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
吳佩孚成為《時代》周刊認識中國、了解中國的開端,從此,一本美國雜志與中國20世紀歷史之間的故事鋪展開來。只不過,《時代》對中國的敘述,永遠是基于西方人自己的語言,而它呈現(xiàn)在西方讀者面前的那個中國,也終究只是自己夢想中的中國。
1923年,亨利·盧斯創(chuàng)辦了《時代》周刊,作為一本以近期熱點新聞為主的新型雜志,《時代》的封面獨樹一幟:封面上一個大大的紅色方框,紅框里是近期熱點人物的肖像畫或者照片。這一固定的版式一直沿襲至今,成為《時代》最引以為豪的歷史。
令世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一個登上《時代》周刊封面的中國人,居然是吳佩孚。
1924年9月8日,《時代》的視角轉(zhuǎn)向了中國,它沒有選擇南方的孫中山,東北的張作霖,也忽略了民國總統(tǒng)曹錕,而是將吳佩孚的照片登上了雜志封面。照片上的吳佩孚身著戎裝,臉微微朝左,兩眼炯炯凝望前方,看上去躊躇滿志。照片下面有兩行說明文字:“GENERAL WU”(吳將軍)?!癇iggest man inChina”(中國最強者)。
其時,吳佩孚的威名正處于巔峰。他所控制的直系勢力,北至山海關(guān),南到上海,影響著大半個中國。他還有著迥異于其他軍閥的魅力:清廉為政、作風民主、視華盛頓為人生楷模,這自然博得了美國人的好感,期待他成為統(tǒng)一中國的救世主。然而遺憾的是,一個品行端正的軍人,并不一定能擔當統(tǒng)一中國的大任,在《時代》封面上出現(xiàn)還不到一個月。吳佩孚就在第二次直奉大戰(zhàn)中敗北,逐漸淡出了歷史舞臺。
從1924年吳佩孚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以后的80多年里,陸續(xù)成為封面人物的有: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汪精衛(wèi)、溥儀、宋美齡、宋子文、陳立夫、陳誠、吳國楨、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羅瑞卿、陳毅、林彪、江青、鄧小平等。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截止2000年,《時代》封面上出現(xiàn)的中國人物約為50多人次。
當無法理解發(fā)生在中國的事情時,美國人就習慣從自己的經(jīng)驗體系中找到對應物,以此進行解釋。于是,在1930年5月19日以閻錫山為封面的那期《時代》里。相關(guān)文章的開頭這樣寫道:“佛蒙特人和弗吉尼亞人彼此總是不能友好相處。在中國,高個子、魁梧、慢條斯理但卻固執(zhí)的北方人總是看不起瘦小、機敏而圓滑的南方人,反過來,南方人也看不起他們?!边@期雜志的新聞背景是中原大戰(zhàn),交戰(zhàn)雙方分別是北方的馮玉祥、閻錫山和南方的蔣介石、宋子文。為了證實所謂南北性格之別與此次大戰(zhàn)的關(guān)系,《時代》特地把出生于山西的閻錫山和出生于浙江的蔣介石的經(jīng)歷進行了比較,最后得出結(jié)論:“兩個人都是好人,閻是一個中國的佛蒙特人,蔣則是一個中國的弗吉尼亞人。
1934年3月5日和1936年2月24日,溥儀兩次登上《時代》封面。在1934年3月5日那期《時代》的封面文章里,作者寫道:“騎自行車是他的愛好之一。作為一個日本的傀儡,他不敢在無人警衛(wèi)下走出皇宮,于是他只好在花園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練習車技?!睂τ阡邇x,美國人始終存有幾分憐憫。就像費正清說的。所有的好奇最終成了同情??墒钱敃r的溥儀卻沒有這樣認為。也許他還沒有意識到他早已經(jīng)無可避免地成為中國人的一分子,而不單單是一個滿族人。所以,在他的眼中,沒有“漢奸”這個概念,因為他認為他是一個滿人,根本與“漢”無關(guān)。
1935年3月18日。國民政府主管外交事務的汪精衛(wèi)登上了《時代》封面。在日本入侵跡象越來越明顯的時刻。汪精衛(wèi)力主和談。于是在這期《時代》的封面文童中,汪精衛(wèi)被形象地比喻為“鯨須”。北極的愛斯基摩人經(jīng)常用小小的鯨須來獵殺兇猛的北極熊。他們將鯨須卷曲后放入鯨油中凍成小丸子,當北極熊吃下這些特意放在路邊的可口食物后,鯨油在胃中融化,卷曲的鯨須就會猛地撐開。尖尖的刺頓時刺穿了北極熊的內(nèi)臟。1935年的汪精衛(wèi)就像那根鯨須,他彎了再彎,蜷成一團,可是直到他死,鯨油也沒有化開,北極熊依舊張牙舞爪。美國人,中國人,都沒有再等到他猛地撐開的那一天。
1932年,盧斯在南京與蔣介石進行了短暫的會晤。蔣介石給盧斯留下了良好印象。蔣的反共、蔣在結(jié)婚之后皈依基督教的身份。蔣所依靠的以宋氏家族為代表的資本主義勢力,以及蔣雖然皈依了基督教卻仍然堅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做法……全都贏得了盧斯的好感。在盧斯的心目中。蔣介石被視為美國在遠東的希望,是使中國實現(xiàn)資本主義而又不破壞傳統(tǒng)文化的第—人。
在盧斯看來,蔣介石只是可敬,而宋美齡則是既可敬又可愛。因為蔣夫人是一個具有美國心靈的上帝天使,她把基督教與民主的美國精神帶到了中國,是她感化了中國領(lǐng)袖蔣介石,使他皈依了基督教,并讓自己的丈夫帶領(lǐng)億萬中國民眾走出異教的黑暗,進入主的光明。蔣介石與宋美齡的婚姻,在中國的意義是蔣宋兩大家族的結(jié)合,在盧斯那里的意義則是:基督教、美式民主與中國的結(jié)合。
從此。蔣介石成為盧斯力捧的明星。從1927年4月4日第一次成為《時代》封面人物。一直到抗戰(zhàn)結(jié)束,蔣介石身著多種服裝,或長袍微笑,或戎裝戰(zhàn)馬,或憤怒揮拳,或持劍端坐,先后7次出現(xiàn)在《時代》周刊封面。1936年的西安事變,盧斯控制的《時代》雜志的報道,完全是一段感人的圣徒行跡:首先是抽大煙的“邪惡之徒”張學良與“中國匪首”楊虎城。在中國的西北地區(qū)綁架了正在創(chuàng)建基督教的民主國家的偉大領(lǐng)袖,其次是蔣在被囚禁的艱苦日子里,每日靠誦讀《圣經(jīng)》激勵自己,蔣介石感覺自己就像耶穌在曠野中的那40個日夜,他將按照上帝的旨意領(lǐng)導中國人走出苦難。
在盧斯近乎偏執(zhí)的宣傳下,美國讀者知道的蔣介石,僅僅是一個盧斯心中的形象,與真實的蔣介石相去甚遠。當蔣介石及其國民政府被人民拋棄之后。美國讀者在驚詫的同時。不得不承受盧斯所給予他們的所謂“失去中國”的痛苦。
1949年,蔣介石敗退到臺灣。盧斯陷入痛苦之中,在意識形態(tài)上,他不能容忍共產(chǎn)主義,認為這有悖于他的哲學和信仰。他對新中國充滿敵意,對于任何試圖反攻大陸的消息,盧斯都十分關(guān)注,興奮地辟出專版加以報道。
盧斯對新中國的態(tài)度,實際是西方國家主流觀念的縮影。1949年到1977年,這是中國亮相《時代》封面最為密集的時期:28年的時間里,有21次封面給了這個在社會主義道路上蹣跚前行的國家;這也是對中國誤讀最為嚴重的時期:從毛澤東背后爬滿的蝗蟲、到對臺灣耽耽盯視的巨龍、再到有色眼鏡下被扭曲的周恩來.深層誤讀的背后。是西方國度對于紅色政權(quán)的模糊恐懼。
1949年,毛澤東第一次成為《時代》封面人物。這篇報道的背景是,美國人眼中的亞洲英雄蔣介石眼看失去了中國。而幾個月之后,毛澤東將站在天安門的城樓上,宣告一個時代的開始。這篇封面報道洋洋灑灑近4000字。絕大部分事實引自埃德加·斯諾寫在12年前的《紅星照耀中國》,值得一提的是,根據(jù)這些二手事實。作者還是發(fā)出了感慨:“這個國家的年輕人拼命想抓住未來,但未來是什么,他們不知道。”
1959年,新中國成立10周年,《時代》第9次將目光對準中國,10月12日,當時的國家主席劉少奇成為封面人物。10年過去了,《時代》依然沒有停止唱衰中國:被孤立的中國、大躍進的嚴重后果、中蘇關(guān)系陷入僵持。封面上,神色憂慮的劉少奇背后,是數(shù)不清的紅色螞蟻。
1967年,亨利·盧斯去世。在此兩年前,他通過在倫敦的中國駐英大使館,遞交了訪華申請,但是直至去世也沒有得到中方的答復。在中國當時的局勢下,他這樣的人,顯然是不受歡迎的。盧斯的對華立場在晚年有所松動,1965年,中美仍然水火不容,但盧斯卻在他人生最后一次公開演講里預言:“東方(中國)和西方(美國)的接觸(中美華沙會談),只不過剛剛開始?!?/p>
1971年,中美乒乓外交啟動,《時代》喧然紙上的傲慢與偏見開始逐步緩和。1972年2月18日。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中美關(guān)系破冰。在稍后的3月6日出版的《時代》周刊封面上,設(shè)計者用一個抽象的中國字“友”,將畫面切割成五塊——尼克松與毛澤東、周恩來的會面、參觀長城以及觀看歌舞演出順次羅列其上。
隨著中美關(guān)系正?;?,《時代》也逐漸改變了對新中國的敵視態(tài)度。鄧小平在新時期成為《時代》追捧的偶像,他成為1978、1985兩年的《時代》年度人物,受到舉世矚目。在《時代》歷史上,只有10個人兩次或三次當選為年度人物,他們是:羅斯福、斯大林、丘吉爾、馬歇爾、艾森豪威爾、杜魯門、尼克松、里根、鄧小平、戈爾巴喬夫。
1997年鄧小平逝世后,《時代》周刊對中國的關(guān)注明顯減少。不過創(chuàng)辦于20世紀90年代末的亞洲版,則承擔起用多維視角關(guān)注中國并呈現(xiàn)變遷的責任。此時,政治領(lǐng)袖不再是舍我其誰的主角,鞏俐、周潤發(fā)等文藝明星開始成為封面報道的熱點。
2018年1月19日,百度創(chuàng)始人、董事長兼CEO李彥宏登上最新一期《時代》周刊(亞洲版)封面?!稌r代周刊》在封面上給予了李彥宏“the innovator(創(chuàng)新者)”的稱謂,并在內(nèi)文報道中以“百度李彥宏正在幫助中國贏得21世紀”為題(《Baidu's Robin Li isHelping China Win the 21st Century》)
從1924年到2018年?!稌r代》周刊與中國如絲相連,《封面中國》一書的作者李輝說:“時間在延續(xù),類似的或完全陌生的故事仍將發(fā)生。中國的人物或事件,將以何種面目再度出現(xiàn)在《時代》乃至其他雜志的封面上,將是未來某一天的講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