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顧
林柯隸覺得自己始終會回去的,因為有人還在等他帶著她去看山川和大海,因為每一份真誠的情義都不應該被辜負。
一
一開始的時候,林柯隸是真的討厭夏苗這個女生,無論是從穿著打扮,還是聲音神態(tài),他都討厭得要命。
他從不打開和夏苗房間相對的窗子,被她用過的筆他便束之高閣,她吃過的碗他總要多洗幾遍。
他將夏苗視作累贅,他們全家的累贅。
二
夏苗的爸爸是他們那一帶有名的混混,一只猙獰的老虎紋身橫跨了整個背部,手臂上則盤旋著一條五爪金龍,脖子上帶著小拇指那般粗細的假金鏈子,手上、牙齒上,到處金光閃閃。
一副混世魔王的標配,讓人不敢招惹。
自林柯隸記事起,他就在走街串巷地收保護費,夏苗能走路了,便拿著小木棍挨家挨戶地敲敲打打,學她爸爸學得有模有樣。
夏苗和林柯隸同歲,上的是同一所小學,可只要是那一片的孩子,幾乎都不搭理夏苗,因為他們自小便或多或少從大人們咬牙切齒的交談中聽見,夏苗的學費都是他們所交的保護費。
林柯隸招惹上夏苗,全是因為他好心。
夏苗就住在林柯隸的隔壁,夏苗的爸爸整天除了收保護費,就是幫人打架,到處尋釁滋事,一天到晚看不到人是常有的事,夏苗家里沒別人,他爸爸不在家,她就得挨餓。
那天傍晚,林柯隸揣著攢了很久的零花錢偷偷給自己買了一杯奶茶,他躲在墻角只喝了一口,便被夏苗看見了。
夏苗腰間緊緊系著一根帶子,將整個肚子都勒得凹陷下去,她偏著頭緊緊盯著林柯隸手里的奶茶,林柯隸急忙背過手,警惕地看著她說道:“你想干什么?”
夏苗伸出手攤開,下巴一抬,倨傲地說道:“我也要喝?!?/p>
林柯隸想到夏苗平時的惡行,有些畏懼地咽了一口口水,可為了這奶茶,他攢了兩個星期的零花錢,林柯隸壯著膽子拒絕。
夏苗卻威脅他說道:“你要是不給我,我就告訴你爸爸你偷錢買奶茶。”
林柯隸氣得漲紅了臉,梗著脖子爭辯,“你這人怎么這樣,我說不給就不是不給,你要告就盡管去告!”
夏苗見這招行不通,眼睛滴溜溜一轉,轉眼就換了一副臉色,可憐巴巴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和他道歉道:“我不告了,我今天一天沒吃東西,你就讓我喝一口,我保證,就喝一口。”
夏苗眼巴巴瞧著他,臉色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被勒住的肚子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曇?,林柯隸就心軟了。
他猶豫著遞上奶茶,強調道:“你只許喝一口。”
夏苗喜笑顏開地一把搶過,深吸了一口氣,連喝了幾大口,林柯隸看見奶茶瞬間就見了底,急紅了眼,可夏苗一直防著他搶,一邊躲閃還一邊松開了腰間的帶子,把奶茶喝了個底朝天,林柯隸愣神的功夫,她又把封口扣開,一口吃掉了所有的珍珠。
順暢地做完一整套動作,夏苗才心滿意足地咂咂嘴巴,打了個滿意的嗝,毫無悔意地把空包裝還給林柯隸,笑瞇瞇地道歉道:“對不起啊,我的一口比較大?!?/p>
林柯隸從未覺得如此委屈,憤怒讓他將手里的塑料包裝狠狠地砸在夏苗的跟前。
“你跟你爸爸一樣,都是吃飯不給錢的強盜!”
林柯隸撂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朝家里跑,和夏苗多待一秒,都會讓他想起剛剛同情她的自己有多愚蠢。
可是第二天下課后,一向獨來獨往的夏苗居然端著一杯奶茶徑直走向了林柯隸,那時候他們六年級,家里對零花錢管控得極嚴,對于平時只能吃五毛辣條的小學生來說,幾塊錢的奶茶無疑是個稀罕物。
可是夏苗送了一杯奶茶給林柯隸。
夏苗將奶茶重重一放,認真說道:“我和我爸爸不一樣的?!?/p>
在林柯隸懵懂的認知里,他并不覺得有何不同,哪怕夏苗今天還了他一杯奶茶,可昨天搶了他一杯也是事實。
林柯隸也敏銳地察覺到同學異樣的眼光,等夏苗一走,那杯奶茶就被他丟進了垃圾桶。
一杯奶茶結了怨,也結了緣。
三
林柯隸的父母開了個小餐館,餐館在一樓,他們一家住在二樓。
夏苗自那以后,便常端著小碗來林柯隸家里蹭飯,她站在門口甜甜的笑,說她和林柯隸是朋友,他父母便只能請她進來。
林柯隸那時不知道怎么形容夏苗這種行為,他父母說,這叫臉皮厚。
蹭了幾回以后,夏苗便領著她爸爸登門致謝了,林柯隸躲在父母身后低著頭,眼睛卻偷偷往上打量。
對上夏苗的眼睛,她就俏皮的笑,林柯隸立刻就厭惡地撇開頭。
那天過后,夏苗就成了他們家的干女兒,夏爸爸以強硬的態(tài)度說出這個建議的時候,他父母連反對的機會都沒有,喝了夏苗幾杯茶,便算走完了流程。
夏苗從厚臉皮的蹭飯,變成理所當然的蹭飯。當然作為回報,林柯隸家從此便不用交保護費了,可是這樣的特殊卻等于一場災難。
同學們從不搭理夏苗,變成了不搭理夏苗和林柯隸。
夏苗滿不在乎,可林柯隸卻有苦難言,夏苗理所當然的開始和他一起上學放學,然后直接回到他家吃晚飯,一起做完作業(yè),再回自己家睡覺。
兩個月過后,夏苗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便陸陸續(xù)續(xù)全落在林柯隸家里,衛(wèi)生間有她的毛巾,書房里放著她的漫畫書,她的鞋也開始出現(xiàn)在林柯隸家的鞋架上,儼然已經成為她們家的一份子。
夏苗吃得少,再加上她會主動承包洗碗的工作,他父母除開起初有幾分被逼迫的不樂意以后,便只當自家多雇了一個洗碗工。
夏苗便更加肆無忌憚地往林柯隸家跑了。
可盡管知道她不是白吃白喝,林柯隸依舊討厭她,因為她身上有一種“社會氣”。
初一的時候,夏苗開始給自己“紋身”,她不知道哪里學來的方法,用針蘸著墨水在自己腳踝上刺了一個“隸”字。
她跑來給林柯隸看的時候,林柯隸幾乎以為自己看見了白癡。
夏苗提著褲腿左右顯擺了一圈,林柯隸蹲下去捏著她的腳踝,字刺斜了,而且刺得很丑,腫成了一圈,他惡意地使勁按了一下,夏苗痛得一縮。
林柯隸不動聲色地將手上沾的一點血抹在夏苗褲腿上,才站起來道:“你沒事為什么給自己紋身?。俊?/p>
夏苗笑彎了眼睛,“我爸爸說的,喜歡什么都紋上,這樣才有氣勢,才霸氣。”
林柯隸想起她爸爸俗氣的樣子,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而后才后知后覺地察覺到,夏苗說了喜歡。
夏苗湊上來,瞪著大眼睛補充道:“我喜歡你啊,才紋你的名字的?!?/p>
說著還懊惱地掰著腳踝看了看,抱怨道:“你名字筆畫又多,紋著疼死了。”
林柯隸嚇了一大跳,在他們那個年紀,還沒有人可以把喜歡說得這么坦蕩,而這個人是夏苗,直接讓他從驚嚇變成了驚恐。
他磕磕巴巴地呵斥她,“你……你不要亂說!”
夏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也喜歡干爸干媽啊,這有什么說不得的?!?/p>
原來是這種喜歡,林柯隸悄悄松了口氣。
夏苗才不管林柯隸在想些什么,她拉過林柯隸的手臂,快速地在他手上劃過,林柯隸疼得一跳,撤回手才發(fā)現(xiàn)手臂上冒出了血珠子。
他皺著眉吼道:“你又要干什么!”
夏苗捏著一根針,理所當然地說道:“既然我刺了你的名字,你就也應該刺一個我的,這樣才公平?!?/p>
又不是我讓你刺的!林柯隸腹誹道,夏苗做事是非辦到不可的,林柯隸腦子里飛快地想著對策,最終提議說他寫一個不擦,效果也是一樣的。
夏苗不樂意,可是林柯隸不同意,她也刺不了,便只好與林柯隸達成協(xié)議,每天都要寫,不許擦。
自那開始,林柯隸的手臂上便多了一個苗字,每天由夏苗珍而重之地寫上,寫了三年,風雨無阻。
林柯隸喜歡夏苗的傳言,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四
夏苗的腦子慢半拍,她根本不懂同學不懷好意的哄笑是什么意思,哪怕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夏苗也能從身后跳起來,吊在林柯隸的背上,然后在一眾小弟的簇擁下?lián)P長而去。
初二的時候,夏苗就有了一群跟班,在某些孩子眼里,夏苗的爸爸無疑是威風八面的,他們便投桃報李與夏苗交好,人前人后都恭恭敬敬地稱夏苗為苗姐。
林柯隸私下里因為這個老氣的稱呼笑話了夏苗許多次,夏苗卻不懂,林柯隸看見她呆頭呆腦的樣子,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伸出一根手指就想戳她的腦袋,可不知道想到什么,手肘一彎又摸回了自己的后腦勺。
林柯隸提醒自己,不要把夏苗當成朋友。
他不是沒有嘗試過和夏苗撇開關系,可無論他怎么解釋,那些理由在夏苗顯而易見的親近中都沒什么說服力。
可見夏苗對他確實是很好的。
快要中考那陣子,林柯隸的狀態(tài)突然變得很不穩(wěn)定,他不像班上那些尖子生對于重點中學十拿九穩(wěn),也不像夏苗早就做好交付擇校費的準備。
越緊張,課便越聽不進去,這些夏苗都是看在眼里了的。
晚自習下課后,林柯隸照例等夏苗一起回家,她卻一反常態(tài)的磨磨蹭蹭,等到她那群跟班都散盡以后,才躥到林柯隸跟前,變戲法一樣地掏出一個籃球,興奮地說道:“隸哥,打球去?就我們倆?!?/p>
林柯隸眼睛一亮,可轉眼又暗淡下去,“大晚上的打什么打,籃板都看不清。”
夏苗把書包挪到胸前,鼓搗幾下又掏出一個東西,是一個老式的手電。她得意地舉著手電晃,臉上是一副“我最聰明的神情”。
她要干的事情,林柯隸向來是逃不過的。
雖然已經是十五歲的大姑娘,可夏苗依舊像個假小子,她沒什么朋友,整日和那群跟班混在一起,倒也練出一手好球技。
打了四十五分鐘,林柯隸輸了五個球,便掐著腰連連擺手,夏苗就轉著球在他面前顯擺,林柯隸沒好氣地將球從她指尖拍下來,“轉什么轉,也不怕把指甲轉禿了。”
夏苗也不惱,等林柯隸把氣息穩(wěn)一些以后,才挑釁道:“還打不打?”
打,怎么不打,打球都輸給夏苗,這怎么能忍。
下半場一開始,林柯隸便覺得夏苗狀態(tài)不對,他仔細觀察了一下,連續(xù)幾個很容易進的球,夏苗都投偏了,夏苗在讓他,林柯隸突然就生了悶氣,連打球都要夏苗讓。
他用力將球朝籃筐丟去,重重地撞在籃板上,可這個時候手電卻突然一黑,林柯隸只聽見夏苗“哎呀”一聲叫喚,就沒了聲響。
林柯隸拍拍手電,亮了以后急匆匆奔過去看蹲在地上捂著臉的夏苗,他拉開夏苗的手,便看見夏苗手心一灘血,她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含糊不清地說道:“隸哥,我的牙?!?/p>
表情夸張得有些滑稽,林柯隸想笑的心情怎么都忍不住。夏苗幽怨地瞪著他,“還不是為了你能放松點?!?/p>
林柯隸撥弄著她松掉的牙齒,詢問道:“你怎么不躲?。俊?/p>
夏苗跺跺腳,用手提了提褲邊,“還不是這褲子太大了,我踩到了褲腳躲不動?!?/p>
林柯隸這才注意到夏苗穿了一條無比肥碩的校服褲,一邊的褲腿卷著,另一邊卻被拖在地上,林柯隸比了比,“這是我的校服褲吧?”
“是?”夏苗驚訝地拎了拎褲子,“干媽一起洗的,我隨便就拿了一條。”
林柯隸到底沒忍住,一根手指抵著夏苗的額頭戳得她后仰了十五度,他無奈地蹲下去幫夏苗挽褲腳,卻在手電微弱的光芒下看見夏苗的腳渦有一個小巧的隸字。
他捏著褲腿輕輕一搓,擦不掉,真是紋上去的。他有些心虛地捂著手腕,夏苗每天都會記得寫,他也會記得偷偷擦,這一下倒顯得他不真誠。
夏苗不耐煩地催促他,林柯隸心里那點異樣的感覺就被他刻意地忽視過去了。
他與夏苗原來已經熟到連校服褲都會弄錯的地步了,有些羈絆不是不承認,便可以當做不存在。
五
林柯隸中考發(fā)揮得不錯,夏苗擇校費也交得夠多,理所應當就進了同一所高中。
高中生夏苗多了一顆金牙,就在門牙旁邊的第三顆,平時不笑還好,一笑起來總是晃人眼睛。
林柯隸不用問都知道,這肯定是她爸爸的杰作,夏苗說,這是她們家唯一的一塊真的金子,放哪兒都不保險,裝在嘴里,真出事兒了才能應急。
林柯隸卻覺得她爸爸純粹只是人俗。
夏苗的爸爸和她身邊的朋友都不是什么規(guī)矩的人,可夏苗除了小時候調皮了一點,越長大卻和普通的女孩子沒有兩樣,規(guī)規(guī)矩矩的發(fā)型和穿著,一看就成不了大器。
跟班散盡以后,夏苗真的就成了萬千普通高中生中的一員,可依舊沒什么朋友,因為她的爸爸在整個縣城依舊臭名昭著。
林柯隸的媽媽為了更好地照顧他,應聘了學校食堂的工作,每天便會從家里給林柯隸帶一份午飯,林柯隸覺得自己是在搞特殊,不肯去后廚吃,夏苗每天便盡職盡責地負責將他從教室拽到后廚。
林柯隸抱怨為什么夏苗這么聽他媽的話,夏苗就笑嘻嘻的回答說,因為干媽對她好。
只有林柯隸一家人知道,其實是不好的。
他父母在他面前從不掩飾對夏苗的厭惡,僅僅是用一個干女兒的身份,便將夏苗托管在了他家,雖說學費不必林柯隸父母承擔,可夏苗越大總有花他們家錢的地方,就這么一點,就讓林柯隸的父母覺得被占了便宜。
對于他們這種小市民階級,被占了便宜是天大的事。他媽媽等林柯隸吃完午飯就會將剩余的菜整理一下,讓林柯隸帶給夏苗,做這些功夫不過是為了應付夏苗那個不好惹的爸爸。
夏苗不知道是真傻還是缺根筋,從未察覺到過他父母對她的敷衍。
林柯隸一開始是害怕挑明,后來是不愿讓夏苗知道,他總會在食堂額外買點葷菜放進飯盒,夏苗看見豐盛的菜肴,越發(fā)對林柯隸一家的厚待感恩戴德。
甚至因此覺得自己有保護林柯隸的責任。
夏苗的這些心思是林柯隸偶然間知道的。
高中的廁所一向是男生偷偷抽煙的圣地,他們聚集在一起,抽完就把煙蒂按在塑料盒子里,然后倒進廁所,可是那一天學校突擊檢查,有一個人慌不擇路,竟然將塑料盒里的煙蒂朝窗外倒了出去,而那時,林柯隸與夏苗就在正下方。
夏苗下意識的,就用手臂去擋,大部分煙都滅了,可也有來不及按掉的,掉在夏苗胳膊上,就燙出一個圓圓的傷痕。
夏苗疼得狠吸了一口涼氣,林柯隸看得分明,若是夏苗不擋,那枚煙蒂就會掉在他的脖子上,他心里驀的有些心疼,“手不是肉做的?擋什么擋?”
夏苗嘿嘿傻笑,“我得保護你。”
林柯隸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為什么要保護我?”
夏苗拍拍胸脯,“干媽供我午飯,就等于交了保護費,那我就有義務保護你,我爸說了,這叫職業(yè)道德?!?/p>
林柯隸覺得她說的全是歪理,沒好氣地扯過她的胳膊輕輕的吹,“你爸教你舍己為人了?你見過你爸為別人擋棍子的?”
夏苗手臂上掠過一陣涼爽的風,她低頭看著林柯隸的頭頂,突然覺得心癢癢,急忙抽回了手,“那我為什么要幫你擋煙蒂?”
“我怎么知道。”
夏苗用怪異的眼光看著林柯隸,仿佛還沒有從剛才怪異的感覺中脫離出來,又掉入了另一個怪圈。
夏苗是個喜歡刨根問底且異常執(zhí)拗的人,她想了幾天以后非常鄭重地將林柯隸堵在了樓梯口。
沒有給林柯隸任何發(fā)問的機會,自顧自地握著林柯隸的手,捂著心口就開始默數(shù),良久,她睜開眼睛,認真說道:“我知道我為什么要保護你了。”
林柯隸當時第一個想法是趕緊走,可被夏苗那樣認真地盯著,卻忍不住順著她的話問道:“為什么?”
“因為我喜歡你。”
這好像是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可是林柯隸可以確定的有兩點,一是他不討厭夏苗了,二是,他也不喜歡夏苗。
六
如果按照心跳加速來評價是不是喜歡一個人,那林柯隸確實不喜歡夏苗。
他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可是夏苗更像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她只享受自己的喜歡,林柯隸是否回應是否接受都無法動搖她的情感。
她的喜歡更像是一個人的自娛自樂,如果不是有一陣子流行在校服上繪制各種圖案,夏苗的秘密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她那一件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椅子上的白色校服外套里側,寫滿了矯情的散文詩和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個名字都是林柯隸。
起初并不知道那件外套是屬于誰的,校服掉在走廊上,有同學撿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玄機,那會兒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把林柯隸叫了過去。
那件外套被強行塞到林柯隸懷里,他看了半響也沒能認出那是誰的字跡,教室里人越來越多,卻沒有一個人承認,撇開起初那份被暗戀的欣喜,時間長了,林柯隸便有幾分難堪。
那件衣服被攤開貼在黑板上,夏苗咬著包子走進教室的時候,有一個男生正在造作著用夸張而惡心的語調念著里面的詩句。
處在哄笑中心的林柯隸臉色幾乎要沉得滴出水來,夏苗仿佛沒有察覺教室里詭異的氣氛,疑惑地看了一眼黑板,自顧自地拿下衣服。
講臺上的男生拽住她的帽子把她拖了回去,問道:“衣服是你的?”
夏苗翻過來看了一眼,確認以后點點頭。
眾人看看林柯隸又看看夏苗,突然就都噤了聲,眼睛里的興奮在女主角成為夏苗以后便都變成了同情。
人群散開,夏苗才看見教室中央的林柯隸,她眼睛倏然間一亮,將口中的包子對半掰開,笑著遞過去,“隸哥,吃飯了沒?”
他們以往經常這樣分包子,只不過是林柯隸的包子,夏苗死活要吃一半,他才會勉強分給她,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種習慣。
林柯隸沒接,那些已經散開的男生見此又來了興致,吹了一聲口哨,問道:“夏苗,你喜歡林柯隸?”
夏苗神態(tài)不變,回答道:“對??!”
林柯隸嘴角下壓,表情就徹底凍在了臉上。他早該知道我行我素的夏苗無論在哪種情況下,都會最直觀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可是他卻覺得難堪,這種在學生時代比較晦澀的情感以這樣的方式被公之于眾,就好像一條鎖鏈強行綁架了兩個人,他幾乎可以預見未來自己要承受的異樣的眼光和不懷好意的評價。
而這些都是因為夏苗。
林柯隸做了此生最為沖動的一件事情,拎著那件衣服丟進了垃圾桶。他用這樣決絕的方式表達了自己被牽扯的不滿和想要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
夏苗呆滯地看著他,手一用力,包子就被捏成了碎塊。
當天晚上,夏苗攔住了他,她張開雙手擋住了林柯隸所有的退路,逼著林柯隸不得不停下來。
夏苗在開口前深吸了一口氣,可音調還是有幾分顫抖,“把你牽扯進來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
林柯隸捏著書包帶子的指尖開始發(fā)白,才聽見夏苗沉寂很久后的下一句,那樣委屈但是又帶著小心翼翼的控訴的一句話。
“可是我也會難過的啊?!?/p>
七
林柯隸很想向夏苗道歉,卻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夏苗與他賭著氣,在學校都避著他。
然后林家就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給砸了,林柯隸做夢都沒有想到,他爸爸會中彩票,足足有一百多萬。
開獎的后三天是林柯隸十八歲的生日,可父母還未從大獎中緩過神來,送走了前來祝賀的一波親戚,又被另一波拉進了餐館。
他站在窗口等父母回來,卻看見夏苗鬼鬼祟祟從自己家里出來,貓著腰從一根柱子飛快地挪到另一根柱子,捧著一個小盒子,一會兒放在門口,一會兒又擱在窗臺上。
林柯隸見她糾結的樣子想笑,可是又不想讓她發(fā)現(xiàn),一憋著竟然岔了氣,夏苗聽見咳嗽聲抬起頭來,瞧見是他氣鼓鼓的就想走。
林柯隸急忙叫住她,“要不要上來坐坐?”
夏苗斟酌了一會兒,“是你請我,我才去的!”
林柯隸早就盼著和她和好,忙附和著點頭,夏苗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上樓,重重地把盒子撂在桌子上,“吶,給你的?!?/p>
林柯隸疑惑地拆開,是一個小金球。他捏著金子問道:“哪來的?”
夏苗咧開嘴露出自己的牙齒,“我爸爸說你們家發(fā)財了,我想著普通的禮物你大概看不上,就去金店把牙齒融了?!?/p>
說完又怕林柯隸不收,忙補充道:“我重新?lián)Q了一顆假牙,這個你還給我我也用不了了,再說了,我不白送的。”
林柯隸從未聽過夏苗有什么要求,有幾分好奇地問道:“你想要什么?”
“有錢就可以干很多事情?!毕拿鐢Q著眉頭,“你帶我出去看看吧?”
林柯隸將盒子關起來,“行!等我大學畢業(yè)我就帶你出去,做不到我就把金子還給你?!?/p>
他將盒子系好,系到一半?yún)s又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你之前想送我什么禮物?”
夏苗糾結了好一會兒才張開右手的指縫,中指和無名指之間紋著一個小小的隸字,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夏苗將他的名字紋在身上了,林柯隸見怪不怪,便也坦蕩地問道:“你紋我的名字算是送什么禮?”
夏苗一字一頓地認真答道:“送的是心意?!?/p>
而后林柯隸也收到過無數(shù)的禮物,有貴重的也有精致的,可都像是按照流程走一個過場,再也沒有人如此鄭重的和他說,送的是心意。
“我原諒你了?!毕拿鐒e扭地說道。
林柯隸想,她真是一個灑脫的人,喜歡也好,討厭也好,全憑自己喜好,可這樣一個沒有羈絆的人,何嘗不是讓人很沒有安全感,也許哪一天,她也會輕描淡寫地說著不喜歡。
那天晚上,夏苗的爸爸破天荒的來拜訪,歲月把他變成了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唯獨那種可怖的神態(tài)從未變過。
一桌五個人,只有夏苗是真的在吃飯,她爸爸慢悠悠的開口說道:“苗苗喊了這么多年的干爸干媽,也該有她的一份吧?”
說著拍了夏苗一下,她才后知后覺地從碗里露出頭來,表示自己的期待,“那我也可以買很多東西?”
林柯隸的父母表情僵硬,他媽媽悄悄捏了他爸一下,他爸爸便尷尬地笑笑含糊其辭的應付,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他爸爸一笑,全桌人便也開始笑,唯獨林柯隸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心里卻在發(fā)麻。
八
林家要舉家搬遷,買的半夜的票,正好林柯隸高中已經畢業(yè),沒有了轉學的麻煩,林柯隸是在前一天才被通知了這個消息,他父母要求他盡量少帶東西,悄悄走。
他的父母一邊篩選東西一邊埋怨夏苗,白吃白喝不說,還想分他們家的財產。
林柯隸辯解了幾句,“夏苗不是這樣的人。”
卻被他媽媽無情的反駁,更是被警告不可以給夏苗透露任何的消息,他們這一次一定要擺脫這父女兩個禍害。
林柯隸打心底里排斥用禍害來形容夏苗,他父母可能也看出了他的不滿,東西收拾好以后他們便守著林柯隸,三個人在房間大眼瞪小眼,各有心思。
這時候便聽見了夏苗清脆的喊叫聲,林柯隸似乎已經等這一刻等了很久,他蹭地一下站起來,快速地打開門,沒有給父母任何開口的機會。
夏苗神秘地告訴他,要帶他去一個地方,拐了幾個角看不見熟人以后,便立刻收攏了臉上的笑意,遞給林柯隸三張火車票。
“這是明天下午的火車票,我隨便選了一個目的地,你們趕緊離開這里?!?/p>
林柯隸心里一緊,他仔細觀察夏苗的神情不像是在試探,才強撐著笑問道:“我們?yōu)槭裁匆x開這里?”
夏苗恨鐵不成鋼的嘆了口氣,“你怎么還不懂,財不外露的道理你不知道?為了錢,難保不會有人動歪心思?!?/p>
這一番說辭跟他父母說的竟然分毫不差。
林柯隸干笑著,“誰會動這種歪心思?”
夏苗緊咬著下唇,臉上浮現(xiàn)出掙扎的神色,良久,她低聲說道:“我爸?!?/p>
林柯隸對于夏苗的坦誠一向無所適從,面對這個早已經知道的答案,他不知道應該裝出憤怒還是驚訝。他還沒辦法像父母那一輩人一樣,隨時都能換上一副虛偽的面具。
夏苗說,她爸爸想要占有這筆錢,暗地里接觸了好幾個人,雖然還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但還是早點走比較妥當,她也不想自己的爸爸犯罪。
林柯隸捏著手里的三張票,很想問問夏苗自己的打算,很想問問她是不是早知道他父母將她當做外人,而那些所謂的期待都是假的。夏苗卻搶先開口道:“我知道你要問什么?!闭f到最后卻更像是嘟囔,“我又不傻。”
林柯隸有些怔仲,夏苗大大咧咧,應對外界的反應總是溫吞,總讓人下意識覺得她傻,他父母有時連自己關心里的敷衍都毫不掩飾,不過也是覺得夏苗人傻。
可是夏苗不傻的。
認識到這一點,林柯隸突然覺得夏苗才是那個冷眼看他們唱戲的人,她看破卻不說破,讓林柯隸覺得羞愧。
故事的最后,夏苗對林柯隸說會去火車站送他。
末了又小聲補了一句,“你還會回來吧?”
林柯隸覺得夏苗是知道的,知道他不會再回來,所以才會乞求著問他,你還會回來吧。
這個問題,林柯隸沒有回答。
別人總說夏苗是因為她爸爸不上心,才被教得那樣遲鈍,可林柯隸卻覺得,正是因為夏苗沒有在大人的世界里浸染,才會對整個世界保留真誠,才沒有過深的心思和考慮,才會比一般人更加隨心所欲。
林柯隸沒敢告訴夏苗他父母早有打算,雖然結果都是一樣的,可這個時間差卻代表著夏苗被拋棄,被她所謂的干爸干媽留在了縣城,
他將火車票拿回去,他父母都不約而同地撇開了頭,這并不能改變他們的決定,林柯隸想著最起碼多留幾個小時,用夏苗給的票離開,這樣也不至于讓夏苗太過寒心,他父母卻說夏苗的爸爸不是個好人,多留一會兒便多一份危險。
林柯隸受不了蒼老的父母那么卑微的乞求,盡管萬般不舍,他還是被連拖帶拽拎上了火車。
他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跳火車的鏡頭,這時他才發(fā)覺,他也是喜歡夏苗的,只不過他習慣了夏苗的陪伴,才有了平淡得不像心動的錯覺,此時一想到可能永遠不見,心臟竟然一抽一抽的疼得厲害,總要離別才能放大那些被忽視的情感。
九
林柯隸他們走出了縣城才發(fā)覺一百多萬在外面也根本成不了大事,他們只能買下一個店面,依舊做著餐館生意。林柯隸卻松了一口氣,他一直都知道一夜暴富并非好事,這樣能維持原樣反而能保住初心。
他在大學期間輾轉得到夏苗的消息,她沒有考上大學,在本地做了一個紋身師,她爸爸因為盜竊被抓進去了,告訴他消息的同學對著他擠眉弄眼,說著夏苗獨身多年的八卦消息,林柯隸啞然失笑。
林柯隸覺得夏苗的喜歡和別人的不一樣,別的女生該有的羞澀和忐忑她通通沒有,而這些都讓林柯隸覺得她的喜歡不過是不真實的錯覺,可大了才知道,喜歡是千姿百態(tài)的,他忐忑懷疑,不過是他也動了心,才會擔心對方只是一時之歡,才會畏手畏腳不夠坦誠。
可是他現(xiàn)在也想和夏苗一樣做一個簡單的人。
林柯隸覺得自己始終會回去的,因為有人還在等他帶著她去看山川和大海,因為每一份真誠的情義都不應該被辜負。
責編: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