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沖
一
遠處矗立著幾根煙囪,源源不斷噴涌著濃稠的白色煙霧,看上去就像云。滑翔的鳥似乎沒動地方,宛若藍天長的痣。風搖著滿樹新綠,騰出手勾住幾束煙,如同歡場男子摟住舞女的腰,搔它們的癢,使其亂了陣腳,歪了,斜了,渙散于空中。更遠更高處,地平線之上,真的白云淡定地舒卷著身姿,像山頂的積雪,像貝殼,更像年輕時的夢想,遙遙的不可碰觸,稍微一錯眼,便羽化在無垠的湛藍中,仿佛不曾存在過。
葉錦宇凝視著窗外,直到眼前的光暈像肥皂泡一樣越積越多,讓他產生輕微的不適后才收回目光,玻璃上虛無縹緲的影子隨即落入眼底。那是一個胡子拉碴,眼袋下垂,眼白里爬著樹枝狀紅血絲,臉上如同蒙了灰的中年男子。他眨眨眼,玻璃中的眼睛也動了動,可他還是覺得無比陌生,好像那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人。唯有兩道黑黑的粗直的眉毛還依稀存有記憶中的少年模樣,他恍惚覺得有一雙纖纖細手輕輕撫過,有一張唇溫柔地吻過,留下了淡淡的體溫。丁小蕾說她最喜歡他的眉毛,毛茸茸的,軟軟的,摸上去像是天鵝絨。她還說過他總愛皺眉,黑眼睛里汪著水,透出三分不耐煩,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叫她心生憐愛。
他閉著眼睛,睡不著。已經在服務區(qū)待了兩個多小時,再這樣下去可不行。那幾個警察依舊兢兢業(yè)業(yè)地杵在前方,他不明白此處既不是通往首都的咽喉要塞,也非兩會時期,為何要安置一個檢查站。盡管是網絡時代,可他覺得自己從G城出來還不足12個小時,警方應該不會這么快就布置下天羅地網。再說,這次又并非十八年前那種影響重大的刑事案件,區(qū)區(qū)兩百萬,不值得他們如此大動干戈吧?說不定警方并未接到報案,畢竟老板自己本來也計劃著攜款潛逃,他只是比他提前了些,且占有了一小部分贓款而已。
服務區(qū)距離檢查站大約50米,上一個出口在3公里之外,他不敢在高速上冒險逆行,怕出車禍,更怕引起交警注意。在此小憩的司機并不多,來來去去,停留不會超過半小時。只有他的黑色本田像一頭擱淺的鯨魚趴在這兒兩個多鐘頭沒挪一步。再待下去很可能引起懷疑,還不如坦然地接受檢查,反正駕照身份證都有。琢磨來琢磨去,他決定冒險前行。
多年來,他像耗子躲貓一樣盡量避開警察,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煩。在最初逃竄到G城的那幾年,更是晝伏夜出,在垃圾桶里翻吃的,雨水河水都喝過,躲在爛尾樓里茍且偷生。即使后來膽子大了,再次融入社會中,他亦是終日忍氣吞聲,能吃的虧二話不說,吃不下的打落牙齒肚里咽,避免與任何人發(fā)生沖突和糾紛,他可不想讓警察插手其中,查他的老底兒。
巡警看駕照時,葉錦宇的手指輕輕地叩擊車門,若無其事地盯著不遠處的護欄,一只喜鵲立在上面。他必須讓自己的目光既堅定又漫不經心,好掩飾早已紊亂的心跳,警察也能少問他幾句。警察問他去哪里,做什么。他抬眼看了一下對方,道,去T城,見網友。T城距離G城相當遠,從南到北,因此警察略覺驚訝道,怎么不坐飛機?葉錦宇道,我恐高,更怕飛機失事。警察將駕照還給他,又道,后備廂,打開看看。葉錦宇心下遲疑,動作卻果斷。只有一個編織袋,警察拉開拉鏈看了看,不過是些換洗衣物和日用品,便放行了。
均勻加速,開出幾公里,葉錦宇才敢大口呼吸。警察若是再往底層翻翻的話,一定會發(fā)現大筆現金,他還真沒想好如何應對,幸好袋子的平常與破舊麻痹了警察??磥硎抢咸煸趲兔Γ绻皇桥R時起意,他肯定會準備有密碼鎖的行李箱來裝現金,那鐵定被嚴查。他深知一切不過是僥幸,距離T城還有一千多里路,他不能保證接下來的高速路上不會再有檢查站,更不能保證那些警察還會如此大意,因此他從前方出口拐入了下道。
下道的車更多一些,尤其是穿過人群聚居的城市時,甚至會堵車,有時還需要繞遠。如此一來,時速放慢,路程增加,看來回到老家的時間會比預計中晚兩三個小時。但也有好處,走國道或是鄉(xiāng)間公路會讓葉錦宇稍微放松,不必高度緊張,擔心碰到警察,即使遠遠地看到,也有繞路或是調頭可供選擇,不用非得正面接觸,從而減少了危險系數。他可不想在路上出什么差錯,自從十八歲那年春天被迫逃離家鄉(xiāng)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不敢也從未和家里聯系。當年,他家里還沒有安裝電話,更別提網絡,要聯系的話只能通過郵政??伤浀脣寢屨f過讓他千萬千萬,永遠也不要和家里聯系,走得越遠越好,不管在哪里,即使下落不明,也總比坐牢或是吃槍子好得多。
這么多年,他總是夢到媽媽、爸爸和其他親人,夢到老家——那個T城下面的小縣城,夢到縣一中的操場、食堂、同學和老師們,而夢到最多的還是丁小蕾。在夢中,她躺在他懷里,手指從他的額頭一路往下探,指尖到達小腹,輕摳他的肚臍,之后便一把抓住他的命根子。強有力的拉扯讓疼痛如此逼真,讓他想大叫,卻如同啞了,使出渾身力氣也發(fā)不出半點聲音。就在他快要承受不了時,她的手突然抽回,捂住自己的喉部,如G城滿大街木棉花般鮮紅的血液從指縫間噴薄而出,而他的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尖刀,鮮血正順著刀刃滴落。她的眼睛越睜越大,眼球像要進出來,其中交織著質問、不解、憤怒、驚恐和留戀,最后他還看見了滿臉恐懼和悔恨的自己。
每當這時,他就會驚醒,睡意全無地睜開眼,白色的屋頂在漆黑中逐漸浮現,宛如默片時代的大銀幕,無聲地放映著他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回憶。那時,他和丁小蕾正在縣一中上學。成績都不錯,排名經常你上我下,還曾并列第七名,這讓他們對彼此留下最初的印象,有了神交。高二上學期,兩人結識于圖書館。情竇初開,一見鐘情,不顧校方禁令,他們悄悄地戀愛了。事實上除了老師和家長不知道,各人班上的同學早已心照不宣。他們一起散步,一起在食堂里吃飯,甚至吃彼此飯盒里的飯菜.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點問題。
真正的情況是在高二下學期發(fā)生的,由于兩個人沉醉在愛情之中難以自拔,導致一些行為過于明目張膽,終于在某天晚自習之后的操場上,被校領導抓了個正著。他們自然沒有否認,戀愛中的人有勇氣直面一切,甚至巴不得向全世界炫耀他們的甜蜜和誓言。念在兩個人都是尖子生,為了未來著想,校方決定從輕處罰,只要他們恢復正常的同學關系,學校不會給處分,只口頭警告了事。當然,校領導們少不了要以過來人的身份擺事實講道理,從各方面羅列早戀的害處,好讓他們對愛情和彼此敬而遠之,甚至動之以情,鼓勵他們考入同一所大學,到時再戀愛也不晚。兩個人似乎被說服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兩人被迫重新回歸各自的生活,除了全校性的集體活動,很難再遇見,即使碰見也為了避嫌而連話都不說。那時候住校,為了應對高考,周六也要上學,只有周日可以自由支配。起初,每周日還會偷偷約在校外見面??珊芸?,丁小蕾就不再赴約,對他明顯冷淡,甚至有意識地避開他,似乎真的想和他分手。他懷疑她有了外心,便暗中觀察,僅僅是看見她和同班的一個男生走在一起,他便妒火中燒,心如刀割,給她定下了移情別戀的罪名。
他費了許多口舌,她才答應在一個周日和他見面認真談談,她的語氣是要做個了斷的意思。在他們常去的賓館,一進門,他便質問她。她斷然否認喜歡上了別人,但表示暫時不考慮戀愛,要把精力放在學業(yè)上。說完,她反過來勸他,讓他成熟點,不要被愛情沖昏頭腦,耽誤了前程??伤睦锫牭眠M去,一把將其推倒,壓上去就要行事,她自然拼命反抗。他騎在她身上,用手堵住她的嘴,問她是不是不愛他了。她嗚哇嗚哇說不清,他拿開手,聽見她說“我誰都不愛了”以及自己心碎的聲音。他瞬間絕望,紅著眼睛,從床墊下拿出準備好的水果刀,用力刺向她。她不斷掙扎,鋒利的刀刃劃到了她的脖子,幾秒鐘后,鮮血如泉水一樣涌出,濺了他一身。當他反應過來要送她去醫(yī)院搶救時,她已經沒有了呼吸。
二
俗話說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葉錦宇卻不能像摁下刪除鍵那樣毫無心理負擔地告別過去,更無法把丁小蕾深深埋在心底不再想起,然后開啟新的人生。永遠定格在十八歲的丁小蕾像無法攻克的病毒一樣潛伏在他體內,時不時就會觸碰他的神經,讓他在悔恨中追憶,在痛苦中自我折磨。剛逃出來那幾年還好些,可能因為忙于生計,沒時間顧及其他。隨著生活漸趨穩(wěn)定(相對以前衣不蔽體住在爛尾樓的日子而言),年紀漸漸增長,他愈加懷念那段不堪回首卻又不得不頻頻回望的殘酷青春歲月。每次夢中驚醒,每次想起她,他都會潸然淚下。他為自己的沖動和莽撞而追悔莫及,為丁小蕾因為他失去生命而痛惜和懺悔,為親手毀掉兩個人的前程和家人的生活而懊惱,為人生沒有如果而扼腕嘆息。
日頭西斜時,路邊的樹種發(fā)生了顯著變化,由南國常見的細葉榕、鳳凰木、羊蹄甲等變成了香樟、懸鈴木、楓楊等??磥硪堰M入中原腹地,距離老家還有三分之一的路程,等到周遭變成熟悉的白楊、銀杏、垂柳等,就接近T城了。多年未歸,家鄉(xiāng)的模樣歷歷在目,不知現在有了多大變化,不知弟弟的孩子幾歲了,父母老成了什么樣子,他們是否還能認出他?
找了個人煙稀少的路段,葉錦宇停車,搓搓臉,抽支煙提了提神。從昨晚到現在,他沒睡過覺。前半夜在公司,后半夜開始行動。金庫的鑰匙是小田幫忙弄的,老板想跑路的消息也是她透露給他的。看得出來,她對他有意思,她希望兩個人一起干,帶上錢遠走高飛。可他不能這么做,他還有許多心愿未盡,就算沒有,他也不能和她或者任何一個姑娘在一起。他是個被通緝的在逃殺人犯,隨時都可能被警察抓走,他不能耽誤別人。因此,這么多年來,他沒有和任何異性確定過關系,更沒想過結婚生子,和她們玩只為滿足生理欲望,減輕精神上的壓力。他支開了小田,讓她次日在某個地方等他,他相信只要等不到他,她就會放棄。
來到G城的第二年,熟悉了地形和人情后,葉錦宇才敢找工作。最初只做一些賣力氣的活兒,比如裝卸工、搬運工、刷盤子洗碗、送快遞、修剪花草等。每個工作最多干一年左右便主動離職,他怕發(fā)生人際關系,從而無意中泄露他的過去。體力隨著年齡漸長而下降,他不想讓自己太累,想試試腦力工作,畢竟上學時他的成績那么好??蛇@些工作都有文憑要求,他連初中畢業(yè)證都沒有,最后誤打誤撞進了這家無甚要求的借貸公司,到處拉客戶,以高利息引誘他人把錢存進來,也可以放高利貸給一些中小企業(yè)甚至個人,他從中賺取提成。公司算不上多么正規(guī),但好歹能維持生計,也不會太消耗體力,他竟然干了三年多。
事實上,在老板背后有個從未露面的大人物掌控著關鍵的決策,據說G城百分之八十的借貸公司都是這個人的,老板不過是其中的一顆棋子。兩個多月前,葉錦宇其實已嗅到危機。傳聞說這個和各大銀行有著密切關系的大人物突然消失了,且已將大部分資產轉移。起初從老板身上還看不出端倪,但沒過半個多月,他的表現也不再淡定,經常心不在焉,還親自過問款項,讓大家抓緊回收,不要再放貸。隨后小田便和葉錦宇聊到了此事,小田是本地人,她聽說老板的老婆和兒子已經去了加拿大。信號已很明顯,葉錦宇不甘心就這樣被命運拋棄,他要借此機會狠狠撈一筆,他不懼怕再逃亡一次,反正他有經驗。他不止一次想回鄉(xiāng),即使被正法也無所謂。這么多年來對家人的虧欠,他覺得只能用錢來補償。
抽過煙,繼續(xù)上路。車是公司的,需要時他會兼職司機,鑰匙自然是有的。打開CD,放了一張老到不能再老的唱片。任賢齊假裝滄桑地唱著:往前一步是黃昏,退后一步是人生,風不平,浪不靜,心還不安穩(wěn)……他離家那年,這首歌火得一塌糊涂,隨便走進縣城的一條街道都能聽見。他跟著哼起來,黃昏透過擋風玻璃洶涌地撲進車內。西天一片紅,莊嚴,盛大,仿佛在舉行某種獻祭儀式,夕陽變成一個火球,像是躺在血泊中的祭品。樹木只剩剪影,猶如蕓蕓眾生,以無比虔誠的姿態(tài)等待著神圣時刻的降臨。當夕陽慢慢移到地平線之下,天際尚存一道線,恰似一條救贖之路,懸在樹木之上。葉錦宇的內心不由得生出幾許對大自然的敬畏,猶如得到了某種寬恕,他忽然間意識到沒有什么罪惡是嚴重到自己不能夠承認的。
郊外,車輛很少,不見人影。葉錦宇唱著歌,速度不由得加快,沒承想才一放松便出了麻煩。這只小型犬橫穿馬路時,他根本沒注意到。等他發(fā)現想躲避時已來不及,幸虧打了轉向,迅速剎車,不過車輪還是碰到了狗的后腿。一聲尖利凄慘的哀鳴刺進葉錦宇的心里,他反應了幾秒鐘才開門下車。狗渾身灰撲撲的,在漸漸氤氳的夜幕中更看不清本色,毛打著卷,臟兮兮的,應該是一只流浪狗。發(fā)現葉錦宇,它拖著受傷的左后腿,掙扎著要站起來,但力不從心。他蹲下,抓住它的身體,腹部癟癟的,不知餓了多久。它的身體篩糠一樣顫抖著,后腿流了不少血。他從包里找出一件T恤,裹緊它的傷口,系了扣。如果放任不管,它估計很難活下去。斟酌半晌,葉錦宇將它抱進了車里。想著等會兒經過城鎮(zhèn)時,找一家寵物醫(yī)院,把傷口消消毒,正式包扎一下,然后給它買點東西吃。
過于繁華的都市,葉錦宇不敢停留,怕人多眼雜節(jié)外生枝。三個小時后,終于邂逅一座小城。不那么燈紅酒綠,不張揚,卻五臟俱全,要什么有什么。天已黑透,有些店鋪準備打烊了,穿越幾條街后才找到一家不錯的寵物生活館。給狗處理了傷口,簡單洗了個澡,花了四十多分鐘。買了兩斤狗糧,不敢喂太多,怕撐壞它的胃??此缘媒蚪蛴形叮亩亲右步辛?。便在快餐店買了盒飯,狼吞虎咽地吃完。
吃飽,再次上路,困意此時如潮水般席卷而來。本想堅持一下,但上下眼皮不停打架,看來真得好好休息一晚。正好駛到城郊,前方冒出一棟三層小樓,樓頂上方豎著五個閃著紅光的宋體字——櫻桃樹旅館。就在這家吧,葉錦宇想,他懶得再往前開。這店名讓他想起老家院子里的櫻桃樹,每年三月,白色的小花綻放,猶如頂了一樹雪。再者,光從名字和外表就能看出這是一家私人開的家庭旅館,在證件的審查方面應該不會太嚴格。他的身份證是在G城辦的,姓名和戶籍全都改了,身邊的人都以為他就是身份證上的那個陳小峰。
三
旅館前廳里冷冷清清,節(jié)能燈散發(fā)著青白的光,照在臉上像擦了廉價的粉。老板的態(tài)度談不上熱情,甚至有些冷淡。他看了一眼葉錦宇的身份證,沒做登記,直接問他住幾晚。他說一晚,老板似乎不大高興,例行公事地推銷道,一晚一百二,兩晚優(yōu)惠二十。說完,他并不著急拿門卡,瞅著葉錦宇,好像期待他能改變主意。他堅持道,就一晚,明天還有事。黃色房卡從肥膩的指間拋出,老板毫無感情地說,連押金,二百。掏出錢,拿過房卡剛要走,老板又道,等會兒。接著,他又開出一張單據道,押金條,206,樓上左拐。
樓梯上和樓道間鋪著墨綠色地毯,上面沾著不明污漬,倒有消音的作用。上樓,找到房間,刷卡進門,插卡取電。房間不大,布局擺設和快捷酒店差不多,但床單和被罩不是白色或其他淺色系,而是田園碎花,使其多了幾分俗氣的家常味兒。床頭掛著一幅水彩畫,里面的風景像是北方才有的,尤其是近景的那株櫻桃樹,枝頭上擠滿圓溜溜的紅色果實。這種櫻桃不是改良的煙臺大櫻桃,更不是車厘子,除了老家,他還沒在其他地方見過,說不定老板是T城人。不過他可沒興趣攀關系找老鄉(xiāng),老板的漠然正合他意,免得言多必失。
小狗叫了兩聲,他這才想起把它從編織袋里拿出來。很多旅館不讓帶寵物入住,因此他提前將其裝進了袋子里,以免被老板看見,又要多費唇舌。它比之前精神了許多,眼神里充滿信任,似乎把他當成了主人。葉錦宇將袋子里的衣服和現金倒在床上,在公司里他見過比這還多的錢,但自己擁有還是第一次,感覺因此頗為不同。在袋子底部墊上兩件衣物,接著把一捆捆現金整整齊齊地碼放其間,再把剩下的幾件衣服蓋在上面,掖緊邊緣和角落后才放心地拉上拉鏈。將袋子塞進床頭柜下面,他仰面躺著,閉上眼睛,很快便沉入睡夢中。
葉錦宇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的一舉一動都在老板的監(jiān)控之中。隱蔽的攝像頭就裝在角落里那盞臺燈的燈罩上,一般不會有人注意到。自從多年前老婆和其他男人跑掉后,受到刺激的老板便養(yǎng)成了偷窺他人生活的怪癖。起初,他只是想看女人在房間內一絲不掛,或是情侶做愛。但后來他發(fā)現其實這一點意思都沒有,反而人們獨處時的一些行為更值得玩味。這個叫陳小峰的人剛一進來時,老板就注意到了他提的編織袋,猜測著里面裝了什么,他甚至在心里準備了幾個答案。除了錢和狗,其他東西差不多都在備選項中。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窮了吧唧的男人竟然會有這么多錢,也沒想到這個看似冷漠的男人有一顆童心。老板猜不到他的身份和來歷,也沒工夫去想,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些錢上,他覺得它們不是正經來的。
去年暑假,就要上初三的女兒參加了省里電視臺主辦的一檔真人秀,名日《互換人生》。顧名思義,就是要身份、地位、環(huán)境和成長經歷迥異的兩組人在七天之中互換角色,體驗對方的生活,攝制組24小時跟拍,盡量原生態(tài)播出,期待給人以啟發(fā),讓參與者能夠產生同理心,讓觀眾了解到不同生活環(huán)境里的人有著不同的生命軌跡,會形成不一樣的價值觀念,從而對他人多一些理解和包容。節(jié)目的初衷是好的,但女兒自從在一個有錢人的家庭里生活了七天后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如果只是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要求提高了檔次,那他還可以盡力去滿足??裳劢玳_闊了以后,她最想做的事是留學,高中和大學都想去國外上,她像著了魔一般心心念念著,甚至對父親說如果不能滿足要求,那她還不如死了。
一開始,他覺得女兒只是心血來潮,過段時間就會好。但事實上她已無心學業(yè),成績直線下滑,當他質問她時,她卻振振有詞地分析道,在國內上學沒什么用,就算考上了名校,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再說,上學的終極目的并不是為了找個好工作,那只是結果,我想要的是體驗。以前當井底之蛙是因為我沒見到過天空,人家的孩子從幼兒園開始就在美國上,我落后了這么多年,差距該有多么大,您能理解我的痛苦嗎?您難道就不為我的未來著想,不想讓我過得更體面,將來選個更有素質的丈夫,有個更美好的人生嗎?
女兒的成績算不上好,留學的話只能自費,每年起碼要二三十萬,即使要了他的命也供不起呀!自從她媽跟別人跑了以后,老板便對女兒百依百順,覺得她缺少母愛,他也想滿足她,可他去哪里找那么多錢呢?于是他跟女兒耐心解釋目前的經濟狀況,希望得到理解。
賣掉旅館,反正也不賺錢。女兒脫口而出,既像覬覦已久,又如同沒經過大腦。
他氣得不知該說什么,心想她說得真輕松,便質問道,你讓我住哪兒去?
女兒滿不在乎地說,租房子唄,再隨便做點小買賣。
老板道,你以為它很值錢嗎?也就夠你兩三年的學費,往后怎么辦?
女兒道,借口!根本就是舍不得,口口聲聲說愛我支持我,不過是打嘴炮,你難道忘了是你鼓勵我學畫畫的?這點兒血本都不下,我又怎么見大世面,畫出好東西?怎么可能成為大畫家?難道要我畫一輩子你老家的櫻桃樹?
說完,女兒摔門而去。
已經三天沒回家了,老板倒是不擔心她出事。他去學校打聽過,知道她這幾天一直住在和她最要好的同學家。女兒的自私他并不介意,她的話雖不入耳,卻在理。當初他讓女兒對著照片畫櫻桃樹,不過是因為老家的那棵櫻桃樹經常在他夢中出現,讓她當畫家不過是他一時興起之言,沒承想女兒卻當了真。對孩子,父母的話還是不要那么隨便,否則早晚都要付出代價。
房客翻了個身,老板心里一緊。還好,他沒醒,不過是換個睡姿。老板沒有再猶豫下去,開始著手準備,將之前在腦子里思考了好幾遍的想法有條不紊地付諸行動。這是他第一次殺人劫財,卻一點兒都不緊張,他覺得可能是剛剛灌了一杯白酒的緣故。
在一樓自家住的房間內,老板找到了繩子和千斤頂。上樓,拿出備用房卡刷開房門,門上的防盜鎖鏈被房客扣上了,看來他的戒心還蠻重。不過這難不倒老板,他伸進一只手,摸索著,解開了。進來,關門,拔掉電源,他先卸掉了攝像頭。房客睡得很沉,輕微的鼾聲像夜晚的海浪一起一伏。老板先用繩子綁住了房客的手腳,站在床頭憑吊一般看了看,調整了呼吸,接著將一只枕頭蓋住房客的頭,舉起千斤頂一頓猛砸。小時候,老板見過屠夫宰牛,先用錘子猛擊頭部,待到它快昏過去時再一刀插入咽喉。老板沒用刀,他不想見血。房客悶哼幾聲,身體隨之抽搐,但很快了無聲響,身體也像被抽去筋,完全松懈了。老板停手,拿出大號編織袋,將房客和枕頭床單一并塞進去。做完這一切,他的酒早醒了,脊背發(fā)涼,癱在地上喘氣。有什么東西舔了他的腳踝,濕乎乎的,嚇得他立馬跳起來,原來是房客的狗。
四
日頭漸漸升高,水面波光粼粼,像滿天的星星掉進了江里。鳥語在密林中響起,遠處的云像是昨天的那一片,一切看起來和平常沒什么兩樣,沒有人知道水下多了一具尸體。老板收回目光,搓了搓臉,轉身上岸,鉆進了那輛黑色本田。趕緊回去吧,要處理的事情還很多,先給車換個牌照,再把錢存起來,要多辦幾張銀行卡分批次存,以免引起懷疑。這些錢足夠女兒留學好幾年了,回頭他再把旅館轉手。等女兒出了國,他就回老家,前提是如果那時他還沒被抓到。他在袋子里裝了很多石頭,尸體被發(fā)現的話估計得等到袋子泡爛吧?
回到旅館不到十分鐘,女兒便推門而入。老板問,你怎么沒上學?女兒白了他一眼道,你看看日歷。他瞟了一眼,原來是周六。他笑著說,回來就好,爸爸打算賣掉旅館,讓你去留學。女兒欣喜若狂,撲上來勾住他的脖子道,真的嗎?錢夠嗎?我可以邊打工邊上學。老板道,試試看,不夠的話我再賺。女兒親昵地說,我就知道,老爸最好啦。說完,她蹦蹦跳跳,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一會兒,她又下來,后面跟著那只狗。她手里拿著一張舊照片,遞給他便問,這是誰?
照片里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站在一棵大槐樹下,開心地笑著,臉上灑滿斑斕的光影。
老板一驚,又一愣,問她,哪來的?
樓道里撿的。女兒道。
老板哦了一聲道,這是你姑姑。
長得還挺漂亮嘛,她現在在哪兒?女兒好奇道。
她……在老家。老板沉吟著,早嫁人了。
女兒帶著小狗去了外面,老板陷入了回憶。十八年前,妹妹丁小蕾被害,兇手逃跑,他發(fā)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抓到那個畜生,為妹妹討回公道??伤B那個人都沒見過,只在警局見過照片,只知道那個人逃到了南方,具體是哪里并不清楚。在尋找仇人的過程中,他遇上了一個女人,結婚,生子,還開起了旅館。為妹妹報仇的事雖然沒忘,可他早不指望了。
事實上,昨晚老板收拾葉錦宇錢包里的現金時,那張照片就掉了下來,但慌亂中他并未發(fā)現。拖著編織袋下樓時,照片被袋子壓著一直拖到樓道。當他扛起編織袋時,它便留在了原地,直到被她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