)分列兩旁,架著帶刺刀的長槍,都一律面無表情。隨著洶涌的人流走進(jìn)去,四周是環(huán)形的階梯看臺,已經(jīng)是人頭攢動。中間是一個舞臺,中心橫著一排桌子,桌面上擺放著各式食物。葛全德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肚子里餓的記憶再次被激活。對面看臺有一處寬闊的平臺,打著寬大的遮陽傘,一隊人簇?fù)碇叱鰜?。老周介紹說,那是國王和王后。葛全德舉起望遠(yuǎn)鏡,走在前頭的是國王,胸前戴一個銅環(huán)般的配飾,跟在后面的是王后,戴著一頂桂冠,他們在平臺的大椅上落座后,號角就吹了起來。廣場左側(cè)那扇門打開了,緊跟著引出來八個男人,他們都是斗食選手,裁判逐個地介紹他們,現(xiàn)場就爆起陣陣的掌聲。選手們步履有些蹣跚,可是等到他們分別站在了長條桌的后面,眼里就都放出了兇光。

      那裁判站于舞臺上,高昂著頭,環(huán)視四周。觀眾們在等待著他下達(dá)比賽的號令,可是他手中握著那根長長的鞭子,卻遲遲不肯揮動。觀眾們越是噴涌著渴求的目光,他卻越無動于衷,似乎就以此折磨觀眾,也折磨斗食選手。直到群情激昂,有觀眾喊了起來,零星地帶動起了一些不滿的叫喊,裁判終于揮動了鞭子。

      斗食選手聽到了號令,便如木偶被通了電,抓起食物就往嘴巴里塞。四周已經(jīng)吶喊了起來,整個會場被狂熱的氣氛所包圍。葛全德看見那些盤子里的食物,被參賽者塞進(jìn)了嘴巴,甚至來不及咀嚼,咕嚕一下就咽了下去,而另一塊食物馬上又到了嘴邊,這樣地連接著,就是一條流水線了。一個盤子很快又空了,添加到旁邊堆壘起來的一摞里。

      剛開始的時候,選手們都吃得很快,等到換過一輪盤子之后,就漸漸看出些差異了。葛全德注意到,最左邊的015號,身體最肥壯,也是吃得最快的,明顯的比別的選手要快兩個盤子??墒撬€是顯得相對輕松,好像那些食物并不是進(jìn)入他的嘴巴,而是丟進(jìn)一臺機(jī)器的入口,然后他一按開關(guān),食物就從入口里掉下去了。另一邊的009號,就落到后面了,食物在他的嘴巴里鼓脹起來,又在食道里噎著了,他只得拿拳頭死命地捶打胸口。葛全德感到自己的呼吸困難了,現(xiàn)場的吶喊聲叫得更響,那邊還擂起了鑼鼓,連腳下都傳來了震顫。

      這個時候,場上最快的是015號,數(shù)數(shù)他的空盤子,是二十五個,跟著是021號,二十二個。015號偷眼看著,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優(yōu)勢,撫摸著自己的肚皮。突然,009號卻跌倒在了地上,會場突然就靜了下來,裁判跑了過去,翻看著009號的眼皮,又使勁地拍他的臉。很快,就招呼了兩個工作人員上來,把009號抬了下去?,F(xiàn)場突然又爆發(fā)出一陣的吶喊,似乎是為這個選手拼盡了力而歡呼。

      目光再次聚焦在場上的比拼。這個時候,021號再次發(fā)起猛力,一下子吃得更快了,連番追趕后,眼看著就要跟015號持平了。015號顯得有些慌亂,可是他已經(jīng)吃得太飽了,再勉強(qiáng)地吃了一盤,終于還是停了下來。他扭曲著臉,顯得那么痛苦,用勁地在肚皮上抓撓著,似乎是恨不得把肚皮抓破,好把里面塞滿的食物給扒出來。會場四周,發(fā)出了更大的吶喊,都在為021號歡呼。很快,他的空盤子已經(jīng)超過015號了,連國王也站了起來,引領(lǐng)著人們搖臂吶喊。

      突然,轟地一聲,是021號倒在了地上??墒牵藗円呀?jīng)壓不住呼喊了,四周掀起了一陣陣更高的聲浪。裁判跑過去,給021號檢查了一遍,然后,往工作人員那邊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會場靜了下來。

      老周小聲說,他死了!

      什么?死了?

      葛全德驚嚇起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怎么就會死了呢?可是,他真的是死了,身上蓋了白布,被抬了出去?,F(xiàn)場又哄叫了起來,似乎這一刻才是高潮的到來,這些呼喊是獻(xiàn)給為斗食而死去的英雄的。而015號呢,剛才以為已經(jīng)輸?shù)袅?,這一刻勝利卻突然降臨,這種瞬息的轉(zhuǎn)換讓他有些發(fā)蒙。很快,人們又為勝利者而歡呼了,都喊著015號。015號給大家揚手致意,人們離開了座位,走到了賽場上,圍著015號轉(zhuǎn),跳著喊著,盛大的慶典開始了。

      這樣的斗食比賽,太殘忍了!葛全德匆匆往外走。

      老周跟在后面,說既然參加了比賽,就得接受這個結(jié)局。每回比賽,不是勝利,就是失敗。你要是輸了,就算活了下來,也得挨餓。然后,為了吃,在下一場比賽到來的時候,你還得上場。

      可是,為什么要舉行這樣的比賽?

      為什么?這里的人們需要呀,這里的國王需要呀。

      那么,這趟旅程結(jié)束了,我要離開這里!葛全德說著,轉(zhuǎn)過了身去。

      5

      我正在寫文案,崔經(jīng)理來了電話,讓我去一趟。掛了電話,我心里還在震顫,終于來了!

      你在這里,做了幾年了吧?剛坐下,崔經(jīng)理就對我說。

      這話讓我五味翻騰,我原本讀的是中文,當(dāng)了一陣民辦教師,然后又來到了這個公司,做了文案。也是我平時喜歡寫點東西,工作很快就做上手了。

      崔經(jīng)理一笑,又問,你和劉金、雷子晴三個人,你認(rèn)為哪個的文案做得最好?

      這就是要調(diào)整主管了吧?我心里戰(zhàn)火紛飛,也知道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只說自己的好吧,難免狂妄;說自己的不好吧,這又不是謙虛的時候。我悄悄地深呼吸幾下,也容不得過多思考了,說出來的是,我們?nèi)齻€人,在一起工作有些時間了,相互間也熟識,應(yīng)該說各有各的優(yōu)勢,劉金工作資歷老、業(yè)務(wù)功底深,對公司又忠誠;雷子晴市場觸覺好,善于與客戶建立關(guān)系;至于我自己,最擅長對產(chǎn)品進(jìn)行文化方面的挖掘,也做得有些特色。

      崔經(jīng)理說,那有不足的地方嗎?

      不足?我感到手心在冒汗,一邊謹(jǐn)慎地措辭,當(dāng)然,各人也有各人的不足,比如,劉金資歷老,但可能也因為做的時間長了,反而漸漸成了模式,新的突破就少。雷子晴嘛,經(jīng)驗應(yīng)該還是有所不足,業(yè)務(wù)上依然欠缺點睛的一筆。我自己呢,也有明顯的缺點,經(jīng)驗上,比不上劉金,在拓展客戶方面,又不及雷子晴。不過,我覺得自己一直都在努力……

      崔經(jīng)理打斷了我,最近工作忙,接的文案多,你是業(yè)務(wù)骨干,要多擔(dān)待些。

      我心里一陣喜滋滋的,那是當(dāng)然。

      平時有些什么業(yè)余愛好嗎?

      我一時摸不清崔經(jīng)理的意思,說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愛好,還是以工作為主……

      工作固然重要,但生活也要有些色彩嘛,總不能把做文案也當(dāng)了業(yè)余愛好。

      崔經(jīng)理這話,有些深意了。難道是,我私接文案的事情,崔經(jīng)理已經(jīng)知道了?是誰打的小報告?劉金?對,一定是他。我囁嚅著,崔經(jīng)理,我……

      崔經(jīng)理擺擺手,是我對大家關(guān)心不夠,工資也有兩年不漲了。不過你放心,我會向上反映這個問題的。沒別的事了,你先去工作吧。

      我打了個唐突,這就完了?我退到了門口,還是回過頭來,崔經(jīng)理已經(jīng)埋頭寫著,他手腕上的那塊銀色手表,發(fā)出閃閃的亮光。我喘了幾口氣,咬咬牙,走了出來。

      回到座位上,心神依然不定,懸在半空的文案,我嘗試了幾回都無法接下去。抬眼看,又是雷子晴。我發(fā)現(xiàn),此刻她的臉是那么柔和,泛著紅潤的光彩,眼里汪著水,從里面能夠映照出我自己。她的嘴唇也很細(xì)膩,似是脈脈含情,又似無聲地訴說著什么。我又看向劉金,此刻他頂著半個禿頭,正專注地敲著鍵盤,我心中又一陣冒火。他告我的狀,我也不會讓他好過,就是我當(dāng)不了主管,他也別想當(dāng)了,大不了拉著一起下水。

      可是,劉金有什么把柄呢?說起來,我剛進(jìn)公司時,也跟劉金好過一段時間。那時候,他做文案已經(jīng)五年多了,滿想著可以升主管了,結(jié)果最后升的是另一個同事,因此他心里積了怨氣,發(fā)公司牢騷講上司是非的也不少,暗地里吃客戶的回扣,也是有的。不過,要真捅到崔經(jīng)理那里,總得有些證據(jù),這一時間又到哪里找呢?

      雷子晴在QQ里發(fā)來了一個文案,說讓我?guī)兔纯?。我胡亂地瀏覽了一下,說還可以吧。她QQ里說:有什么地方要修改的指出來呀,要不然到了崔經(jīng)理那里,又得挨他一頓罵。然后,她又加了一句:你可是我?guī)煾的亍?/p>

      雷子晴剛進(jìn)公司時,我的確是她的實習(xí)師傅。我回:實習(xí)期早過了,還師什么傅?

      她附了個“委屈”的表情: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嘛。

      我心里亂著,還是有些過不去,就給她認(rèn)真看了,不禁又心里罵起來,真搞不明白這個女人,這一年多來她都學(xué)了什么?我只得如實地指出了文案中的錯漏,有些地方還親自給她改過了。把文案發(fā)回去后,我加了一句:他竟然在崔經(jīng)理那里告我的狀。

      誰?告什么狀?

      還有誰?……

      剛發(fā)了過去,我心里就后悔了。私接文案的事,到底不光彩,怎么能讓雷子晴知道呢。

      突然地,我就感到肚子餓了。

      那餓就在身體里,如蟲子般一點一點啃咬著,并不劇烈,卻持續(xù)不斷。我用手去按壓肚皮,以此進(jìn)行抵抗,那蟲子一下又鉆得更深了。我抓起杯子,喝光了杯底所剩的兩口水。可是,肚子還是餓。

      我向雷子晴伸過手去,有餅干嗎?

      雷子晴看我一眼,沒有了!

      你抽屜里不是一直都有嗎?

      說沒有就沒有!

      我心里發(fā)毛了,剛才在QQ里還喊我?guī)煾祦碇?,我還幫你修改了文案呢,這小娘們怎么說變就變了?看過去,她冷艷的臉上披著一層霜,我暗罵著,要是拿刀子在這臉上劃幾道,看你還臭美個鳥!

      可是,還是餓!我看見了身體里那些咬開的孔道,交疊繁復(fù),如迷宮一般。另一旁,劉金還在敲著鍵盤,嘴角卻似有一絲冷笑,剛才我們的對話,他一定是聽到了。

      必須把這個面子爭回來。我說,就當(dāng)我先借你的,明天我買了,都還給你,行嗎?

      你這人是怎么啦?這一點餓你也挨不了嗎?雷子晴似乎是故意放高了聲音,工作中要保持饑餓的狀態(tài),才能有所進(jìn)步,老板跟我們說的名言,你敢忘記了?

      放屁!我低聲罵著,只喘著粗氣。身體里的那些蟲子,還是蠕動著爬行著,從肚子的位置,爬向了全身,整個身體都是孔洞了。

      6

      葛全德在島上游逛了幾天,沒有找到離開饑餓島的路。而這一番游逛,倒有些讓他閑適下來,好久沒有出來旅游了,在這樣一個地方,遠(yuǎn)離了家庭,遠(yuǎn)離了公司,脫離了人際的牽絆,散淡地過自己的生活,不也是很好的嗎?

      當(dāng)然,在這里最大的壞處,還是吃不飽。這的確是個問題,人到底為什么會餓呢?當(dāng)然,這也實在是個太簡單的問題,人本來就會餓的,餓了就得吃,吃了又餓??墒?,葛全德又總覺得,這簡單的道理里面,還是有什么沒想透的。也許,這么地問一下吧,人為什么就非得要吃東西呢?為什么不能像塊石頭一樣,從來不用吃,也從來不會餓呢?當(dāng)然,人要是能像了石頭,就不會有所想,因此也就不會發(fā)出這樣的疑問了。

      此刻,當(dāng)葛全德在餐館里吃過了那份定量的飯食后,他又走在了大街上。這樣的時光,又變得簡單了,雖然并沒有吃飽,但剛剛的填充,也讓他獲得了片刻的寧靜。他又想起了往事,腦海里閃過那幾個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曾經(jīng)讓他動過心的女孩,最后,又定格在了其中一個女孩身上,那是雷子晴。如果這個時候,突然碰上了雷子晴,那該是多么好呀。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了老周,他就坐在廣場上一個噴泉邊,神色淡定地,似乎一直就在那里等著葛全德。

      帶你去看個朋友。老周說。

      什么朋友?重新遇上老周,葛全德還是有些激動,也許這些天來,他的心里面,也在盼望著老周出現(xiàn)的。

      他們來到了一處石屋前,看守打開了鐵柵門,隨著“咿———呀”的聲音,一陣洞穴般的陰涼從屋里透出來。走進(jìn)去,通道頭上一行昏黃的燈,兩邊是一排排柵欄隔開的籠子,籠子里竟然關(guān)著人,都蓬頭垢面,目光呆滯。有一個人,張著嘴巴在鐵柵欄上狠狠地咬著,瞪一眼葛全德,兩眼射出兇光。這里是什么地方?監(jiān)獄?葛全德心里慌張,緊跟著老周。

      老周說,這里是斗食訓(xùn)練營。

      訓(xùn)練營?

      這里關(guān)著的,都是斗食比賽的選手,他們就在這里訓(xùn)練。好的斗食選手,能夠自如地控制自己,不比賽的時候,能夠忍受得了餓,當(dāng)要比賽的時候,就能盡量地多吃了。很顯然,選手餓得太久了,要馬上投入比賽,馬上去大量地吃,很容易發(fā)生意外,所以斗食選手還要通過自身的訓(xùn)練,盡量縮短進(jìn)入比賽的過渡期,想吃的時候就可以盡快地吃。

      說是訓(xùn)練,倒不如說是一種懲罰。

      你這么看,當(dāng)然也可以的。要是輸?shù)袅吮荣?,選手就要輪空接下場次的比賽,也就是要挨更長時間的餓。

      他們能挨多久的餓?

      每個選手的情況都不一樣,有些選手挨不下去了,就餓死了。當(dāng)然,死了也就死了,馬上就會有新的選手填充進(jìn)來。也有挨餓能力強(qiáng)的,挨的時間長,挨到了上場比賽,又可以吃了。當(dāng)然,也有挨得特別長的,這里有個人,挨了四年多的餓。

      四年多?葛全德簡直不敢相信了,四年多來,都沒再吃過嗎?

      連一口水都沒喝過。

      可是,人怎么能夠挨那么長時間的餓呢?

      老周說,這的確是個奇怪的人,也可能真是訓(xùn)練出來了吧。這個人,多年前曾經(jīng)是這里最能吃的選手,贏過所有他參加的比賽,國王也接見了他,島上的臣民都很崇拜他,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拒絕參加比賽了。當(dāng)然,比賽是自愿的,你不參加比賽就沒得吃,所以幾乎沒有選手在餓極的情況下,還能夠拒絕比賽。原本人們還以為,他最終會挨不住的,但結(jié)果,他竟然一直挨了四年多。

      他們停了下來,老周示意,就是面前的這個人了。葛全德看去,柵欄里盤腿坐著一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葛全德一時分辨不出來),他有六十多歲了吧,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雙眼卻緊閉著,神情平淡,身體紋絲不動,頂墻小窗戶透下來的些小光亮,映照在他的身上,又讓他半邊臉陷在了昏暗。葛全德走近了些,在柵欄外一步停住了,心里不覺涌起了對這個人的敬佩,需要怎樣的一種力量,才能夠挨這么長時間的餓呢?

      老周輕輕叫了聲,阿坎,我來看你了。那人還是沒有松動,老周說,我?guī)Я藗€年輕人來,這年輕人有著異常的稟賦,他是個真正饑餓的人,可是他還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這份能耐,他需要走上這條道路,你就給他點撥點撥吧。

      過了一陣,聲音終于從柵欄里傳了出來,你又要害人了。

      老周苦笑,我不是害他,是在渡他。

      阿坎冷笑一聲,當(dāng)初對我,你也是這么說的。

      也不能全推到了我身上,難道不也是你想走了這一步嗎?你說過,你想對抗饑餓,你想戰(zhàn)勝它。這個年輕人,他像你,他也有斗志,只是還沒有被激發(fā)。他是個真正餓的人,他的餓,不只在身體里,還在內(nèi)心里,就埋在了他靈魂的淤泥層,就像是與生帶來的,而且我敢說,他會比你走得更遠(yuǎn)。

      阿坎又一陣?yán)湫Α?/p>

      老周示意葛全德再靠近些。阿坎說,你說吧,想在我這里聽到什么呢?

      葛全德茫然著,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么在這里。

      你感到了餓?

      對,這些天來,我感到總是很容易餓,突然地就感到了餓。也許,不只是這些天了,好幾年了?;蛘?,我也搞不清楚了,很久了吧。這些年來,我總是有一種茫然的餓的感覺……

      餓總是隨時地襲來,你總覺得自己欠缺些什么,你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里空蕩蕩的,所以你感到了餓,很想去吃東西。然而,你越吃你就越覺得餓,你必須繼續(xù)吃,不斷地吃。但即使是這樣,身體里的空洞,還是永遠(yuǎn)都填不滿。

      葛全德有些驚喜,這些話說到自己的心坎上了。那么,你呢?你一定也受了不少苦吧?

      阿坎嘆一口氣,你是說這四年的餓嗎?反正吃過之后,總還是會餓,還是填不滿,那就不吃了吧。不吃了,也就不需要比賽了。不比賽,最大的懲罰也就是餓吧,連這個懲罰也認(rèn)了,那就是無所畏懼了。不過,餓真是個強(qiáng)大的敵人,對于你來說,你得迎面趕上去,跟它搏斗。只有經(jīng)歷了這些,你才能更深刻地認(rèn)識它。

      可是,我不想?yún)⒓颖荣?,斗食太殘忍了?/p>

      但你自己又覺得,沒有別的路可走了?你覺得,自己欠的債太深了,必須還?

      葛全德不覺又有些憤恨,他把一切都看穿了。可是,阿坎卻攆上了他,繼續(xù)說,你總想著圓滿,總想著為身邊的親人們安排妥帖,因此,就算今后你有了妻子,有了家庭,你能夠安穩(wěn)下來了,你還是會覺得丟失了什么,覺得空洞,需要去填補(bǔ)……你這種人了,我太了解了!

      葛全德真是恨死了,想要反駁,卻說不出話來。那些憤恨,涌到喉嚨來,突然,都變成了哭聲,那么凄厲。

      7

      我走在街上,身邊車輛、人流不停地走過,那些商店的賣場,喇叭里不斷地吆喝。我不停地走著,感覺只要一慢下來,就要被這喧囂吞噬。

      在十字路口的立柱廣告牌,我看到了上面的那幅房地產(chǎn)廣告,那廣告文案是我寫的?!按税?、風(fēng)景、家”這句廣告詞,是我苦想了幾天之后,才在一天早上突然蹦出了我腦海的。如今,這幅廣告矗立在這繁華的路口,每天人們來來回回經(jīng)過,都能看到它。朝前走,又陸續(xù)地看到了幾幅我的廣告作品,其實,每天翻開報紙、打開電視、擰開收音機(jī),也都經(jīng)常能夠看見和聽見我自己的廣告作品。這就像是邂逅了暗含曖昧的女人,心里會心一笑,卻又羞于告訴對方。

      我繼續(xù)走著,有些活潑了起來,透過這些廣告,我看到了一所房子。是的,那所房子就在前面,那是我在心里為自己構(gòu)筑起來的房子。我在做文案的時候,就把那些要描寫的房子,當(dāng)成了自己心中的那所房子來想象。如今,這所房子變得越來越清晰了,它建筑在一個山腳下,那里野地上開滿了山茶花,屋后種了蔬菜和玉米,屋前擺放著藤蔓編織的茶幾和椅子……

      突然,一聲喇叭響,把我嚇住了。我嘆了口氣,原來還在街上,那輛黑色汽車噴了我一臉尾氣。我舔了舔嘴唇,繼續(xù)往前走,見到了一個樓盤,走進(jìn)售樓部,一個售樓小姐馬上迎了上來,帶著職業(yè)的微笑。我看見她的胸牌上寫著是董春柳,她帶我到了沙盤前,介紹了起來。我聽著,那董小姐把這樓盤描述得那么美好,就好像是在念一篇散文,那些詞句從她的嘴唇里溢出來,讓人充滿了遐想?;秀遍g我甚至覺得,我想要尋找的那所房子,也就是在這里了吧。

      怎么樣先生,這房子不錯吧?這里旺中帶靜,配套完善,宜居宜學(xué),既適合自住也可以投資……董小姐說。

      當(dāng)然是自住,我插了一句。

      董小姐笑一下,又繼續(xù)說下去。她用她的話語,營造起了一層迷蒙的水汽,把我?guī)нM(jìn)了一個夢幻,我有些如癡如醉了。只是,到了后面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怎么那些話好像是在那里聽過的?突然,我醒悟過來了,原來這也是我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文案。那時候,這里還是一片空地,對方給我提供了一些文字和圖片資料,我再添加上自己的想象,就把這個文案做出來了。如今,當(dāng)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點,我的思緒就斷了線,那種美妙的感覺消失了。我搖著頭,無奈地笑了起來。這的確是很可笑的,如今作為樓盤文案作者的我,也如其他的看樓者一樣,跌入了我當(dāng)初憑空編造的幻局里了。

      我說,這里根本就沒有房子。

      董小姐說,怎么會沒有房子呢,我現(xiàn)在就可以帶你去看毛坯房的。

      可那不是我說的房子。

      你想看什么房子?除了這個戶型,我們還有其他戶型。

      我不是說房子,我說的是文案。

      什么文案?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陣悲涼從我心底涌起,我曾經(jīng)如玩泥巴般,憑空編造出那么多美麗的樓房,可如今呢,自己卻還在尋找著自己的房子。我甚至都無法壓抑住自己了,那些胡言亂語,倒豆子般蹦了出來:這就是我在文案里想要表達(dá)的,在那個建造房子的地方,充滿了溫馨的氣息,能夠讓生命得到休憩,讓心靈得到回歸。現(xiàn)代人不就是需要這些嗎?在工作的庸碌之后,去體味內(nèi)心深處的感受,去看一朵花的開放,去聽風(fēng)吹過樹葉的歡叫??墒?,那些人都太忙碌了,他們已經(jīng)缺乏了詩意,他們需要引導(dǎo),需要把他們的想象帶入新的境地……

      你到底是不是買房子的?

      我回轉(zhuǎn)身,跑了出來,一直到了很遠(yuǎn)。肚子里的餓,又一次擊中了我,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地空癟下去,就好像是成了一副皮囊,被刺穿了無數(shù)的孔洞,它們很細(xì)小,卻在一點點地漏著氣。我四處張望,找到了一家餐館。服務(wù)員上了飯菜,我拉開架勢就吃開了。

      還小的時候,家里窮,吃飯就是家里最大的問題。上大學(xué)了,家里大部分的積蓄都給了我,為了省錢,我曾經(jīng)連續(xù)一個多月啃干面包。出來工作后,自己能夠掙錢了,吃卻還是銘刻在我心底最深處的念想,當(dāng)有了高興的事情,也就是獎賞自己去吃一頓吧。我又想到了弟弟,想到了自己對他的虧欠。這種虧欠,一直跟隨著我,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原罪,又好像是一根鞭子,時刻地抽打著我。我知道,不是我阻止了弟弟去上學(xué),可是我念了大學(xué),弟弟卻只念到初中,這卻是鐵一般的事實,無法改變。這個家庭的責(zé)任,我必須擔(dān)負(fù),我渴望多掙一些錢,買到新的房子,讓弟弟有個好的前程,也讓母親的心更安些??捎袝r候,我覺得這責(zé)任太重了,重得壓彎了我的腰,重到讓我感到恐懼。因此有時候,我又有些厭恨弟弟,厭恨他當(dāng)初不好好上學(xué),也厭恨他總是把時間浪費在看球賽上。有時候,我也害怕母親,害怕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提醒我,是我虧欠了弟弟,虧欠了這個家。我有些可憐了自己,淚水就嘩嘩地滾了下來。

      8

      葛全德參加了斗食比賽。

      他被關(guān)進(jìn)了訓(xùn)練營里,之后就斷了食物。訓(xùn)練營里昏暗著,分不清白天黑夜。餓很快又來了,肚皮空得貼在了一起。不知道過了多少天,他感覺到頭暈眼花,手腳軟綿綿的,骨頭都好像軟化了。突然又看見了滿天的霞光,霞光照耀處,出現(xiàn)了一條連向天空的大道,他沿著大道走,卻怎么也走不到盡頭。以前聽人說,死去前會看見很多匪夷所思的場景,難道這就是要死去的跡象?

      然而,沒有死去,這天卻送來了流汁,灌了下去,漸漸地身體變得暖和些了。這才打開了通道的門,突然強(qiáng)烈的光線,讓葛全德瞇縫著雙眼,耳邊只聽到了鬧哄哄的聲音,好久了,眼睛撐了開來,四周的環(huán)形階梯上都是人頭,這就是進(jìn)了斗食場了。葛全德感到天地再次旋轉(zhuǎn)了起來。

      站在滿桌食物前,斗食場上的選手,都變得躁狂,喘著粗氣,像一只只張開了獠牙的狼。葛全德卻突然感到有些惡心,之前那么想吃食物,如今看著,卻怎么厭惡起來了?這一刻,時間又顯得那么漫長,裁判依然舉著鞭子,久久地在等待。葛全德這回走得近了,看見他的臉像是磨過了般光滑,手腕上戴著一串佛珠。身邊的那個032號,已經(jīng)軟倒在地了,現(xiàn)場又響起了吼聲。

      終于,裁判揮動了鞭子,宣布比賽開始了!

      選手們像剛放出的獵狗,搶前去抓起食物就往嘴里海塞。葛全德還在遲疑,四周震響的叫喊籠罩著,等到其他選手都吃去了一盤,他才回過了神來。他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所在,但饑餓的本能又讓他抓起了食物。那個剛才軟倒在地的032號,也跌撞著爬了起來。

      這樣地胡塞了一陣,肚子里的空洞,似乎是被填上了,這些天來所受的罪,都突然抹平了??墒牵芸斓貞土P也來了,由于一下子塞得太多,肚子里揣著大塊的石頭般往下墜。身邊的032號,此刻還嗚嗚地哭了起來,不斷地跺腳亂跳,好像要把塞到身體里的食物甩掉?,F(xiàn)場哄然大笑,葛全德心里那根弦卻絲絲震顫。突然地,032號又開始扯自己的衣服,掙扎著脫去了上衣,脫去了長褲,還做起了各種古怪的動作,更惹來周圍熱烈的歡叫。然后,他還繞場昂首走了起來,好像他真成了英雄,這個斗食場一時又變成了表演場。

      另一邊,葛全德和015號纏斗了起來。葛全德感到自己的肚子就要脹破了,他想起了曾經(jīng)在學(xué)校參加的萬米長跑,就像是到了最后一圈的時候了,此刻,他手腳疲軟,頭腦暈眩,身體似乎不再屬于自己,只是還依靠著慣性艱難地把食物塞進(jìn)嘴里。015號呢,兩腮鼓起如堵了個乒乓球,口腔每轉(zhuǎn)動一下都非常困難,卻還要繼續(xù)往嘴巴里塞。葛全德看著,心里涌起了悲傷,他們素昧平生,可是此刻卻被捆綁在了這臺上,面對面地展開殘忍的爭斗。突然,碰上了015的目光,如兩口火井般噴出火焰,葛全德心里又一陣發(fā)涼,想要躲開去,可是那目光卻幻化成了一支支利箭,繞著場在葛全德后面窮追不舍。

      這就是到了大戲最關(guān)鍵的時刻了,四周寂靜一片,連呼吸也好像屏住了。經(jīng)過一番掙扎,015號口腔里的食物終于咽了下去,突然又獲得了新的力量,加快地吃起來。葛全德也感到自己邁過了那個限度,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百米了,是該沖刺了。臺上又爆發(fā)出狂熱的呼喊,015號再掃過來時,眼神里便露出了鄙夷,葛全德知道,無法再退縮了,也回了他一個蔑視,真正的廝殺,也就在眼神之間同時進(jìn)行了。

      對方的潛臺詞是:認(rèn)輸吧,小子!

      葛全德頂回去:蠢蛋,快投降吧!

      對方怒氣沖沖:你沒有退路了!

      葛全德冷笑一聲:你無可救藥了!

      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最后10米的沖刺了,盤子又換下去了一輪,上來了新的幾盤。葛全德還在告誡自己,要沉住氣,015號卻一下子撲了上來,掐住了葛全德的脖子。事發(fā)太突然了,葛全德心里慌亂著,雙手胡亂地抓搶著,去掰015號的手。015號兩眼放著兇光,已經(jīng)徹底瘋掉了,手上下了死勁,掐得越來越緊??墒?,周圍的觀眾、裁判卻只是睜眼看著,沒有誰上來幫忙。葛全德呼吸越來越難,想著難道就要死在這里了?突然,015號卻松了手,整個人就癱倒在了葛全德身上。葛全德還不敢相信,去搖015號,卻像壓了個裝滿的大麻袋,沉重得很。就是那一下子,葛全德感到自己的力氣也被抽離了,四周變得越來越灰,他閉上了眼睛,直到陷入了黑暗。在最后,他記起了什么,也擠出了剩下的力量,喊了一聲:媽媽!

      等葛全德醒來時,已經(jīng)在訓(xùn)練營里了。

      這一回,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他已經(jīng)不想去計較了。這個時候,他覺得特別安靜,似乎是充實了,滿足了。唯一難受的,是肚子里食物翻滾,攪動得有些痛。漸漸地,他再沒有力氣了,進(jìn)入了一種虛幻的境地,意識一時非常清晰,一時又非常模糊。期間,他感到有人來喊過他,聽來好像是阿坎的聲音,又好像是老周的聲音,可是,他已經(jīng)無法去搭理他了。

      9

      劉金給了我電話,說約我出來坐坐。我先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我就看看他還耍什么花樣。

      這個夜晚,燈火輝煌。劉金選了一家涮羊肉的火鍋店,屋子里蒸氣騰騰,走進(jìn)去時,我就記了起來,當(dāng)年我剛進(jìn)公司的時候,曾經(jīng)與劉金在這里吃過的,心里不禁喟嘆一聲。

      開了火鍋,肥嫩的羊肉在鍋里滾開了片,撈起來,蘸了腐乳、鹵蝦油和辣椒絲調(diào)的料,放進(jìn)嘴里,能夠感覺到那滾燙的肉片,還有腐乳的糯、鹵蝦油的香、辣椒的辣,混合著在嘴里顛跳著。我抬眼掃了一下劉金,看見他鼓起的腮幫,還有吞咽時那一沉一跳的喉結(jié)。

      有些事情,似乎并沒有改變!

      喝的是老白干,劉金提議干杯,杯碰在一起,劉金先干了。我抓在手上,注視了一會那蕩漾的酒面,還是喝了。

      接著,我又回敬他,兩個人又干了。一時無話,兩個人就只是喝酒,相互敬完了,就各自喝。彼此間橫著深深的溝壑,似乎只有喝酒,才能填滿了。我看著那酒,一杯杯地倒進(jìn)了劉金的嘴里,然后就消失了,恍惚中感覺到,那嘴巴就是一個洞,酒就是倒進(jìn)了那無底洞里。從劉金看我,也是一樣的吧。直到把一瓶酒喝完了,又上了一瓶,看劉金的臉,紅了,熱了,也如我的一面鏡子。

      終于,劉金說,好久沒有一起出來坐坐了,時間過得真快呀,其實想起來,也就是兩年前吧,那時候我們還隔段時間就約出來坐坐。

      我心里一動,要是再往前推,五年前,我剛進(jìn)公司,什么都不懂,你還是我?guī)煾的亍?/p>

      嘿,現(xiàn)在你是我?guī)煾盗耍瑯I(yè)務(wù)上你早超過了我,師傅變徒弟,徒弟變師傅咯。

      劉金拿起杯子,向我示意一下,自個喝了。突然又嘆息一聲,說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們是被關(guān)在了同一個籠子里的螞蚱呀。

      我心里一陣觸動,抓著杯子有些顫抖,酒灑出了些。

      劉金說,我的事情,有些之前就跟你說過,有些并沒有說,現(xiàn)在再跟你說說吧。我初中畢業(yè)后就出來打工了,進(jìn)過工廠,做過泥水活。這樣過了三年,覺得也不是個辦法,得學(xué)些技術(shù),剛好家鄉(xiāng)的縣職業(yè)學(xué)校招生,年齡各方面條件還符合,我就回了家里。父母到處去碰運氣,求親戚托關(guān)系,到底幫我擠進(jìn)去了,學(xué)的是電工。等畢業(yè)后,我又出來打工,剛好公司開張,我就應(yīng)聘進(jìn)來了,做了個安裝工。那時候,公司里加上老板也就七個人,安裝廣告牌之外,我還打雜,要是有空了,也在一旁看其他同事做文案、搞設(shè)計。看的多了,竟然慢慢有了感覺,于是暗地里也學(xué)著。后來,我又上了夜校,拿了大專文憑。這樣又過了幾年,有一回,我大著膽子把自己做的文案送給了崔經(jīng)理(那時候他還是主管),他倒有些驚訝的,當(dāng)然不是我文案做得多么好,他是贊賞我勤快呀。于是,崔經(jīng)理跟老板報告了這個事,就這樣我轉(zhuǎn)了做文案。這個崗位,就不用日曬雨淋了,對于我來說,也算是實現(xiàn)了父母對我的期盼,就是不要像他們那樣做體力活。如今,父母還在鄉(xiāng)下,孩子讓他們幫忙帶著,我們夫妻兩個,分居兩地,各自抱著一份工作,省吃儉用,每月給家里寄些生活費,不奢想著在這城里買房安家,也算過得去了。

      我一時有些驚訝,劉金半路出家學(xué)文案的事情,過去還真沒聽過。兩個人又喝了一杯。

      劉金說,如今,公司比以前大了,部門都分成了六七個,我的前任主管,流水般也輪換了好幾個??墒悄?,唯一沒有變化的,就是我了。我知道,我天性愚鈍,書又沒你們念得多,業(yè)務(wù)上跟不上,公司這樣安排也是恰當(dāng)?shù)摹?捎袝r候想想,還真是有些憋屈的。我也想進(jìn)步的,我也想嘗嘗當(dāng)主管的滋味,我也想拿那一千多塊的主管津貼,我也想家人為我驕傲,生活過得更好一些……

      可是,那也用不著告我的狀呀!我心里冒起了火,打斷了他。

      劉金看著我,什么?我告你的狀?我還沒說你告狀呢。

      我一時懵了,不錯,我是在崔經(jīng)理那里說了些各人的不足,揭了他的短,難道他說的就是那些?我說,我告你什么狀了?

      你自己告的狀,自己還不清楚嗎?

      我喘著氣,我沒做過,我不清楚。

      好吧,我明說了。今天晚上約你出來,我就是想當(dāng)面問你一句,我們就算沒有了交情,也是相好了一場吧,我知道你也想坐主管的位置,可是,那也應(yīng)該光明正大去爭呀,你干嘛非要在背后插我一刀,跟崔經(jīng)理說我吃客戶回扣的事?

      吃回扣?我都不知道你說什么。

      還裝糊涂?這事情已經(jīng)過去兩年了,那時候我們還走得近,就只有你知道,不是你還有誰?

      我努力地回想,難道,我真跟崔經(jīng)理說過這事情了?可是,想不出是在什么時候呀。

      許久了,劉金突然又嘆口氣,其實,我明白自己根本就比不上你,我也沒想過真的去跟你爭。你真正的對手,不是我,是雷子晴。你別看她在公司里大大咧咧的樣子,可是她一直都在暗暗地努力,下班后她都在練英語、學(xué)設(shè)計呢。最近,崔經(jīng)理交給她幾個大項目,她都完成得很好,對方很滿意,合同正準(zhǔn)備簽了。

      我說,不對呀,她前天才發(fā)了個文案給我,漏洞百出的。

      那都是她裝的,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又故意裝作不知道呢。

      我心里又一陣涼,我哪又想得那么深呢。

      劉金抽出煙來,自個點燃了吸著,瞬間煙霧繚繞。

      我們就這樣干坐著,劉金連吸了幾根,像是個餓極的人。我覺得沒趣,站了起來,看了他一眼,還是走了。背后,又傳來劉金“哐哐哐”的咳嗽聲。

      獨自一人在街上游蕩,冷風(fēng)吹來,我抱緊了衣服。也許是剛才只顧了爭辯,沒怎么吃飯,肚子又餓起來了。我一路走著,看見的都是飯店、酒樓、大排檔,到處都是烈火烹油,到處都是海吃山喝的人們,這個夜晚,滿大街都是餓極的人。

      經(jīng)過一個大排檔時,卻發(fā)現(xiàn)當(dāng)中有兩個人很面熟,再看清楚,竟然是雷子晴和崔經(jīng)理。他們怎么會在一起?當(dāng)然,同事在一起也很正常嘛。只是,突然地我又想起了劉金的話,難道雷子晴真就一直隱藏得這么深了?

      10

      這天老周來了,顯得很興奮,說是給葛全德帶來了好消息,國王要見他了。老周喊著,你多么幸運呀,這是國王親自召見的。

      那時候,葛全德已經(jīng)餓了半個多月,全身都是軟的,往外走時,兩眼昏花。他們走出了訓(xùn)練營,過了幾道長廊、幾處拱門,到了一個湖邊,在附近的一個亭子里,就看見了國王和王后。近距離地看,才發(fā)現(xiàn)國王脖子上的那個銅環(huán),雕著一個虎頭,王后雙耳上那對倒?fàn)颗;ǖ亩鷫?,閃閃地發(fā)著光。

      國王示意葛全德坐下。亭子里很安靜,只有仆人們來來往往地端盤子。一會之后,葛全德的面前就擺了一桌子的食物,都是奇異的從未看過的。國王開口了,說這回邀你來,是想與你一起共進(jìn)晚餐??匆娔切┦澄铮鹑掠行┓次?,幾回地有一股噯氣沖上喉嚨,差點就嘔吐了出來。抬頭看,國王正注視著他,王后甚至給了他一個笑,說吃吧。

      過了些時候,葛全德適應(yīng)了這個環(huán)境,肚子里的餓又跑出來了,面前的食物引誘著他,他眼睛也睜大了,只牢牢地瞪著食物,卻又覺得自己無能為力,手腳沒聽自己的使喚,近在眼前就是沒能拿到嘴邊。國王還只是睥睨著他,王后卻有些憐惜,說你吃吧,快吃。葛全德看國王和王后,他們也沒有要吃的打算,就更不敢動筷子了,一桌子的好菜,就只是空對著。

      你現(xiàn)在一定怨恨我了吧,國王開口說。

      葛全德愣了一下,卻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

      國王說,我在斗食場里見到你,馬上就看出來,你是個真正餓的人。

      這話老周也曾經(jīng)說過的,可是,葛全德討厭這樣的話,他喊起來,我不餓。

      國王說,你的確是個真正餓的人,你的餓不在肚子里,在你的靈魂里。

      葛全德不想接他的話,說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么要舉行斗食比賽?你不覺得那很殘忍嗎?

      國王哈哈笑著,這是我的權(quán)力,這是我的島國。

      你有這樣的權(quán)力,可是,我們這些人所受的痛苦呢?

      對于饑餓島的人們來說,不餓才是痛苦的事情。這些年來,饑餓島上物產(chǎn)豐盛,到處美味珍饈,任取任吃??墒?,這個時候,人們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餓了,吃不下了,這不是很滑稽嗎?你不知道,不餓,并不是吃的欲望消失了,相反是欲望更加強(qiáng)烈了,只是面對著食物,就是吃不下,就像是往已經(jīng)塞滿的布袋里裝東西,怎么也裝不下了。你能了解這種不餓的痛苦嗎?這又像是集體患上了一種病,類似于厭食癥,又混雜著饑餓狂,一種從來沒有見過的病。這樣的時候,人們需要一場狂歡,把吃變成一場比賽、一幕大戲。當(dāng)坐在看臺上,看著下面那些饑餓的人拼命地吞食,食物在他們的嘴巴里塞進(jìn)去,經(jīng)過喉嚨,然后流過食道,進(jìn)入到胃里,我們就似乎感覺到,這種吞食也是我們自己的,是食物進(jìn)入了我們的身體里。在那樣短暫的一刻,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身又有了餓的感覺了。我們也終于明白到,自己吃是永遠(yuǎn)都吃不飽的,可要是觀看別人吃,這“吃”就具有了超越他本來的意義,我們能夠感覺到身體里的空洞,在一點點地填滿。我們變得那么充實,滿足,似乎是可以死去了。雖然,那只是很短暫的一刻,可是,我們曾經(jīng)獲得過。

      葛全德驚呆著。

      國王說,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時常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罪孽,總覺得是應(yīng)該停止的??墒堑鹊叫褋?,身體里變得更加空洞,就又無法抑制自己。我嫉妒你們,因為你們是正常的,可以正常地吃。

      因為我們是正常的?

      是的,我們還恨你們,你們可以毫無顧忌的地吃,你們的正常讓我們羞愧。國王冷笑著,我最恨你,因為當(dāng)滿桌的食物擺在這里,你竟然又能抵擋住了誘惑,所以,你又是個最饑餓的人,我們都恨你。———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

      葛全德看著國王,國王卻起了身,背轉(zhuǎn)了過去。

      可是,葛全德卻像有什么堵在了心里,就這樣走了?

      老周說,走吧。

      葛全德走出了亭子,回頭看去,只有國王的背,風(fēng)吹拂著他的衣擺。王后淡然地向他一笑。老周拉著他的手,匆匆地離開了宮殿。

      路上,葛全德依然如墜入霧中。老周說,趁這個時候,跟你說說我的事情吧。

      從能夠記事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一個人,身邊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我到處乞討,討好每一個遇見的人,就為了得到些飯食。我什么都能吃,有時候運氣好,就能吃得飽,甚至把自己撐個半死;有時候,卻又可能很長時間都弄不來吃的,就只能餓著,但我也能挨下來。很多時候,只能啃剩菜殘羹,但要是足夠幸運,有時候也能夠吃上山珍海味。因此,這樣的日子,有過擔(dān)驚受怕,但慢慢地也坦然地接受了。幾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機(jī)會,我遇見了一個人,他說帶我去看大海,我很高興,就跟著他上了船,卻不想是來到了這饑餓島。

      葛全德嘆息一聲,你也受過了苦。

      那時候,島上剛興起斗食比賽,原來那船上運來的,都是在各地抓到的斗食選手,而我就那樣地撞進(jìn)了訓(xùn)練營,之后就上了斗食場。

      你也是斗食選手?

      我曾經(jīng)抗拒過,還逃過比賽,可是,得到了很嚴(yán)厲的懲罰,挨了一個多月的餓。同在訓(xùn)練營的伙伴,很多都沒挨住,可是我竟然挨了下來。是我過的那段乞討的生活,養(yǎng)成了我挨餓的能耐。于是,我又上了斗食場,我什么食物都能吃,都能吃得多,漸漸地就贏了許多比賽。

      可是后來,你又怎么走了出來?

      我成了島上的英雄,國王接見了我,那是我人生中極度榮耀的時刻??墒牵乙仓?,那樣的榮耀不可能長久,一直地比賽下去,總有一天我會倒下的。于是,我向國王進(jìn)言,要讓斗食比賽長盛不衰,最要緊的是選手,我可以用自己的經(jīng)驗,去搜羅那些能餓也能吃的人,把他們都送到饑餓島來。國王恩準(zhǔn)了。

      你自己也受過斗食的折磨,你怎么還做起了這樣的勾當(dāng)?

      老周冷笑一聲,總有一些人,他們特別饑餓,而我,剛好讓他們有的吃,不過是這樣罷了。

      我呢,你又是怎么把我送到了這島上來?

      你忘記了?是你自己上船的。

      11

      回到家里,小燕坐在沙發(fā)上,正用手掃著肚子,弟弟在一旁低眉順眼地?fù)嵛克?。母親從廚房里端出一個燉盅,一陣香氣飄來,我吸了一下鼻子,揭開蓋子,燉盅里還在翻滾著。

      你當(dāng)大伯了,母親看見了我,高興地說。

      當(dāng)大伯了?

      今天他們?nèi)メt(yī)院檢查了,小燕懷孩子了。

      我一陣暈眩,這樣一件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還沒有自己的孩子,卻是弟弟先有了自己的孩子,又似乎有些讓我羞恥。當(dāng)然,這是一件大喜事,這個家庭將有一個新成員了。我是大伯了,這個孩子也就是我的侄子,他是這個家庭里最新的一輩,對他我也是負(fù)有責(zé)任的。我看著弟弟和小燕,他們沉入了幸福當(dāng)中,也讓我有些功德圓滿的欣慰。弟弟一抬頭,我剛好碰上了他的目光,一時間我覺得該說些什么,脫口而出的卻是:

      正茂,你要努力了。

      弟弟有些傻傻地笑著,哥,你也是。

      要給孩子置辦些什么,要趕緊去置辦。

      有什么可置辦的?

      看著弟弟渾然無覺的樣子,我又有些厭棄。小燕說,嬰兒床、孩子的被子、衣服,都得買。

      弟弟說,這不還早嗎?

      小燕撒嬌著罵說,不早啦,做著來就剛好了。我們還得買唱碟機(jī),要放音樂孩子聽的。我們要去聽胎教課、育嬰課,要每天散步??磥?,我是不能再上班了。

      不上班,吃西北風(fēng)去呀?弟弟看一眼我,又低下頭去。

      我說,正茂,最近我工作忙,回頭我給你卡里轉(zhuǎn)些錢,你該買什么的還買什么,就當(dāng)是我給孩子買的。

      弟弟沒有抬頭,哥,多謝你。

      小燕突然又冒出了一句,孩子長大了,還要有自己的房間的。

      我心里嘆息一聲,走進(jìn)母親的房里,母親正在收拾針線,她招呼我坐下,說得趕緊幫他們把婚事辦了。我迷茫地看著母親,母親又說,這下我就放心了,終于可以放心了。

      我感覺到,母親的確是松了一口氣了,這些年壓在她身上的擔(dān)子,就要卸下了。母親繼續(xù)說著,我已經(jīng)想好了,要好好地辦一次婚宴,把親戚們都請來。我就在頭腦里想著,那即將到來的婚宴的場面,心里也盼望了起來。是的,這些都需要親戚們的見證,他們將會看到這個家庭為弟弟所做的一切。

      母親從箱底拿出了一對銀手鐲,碰撞著發(fā)出丁冬的聲響,還有一張護(hù)身符、一頂紅帽子,這些都是送給孩子的。我也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準(zhǔn)備了這些東西,看來已經(jīng)準(zhǔn)備很久了。

      我感到了一陣憂傷,我也是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吧。從弟弟選擇初中畢業(yè)外出打工的那天起,我就背負(fù)起了沉重的家庭債務(wù),我必須變得強(qiáng)悍,取得成就,回報這個家庭??墒牵乙仓?,在父親母親那里,弟弟更討他們的喜歡,弟弟才是這個家庭的中心。這既是因為弟弟為這個家庭犧牲了,也是因為父母在早早外出打工的弟弟身上,更容易看到他們卑微一生的影子。父親生性粗野,吃飯時喜歡把腳架在椅子上,這些我都不習(xí)慣,多時的隱忍之后,終于有一天與父親爭辯起來。那天,父親罵了我,說讀了點書就把自己飛上天了?晚上,我躲在被窩里,淚水流滿了一臉。這個家庭,似乎是分成了兩個階級的,父親母親和弟弟是一個階級,而讀了大學(xué)進(jìn)入了公司當(dāng)了所謂小白領(lǐng)的我,卻是另一個階級。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越是努力,就越是沉入到自己的世界中,與父母家人的距離就越拉越遠(yuǎn)。那是一種似迷霧般的距離,就在一個屋檐下,卻像有著無形的隔膜。因此,在我的心里,其實還有些怨恨弟弟,要是當(dāng)初他堅持讀書,就不會讓我擔(dān)負(fù)這些罪孽了。

      這個時候,饑餓又在我的身上涌上來了,身體里的那個缺口越來越大,我不安地扭動起了身體,在椅子上磨來磨去。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想否認(rèn),嘴上還是違背了自己,我說,我覺得有些餓。這樣一承認(rèn),果然就更餓了,身體里的那個缺口也就更大了。

      母親到廚房熱了飯菜,我抓起筷子,扒拉著就吃起來。母親看著,眼睛有些紅了,說你是餓壞了吧,又去盛了湯來。還是餓,我努力控制著自己,以免嚇著了母親,可湯喝得還是有些急了。母親說,你最近工作壓力很大吧?我的眼淚,已經(jīng)滾下來了,又滴到飯盤里,一起和著吃下了肚子。

      可是,我還是餓。

      母親有些哭腔了,全德,你這是怎么啦?

      弟弟到冰箱里找來面包、蘋果、汽水,所有能吃的能喝的都拿了來。我很想掩飾自己,可是這一刻,卻又忍不住地大吃大喝起來,吧唧吧唧的聲音讓我自己也生厭。

      哥,你到底是怎么啦?

      我咽下了食物,似有萬語千言,卻只能找到這一句,正茂,我對不住你,現(xiàn)在還無法幫你買到房子。

      別去想了,那就不買了。

      小燕說,哥,你還沒吃飽嗎?

      正茂喊,都怪你,說什么房子!

      你還說我呢,難道你不想嗎?

      我閉上眼,任由淚水滾下來。母親又煮了面條,端上來,冒著騰騰的熱氣,我顧不上,扒拉進(jìn)嘴里,滾燙的熱在我的嘴巴里翻滾著,有一種痛苦的快感。

      小燕驚喊起來,這得吃到什么時候呀,哥他怎么總吃不飽的?

      弟弟說,這也真奇怪,哥他是不是得什么病了?

      母親哭著,你最近是怎么啦?你是不是遇上什么煩心事了?

      弟弟也帶了哭腔,哥,你要有什么事,就說出來吧,我們一起想辦法。

      我只是吃著,他們的話,我都聽到心里了,又是一陣發(fā)酸。我想對他們說,我依然愛他們,想為他們承擔(dān),我希望能夠看見他們的孩子出生,看著他爬行、說話、走路,可是,所有的話都憋在了心里,就是說不出。我還是感到了餓,身體里就像挖了一個洞,我站在洞口邊緣,那洞口越張越大,看下去一片幽深,似乎是深不見底的。身邊的聲音,漸漸地弱了,家人的身影,也漸漸地模糊了。我感到了恐懼,卻又有著欣喜,也許,就此跌入無底的深淵,隱遁而去,消失于人世。突然,腳下一滑,我摔倒了,果然就掉進(jìn)了洞里。往下看去,一片黑暗,我終于又害怕了,喊著:救我!

      可是,沒有人回應(yīng),只是繼續(xù)地下墜!

      不斷下墜!下墜!越來越近了,往下看,是一片大海,一艘輪船正在駛過來。

      原來,那天我就是從這洞里,跌落到了船上,又來到了饑餓島的。

      12

      葛全德再次站在了斗食場上。

      經(jīng)過了多場的比賽之后,他漸漸獲得了一種美妙的感覺。想想吧,人體的結(jié)構(gòu)就是這么奇妙,各種功能都具備了,還要安裝上一張嘴巴,于是,這人體的通道就打開了。這就像是往地里,挖開了一條地道,就可以探究里面的秘密了。人體的秘密,就是通過這樣地塞進(jìn)食物,不斷地去探尋的。如今,葛全德的進(jìn)食速度已經(jīng)變得很快了,他的身體成了一臺設(shè)計精密的機(jī)器,揚動著機(jī)械手臂,從盤子里抓起食物,扔進(jìn)嘴里,嘴巴咬合著,食物吞咽進(jìn)入食道,再掉進(jìn)肚子里。不需要思考,不需要主動的作為,只是依靠慣性進(jìn)行動作。就是在這樣機(jī)械的一連串動作里,葛全德反而獲得了一種無所掛礙、空靈通透的感覺。

      此刻,葛全德被震蕩的歡呼聲驚醒,看向那邊,其他選手都不在了。那么就是說,他是最后勝利者了?場上又響起了熱烈的呼喊,觀眾要求增加表演內(nèi)容。于是,又傳上了新的食物,是一盤盤的辣椒,鮮紅欲滴,細(xì)長地彎曲著,如女人小巧的嘴唇,尾尖還綴著一點的嫩黃,葛全德倒吸了一口涼氣。現(xiàn)場再次呼喚了起來,人們揮舞著手臂,巨大的聲浪在看臺上翻滾。葛全德朝四周遠(yuǎn)望了一圈,還是抓起辣椒,扔進(jìn)嘴里。剛一咬碎,口腔里被一股辛辣的煙氣沖擊著,他感到頭腦里天旋地轉(zhuǎn),幾乎有些站不穩(wěn)??墒牵值膭幼饕沧兊脵C(jī)械了,抓起辣椒繼續(xù)地扔進(jìn)嘴里,口腔里就像接連地有小型炸彈在爆炸,這是一種反復(fù)的折磨,可同時也有著巨大的快慰。現(xiàn)場安靜了下來,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葛全德感到自己在飄升,仿佛是靈魂出了竅,身體變得那么的輕盈,進(jìn)入了一片化境……

      突然,又是強(qiáng)烈的爆發(fā),觀眾的吼叫聲更大了,似乎是為著擂臺上還站著一個人,他竟然沒有倒下,他的堅持讓人們憤恨。因此,歡呼很快又變成了狂怒的咒罵,葛全德聽出來了,觀眾要求再上食物。葛全德感到肚子里翻滾著,像燒著熊熊的大火,直把腸胃都要烤焦。他害怕了,可是,已經(jīng)無法停下來了。

      這一回上的,是鮮紅的肉,是生肉,一大塊的,喂給野獸吃的那種。葛全德抬起頭來,看向了國王和王后所在的圓形平臺,只是看不清他們的臉。他輕輕地笑了一下,抓起了肉來,用牙齒撕咬著。他在電視上,曾經(jīng)看過老虎撕咬一只鹿,自己此刻的樣子,應(yīng)該就是這樣吧。生肉有些冰冷,咬進(jìn)嘴里,剛好把剛才辣椒的辛辣和滾燙淹沒,讓人有一種酥軟的舒服。他從來沒有吃過生肉,不知道自己竟然也能這么地大吃。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悄悄發(fā)生變化,似乎是突然地獲得了一種超能力,舌頭已經(jīng)麻木得完全沒有了感覺。不單是舌頭,身體也麻木了,整個人都麻木了,吃什么都不在乎了。葛全德殘存的記憶里,突然又閃過小的時候,曾經(jīng)做過的打仗游戲,他一直躲在角落里,等待著敵人的出現(xiàn)?,F(xiàn)場還是歡狂的叫喊,葛全德動作上也有些瘋癲了,他身體向后彎著,嘴巴向天上張開著,食物就從上方吊著放進(jìn)嘴里。從觀眾陣陣的歡呼聲中,葛全德知道自己的表演成功了,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也有表演的才能,那個只要站在人群中就膽怯木訥的男人,也可以無所顧忌地去展示自己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手上拿著的又變成了是一個瓶子,葛全德擰開蓋子就往嘴巴里倒,沒有分辨出是水、醬油、還是酒,反正他已經(jīng)徹底麻木了,就盡管地倒吧,液體的填充會更快,更能夠占據(jù)身體里的每一道縫隙。

      突然,有觀眾又喊,他怕是連石頭也能吃得下去的。

      臺上就再次狂叫起來,都喊著上石頭!上石頭!果然就傳上來了石頭,是一些如指節(jié)般大小的石子。葛全德心里打著冷顫,卻無法抗拒了,他抓起一把,扔進(jìn)嘴里,口腔里一陣堅硬的刺痛??墒?,當(dāng)上下頜一張一合,就像是鋼鐵機(jī)器的碾壓,那些石頭碎了,都吞咽下去了。然后,觀眾的情緒更高漲了,在他們的要求下,又傳上來了玻璃片、鐵釘、橡皮泥、硫酸、銹水……那些人們能夠想到的東西,都被傳了上來。在一片目光的見證下,葛全德也都一一吃進(jìn)了嘴里,吞下了肚子。就像是,他的身體里,可以裝下了所有的刁難、委屈、罪孽,臺上的葛全德變得無所不能了。直到觀眾們也覺得累了,裁判終于高聲宣布,比賽結(jié)束了,葛全德獲勝了!人們都站了起來,熱烈地為他歡呼!

      葛全德終于成為了饑餓島上的英雄,他被人們抬了起來,繞著看臺四周巡走,所到之處,都是狂熱的贊美。葛全德的淚水,又流下來了,他從來沒有這樣地被人尊崇過。有那么一刻,他覺得是在夢中,又好像是回到了前世,在尋找曾經(jīng)有過的足跡。

      隊伍在國王面前停了下來,國王握著了葛全德的手,葛全德感到,他的手是那么厚實、溫暖。王后也在旁邊,她的腹部微凸著,之前竟然都沒發(fā)現(xiàn)呢,她原來是懷著孩子的。王后扶了扶頭上的冠冕,嫣然一笑,說你是我們的英雄!

      國王看一眼王后,俯下身小聲說:你不但是英雄,在這個饑餓島上,現(xiàn)在你還是我們的“國王”!

      葛全德看向國王,輕輕一笑,想說些什么,卻就是想不到適宜的話。

      國王抽出了手來,隊伍繼續(xù)前行,走出了斗食場,走到了街上。經(jīng)過廣場時,葛全德又看到了那座高聳的老國王的塑像,老國王的雙眼,還是發(fā)亮地看著他。葛全德感到有些害怕,他躲開來,過一會,再看去時,總覺得那眼神、那面相很熟識。突然間,他有了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那塑像竟然是:父親!

      這怎么可能?可是,的確是父親,就像是擺在屋子中間的他的遺像,總是眼神炯炯地看著他!

      葛全德驚駭起來,就像是被人們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心的巨大秘密。隊伍繼續(xù)前行,兩邊排著的隊伍不斷歡呼。葛全德已經(jīng)有些昏眩,在隊伍中,他隱約又看到了熟識的人們,是崔經(jīng)理、劉金,對,還有雷子晴,他們也都舉著手臂,熱情地為他呼喊,雷子晴還熱烈地看著他,眼神里有含情脈脈的內(nèi)容。葛全德不覺地伸出手,想要向雷子晴示意,可突然間,他就發(fā)現(xiàn)他們不見了,站在原來地方的,崔經(jīng)理變成了裁判,劉金變成了015號,而雷子晴,竟然變成了是老周。怎么是老周了?他那么老那么丑。突然間,葛全德又記了起來,他的確是這樣地咒過雷子晴的。到了這一刻,對于這饑餓島的事情,葛全德也似乎有些明白了。繼續(xù)地往前走,在另一邊,又重新碰上了國王和王后,當(dāng)然,葛全德已經(jīng)能夠看出來了,他們其實是弟弟和小燕。在他們身后,還有阿坎,那就是母親,風(fēng)吹起了她花白的頭發(fā),又纏在她瘦削的臉上。他們都在為他而歡呼,稱贊他成了一個英雄。母親的眼角,已經(jīng)盈滿了淚水,露出了欣慰的笑。

      葛全德沒能忍住,淚水狂奔般嘩嘩地流下來了。他用手去摸,臉上冰冷一片。就是在這個時候,葛全德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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