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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不歸

      2018-09-15 06:21侯波
      當代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文宗秀蘭老支書

      臘月二十吃過早飯,薛老師照例提了個小馬扎到村里的廣場里去。廣場這塊地過去曾是個池塘,村人俗稱“老池”。在這個地處旱塬的鄉(xiāng)村里,每到夏季,每下大雨,大路上四面八方的水就會積聚到這里來,把老池填得滿滿當當?shù)?。有了水,就有了生機,婆姨們會在此洗衣服,每日下午,捶打衣服的沉悶聲此起彼伏;倘是中午,那些學生娃就都會偷著來洗澡,到了傍晚,歸來的牛羊則會低了頭猛喝這些污濁的臟水。前幾年,村里修路,老池就被填掉了,池畔的幾棵老柳樹也被鋸掉了。老池填起來鋪上了水泥,鄉(xiāng)文化站又配了幾件簡單的運動設施,這里就成了村里的活動廣場。有了廣場,廣場舞大行其道,這些離城十五公里的世寧村的婆姨當然也都不甘落后,一群一伙就天天下午在這里跳開了廣場舞。春夏秋冬,不管有人看或沒人看,這群婆姨都跳得不亦樂乎。當然,這些人中,水平也參差不齊,有跳得好的,就像紅鞋生來就有舞蹈天賦的,舉手投足就都協(xié)調(diào),搖來扭去也都順眼,但也有一些跳得差的,胳膊腿不連貫,顧了手顧不了腳,但整體來說這些婆姨個個跳起舞來都非常認真。

      薛老師去的時候,陽光照在這里,暖融融的。雖是冬季,天氣卻并不寒冷。廣場里的幾個婆姨正在跳一曲《祖國,你好》,他站著觀察了半天,發(fā)現(xiàn)這些人跳舞沒有人管歌詞是什么,似乎只要是那種節(jié)奏感很強的,叮叮當當聲音突出的舞曲都受大家歡迎。一遍跳完,倒回來再跳一遍,如此反復,樂此不疲。

      薛老師將小馬扎在一旁的柳樹下放好了,打開盒子,拿出二胡來拉,當然他拉的也是《祖國,你好》。——在這樣的情況下是沒法拉別的曲子的。

      薛老師名叫薛文宗,就是本村人。早年他不知怎么就得了乙肝,長年累月吃藥。因為這個病,前年他還在縣醫(yī)院住了一段院,檢查是早期肝硬化,后來就轉(zhuǎn)院到西安,差點要了命。再后來病是治好了些,但身體卻虛弱了許多。因了這病,他便提前退休了。他本來在縣城也是買了房子的,可去年娃娃結(jié)了婚,占了房子,這樣他和老婆兩個就回到了老家來住。好在他們結(jié)婚早,當初一結(jié)婚,老婆戶口就落在了村里,世寧村分地時給他分了兩口人的地。這些年,他在外一直當教師,地里都由老婆折騰著,四五畝果園,每年收入雖說不多,但再加上他的工資,一家人也能確保過個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薛老師業(yè)余愛好是二胡,70年代,他當民辦教師的時候,村里成立文藝演出宣傳隊,他每場就是拉二胡的。后來,改革開放,文藝隊解散了,再加之當教師工作忙,老婆沒工作,娃娃要上學,生活壓力大,他也就沒有這份閑情逸致了,二胡被封存起來,束之高閣了多年?,F(xiàn)在退了休,沒事了,正如一段河流,驚險處都過去了,到了平緩地帶,也應了一句俗話,年年難過年年過,事事無成事事成,到了現(xiàn)在,那些操心的問題都有了著落,先是娃娃考上了大學,順利畢了業(yè),招到了縣農(nóng)業(yè)局的一個下屬部門,接著,娃娃又談了對象,去年順利地結(jié)了婚,雖說現(xiàn)在還貸點賬,還要還房貸,但他已經(jīng)感覺沒甚壓力了,他有個人的退休工資,家里還有幾畝果園,照目前看,收益還是不錯的,所以多少年繃緊的生活這根弦就松了下來,日子清閑了許多,也自在了許多,這樣,他就又翻出了當年的那把二胡,開始咿咿呀呀地拉上了。

      薛老師的老婆叫李彩霞,高個子,紅臉膛,說話粗聲大氣,干農(nóng)活一個可以頂他兩個。現(xiàn)在冬天地里沒啥活兒了,她也沒啥愛好,不會打麻將,也不愛跳舞,整天就是串串門子,做點閑活?,F(xiàn)在在她眼里,最要緊的,就是等著媳婦趕緊生個孫子出來,自己就可以抱到東家串到西家了。薛老師在家拉二胡,她嫌吵得慌,就常常去串門子。在她看來,全世界的音樂都是噪聲,她弄不懂這二胡究竟有啥好的,憑什么就拉得那么起勁呢?吱吱呀呀,還不如枝頭上的喜鵲烏鴉叫聲好聽。

      薛文宗知道老婆嫌他拉得煩,他就想到了個辦法,每天到廣場上去拉。拉了幾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水平長進了不少,一個是會拉的二胡曲子多了,二一個也能趕得上節(jié)奏了。他拉的時候,間或有三五個人聽,但后來也就沒人聽了,大家從這里路過時,頂多跟他點點頭,算是打一聲招呼而已。唉,算了,現(xiàn)在流行音樂那么多,晚會那么多,大家天天玩手機,看電視,欣賞水平都高了,就像吃飯一樣都吃饞了,誰還愛聽他這個半路上出家的二把刀子拉二胡的聲音呢?

      但在老婆眼里,可不這么簡單地認為他是練習二胡,而是固執(zhí)地認為他就愛在女人堆里混。女人,女人,就這一點,老婆一輩子也對他沒放心過。

      今天這六個婦女跳的一直是《祖國,你好》,翻來覆去一直放著曲子,薛文宗也就這樣翻來覆去地拉。

      拉的時間長了,也就嫻熟了,也就不用多動腦子了,手指只管慣性運動著。那幾個跳舞的,偶爾會停下來,舞跳差的自然就成了大家批評的對象,但說歸說,差的人自是知道自己差,也就悄悄地不敢吭聲,說罷了,就重放曲子重新跳。

      薛文宗的手自然動著,看著婦女們在跳,他的腦子也都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就在這時,身旁有一個人開了話,說:拉得好哩,越拉越好了。

      薛文宗抬起頭來,一下子回到現(xiàn)實來了,卻是世寧村當年的老支書薛智忠。多天不見了,他瘦了許多,臉上的肉皮發(fā)灰,滿臉的老年斑,眼睛與臉頰深陷,嘴呈O形,眼見得有了幾分下世的光景了。見他這個樣子,薛文宗趕緊起身將小馬扎讓給他坐。薛智忠坐了下來,將手中的龍頭棍放到地上,先是咳了一陣,接著說:你拉得好哩,這多年都沒聽過了,生產(chǎn)隊當年拉過的,那時天天唱戲,紅紅火火的,村里還排了許多文藝演出。

      薛文宗知道老支書病重,去年到延安、西安看過一陣,也聽說他可能不算事了,村里許多人都到他家里去看望他。薛文宗一直沒去,一是在外邊工作,和村里人打交道少,二是和老支書雖是同宗,但離得遠了,就一直沒看望他。現(xiàn)在見了他,不禁嚇了一跳,看來他真是離下世不遠了。聽見老支書這么說,他就敷衍著說:瞎拉哩,閑下來了,沒個干上的。

      老支書說:當年,你可是咱村的臺柱子哩,那些演的小品都是你編的,也拉的一手好二胡。

      粉碎“四人幫”的時候,薛文宗在村里當民辦教師,村里要組織文藝隊,他這個文化人自然就成了組織者。那時村民讀書的不多,更別談寫東西了,他也就算是半瓶子醋吧,編過幾個小本子。比如說,編一個小伙子販柴油,結(jié)果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抓住了,這個小品在公社調(diào)演的時候演出過,也拿了獎的,但現(xiàn)在想來好沒意思的,那都是圖解當年政策的,只是起個宣傳作用而已,藝術(shù)性當然談不上。他記得當年他還給廣播站寫過通訊稿,還畫過一些漫畫,記得沒有繪畫功底,畫“四人幫”怎么都畫不像,他想了個辦法,在照著畫的像上畫了許多方格子,然后再在自己的格子上畫,這樣就畫得有模有樣了。

      現(xiàn)在支書提起這些,他都覺得臉紅,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恍若隔世,他不愿意說起這些,就想換個話題。就說:你病如何?看起來氣色還不錯哩。

      老支書說:唉,我對這事看得開,瓜熟蒂落,人終究都要死的,沒什么的。但只是這些天我老想起一件事,想起那時候的歲月,那才叫紅火呢,大家成天有使不完的勁,白天地里活兒忙完了,晚上一群人就圍在一搭里排練、演出,那些紅火的日子可真叫人懷念哩。那一年你編的本子咱們還拿了縣上會演的一等獎哩。

      看來,只能和老支書在一起聊這個話題了。反正薛文宗也沒啥事,就索性和他多聊幾句吧。老支書打開了話匣子,他說:現(xiàn)在這個年頭,人有吃有喝的了,但就是沒得個精氣神,死氣沉沉的,其實人不是活吃活喝哩,人是活一份精神哩。那時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大會戰(zhàn),夜夜提著馬燈平地,人就像個機器,總不覺得累,總有出不完的力,使不完的勁。

      這時那群跳舞的婆姨也停歇下來了,個個就都過來圍著老支書問長問短,詢問他的病情。聽到他提起那些歲月,這些婆姨也都四五十歲了,個個都是從那種日子過來的,便都有了共同的感慨。

      老支書看到紅鞋也在這群人中,就說:當年紅鞋演出完,早晨起來又硬是穿著演出服在村里跑了一圈,到最后一雙紅鞋也沒有交上來,跟我說弄丟了。那個時候可不照現(xiàn)在啊,一雙鞋也是集體資產(chǎn)呢。我們幾個隊干部就攆到她家里搜了一圈,結(jié)果在她被子里翻出了一雙紅鞋,為這事她媽還打了她一巴掌哩。她這個外號就是這么來的。

      紅鞋也在這群女人中,她今年已五十多歲了,聽他提起這件事,也不覺得難為情,只是說:那時候年輕,就看見紅鞋好,晚上睡覺都舍不得脫哩。

      旁邊一個婆姨說:該不會穿著鞋在被子里睡吧。

      紅鞋說:我倒想來著,只是我媽不讓。

      幾個人圍著這個話題說著,就又嘆息了一會兒現(xiàn)在的人雖然錢不缺了,可活得沒了個精神,死蔫蔫的,男的成天就喝酒賭博,女的領(lǐng)娃娃打麻將,日子過得有氣無力的,和個行尸走肉差不多。

      幾個人正說著,個子高高的薛文宗婆姨背著一小袋米,胳肢窩下夾著個簸箕就來了,她的身材高,走起路來兩個肩膀就左右搖晃著。薛文宗看見了,就問:你該是碾糕米去了,咋又回來了?——馬上要過年了,家家戶戶都碾點兒軟糜子,用來做年糕。

      李彩霞粗聲大氣地說:石碾壞了,沒法碾。

      老支書聽到了,說:當年天天用,都用不壞,現(xiàn)在用得少了,反倒壞了。

      紅鞋說:不關(guān)用的事,主要是壞了沒人修。你看看村里現(xiàn)在是群龍無首,人心渙散,各顧各,各忙各的,連個像樣的村長都選不出。

      另一個婆姨說:可不是么,我窯背上被雨打了個大窟窿,眼看要塌了,要斷路了,也沒個人管。

      咱們村,當年可是縣里的大寨隊來著,是縣里天天觀摩的點,天天有車來參觀,為了讓車在路口好掉頭,還專門修了一個轉(zhuǎn)盤哩??涩F(xiàn)在轉(zhuǎn)盤依然在,轉(zhuǎn)盤中間栽的松樹長得也有幾人高了,但紅火熱鬧的場面卻沒有了。老支書感嘆道。

      是啊,連個村長都選不出,這樣的村子哪來的希望啊。有婆姨附和著他的話。

      世寧村地處塬面上,是由上下世寧兩個自然村組成,塬面平坦,在上世紀70年代是遠近有名的“大寨村”。后來分開單干了,村子發(fā)展蘋果產(chǎn)業(yè),這幾年家家戶戶都有錢了,大多家戶都在縣城買了房子,開上了小轎車,然而在集體的事情上卻越來越?jīng)]人管了。村里現(xiàn)在連個村長都沒有。本來這個上世寧村是有村長的,也姓薛,是村主任兼村長的,但是村子出了一些事,他就撂了挑子不干了,出外打工去了。原來,上世寧村在當初分地的時候村里有個林場,有一百多畝地,后來分地時其他地分了,這些地就一直沒動,按村集體的地承包給了家戶。到了今年,第一批承包給群眾的地到期了,大約有60多畝,村長就打算再將這些地承包出去,結(jié)果卻被村里一些人擋住了,他們的理由是當初承包這60畝地還有其他未到期的60多畝地,沒有經(jīng)過村民小組會討論,是由當時的村支書與村長私下定的,所以就不允許再往出承包。不只這些到期的地不讓包,并且那些未到期的地村民吵著也要收回來。開了幾次會,每次都吵,這些地一直包不出去,就空撂了一年。村里的一些人占著這個由頭就到處上訪告村主任、告支書,說村主任與支書兩人當初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私下把地包給農(nóng)戶了。村主任著了急,就說,當年包地時自己是在村里通知了的,可是由于是一次性交15年或20年的錢,許多家沒錢,包地時就沒有到地里來,地當然只能包給那些情愿掏錢的人。再說,收人多也罷,少也罷,都歸到村里了,自己沒有多拿一分錢,也沒多喝過一瓶酒的。雙方爭論不休,就翻看會議記錄,可是十多年了記錄又找不著,于是雙方就各找證人,而證人之間又彼此都各有小利益算計,一個人說一套,說來說去,又牽扯了村里許多事,就越發(fā)說不清了。最后吵來吵去,村里就有一大批人到市上上訪,市上讓接回到縣上,縣上就督促鎮(zhèn)上處理,鎮(zhèn)上就協(xié)調(diào),但眾人七嘴八舌,達不成個統(tǒng)一意見。后來鎮(zhèn)上建議村群眾通過司法解決,可是又沒有人愿意當原告,愿意打官司。大家只是上訪,只是到處告村長、告支書。后來村主任嫌麻煩,就辭職不干了。這60多畝的果園也就荒廢了下來,好好的蘋果園眼見得不到一年,因為沒有人管理,地里荒草瘋長得足有一人多高了。那些蘋果沒有摘花掐果,又結(jié)得繁,一個個黃拉拉的,和個乒乓球大小一致,結(jié)得滿樹都是。再說村里,自打這事發(fā)生后,矛盾就公開了,無論誰主持開會,大家就吵,各說各話,個個恨不能把地分了自家種著才行。至于公家,公家又是誰呢?沒有一個人會在意了。所以,現(xiàn)在別說石碾壞了沒人修,就是路塌掉了,大家也都是拐個彎繞遠點走而已。

      薛文宗此刻見老婆碾不成米了,就說:要不,我去修一下。

      老婆說:你又不是木匠,咋修得了?還是別修吧,現(xiàn)在是你修好了,有些人就不愿意了,村里有許多人成天等著看哈哈笑呢。

      薛文宗問:那咋辦?

      老婆就說:我明天到城里去,看城里那里能壓糕面不。說完了,立時就拉著老薛回家。

      一旁的老支書瞅見了,咳嗽了兩聲對薛文宗說:老薛,你先別走,我跟你說個事,我看你還有這份閑心,你能不能把咱村里組織組織。

      薛文宗不明白他的話,正要問啥意思。紅鞋在一旁說:就是把大家組織起來,讓村里熱鬧熱鬧。

      原來這老支書雖是垂老之人,但這些天老想著過去村里的熱鬧勁兒,今天見薛文宗在這里,就動了心思,想讓他組織組織,大家伙兒一起熱鬧熱鬧。

      幾個婦女的腦子盡在廣場舞上,心里也早就想著顯擺哩,紛紛附和著說:就是啊,把我們組織組織,讓我們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

      薛文宗說:我閑著也只是拉拉二胡,我又沒個職,哪就能組織了?

      老支書說:話不是這么說,能組織起來更好,組織不起來也沒什么。一個人活著可不能只想著自己,要想著更多人哩。你想著大家,為大家做事,大家都能看得到哩。

      老支書的話說得有些大,有些突兀,一時讓氣氛多少有點尷尬,但很快的,這群婦女們就明白老支書的意思了,就都來勸薛文宗說:你又能跳又能拉的,在學校里組織過多少臺節(jié)目了,還不把咱村里組織組織,讓過年也紅火些?

      薛文宗腦子從來沒想過這些事,他面軟,架不住一大堆婦女的勸說,就說:那容我想想再說吧。

      老婆李彩霞在一旁覺得他似乎要答應了,當即就不滿意了,她頂看不慣的就是一個大男人成天跟女人混在一起,說是拉二胡哩,鬼才知道他是瞅啥哩,她可不愿意自己的男人成為這些女人的中心。她張口就說:我家老薛還要修石碾哩,還要過年哩,碾米哩,炸糕哩,我兒子兒媳還要回來哩,他可顧不上。

      這群女人一聽李彩霞這么說,就不說話了,紛紛交換了一下眼神,個個收拾東西,忙著回家去了。

      老支書看到這情景,就說:我是年齡大了,氣不得上來了,要不,我還不服氣這世事哩。我現(xiàn)在算是想清楚了,這活在世上,不只是活個人,而是要想著大家哩。要不的話,你埋在地下就沒有人記得你了。那些做了好事的人,大家都能記得哩。就像你老爺薛耀堂當年捐地修了一座學校,后來在黨灣橋那兒還立了石碑呢,縣志里還有記載哩。

      那最后還不是被冤死了。李彩霞說。

      聽到這句話老支書扭頭看了看她,就不說話了。他站起身來,薛文宗要扶他,他不讓他扶,只是不滿意地瞅了瞅李彩霞,然后把拄著的拐子在小凳子上敲了敲,緩緩地離開了。薛文宗明顯地能感覺到老支書對他的失望以及對他老婆的不滿意。

      薛文宗祖上薛耀堂在這個縣城是赫赫有名的??h志里邊也多有記載的。當年他家里捐地在鄉(xiāng)上修了一座學校。后來薛耀堂本人還曾出任過國民黨的教育局長。在他任教育局長的這段時間,由于族人安心務農(nóng),非??床黄鹉切┨糁鴵幼錾獾娜?,所以也都很貧窮。他就教導后人不要把目光只局限在土地上,要經(jīng)商,要多賺錢。并且身體力行,在縣城設立了田德元號,主營染布、紡織、房地產(chǎn)等,這樣過了沒多久,他們家就成了遠近有名的大戶,家族的一些人在他的帶動下,也開始涉足商業(yè),接著這個家族也有錢了,發(fā)了。沒想到田德元興盛了一些年,就遇到了社會動亂,國民黨剿匪,派來了長官陳誠領(lǐng)著一大群兵,時正值田德元擴張之際,因為軍隊要軍費,陳誠便召集縣里的大戶,規(guī)定每戶出一千兩銀子供軍隊開銷,但田德元當時的流動資金并沒那么多啊,這可把薛耀堂愁死了。好在陳誠在縣城只住了兩天便走了,薛耀堂便尋找地方駐軍的頭兒,又行賄私人,最后交了三百兩銀子了事。當然田德元號也就不敢再擴張了。緊接著發(fā)生了匪亂,薛耀堂的父親及小兒子被匪首曹老九綁架了,土匪又開口限三天內(nèi)繳一千兩銀子贖人,否則就撕票。薛耀堂沒辦法,就賣了所有田地,開始贖人,最后花了八百兩銀子贖回了兒子的遺體與他顫顫巍巍的老父親。經(jīng)了這兩場風波,田德元資金已所剩無幾,不久,薛耀堂這個教育局長也因病去世,田德元從此一蹶不振,族人個個沒了靠山,也都回村里種地了。接著,解放了,土改了,把薛家的剩余的地又都分了,至此,薛家紅紅火火的事業(yè)紅紅火火的光景,就只剩了一個看起來還算光艷的四合院了。

      解放后,因了他老爺,薛文宗家也被定成了地主成分,又耽誤他爸爸沒法招工,再到薛文宗這里,那時還有階級成分這一說,他沒法考學,初中畢業(yè)就一直在村里當民辦教師,后來進修了以后,轉(zhuǎn)成正式的,從此后,日子才安定下來,靠教學養(yǎng)家糊口了。

      薛文宗在學校里擔任過副校長,曾多次組織過文藝晚會的,按道理說,目前組織村里人也不是什么難事,但說起來,他戶口不在這個村,也不是村委會成員,組織活動當然也有幾分名不正言不順啊。

      這一晚上,薛文宗腦子里有了事,坐臥不安。老支書薛智忠還有紅鞋這些婆姨今天說的話都印在他腦中了,大家都盼著他來組織活動,這些信任,讓他心中暖烘烘的。他倚在炕頭盤算了一下,村人有熱情,有一些廣場舞做鋪墊,組織起來應該不是什么問題。想著想著,就有些躍躍欲試了。恰巧這時,老支書與紅鞋又都打來電話了,問今天說的這事他的想法,他話里就有了暖昧,雖然沒有明確表態(tài)干,但也沒有明確表示不干。雙方說了半天,就掛了電話,他對老婆說:你看看,今晚這兩人都打電話哩,都要鬧秧歌哩,都有熱情哩,大家信任我,都要我組織哩。

      老婆疑神疑鬼地望了他半天,然后說:即使全村人讓你鬧,我也不讓你鬧。

      薛文宗說:你看你這話說的,這是人心所向嘛。當年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他也不是為了個人利益,而是為了全民族的利益。你不聽老支書今天還說了,心眼不要這么小,時刻要想著為大家做點貢獻哩。

      老婆呸了他一聲說:你看看,這村里都是些老虎豺狼黃鼠狼,個個鬼心眼,說人話不做人事,村里的事就是個火坑,別人躲哩,你卻要往進跳哩。

      薛文宗說:不怕哩,我點子多著哩,我又不是憨憨,我只組織一臺晚會,又不參與其他事。

      老婆說:你哄鬼哩,你那心里的小九九,我才不信呢。薛文宗早年在一所鄉(xiāng)鎮(zhèn)學校曾和一個女教師弄出一點風流話,被她男人攆到學校大鬧了一場,這個事大家都知道的。這件事也影響了薛文宗的前途,致使他到退休也沒當上個校長。老婆此時看他意志堅決,就拿這茬敲打他。

      薛文宗經(jīng)過一夜的醞釀,還是下了決心不負眾望組織一臺聯(lián)歡會,日子就放在大年初一。這一晚上他沒睡好覺,想一陣,就起來寫一陣,老擔心怕想到的事又給忘記了。

      說干就干,村里其他人靠不住,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與老支書薛智忠、紅鞋三個人一起商量,他們也就成了這臺晚會的發(fā)起人。

      幾人一起商量,初步根據(jù)村子群眾的實際情況,確定了幾類節(jié)目:一類是廣場舞,這些婆姨都熟悉,都會跳,要多少有多少,薛文宗就圍繞“春節(jié)與歡慶”這個主題從眾多的節(jié)目中挑了四個:一個是《祖國,你好》,反映熱愛祖國主題的;二一個是《?;丶铱纯础?,大過年的,熱鬧紅火;三是《財源滾滾》,是大家的最愛;四是《九九艷陽天》,一首老歌一首懷舊的歌,其他的就不考慮了。為了讓節(jié)目再豐富些,由紅鞋提供了一些情況,一是村里的建安子婆姨,據(jù)說當年在小劇團學過一段戲,能唱《花木蘭》選段,這也算一個。另外,老支書建議說組織個大合唱,唱個老歌,提了幾個歌讓大家選,一時沒定下來。薛文宗考慮這個歌的解說詞應該是感謝所有祖祖輩輩為世寧村發(fā)展付出的人們,就選了大家熟悉的《山丹丹開花紅艷艷》。村里有一班嗩吶,可以登個臺,算作一個節(jié)目。薛文宗說盡可能方方面面都考慮到,紅鞋就建議薛老師表演一個節(jié)目,可以是獨唱,也可以是其他,要不就來段二胡獨奏,這個節(jié)目用來表揚世寧村在外工作的人們對世寧村發(fā)展所做的貢獻。村里有個男的唱陜北民歌還可以,平常最愛唱的是《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就暫時確定了下來。紅鞋建議,最后用大秧歌來收尾。反正放到最后,愿意扭的都可以上臺去扭。幾個人說著說著,薛文宗就想著把村里一些上了八十歲的老年人也請到臺子上來,讓他們說說話,但放到節(jié)目中,不知他們說得了不,該說什么才好。紅鞋就提議干脆別讓他們說話,給每人贈條紅圍巾,也有個過年的氛圍。大家都覺得好,只是紅圍巾的錢從哪里出呢?老支書就說,他愿意捐一千元,這薛文宗聽得這話也是一時沖動,就說他也愿意捐一千元,紅鞋這時也提出要捐五百元,薛文宗知道她上有老下有小,說這話得咬半天牙,就說:錢到時間再看吧,我們現(xiàn)在想著如何把這事給弄成。

      經(jīng)過一整天的討論與個人溝通,節(jié)目就有了個大樣子,由老支書擔任本次晚會的總顧問,薛文宗擔任總負責,紅鞋擔任節(jié)目總導演。紅鞋愛張揚,得了這份任命,就打電話確定一個個節(jié)目。薛文宗考慮參加晚會的人年齡普遍偏大,就琢磨著看能不能動員村里的小媳婦也參加。紅鞋就挨家挨戶去問,結(jié)果有幾個小媳婦在一起商量了,竟然愿意來個小合唱《走進新時代》。薛文宗一聽就更高興了,說:這下好了,加上小媳婦這個節(jié)目,我們的聯(lián)歡會就飽滿了。一時心里就有了些許激動。

      節(jié)目有了譜,大家就分頭準備去了,具體確定臘月二十八、二十九兩天彩排,大年初一演出。第二天,拿著初次排定的節(jié)目單,薛文宗開始寫串詞。串詞寫好了,他取了個題目:金雞迎豐年,美麗世寧村,村民春節(jié)聯(lián)歡會。串詞經(jīng)過一天的努力,也方方面面都寫到了,有世寧村歷史,有對祖國的熱愛,有對世世代代世寧人付出的感謝,當然也寫到了春節(jié)的歡樂,寫到了感謝在外工作的人。方方面面的考慮使薛文宗覺得不亞于一臺中央電視臺的晚會。至于主持人也是現(xiàn)成的,村里有一個在城區(qū)教學的女生據(jù)說曾多次主持過晚會,就讓她來主持,男的呢,大家議了一下,村里有一個大學生在外打工,這個小伙子帥氣,普通話也標準,就聯(lián)系他來主持。電話打通了,這個小伙子一聽也同意了,說他無論如何要趕在臘月二十九回來參加彩排。隨即串詞薛文宗就通過QQ給他發(fā)過去了。

      薛文宗是總負責,紅鞋是文藝狂熱者,也是這臺節(jié)目的總教練與總導演。這臺節(jié)目激發(fā)了大家的熱情,第二天由紅鞋總負責排練大秧歌,其他節(jié)目,大家也三個一幫五個一伙地忙碌地準備著。

      村里永堂婆姨叫秀蘭,平常脾氣怪,個性也強,和紅鞋她們一直有矛盾,村里許多婆姨都不待見她。紅鞋私下挑節(jié)目時當然就將她排在外了。這永堂婆姨聽說大年初一要演出哩,就鬧著非要參加不可。她個子高,身材還算苗條,但兩腳往外撇,腿成羅圈腿。她見紅鞋掛著個哨天天在排練哩,就來找紅鞋也要參加跳舞。紅鞋不想讓她參加但又不想惹人,就說:這幾個廣場舞及人數(shù)都是薛老師敲定的,他是總負責,你去找他吧。一面又私下給眾人安妥,大家扭成一股繩,千萬不要讓秀蘭參加。

      秀蘭跟紅鞋說了半天,沒個結(jié)果,就來找薛文宗,問為什么不讓她跳廣場舞。薛文宗知道她脾氣怪,個性也強,當初是自己沒想到,如果想到的話就會照顧一下她的,但現(xiàn)在他和紅鞋共事,當然要以紅鞋的意見為準,就說:那你跟著扭大秧歌吧。在薛文宗看來,大秧歌多一人少一人都沒問題的,衣服一穿戴,幾乎誰也認不得誰了。

      但這秀蘭偏不扭大秧歌,偏要上臺跳廣場舞,薛文宗被迫無奈,就說:這些節(jié)目與人數(shù)都是事先定好的,現(xiàn)在我一個人說了不算。

      秀蘭聽到了,就說:我就知道你們是合起來欺負我哩。薛文宗就裝作沒聽見。

      緊緊張張排了幾天,這群婦女也個個鉚足了勁,她們在家里練,在臺子上練,個個非要露一手不可。馬上年關(guān)了,家里也不蒸饃了,不碾米了,不炸糕了,都讓別人捎著在城里順便買點兒,都一門心事操在了聯(lián)歡會上。

      臘月二十八走得一遍過場,這時主持的那兩個學生也都回來了,個個抄了小卡片握在手心,男穿西裝,女穿旗袍,打扮起來蠻像一回事的。排練如期進行。一個節(jié)目,一個節(jié)目,都在有條不紊地舉行著。

      彩排終于完了,薛文宗就講了幾點意見:一是節(jié)目還看得過去,但主要不緊促,幕都報了,許多人卻沒時間觀念,半天上不了臺。二一個家家戶戶要管住孩子,別讓孩子到處亂跑。尤其是在演出時,有孩子竟然上臺來把當媽的腿抱住了,要吃奶。三一個把自己收拾利索,別演著演著把紅圍巾、紅綢子掉到地上了。四一個真正到大年初一,各家各戶要通知親戚及早來觀看。自己村的節(jié)目,不管好壞,大家都要鼓掌,要營造整體氛圍。他正在這里說著,老婆李彩霞卻來了,跟他招著手,薛文宗不知道她要干啥,就招她過來,結(jié)果過來后,老婆李彩霞竟然說她也要參加演出。薛文宗說:你沒秧歌基礎(chǔ),也沒舞蹈基礎(chǔ),一輩子也沒聽過你哼一句歌,只是下苦能行,吭哧吭哧的,現(xiàn)在到這節(jié)骨眼上,參加什么呀?當場就拒絕了。

      這李彩霞聽了,滿心地委屈,當即就說:我就知道你嫌棄我了,看見那些年輕婆姨眼紅哩,你巴不得跟她們一起鬼混哩。

      薛文宗聽得這話頓時火冒三丈,想說她兩句,見當著眾人面,就不吭聲了。

      李彩霞一個人待著,見他不說話了,就大聲說:我都知道了,你還要捐款哩。你不要我參加,你休想從我這里拿出一分錢去。

      她說這話倒不算是威脅,薛文宗的工資卡老婆全保管著,他要花一分錢是真要經(jīng)過老婆手的。

      這時,紅鞋過來了,她一聽就明白了,說:讓彩霞來跳廣場舞吧,《財源滾滾》動作招式簡單,雖說沒跳過,但練上一兩天就能跳了。

      原來,這紅鞋見薛老師這么熱心,跑前跑后的,還要捐錢哩,說不定花上一大攤還要他想辦法哩,就臨時和稀泥,滿足了彩霞的要求。反正就那么回事,六個人是跳,七個人也是跳,大不了前排三個人,后排再多個人嘛。反正各跳各的動作,又有什么了不得呀?,F(xiàn)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可不能半路上因這些小事再退了坡啊。人家是總負責,像這么點小問題,是應該得到解決的。

      李彩霞聽了,一時就在一旁墻角跟著眾人去學《財源滾滾》。但她什么也不會,跳起來胳膊腿都不連貫,一個動作做多少遍也做不到位,有時管了腿就管不了胳膊了。她先前還不服氣呢,結(jié)果學了不長時間,她就服氣了。薛文宗看到她笨手笨腳的樣子,就暗暗嘆氣,但心里不忍心說她,只是渴望她盡早知難而退。誰知這一切反倒激起了她的熱情,她不學是不學,學倒是學上了勁,根本沒有退縮的打算。其他人跳得兩遍,就都說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李彩霞就纏著要紅鞋一遍遍教。到了這份上,看著老婆完全投入的樣子,薛文宗就只有苦笑的份兒了。

      但就在紅鞋正給李彩霞教舞的當兒,秀蘭卻來了,她徑直走到臺子邊上來,找到了薛文宗,問:你不是說人早就定好了,咋又加入了?

      薛文宗干著急說不出話來,他擦著腦門上的汗哼哼著說:你也可以參加演出啊,我都說了你可以跳秧歌舞啊。

      秀蘭說:我總該比你老婆跳得好吧,她能上廣場舞,我咋就不能上?

      薛文宗扭捏了半天,說:那我叫老婆下來吧。

      秀蘭說: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合伙起來欺負我一個。我昨天琢磨了一夜,當年,你祖上就欺負我娃他老爺了,趁我們家背運的時候把我家的地全買走了。后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還落井下石,硬說娃他老爺偷了你們家的葫蘆南瓜,還教學生娃娃畫了許多漫畫,有畫偷豬娃子把鞋丟的,有畫喝人家的水把罐砸了的。多少年了,你們竟還這樣!

      秀蘭的一席話,一下子把薛文宗說得目瞪口呆,她老爺叫薛德政,過去也是有錢人家,但后來不務正業(yè),整天賭博,欠了人許多賬,就將地賣給薛耀堂了。后來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這個薛德政的兒子薛建幫當過敵人保長,搞階級斗爭那陣,這個薛建幫就屬于“四類分子”,成了大家批判的對象,薛文宗當時在學校當民辦教師,為了配合村里的批斗,他動員組織學生曾畫過多幅漫畫的。當然有些事他也沒有考究,也是道聽途說,他總以為這件事過去就過去了,誰知多年了,這個秀蘭倒還記得,現(xiàn)在卻翻出來了??磥磉@仇結(jié)大了啊。這可該咋辦哩?

      薛文宗想了下就說:秀蘭,你不要說得這么遠,咱們都是一個村的,誰跟誰呀,你要參加就參加吧,《財源滾滾》還差一個名額呢,你上吧。

      哼,我跟你說,你讓我參加,我還不參加哩。秀蘭說。

      這回輪到薛文宗吃驚了,他說:你不是要參加嗎?紅鞋那頭我跟她說。

      秀蘭說:這是我爭來的,我稀罕嗎?是我吵來的,我稀罕嗎?我就不參加,我只是把話跟你說明白了,讓你難受著。

      說完秀蘭就雄赳赳氣昂昂地挺著胸脯走了,把個薛文宗獨自一人扔到了這里。薛文宗一時呆若木雞,看來這世上真是百人百性啊,辦個晚會還能牽扯那么遠嗎?平白又得罪一個人,到了現(xiàn)在,他真后悔自己不該蹚這渾水了。

      大年初一,聯(lián)歡會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村里男男女女幾百口子人全都集中到廣場來了,還有一些走親戚的,更有女兒本來是大年初二才回門的,但聽說有秧歌可看,就都跑來了,周圍的村子人也來了不少,整個人群將臺子全部圍了起來。由于先前進行了兩次彩排,再加上村人唱的歌老跑調(diào),就臨時叫了一個會電子琴的現(xiàn)場伴奏。當然這些伴奏也都是跟著唱歌的走。這樣就遮了不少丑,也熱鬧紅火了幾分。聯(lián)歡會演到最后,無緣無故地多了一些事,有幾個縣城上來看熱鬧的人非要讓自己的孩子表演一下不可,本來薛文宗就覺得沒有孩子的表演不夠全面,這下剛好多添了三個節(jié)目。一個是兩個兒童表演了一段舞蹈,另一個是一個半大的孩子表演了一段街舞,還有就是彈電子琴的娃娃上臺表演了一段魔術(shù),這些精彩的節(jié)目,也成了這臺晚會的意外收獲,一下子引起了大家極大的興趣,尤其是演到魔術(shù)時,大家把手都拍紅了。個個睜大了眼,實在鬧不懂那么個小紙盒中明明看見是空的,咋會一下子就冒出來那么多的東西呢。

      聯(lián)歡會完了,大家久久不愿離去,所有參加的演員一塊兒合影留念。村里未演出的許多人也都上了臺子拍照。化了裝的演員們更是舍不得離開,合影再合影,兩個人合,三個人合,四個人合……這個年,值了,說起這臺晚會大家都伸出了大拇指。

      大家稱贊薛文宗,認為在外邊工作的人就是不一般,做事有板有眼,辦了一臺和電視上一樣的晚會。老支書薛智忠是被兒子攙扶著上臺的,他圍上了紅圍巾,原本要講幾句話的,可上到了臺子上反倒什么也說不出來了,他想起了當年的紅火歲月,喜極而泣,眼淚就不斷串地掉下來了,一下子惹得臺下的許多年齡大的老人都哭起來了。

      盡管大家都喜歡這臺聯(lián)歡會,但薛文宗還是感到隱隱不安,前天秀蘭吵了幾句,平白無故地惹了人不說,并且最終自己的老婆也沒有上場。因為她跳得實在不像樣子,個子又高,排隊就只能排在前邊,那場面實在是慘不忍睹。最后薛文宗考慮來去,就毅然決然地拒絕她上這場春晚了,這讓已經(jīng)做好準備的李彩霞實在是傷心透了。這不,大年初一,她連家門都沒出,連場地都沒來。

      收拾完東西,薛文宗回到家,李彩霞紅著眼,看到他也沒有什么好聲氣。薛文宗故作不在意地說:聯(lián)歡會好哩,來了一些年輕娃娃,表演得不錯,有了意外的收獲。

      李彩霞不吭聲,他又說:把薛支書都看哭了,眼淚一串一串的。村里人也配合,掌聲從頭到尾都不斷哩。

      哇一聲,李彩霞似乎委屈透了,一下子哭了起來,薛文宗著了忙,忙去哄她:大過年的嘛,不哭不哭。

      我不會跳舞,大家不要我,可我不會學嗎?我這兩天只學這幾個動作還不行嗎?她紅鞋綠鞋的還不是一點點學的嘛。答應我跳,又不讓我上臺,故意讓我丟人現(xiàn)眼……老婆哭訴著說。

      薛文宗聽她這么說,有幾分心疼,又有點心酸,這臺晚會說到底只是村人的一場自娛自樂的表演嘛。何苦呢,倒惹得老婆這么不高興,大過年的哭哭啼啼的。

      想到此,他就說:你要跳你就去跳,一過得年,就天天跳,你個子又高,又有閑工夫,跳上一年,不比村里那些人跳得好?只是今年嘛,該有個特殊情況么。

      我就知道你是怕惹人。我告訴你,你就是個軟面皮,我算把你看透了,一輩子屁事也辦不成,想法多,但就擔不得責任。膽小怕事,到處充好人,直到最后把自己弄得左右都不是人了。

      薛文宗故意逗她說:你把我看透了,也沒看出我能把這事弄成吧。

      老婆這時顧不得哭了,說:你也就是弄個秧歌罷了,軟面薄情的,別的你試試看。

      薛文宗說:弄這么個節(jié)目就不錯了,你沒看見,許許多多的人拉著我的手都不放哩。

      老婆瞧著他的得意勁,擦了擦眼淚說:那你就好好嘚瑟吧,我可還是那句話,從我這里一分錢你都不要想拿到。

      薛文宗說:這么一大攤事,我發(fā)起的,錢總該我想辦法吧?

      老婆說:你去想你的辦法吧,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薛文宗鬧秧歌時是熱鬧,到一場秧歌完了,才知道這場秧歌可真不是好鬧的。一個是噴了個底幕,還有鋼塑架子,找的熟人,算起來得1500元。所有演出的服裝都是借的,有向先前學校借的,有向文化館借的,基本沒有花錢,但錄像洗照片得1000多塊錢,大家參與了一次,不拿錢,留張照片做紀念總行吧。音響呢,租的,500塊,再有紅圍巾,村里老人15個,每個50元,得750元,還有其他,結(jié)果算起來整個花銷近6000元。

      老婆把包捂得嚴實,不給錢,這些錢該從哪里出呢?好在剛過得年,所有債主都不好意思向他要錢,這件事就暫緩了下來。但薛文宗的腦子可沒閑著,一直在打轉(zhuǎn),從哪里弄這些錢呢?

      到了大年初六,薛文宗的同學聚會。這些是師范同學,當初是縣教育戰(zhàn)線的主力,如今多少年過去了,一個個都謝頂了,有些甚至有了孫子,大部分都退居二線了,只有轉(zhuǎn)到行政上的,還在忙碌地工作著。有住建局長、文化局副局長什么的。大家坐到一桌來,有人就翻出手機,說世寧村大年初一的聯(lián)歡會挺不錯的,網(wǎng)上到處都有視頻哩。薛文宗就說,這個晚會是他辦的,他自己還做了個網(wǎng)上的宣傳頁的,政府網(wǎng)站也轉(zhuǎn)了,后來轉(zhuǎn)到新華網(wǎng)上,點擊量已達到50萬人次了,只是做這個介紹的時候低調(diào),只是一些節(jié)目介紹,關(guān)于個人竟一點也沒介紹。

      聽他這么說,大家都恭賀他,都覺得他了不得?,F(xiàn)在農(nóng)村人雖然有錢了,但人心渙散,像一盤沙子,互相之間又不服氣,又和村干部矛盾突出,組織一次肯定挺難的。

      一起聊著天,薛文宗就苦笑著說:唉,你們不知道,各有各的苦處哩,組織得紅紅火火,但花銷一大攤卻沒處報銷哩。

      大家就問有些什么支出。

      薛文宗就拿出一張單子來給大家傳閱。有同學就說:你拿你的錢報了不就行了,不就一個月工資么。

      薛文宗準備說老婆的壞話,但想老婆和這些同學個個都認得的,傳出壞話可不好。就低了頭只顧夾菜,不說話了。

      這時同學中有一個叫趙文平的,現(xiàn)在中學當?shù)掠魅?,他說:我覺得辦晚會是集體的事,掏自己的錢不合適,畢竟給大家辦的嘛,再說了,村里人都覺得在外的人有能耐哩,結(jié)果這么點錢還讓自己出了,這不只是給自己也是給別人難堪哩。

      這句話一時倒提醒了大家,當時有個叫崔云的同學說:那就讓張局長掏了,張局長他在住建局當局長哩,手里整天不知要過多少錢哩,這么點錢,塞牙縫還不夠。一句點醒夢中人,大家紛紛說好,一時就都瞅著這位叫張志峰的同學。

      張局長正忙著給同學倒酒,聽到崔同學的話,就說:虧你們還干公家事哩,這住建局的錢倒是多,多得花不了,可也都花在應該花的事上。這種沒名堂的事,是沒法子報的。

      大家一聽,就覺得這個張局長真是拿捏,這么點小事都不辦。崔云同學不服氣地說:共產(chǎn)黨不是講究為人民服務哩,辦節(jié)目難道不是服務人民么?錢又沒裝到自己腰包,怕什么的。

      張局長哈哈笑了,說:話不是這么說,共產(chǎn)黨的錢一個榫子一個卯,要我說啊,你們不如向鎮(zhèn)政府要去,在那兒支出要簡單得多。

      薛文宗說:我在鄉(xiāng)鎮(zhèn)教學多年,現(xiàn)在咱們的鎮(zhèn)書記與鎮(zhèn)長都是年輕娃,都不認識,我哪能就要得了?

      張局長說:我給你打電話安妥就成。當下張局長就給鎮(zhèn)書記打電話說錢的事,鎮(zhèn)書記在電話中說,他知道這回事了,給鄉(xiāng)鎮(zhèn)上爭了光了,給點錢應該的。要薛文宗等收假了過來就成。

      打完了,張局長說,我估計他也給不多,多是三千,少是兩千。要不這么著吧,你們村和哪個單位還有聯(lián)系哩?

      薛文宗說:好像縣殘聯(lián)包的我們村。

      張局長就又翻開三星手機,當著同學的面,就給殘聯(lián)的頭兒趙偉打電話說錢的事,這趙偉正在麻將場里,當下也就應承了。只是又說,村里舉辦這樣的活動,應該早先和我們單位聯(lián)系的,大年初一我們也可以派人上去的,這也算是我們一份工作成績。一時間,就這樣,經(jīng)費問題全解決了。

      一會兒,張局長出門接電話了,其他同學就都坐著,都又喝酒。這時薛文宗就想到,這同學和同學可真不一樣,局長的威力可真大,幾句話問題就全解決了。

      趙文平主任說:我倒覺得不是他威力大,而是看找著門路了沒有。有門才能進人,沒門任你費再大的事也面對的是墻啊。要我說,如果你年前把這個事給鄉(xiāng)上說了,給包村地說了,弄這點經(jīng)費應該不成問題的。他這話說了,一時大家都覺得有道理。

      吃罷飯,薛文宗想到錢的事不用老支書與紅鞋捐款了,也不用跟老婆要了,心情自然也就好了許多。到了正月初八,單位開始上班,到了初九,薛文宗就到縣城找到了鎮(zhèn)政府與殘聯(lián),這兩家工作人員對他很熱情,大家都說在微信看到了他們村在大年初一的節(jié)目,說這在全縣可是首創(chuàng)。至于錢,開上個上稅的發(fā)票就可以拿到手了。

      薛文宗只得再去開票,開了票又返到鎮(zhèn)上來。領(lǐng)錢時,鎮(zhèn)上的郭副書記卻來了,對他說:你村里現(xiàn)在是個爛攤子,村民天天上訪,連個村長也沒有,拖鎮(zhèn)上的后腿,去年給鄉(xiāng)鎮(zhèn)上獎的幾萬元資金也都泡湯了,你能組織這么個活動,說明你有人緣、有能力,干脆你把村長給咱們兼上。

      薛文宗哪里會想到這件事,這陣只想著錢哩,就說:我哪里行啊,村長那可要能人上哩,能鬧得動事。

      郭副書記說:你放在過去,就是鄉(xiāng)紳。年前年后我讀了幾本書,說解放前農(nóng)村的事都是靠鄉(xiāng)紳來協(xié)調(diào)處理的。

      薛文宗聽到“鄉(xiāng)紳”這個詞覺得別扭,就說:你可別這么說啊,哪來的鄉(xiāng)紳,都是些土豪劣紳。

      郭副書記笑了,說:你別這么緊張。咱們鎮(zhèn)這幾年主抓文化旅游,我查過不少資料,當年你祖上可就是實實在在的鄉(xiāng)紳,給村里辦過許多事哩??h志上都有記載哩。

      薛文宗聽他提祖上,就說:得得得,你還是別提這事,再提我就要掉腦袋了。薛文宗沒見過老爺,但對爺爺還是有印象的。那是1960年,地點在他祖上捐助的小學的操場上,那時捐錢蓋的房子依舊在,依舊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學校。歲月流逝,先前灰色的瓦成了黑色,長出了許多瓦苔,墻面也斑駁了,先前充滿溫情的黃灰色石頭,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成了褐色。累積的石頭中間長出了一些細碎的青綠草。教室門口鋪的石臺階明光發(fā)亮,爺爺被眾人揪著站在臺階上。正是中午,他低著頭,那些黑得發(fā)光的石頭都可以照出他的影子了。爺爺在陽光下被批斗了一整午,被批斗后,他走出學校,抬起那顆剛剛被按在地上踩得青腫的頭顱,睜開模糊的雙眼,看到夕陽西下,殘陽如血,一口真正的鮮血從他胸口涌出,他大叫一聲,栽倒在了地上。

      這是薛文宗記憶中的場面,但這個場面他應該是沒經(jīng)歷過的,因為他爺爺挨批那陣他才一兩歲。這個場面是母親給他說的,說了不知多少遍,后來就固定在他腦子里了。一提到他爺爺,他就會想到這個場面。母親還說那時她挺著大肚子,你爺爺,禿了頭,在烈日下被批判著,腦門兒直滲汗滴。后來,人們押著他走的時候,她遞給了他一塊汗巾。

      這件事的高潮是那天批判以后,他爺爺回到家就開始吐血了。照母親的說法是,先是惡心,吐出來的東西帶著血絲,淡顏色的,非常不起眼的,接著吐血頻率越來越短,開始吐血塊了,黏稠的那種,每次吐了,大家扶著他躺下來,把嘴擦凈,喂點水給他喝。吐一次,大家總以為沒事了,但他過一會兒又開始吐,家人用毛巾擦他的嘴,毛巾上就沾了大量的血,后來毛巾沒法用了,就用枕巾擦他的嘴,結(jié)果枕巾上也沾上了血。就這樣,他吐了幾天血后,終于死掉了。母親說,她怎么也忘不掉他爺爺那無助的眼神,母親還說,那些毛巾她在小河里洗呀洗呀,那些血絲就在小河上不斷地漂著,漂著,最后就漂向遠方了。

      現(xiàn)在,鎮(zhèn)上的副書記提到了“鄉(xiāng)紳”這個字眼,薛文宗馬上就緊張了,趕緊說:你可千萬別這么說,再說弄不好我也就掉腦袋了。

      郭副書記哈哈笑了,說:沒有人會要你的腦袋的。你看看,古時候,農(nóng)村就沒個村干部,都是靠鄉(xiāng)紳治理的,鄉(xiāng)紳也辦了許多事的,像你老爺,你問問這方圓多少里大家都知道的,當初在黨灣橋那兒還立有碑子呢。

      可現(xiàn)在都哪里去了呢?薛文宗問。

      這個,咱們就不討論了。只是我問你,你家在農(nóng)村,農(nóng)村什么情況你不知道嗎?這幾年,村里人錢多了,可也變得極為自私了,就如同打開了一個潘多拉魔盒,牛鬼蛇神都出來了。一些人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一些人等著看哈哈笑,還有一些人,不說正經(jīng)話,純粹就是搗亂。大家都沒有個是非觀,什么禮義廉恥,什么文明道德,全都被忘記了,開會不來,來了亂吵,會后亂講,這樣下去可如何得了呢?

      薛文宗想著村里的事情,覺得他說得對,但也不認為全對,就說:我倒不這樣看,社會上人有錢了,就追求地位哩,追求話語權(quán)哩。我覺得老百姓也是這樣的,他們有錢了,就追求一種地位,就想著如果什么事情我能說了算就行。要我說,他們只是想活得更體面一些,更被人看得起一些,想在眾人面前有更多的尊嚴。只是很多人又是沒見識的,他們不知道該怎樣追求體面罷了。

      郭副書記聽了,說:你這個看法倒挺特別,也很正面。你這樣一說,我就有了一些新的想法,那些大學生村官有熱情有知識,但擁有的知識和農(nóng)村是脫節(jié)的,單靠熱情沒有經(jīng)驗不了解情況解決不了問題的。我這幾天腦子就在考慮呢,是不是可以派一些像你這樣的在縣里有一定工作經(jīng)驗的出自本村的人再到村里去任職呢?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重要的是你們村現(xiàn)在就沒個村長,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

      薛文宗等著用錢,一邊簽了字,一邊把錢領(lǐng)了,然后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薛文宗把錢領(lǐng)了把所欠賬開了,為這場村級晚會畫上了圓滿的句號。因為這是從上面爭取到的錢,一下子讓村人對他有了新的看法,覺得這從外邊回來的人可真是有能耐啊。在這幾天里,他到了哪兒,村人都待他蠻熱情的,也畢恭畢敬的。薛文宗因此也就有幾分得意了,畢竟干成了一件事嘛,心中有了一種成就感,走起路來腳步也就輕快了,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用手機調(diào)開網(wǎng)絡頁面,給大家看人家的評論。他老婆起先不愿意讓他逞頭的,但看到村人對他尊敬,這心里也就甜滋滋的。把先前給薛文宗的難堪就全忘在腦后了。

      有一次薛文宗跟她說:你不給錢么,但我還不是全解決了。

      老婆說:我不給你錢,你自己爭取的,這才叫能耐。要是我把錢給了,你還會去爭取嗎?這說來說去,你還得感謝我呢。

      哼哼。薛文宗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到了正月底,鎮(zhèn)上的包村干部袁芙蓉下鄉(xiāng)來了,由于他和薛文宗的兒子薛光勝是同學,所以就沒到別家去,單只到了薛文宗家,薛文宗礙于情面,就招待他吃了一頓軋饸饹。

      吃完了,袁芙蓉說:鄉(xiāng)上給每個村下達了建沼氣的任務,咱們村子是五個,這管子、磚、水泥等設施都由鄉(xiāng)上貼,可咱村里連個村長也沒有,這該咋鬧哩?

      李彩霞聽到這話,就覺得他這是要和薛文宗討主意哩,這不把他當成村里管事的了嗎?就說:沼氣沒人愿意鬧,雖說錢由鎮(zhèn)上出,但這下苦挖坑的事還得自己做,再說以后管理太麻煩哩。

      袁芙蓉年輕,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他血氣方剛,說:縣上的專家、領(lǐng)導都說建沼氣是好事,能點燈,能做飯,沼渣上到地里還可做肥料哩。平常管理也簡單,喂上兩頭豬,把豬糞倒進坑里就行了。據(jù)說附近縣里都全面推廣開了。

      薛文宗說;建沼氣是好事,但村里人都嫌喂豬麻煩,現(xiàn)在都不喂了。大家做飯燒火,現(xiàn)在用的是裁剪的蘋果枝,多得燒也燒不完。

      袁芙蓉就厚著臉要求薛文宗明天了解一下,看村里哪些人愿意建沼氣池,鎮(zhèn)上布置了任務是要考核的,自己完不成,要扣工資的。

      由于這個人和兒子是同學,薛文宗礙于情面,第二天就對村里眾人說了建沼氣一事,他臨時還惡補了一些這方面的知識,但說了一大圈都沒有一個人感興趣的——年輕人嫌麻煩。老年人則說,原來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時候村子里折騰過沼氣的,后來都失敗了。建的沼氣池,有的能產(chǎn)氣,有的不能產(chǎn),點的火也太小,做飯也可麻煩哩,管理也麻煩,有時往進添了許多糞便都產(chǎn)不出來氣呢。

      過了兩天,袁芙蓉就又來了,這次他是和薛文宗的兒子薛光勝一同來的。

      兒子回來了,當媽的也高興,調(diào)了兩個菜,就大家一起少喝幾杯。中間又說到沼氣這個事,薛光勝就勸他爸能不能做一個,再和其他本家說一下,給小袁把任務完成了。但這個建議一下子就被他媽給拒絕了。李彩霞說:家里成天用電做飯哩,哪里用得著沼氣啊。這兒子就求他爸想想辦法,幫幫芙蓉,小袁剛參加工作,一心想給領(lǐng)導留好印象哩。幾個人說來說去,后來這薛文宗就想出了個辦法,對袁芙蓉說:鄉(xiāng)上不是有土地員嗎?明天你和他商量著一塊來,丈量一下去年新建房子的那幾家地基,哪家多占了不要罰錢,讓他建個沼氣池就成。

      袁芙蓉一聽,覺得這個辦法好。但又質(zhì)疑道:村人有多占地基的嗎?

      薛文宗說:你把繩子拉緊點不就行了。村里地基原來批的是五分,現(xiàn)在批的是三分,新建的人家都嫌三分太少,能多占一點就一點,家家戶戶看樣兒,你多占一點,當然也就多占一點。

      得了這句話,第二天,袁芙蓉就和鎮(zhèn)上的土地員一起來到了村里,一個是清查宅基地多占的,一個是落實沼氣池示范點的。清查宅基地針對的是去年新批新建的六戶人家,一家挨一家地過,他們用繩子將房前屋后拉了,然后記錄在案。結(jié)果這六戶無一例外,都多占了一點地。這些人家只當是鎮(zhèn)上統(tǒng)一的大行動,見了土地員個個點頭哈腰,笑臉相迎,好煙好酒招待,反正只要不罰錢就行,商議到最后袁芙蓉就出面了,說只要大家簽建沼氣協(xié)議書這罰款就可免了。眾人一聽這話,個個恨不能掏出四支筆來簽,簽的時候手都顫抖得不成樣子了。這六家乖乖地與袁芙蓉簽了協(xié)議,反正錢由公家掏,個人不外乎多下一點苦罷了。再說建起來說不定還真有好處呢。一時袁芙蓉的任務就這樣完成了,他回到鎮(zhèn)上把這事給包片領(lǐng)導郭副書記匯報了,郭副書記聽了也很高興,安妥小袁今后凡有事解決不了,就先和薛文宗商量。

      就這樣,薛文宗本來沒打算管這一大攤爛事的,但漸漸地,人們有事就都來找他了。他儼然成了這個上世寧村的村長了。這天,他正在院子里閉目養(yǎng)神呢,一個老太婆卻顫悠悠地跑來了。他抬頭一看,卻是秀蘭她媽,這老婆子拄著個拐子,一進門就大喊大叫:難道這世上就沒王法了,難道這世上就任惡人橫行嗎?

      按村里輩分,薛文宗小她一輩,叫她嬸??吹竭@情況,薛文宗馬上起身相迎,這老婆氣呼呼的,就站在他對面,將手中的拐杖戳得嘣嘣響。她說:有人管沒?德娃家的樹葉子全落到我院子里了。這不是欺負人嗎?她嘮叨了半天,薛文宗這才明白了原委。原來,秀蘭她媽至今還在窯洞里住,鄰居是張德娃家,這家院子里栽了一棵楊槐樹,樹先前沒長大倒還罷了,現(xiàn)在長大了,枝丫有一些就伸過來了,現(xiàn)在剛過了年,樹上的一些未脫凈的葉子及楊槐角風一吹就全落在她院子了。秀蘭媽一個人住著,腿有病,大概她掃著掃著,就冒火了,就來找薛文宗了。她問薛文宗:你到底管不管?。垦ξ淖诋斨拿?,不好意思說不管,但又沒法管,就給她寬心,說:誰家院子里都有樹,這西北風一直刮,葉子就亂飛,飛到哪里可就說不定哩。你家院子沒樹,但僉畔上有啊,你能確保樹葉全落到你家嗎?但此時秀蘭媽卻聽不得他這些大道理,她只認一個死理,反正就是公家劃給我的院子我就不愿意讓他家的葉子落到我院子里來。一時李彩霞也出來了,也給秀蘭媽講了一大攤道理,但這些道理卻說服不了秀蘭媽。雙方你來我往,高喉嚨大嗓門的,吸引了許多人來看。最后,薛文宗實在無奈了,就說:這也不歸我管啊,你找村里管事的去。秀蘭媽就說:不歸你管,那公家人咋來都找你哩,你還成天跟他們吃哩喝哩。

      薛文宗覺得這老太太實在太不講理,就給李彩霞說:你去把秀蘭找來,讓她把她媽領(lǐng)回去吧。一會兒,秀蘭黑著臉就來了,她手里提著個簸箕,一進門,還沒等得薛文宗說話哩,她就站在院子里呵斥她媽:我都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你斗不過人家,就不要斗了,多少年了,我大在世的時候就受人欺負,最后把我大都氣死了,你還看不清這世事嗎?你還在這里瞎鬧騰,你覺得這世上還有說理的地方嗎?你趕緊認慫,回家去,別再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了。薛文宗聽著秀蘭話里有刺,但一時也顧不得追究,秀蘭說起話來一說一溜串,高喉嚨大嗓子的,根本就沒有別人插話的地方。別說薛文宗,就是老太太,一時插話也插不上。秀蘭教訓了半天,然后一把拉了她媽,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家去了。

      等到兩人出門了,薛文宗半天才轉(zhuǎn)過神來,覺得這秀蘭責備了半天老媽,也把自己給繞進去了。心想跟她理論,人家又沒點名指姓,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只是想著,這世上的人可真是百人百性啊,有些人就是一根筋,只認自己的理,無論何時都以為全世界和自己作對哩。

      李彩霞看他悶悶不樂,就給他寬心道:和這種人吵架,你越給她解釋,她就越不聽,你不解釋了,她一個人就越說越冒火??偠灾欠且鸦鸢l(fā)泄完才成。

      薛文宗說:那遇到這種人可咋辦哩?

      老婆說:沒辦法,就看能不能發(fā)生個意外的事,把事兒給打斷了,她才會罷休。

      薛文宗說:你說的就是你吧,一條道走到黑。

      老婆不愛聽他說這話,就說:你該是愛管閑事,這下子管好了吧。人家捎帶的連你也罵上了。

      薛文宗說:人家攆上門來找我哩,我能不管嗎?人家把你當個神敬哩,你該不能成天往驢圈里跑吧?

      好,你就是神神,你就安心當你的神神吧。小心你這泥坯子塑的神哪一天被眾人砸爛了腦,從蓮花臺上滾下來了。

      說了這話,李彩霞一時又覺得不吉利,就照地上吐了口唾沫。

      一兩個月無話,漸漸地到清明了,天氣熱了,天日子長了,農(nóng)村人又要將兩頓飯改為三頓飯了。清明這天,村里的一位傳說中的大官卻回來了。這人也姓薛,和薛文宗是出了五服的兄弟,他爸早年是當兵走的,后來據(jù)說到了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就在那里安家了。他也是在那里出生的,后來也一直在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工作。他們這一家據(jù)說當?shù)墓俨恍。鋈ズ缶蜎]回來過村子,所以村人對他們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傳說中。清明節(jié)這天,這個叫薛洪達的人領(lǐng)著老婆一起回來了。與他最近的本家都去世了,他回到村里,由于薛文宗家里房子是新蓋的,又比較寬敞,也好客,所以他就住到了薛文宗家。薛文宗給他騰出一間房子來,并生了爐子。村里人見他回來了,就都熱情,家家戶戶都叫他去吃飯,因為薛文宗在村人眼里也是個頭面人物,所以請薛洪達吃飯時也都把薛文宗叫上了。村里人只知道薛洪達與他爸的官大,但具體不知道是多大的官,叫吃飯期間,多數(shù)人就看他能不能將自己孩子安排了,或者給孩子找個工作等,但這薛洪達總是哦哦地應承著,說等吧,等吧,看以后有機會沒,諸如此類推托的話。吃了一大圈飯,也都沒個定論。但說來說去,最沾光的還是薛文宗,白跟著他混了幾天飯。

      這天晚上,兩人一起吃飯回來,這時夜已深了,村子靜悄悄的,天空中有許許多多的星星在眨著眼。兩人此時都有些醉意,深一腳淺一腳地相跟著走著。薛洪達就說:我這次回來還有個意思,就是想給父親找個墳地,這地呢,也瞅好了,就是秀蘭家背后的那片地,那個園圃。母親年齡大了,每況愈下,等母親去世了,就母親與父親的骨灰移回來一起安葬。為什么要瞅這搭呢?這也是我父親的意思。他去世的時候安妥的,說這片地,風水好。但這個事我前天試著跟秀蘭說了一下,結(jié)果讓她給駁回了。我把這地也了解清楚了,按理說,這是村里的地,不是她個人的,只是被她占著,給她說也只是給她個臉面而已,沒想到,她倒把這地當成自己的了,直接拒絕了我。唉,我們本家人幾乎都去世了,村里也沒個說話的,父親的骨灰在那邊放了有年頭了,母親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這葉落歸不了根啊,這可讓我咋給老人交代哩。一時說著,聲音就有幾分哽咽。黑暗地里,薛文宗看不見他的臉,但他能感覺到他此時已老淚縱橫了。薛文宗知道他說這話,是要自己幫忙的意思,但一時心中也沒譜,就沒急著表態(tài)。

      兩人正說著話,這時正好走到那個園圃旁了,忽然黑暗中有人騰地從里邊跑出來了,一時倒唬了兩人一跳。那人跳出來后就向左邊的方向走了,兩人注意看了一下,但黑暗中也沒認清究竟從里邊跑出來的人是誰。就都伸頭向里瞅,卻瞅見這個園圃內(nèi)微風中有星火在一明一滅的,在這漆黑的夜里,看到這情景,驀然間兩人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一路嘮嘮叨叨的薛洪達回到家,情緒就有些失控了,給薛文宗說了許多。薛文宗看他哭得恓恓惶惶的,就答應第二天幫他找找秀蘭。

      這個園圃的情況薛文宗知道得一清二楚。這個地方原本是一個廟宇,先前村人都住在窯科里,這里離村子挺遠,后來大家都搬到塬里住了,家家戶戶蓋了新房,一下子將這塊空地包裹了起來。這里先前有個廟,文化大革命那陣把神像砸了,只留了一個空殼,接著,磚瓦與木料今個被這個拆兩塊,明個被那個拆兩塊,沒多久就拆成一個空臺子了。后來秀蘭的地基批到旁邊,她在附近修房子,要填地基,就把這個高臺的土全部取了下來,填在了自家院子里。至此這塊高臺就被夷成了平地,再后來,秀蘭又將這塊地掏的種了菜,因為離村近,怕雞豬糟蹋,她就用一些柴棍將此地圈起來,村里人就俗稱叫園圃。就這樣她這幾年一直種著,但具體說起來這塊地的歸屬當然不屬她秀蘭所有,還是應該歸集體的。之所以其他人不眼紅,是以為這是塊廟地,大家都心存敬畏,沒有人愿意種。另一個那地本來就是個高臺,如果不是秀蘭把地移平,也是沒法種的,所以村人也都沒人計較。就這樣,秀蘭種了一年又一年。

      第二天,薛文宗去找秀蘭,秀蘭家里門卻上鎖了,有幾只雞正領(lǐng)著小雞在周圍的地方嘰嘰捕食吃。他撥拉著柵欄門,進到了園圃里。這里邊是一塊地,地里干干凈凈的,有一條被腳印踩實的小路??糠孔拥谋澈蠖逊e著一堆去年收的玉米稈進去,在園圃的中間卻有一通用碎石頭圍起來的小石碑,石碑上赫然寫著九天圣母之牌位,在石碑頂上圍著一圈紅布。薛文宗成天從這里路過,只見種著一些玉米和一些菜,從來沒想到里邊還有這些名堂,一時看見了,竟覺得有些意外。再細看,在小石碑前面,有幾炷燃盡的香,還有一大堆堆積的香火紙,顯然昨天夜里有人到這里燒香來了。他與薛洪達當時照見的星火就應該是這里的香火。

      轉(zhuǎn)著看了一圈,聽得外邊有小狗汪汪叫,他扭轉(zhuǎn)身子往外走,剛出門,卻見秀蘭來了,正站在柵欄外,身旁的小狗汪汪直叫呢。

      該不會又惦記著我家的地吧,又讓土地員來拉尺子吧。秀蘭譏笑著說。

      薛文宗一時像自己的秘密被人看破似的,訕訕地笑了,說:唉,昨天薛洪達說了想讓他大他媽埋在這兒,說可以給你出些錢哩,他還說這地是公家的。

      這地是公家的不假,但現(xiàn)在是我種著,就由我說了算。不過,我把話撂在這兒,這地村里誰要都可以,他薛洪達要我可不給哩。

      那是咋個理?村里也沒人看下這地,他還說錢可以商量哩。薛文宗硬著頭皮說。

      咦,虧你還是個明白人哩,還在人前說理哩。這周圍都住的人,他把他大他媽埋在這兒合適了?活人死人擠在一起,娃娃晚上敢住了?

      洪達說,可以不建墓堆的,悄悄埋在這里就行,要不,就立個碑或者上邊建個亭子都行的。薛文宗說。但他明顯地覺得個人底氣不錯,在他心里,雖然硬著頭皮來當說客,但這件事他還是認為薛洪達做得不地道的。說穿了,今天來當說客,也只是對薛洪達有個交代就成。

      那不就成廟了。他給他大建廟哩,你也同意?

      唉,我……我……薛文宗說不出話來了。

      你一大活人,眼窩瞎了,眼眶也塌了?秀蘭說,我跟你說,這地是村里的,村里把地要回去要干啥我都同意的,但他薛洪達掏多少錢想把他先人埋在這里就是不行。他是想供他大他爺?shù)?,他大是誰?他爺是誰?和這村里幾百號子人有尿的關(guān)系了。他只不過多比別人有點錢而已,可誰家沾他一點光了,誰家拿過他一根針一根線了。他有錢,該是在外邊能行嗎?那把他大他爺就埋在外邊,讓外邊人敬去嗎?還要埋到這搭哩,讓村里供?村里人吃他了喝他了?

      秀蘭一說一溜串,薛文宗雖覺得話粗,但理卻是這么個理的。一時倒對這婆姨有了另一番看法,覺得村里人平常議論她說黑肚子,一根筋,但這大道理她還是懂的。一時自覺再說也無用,就換了個話題,隨口問:那這里邊的碑子是誰立的?我咋不知道。

      秀蘭說:是老支書的孫子立的,我估計是老支書的想法,他后悔年輕時候帶頭把神像砸了,這不到老了就得下個不治之癥,天天吶喊叫喚哩。自打這里立了個碑子,這里燒香的人就多了,大都是偷偷晚上來燒香的,畢竟這事不能光明正大么。

      哦,我見香火還旺哩嘛?

      大家偷偷來燒香,都把地里踏成一條路了,尤其是過年前后來燒香的人多。還有往碎石頭下壓錢的,都不知被哪些碎娃娃拿走了。你想,這現(xiàn)在是全村人的求神之地,他薛洪達憑什么要占哩,這分明是想讓村里人把他大他爺給敬著么。秀蘭說著,就又回到了原先的話題。

      薛文宗聽到他說是老支書讓立的,就想到那天見到老支書的情景,滿臉青灰,皮包骨頭,隨即心里涌上來一點感嘆。心想著,老支書那天給自己說,把生老病死看得開的,但也只是這么個說法而已。臨到頭了,還不是想著法兒多活幾天是幾天唄。一面同時又想著,看來這每個村都得有個廟宇哩,給那些無助的人,給那些走投無路的人最后一點精神寄托也是好的。一時亂想著,就告辭了秀蘭,回去敷衍薛洪達了。

      清明節(jié)過后的第四天,薛洪達和老婆打算離開上世寧村,這天晚上他開車到鎮(zhèn)子上買了一些菜,買了幾瓶好酒,把一些相關(guān)的人都約到了薛文宗家里吃飯,也算作一次個人的答謝。村里這些人見好菜兼好酒,杯來盞去,喝著喝著就喝多了,話題又到了園圃這兒。薛洪達說:實話說吧,這秀蘭不答應我,我也是有心理準備的。我自參加工作就一直在建設兵團,我爸先前官當?shù)么?,但兵團這個行業(yè)和其他的不一樣,是很單純的,也很單調(diào)的。當年如果你們娃娃當兵在新疆,實話實說那還是可以幫點小忙的。但我爸這人又很正氣,又不愿意給幫忙。后來他就退了,不管這些事了,鄉(xiāng)親們的忙想幫也都幫不上了。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八幾年的時候,咱們縣的教育局長找到我爸,想要點錢,或者托關(guān)系給縣領(lǐng)導打聲招呼,給教育局買輛車,我爸說:縣上的人我不熟悉,我這兒有裝甲車,你要的話給你開回去一輛吧。那些年各方面卡得都緊,什么也不敢弄,到現(xiàn)在我算是明白了,但想給鄉(xiāng)親們做點什么都遲了。唉,人這一生,總是在后悔中啊。當初,手中有點小權(quán)的時候,給其他人不知辦了多少事,但村里的、親戚的卻沒照顧一個,這回回來見大家這么熱情,我這心里發(fā)慌啊,心中有愧啊。至于給秀蘭說的這事,是我爸先前安妥的,我也就是盡個心事,秀蘭不答應,我也不會怪她的。

      這幾句話說得很真誠,他這么大年齡的人了,胡子一大把兼雜著時有哽咽,一時頗讓許多人動容。薛文宗就寬慰他說:這件事你也不用著急,我給老人家找一塊另外的風水寶地。包你滿意,畢竟是從咱村里出去的人么,葉落歸根也是人之常情。

      薛洪達揉著干枯的眼睛拉著薛文宗的手說:你知道我這幾天感觸最深的是什么?是親人。這世上誰親?家人親,親戚親,鄉(xiāng)親親。他拍著薛文宗的手:文宗啊,你在縣里人熟,人緣廣,辦法多,還有一些同學在當官,你一定要想辦法給村里做點事,不要像我,一輩子自認為正直,到了老年明白了才后悔。鄉(xiāng)親們一直在村里種蘋果務莊稼,不和外面的人打交道,沒有背景,沒有后門,見識也小,你想想事情不靠你靠我們這些外面的人靠誰哩?我這次回來一路上的路都不錯,全是柏油,但離近村里時,看到通往咱村的路這么爛了,坑坑洼洼的,我這心里難受啊。只恨自己幫不上忙。老輩人常說一句話叫“活人”哩,其實就是要活眾人哩,活親戚、活鄉(xiāng)親哩,否則的話,你再有錢,再有勢,在村人面前也抬不起頭啊。話說到這里,他大概一時想起了自己連個父母親都沒處葬,一時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薛文宗一時也心情激動,見他這么看得起自己,當下就說:你只管放心地走吧,村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雖然沒辦法,但我有同學在住建局當局長哩,還有幾個當副局長的。我明兩天就找他們?nèi)ィ朕k法給咱村修路,給咱村辦點事。

      薛洪達聽了這話,又一次握住了薛文宗的手,說:雖然我常不回來,但我知道你們這一大家子人的。我爸先前就說過,你祖上薛耀堂可是全縣的大名人哩,鄉(xiāng)里的學校就是他捐的,縣城還立有碑子呢。到你們這一代,有這樣的情懷,難能可貴啊。你只管去想辦法,只要是村里的事,有什么都可以找我。薛洪達拍著胸膛繼續(xù)說: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的,我一定幫。我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我要讓有一天,我的骨頭回來,鄉(xiāng)親們愿意接納我,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連一塊下葬的地也沒有。你只管好好干,我就是你堅強的后盾。來,大家干了這杯酒。薛洪達說完話,端起了酒杯,他國字臉,須須白發(fā),慷慨激昂,一飲而盡,倒憑空給這酒場添了幾分悲壯的氣氛。薛文宗及眾人一時覺得好像要上戰(zhàn)場前的送行酒一樣,心里頭也都多了幾分慷慨。眾人一飲而盡,一時個個都激情盎然,紛紛出主意,想辦法,恨不能舍身就義馬上為村里干點什么。

      薛洪達第二天和老婆一起離開了村子。第二天早上下了一場小雨,氣候濕潤,草色青青。前一天晚上和薛洪達一起喝酒的人一覺醒來,睜眼看,天還是原來的天,村還是原來的村,個個胃里難受,哇哇直吐。原來這好酒與破酒都是一樣的,喝到肚子里都一樣地難受啊。他們伸著懶腰,看著天下雨了,就都想著,有了墑了,又該種地了。而昨天晚上薛洪達老淚橫流囑咐的話只有一個人記到了心里,這個人就是薛文宗。薛文宗沒過兩天就到縣里去打問鋪路的事,打問到村子里邊的路歸新農(nóng)辦管,而通往公路的連線路歸交通局管。他就去找同學楊局長想辦法,看能不能請交通局長吃頓飯,或者給人家送兩條煙也行,把這事辦了。哪知,這件事一口就被楊同學給回絕了,他正忙著處理一起城建上的糾紛,敷衍著說:我跟交通局的領(lǐng)導不熟的,這件事我?guī)筒簧厦?。薛文宗原先準備了滿腹的話,如村里的路怎么爛,如能爭取到項目也可以給一點回扣啊等,這些話還沒說出來,就被拒絕了。他一時不甘心,就坐著不走,這楊同學就有些煩了,說:你又不是村長又不是支書,管這么多事干啥哩。你不得吃了還是不得喝了,你個人的事我給你幫忙,集體的事你干得再多也落不了好的,何苦呢?

      這幾句話像一盆涼水似的把我們的薛文宗在心底燃起的火焰給澆滅了。他回到家里就焉不塌塌的,老婆問情況,他支支吾吾地半天說不出話來。老婆說:那你不會找別的同學啊。薛文宗說:其他的人都和我一樣,甚至還不如我呢。老婆說,那你不會找薛洪達啊,他那天說,他是你的后盾嘛。薛文宗說:看他那哭鼻溜水的勁,他能弄得動世事的話,還會跟我說?

      就這樣,鋪路這回事兒就撂下了。過得一些日子,薛文宗就不想這些了,他又開始過個人清靜的日子,拉拉二胡,偶爾和年齡大的人一起抹抹花花牌,一玩就是一宿。他衣服也多天不洗,胡子也不天天刮了,一眼望上去,和個莊稼漢沒什么兩樣。唯一不同的,是大家見了面依舊稱呼他為薛老師。

      僅此而已。

      天日子漸漸長了,家家戶戶又開始忙了。薛文宗雖有一點地,但因地少的緣故,也并不很忙。他家屋外有燕子筑巢在屋脊上,整天嘰嘰喳喳的,剛白墻壁弄得臟里吧嘰的,薛文宗想來想去,就找了個木板,又找了兩顆長釘子,將木板在燕巢下固定了下來,這樣看起來協(xié)調(diào)了,燕子的一些糞便也不再落在地上了。無聊的時候,薛文宗就拉拉二胡,閉著眼聽聽燕子的呢喃,嘰嘰啾啾,嘰嘰啾啾。

      農(nóng)忙歸農(nóng)忙,但上世寧村的有一部分村民眼睛卻總是瞅著別處。這不,村里關(guān)于承包地上訪一事,經(jīng)了這個冬天以后,也漸漸蘇醒了。說來也不怨這些村民,三十年土地不動,家里增人不添地,減人不減地,許多人家增添了人口的,眼見得別人家種的地多,就眼紅了。瞅來瞅去,大家就盯住了屬于集體的這上百畝地。由于土地不均衡,村里的一些人就找個由頭上訪,說當初承包地時沒有經(jīng)過村民大會,是由支書與村長私下決定的,簽的合同應該不算數(shù)的。說來說去,就是要承包到期的土地不準再承包,那些未到期的土地要求中止合同,全部收回來,把地統(tǒng)一分給大家。

      上訪的人去年來來回回折騰了幾趟,也沒個結(jié)果。其實村里鬧事的,也就是二紅幾個年輕人,這些人各有各的想法,各吹各的調(diào),有的嫌地少,有的是想把支書給搞掉。目的雖然不一樣,但做法卻是一樣的,只上訪,不打官司。這不,天氣熱了,他們又上訪了,今年的上訪理由比去年還多了一條,說上世寧村有近百畝平坦的土地已承包到期,可現(xiàn)在竟然一直荒著沒人耕種。村民屢次上訪,要求解決問題,但縣政府、鎮(zhèn)政府竟然一直不理不睬。這樣說說倒還罷了,誰知他們竟然聯(lián)系了一個小報記者,這個記者根據(jù)群眾采訪內(nèi)容寫了一篇《上百畝良地荒兩年,縣鎮(zhèn)領(lǐng)導不理睬》的文章,發(fā)表在了網(wǎng)絡上??h上領(lǐng)導一看這個事有了星火燎原之勢,就都著了慌。當即就給鎮(zhèn)上下了死命令,要求鎮(zhèn)政府盡快妥善解決問題。鎮(zhèn)上的郭副書記是世寧村這個片的包片領(lǐng)導,這不,事情轉(zhuǎn)了一圈就又回來了,擔子全部落在了他頭上。

      郭副書記帶人將上訪的人接回來了,先安撫了下來,就開始家家走訪。他直接與這十多家面對面,看看他們有什么訴求。但說來說去,這些人的意見就是到期的土地不讓承包,未到期的承包合同要求作廢,然后把地分給大伙兒。這個意見很顯然是行不通的,那些未到期的家戶手中有合同,如何就能作廢呢?即使作廢,也要法院說了算的,行政命令硬性作廢,只會引來更多的不安定,更多的上訪。但現(xiàn)在又荒著60畝地,開了幾場會,場場都吵架,部分村民攔著不讓往出承包這些地?!睍涋D(zhuǎn)了一大圈實在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就又來找薛文宗商量。

      郭副書記到了薛文宗家,先給他戴了個高帽子說:咱們縣先前流傳一句古語是要進南丹長(縣城名),先拜薛耀堂,我如今是要進世寧村,先拜薛文宗了。

      哪里哪里。薛文宗說著就從炕上下來了。

      兩人寒暄了幾句,郭副書記就說了承包地的事,看薛文宗能不能從中想些辦法,或者是做做這些群眾的工作。

      薛文宗被一頂高帽子戴得二五一十,他說:好我的郭副書記哩,不瞞你說,我倒是想給村里辦點事哩,但沒這本事啊。前幾天,我都打算修路來了,可連個門縫都找不見。你現(xiàn)在又說這些事,我真是愛莫能助啊。

      見他這樣說,郭副書記一時聽著有心了,就說:我有個提議,你幫我把村里這事擺平,我?guī)湍阈捱@條路,你看行不?

      薛文宗一聽就趕忙擺手說:真不行的,我可沒那么大能耐,先前的村主任兼村長都為了這事不干了,我何德何能,能把這事拿下來啊。

      郭副書記說:群眾要上訪,我也沒辦法,但我不是怕他們上訪,事兒終究有事兒在,究其到底,這件事還是要打合同官司的。但這大幾十畝地荒著,可不是個辦法啊。前幾天,來了兩批記者,就因為荒地這件事,來敲詐政府,鎮(zhèn)上給每人打發(fā)了3000塊錢,才把他們的口給按了。但這只是暫時的,這地就像個地雷,一天承包不出去,誰知道哪天就一下子炸了呢。再說,我也是農(nóng)村出來的,土地如此緊缺,這么好的地天天荒著,我看著心里也疼啊。

      薛文宗覺得郭副書記說的這個理也對,只是目前實在沒個解決的辦法。一開會就吵,一些人攔住不讓承包,個個只想著分了地呢。幾十年增人不增地,村里土地的矛盾太多了。他擺著手說:郭副書記,你的建議像個桃子一樣誘人,但實在是太高了,我夠不著摘啊。

      郭副書記說:像你這號人,在解放前,那是鄉(xiāng)紳,村上的疑難雜癥都要靠你們協(xié)調(diào)解決哩。你祖上可是響當當?shù)?,縣志中都有記載的。我現(xiàn)在也只能指望你了,你多想想辦法吧。我還是那句話,這個事你了結(jié)了,修路的事包在我身上。

      兩人就這樣說來說去,也沒說出個什么結(jié)果來,就這樣散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郭副書記給薛文宗畫了個大蛋糕走了,他一走,薛文宗就把這事記在了心里,又激起了他想鋪路、給村里辦點好事的雄心壯志來。他憋在家里想了兩天,終于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來。第三天,他就跑到鎮(zhèn)上給郭副書記說了。

      薛文宗想出的辦法是抵押種地,既然郭副書記著急的核心是別讓地荒著,那就想辦法先讓村民把地種上就行,如何種呢?他想的辦法是,開村民會,不說年限,不說租金,愿意種地的拿房產(chǎn)證來做抵押,等那些未到期的合同承包地有了說法后,再合到一起一并處理。

      郭副書記聽了半天,明白了,說:你這樣弄,不等于問題還沒從根本上解決嗎?

      薛文宗說:你該是要地先別荒著嗎?

      郭副書記嘆了一口氣說:這個辦法,在村里能通得過嗎?

      薛文宗說:這是個折中辦法,村人不讓承包,是怕承包年限長,那些未到期的地到期了的話,這些地又不到期,所以,我就想著抵押種地,反正就等那些地的問題解決了然后放到一起合并處理。

      郭副書記說:我就怕在會上他們又吵著無論如何也不讓種地,非要以解除那幾十畝地的合同為先決條件。

      薛文宗說:先試試看這個辦法吧。

      郭副書記想了想,說:那好,先試試,到時我給你派幾個派出所的人來撐腰。再給你封個代理村長,正式村長可要村民選的。

      薛文宗擺擺手說:還是別派干警了,不要事情沒解決,再給你惹下一大攤事了。

      其實,薛文宗關(guān)于這件事還是動了腦子的,鬧事最兇的是二紅與三蛋,這兩家都是男孩多,結(jié)婚娶了媳婦,添了娃娃,但土地少得可憐,他就從這兩家開始人手,說了自己的想法,要這兩家先帶頭響應自己,這兩個娃娃在大人的勸說下,也都勉強地同意了,當然這個消息也僅限于他們知道而已。

      新的一天,郭副書記帶了兩個干部來上世寧村開會,一個是包村干部袁芙蓉,另一個是鎮(zhèn)紀監(jiān)書記郭天法。上午十點多通知召開全體村民會,大家見郭副書記來了,估計有大事,來參加會的人就不少。會議由袁芙蓉主持,先由郭副書記宣布了上世寧村由薛文宗暫時代理村長一事。接著郭副書記講了一大堆話,意思是關(guān)于上訪的事,事兒有事兒在,但總不能讓地荒著,自己也是農(nóng)村出來的,見地荒著心疼。同時地荒著也影響到了縣上、鎮(zhèn)上、村上的聲譽問題。他講完了,就讓薛文宗宣布種地方案。薛文宗就照著事先寫好的稿子念了,名字叫抵押種地,不說價格,不說年限,誰有抵押就先種著,截止時間是待那些未到期的問題解決就終止,地價將來參考村子包地的價格收取。

      他這個方案一宣布,村里有幾個年輕人就不對勁了,原來這些人是想借荒地給縣、鎮(zhèn)施壓,終止合同,一攬子解決,現(xiàn)在一聽說要先種這些地,個個就著了急,有一個二桿子小伙蠢蠢欲動,說:不行,要解決必須放在一起解決。

      薛文宗制止住了他,邀請滿臉灰色的老支書上臺講話。

      老支書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他走上臺來,咳嗽了半天,顫顫巍巍地說:這些地都是當年社員日夜奮戰(zhàn)平出來的地,大家可以問問你大你媽,看看冬天夜里大會戰(zhàn)是什么樣子,男女老少齊上手,幾百號子人,提著馬燈,大冬天,天天夜戰(zhàn)。為了平這些地,還搭上了一條性命。村子有個叫平娃的小伙子掏地熱了,仗著年輕,他冬日里竟然脫了個光膀子掄镢頭,結(jié)果就感冒了,可他還是不休息,還依舊參加勞動,后來就昏倒在了地里再沒醒過來。當年他才二十四歲,現(xiàn)在他的墳就埋在村里后咀上,算算已有三十多年了。多好的一個小伙子啊,村里還準備介紹他人黨呢,結(jié)果硬硬累死了。還有就是咱村的黑子,那時他也是積極分子,是村里和公社樹起來的典型,在工地上,別人推兩車子土,他就推三車,他勞動時有一次累得吐了血,也就是從那時起,再沒長個兒。村里人都說,是勞動把他給掙壞了。前年他也出世了,去世時才四十多歲?,F(xiàn)在大家都沒法想象,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拼命干,可大家不知道這上百畝地先前是荒灘荒坡,名叫野雞畔,是雜草叢生之地,是野狐子與狼、野雞出沒之地。那是一道坡啊,是一道梁啊,硬硬讓大家平成平展展的地了。這些人拼命平地為的是什么?為的就是我們后代人生活方便,為的是讓后代人多打糧食,為的是后代人不再挨餓。老支書說到這里語氣就有些哽咽了,他這一哽咽,村里就有許多年長的人都抹眼淚。老支書抹掉了眼淚。話題一轉(zhuǎn)說:但現(xiàn)在一些人為了一己私利,地不讓承包,就這樣荒著,不知大家心里怎樣想?我看著心疼啊。你們這是在造孽啊,在糟蹋世事啊。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們和土地有仇嗎?和糧食有仇嗎?無論哪一家種著,那都是我們村里的人,他家有了,那我們不是借還有個借處了?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地荒著,難道大家好了傷疤忘了痛了嗎?六一六二年,我們大家可是吃松子吃杠樹籽挺過來的啊。

      老支書滿頭灰發(fā),聲淚俱下,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一時許多人都想起了昨天,也都情不自禁地哭了。一會兒他發(fā)言完了。郭副書記就解釋說:薛代理村長提的這個方案也是考慮到咱村整體利益與實情才做出的,有些人要告狀,要上訪,要打官司,但事情的解決總得有個過程,難道說,問題解決不了,就不種地了嗎?這些地可是咱農(nóng)民的命根子,是咱們的祖輩當年一锨锨一镢镢挖出來的啊。

      話說完了,袁芙蓉就拿出本子與筆來攤在桌子上,問誰愿意報名誰就上來報名,但必須有抵押的,為了統(tǒng)一起見,所有抵押必須是房產(chǎn)證。

      一時沒有人報名,有一些群眾開始議論上了,一些老年人覺得這辦法好,無論如何不能讓地荒著么。但去年今年參與上訪的一些群眾就不同意這個辦法,他們在一起嘀咕著,如果就任這樣了,那以前的努力不都泡湯了嗎?幾個年輕人一起商量著,躍躍欲試,試圖阻攔這種方案。

      袁芙蓉說:公開報名,先報先種,報6戶就每戶10畝,報12戶就每戶5畝。只報1戶了,那這60畝地就全由他一家種。

      他這一說,就有人著急了,老支書的孫子薛紅旗,從身上掏出一個本子來,說:我報名,我要種。

      郭副書記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老輩子人說,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這一點沒錯,咱們村率先富起來的戶都是承包了村里的地才富起來的,大家一定要珍惜機會。

      混在人群中的二紅與三蛋本來不好意思先報名,現(xiàn)在見薛紅旗報名了,一時也不管那么多了,也都拿著本子,走上了臺子。袁芙蓉就忙張著查驗他們的房產(chǎn)證,各發(fā)了一張表讓他們填。

      村里其他幾個年輕人本來跟二紅三蛋是一伙的,去年今年都共同上訪了幾次的,現(xiàn)在忽然見二紅與三蛋都上臺簽合同了,一時都愣住了,都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他們才反轉(zhuǎn)過來,才想到這一切事情看來都是事先串通好的啊。這些人恨得牙癢癢,他們上訪了兩年,吃了多少苦,耽誤了多少農(nóng)活,本想著把支書搞掉,把地分了,哪里想到戲卻沒照著他們的本子演。半路上蹦出個薛文宗,一下子把這些人給瓦解了。一時大家心里鬧得慌,憋了一肚子的火,卻不知該向誰發(fā),該如何發(fā)。當下院子里就有幾分亂了,臺前有幾個人圍著簽合同,另一些人沒有房產(chǎn)證,就圍著問宅基地證做抵押行不。還有幾個老人就吶喊著讓兒子或兒媳回家去取房產(chǎn)證。

      正這樣忙乎著,忽然一個小伙子高聲喊道:不能,這地不能這樣包。

      忙張著的袁芙蓉聽見了,就說:咋不能這樣包?

      那小伙子說:兩宗事應該連在一起,未到期的合同就該作廢。

      你說連在一起就一起嗎?你也只能代表你個人的意見。袁芙蓉說。

      這時會場就有幾分亂了,那幾個找不著發(fā)火對象的小伙子就趁機喊道:這地不能種,即使白扔在那兒也不能種。

      袁芙蓉年輕氣盛,說:你說讓地白扔著,這是人話嗎?這地不是你祖輩平整出來的嗎?不是世寧村人流了血流了汗整出來的嗎?難道就這么白扔著?

      不白扔著,也不能這么承包,要不就分掉。有人喊著說。

      分掉?那集體的事誰管?路塌了誰墊?碾子壞了誰修?

      就這樣,一邊有人喊著話,袁芙蓉一邊登記著,嘴也不閑著,聽到什么就懟什么。薛文宗與郭副書記此時怕夜長夢多,只想快刀斬亂麻,趁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把這樁事給辦了。

      但事情注定不會這么輕易結(jié)束的。

      秀蘭的兒子亮亮是個二不愣,也是上訪人員中的一個。他在人群后邊擠著,看到這么多人爭吵,他雖然插不上話來,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聽見來回吵著,他一時就冒火了,從人群中擠到了桌子跟前。他也不管是誰的東西,伸手一把從桌子上抓到了一張紙,他這一抓,剛好抓的是老支書的孫子紅旗簽的合同,薛紅旗擔心著怕他把合同撕碎了,一時就著急爭搶著要。但這個二不愣,啥也不管,一時間把紙噌噌噌噌全撕掉了,扔到了地上。薛紅旗這時真急了眼,他說話有些口直,說:那么多的,你憑什么就撕我的呀?

      亮亮說:誰也不能簽,簽了的也不頂事,要解決就得壓在一搭里解決。

      薛紅旗說:那你撕別人的,別撕我的啊。說著就推了一下他。

      亮亮見薛紅旗動了手,就直接一把將他推開了,薛紅旗身體瘦弱,一下子被推倒在地上,頭咣的一聲打在了袁芙蓉坐的板凳上。

      這時,一旁的老支書就不愿意了。

      他大聲斥責道:你就不是個好種,你讓你大來說這事,讓你爺來說這事,看天下有這道理沒有!

      亮亮說:反正沒說好就不讓簽。他一邊說著,一邊就又伸手搶別人手中的紙,但這時別的幾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將合同保護起來了,他沒搶著,就又來搶袁芙蓉手中的紙,袁芙蓉一把將紙也揣在懷中了。薛紅旗倒在了地上,他媳婦一下子著了急,她先是將紅旗拉了起來,接著就一把扯住了亮亮,非要和他說個一二三不可。亮亮是個冒失鬼,這時遭多人圍攻,一時沒想許多,就左手一推,右手一拳,一下子把紅旗媳婦打得撞在了老支書身上,老支書一下子被撞到了地上。老支書倒下了,紅旗及媳婦著了急,趕忙拉,但他人年紀大了,一時在地上起不來。他蜷著身子腿一伸一伸的,手指著亮亮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掙扎了半天,頭往左邊一歪,不省人事了。

      一村的人,一時見了這情景,頓時亂了陣腳,有扶人的,有打110的,有打120的。夾雜著呵斥亮亮的聲音。一時間院子里亂成了一鍋粥。

      亮亮趁亂就跑掉了。

      薛紅旗回去開了車,和媳婦一起把爺爺送往醫(yī)院了。這里的會場依舊,薛文宗沒經(jīng)過這樣的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郭副書記鐵青著臉,讓袁芙蓉打電話,讓派出所的民警趕緊來,這里有一群年輕人鬧事,出了人命案子了。當此之時,村里幾個吵鬧的年輕人,眼見得老支書不知死活,就都害怕了。再有些大人,恐怕派出所上來,把個人娃娃牽扯進去了,就將孩子拉扯走了。這樣,過得一陣,場子里又重新安靜了下來。郭副書記招呼大家各就各位,繼續(xù)開會。薛文宗想想也是,反正總是惹人了,那就今天非要把這事弄成不可。一時間就讓愿意報名的繼續(xù)報名。但村里很多人都沒有房產(chǎn)證的,想報也沒法報啊??偣惨仓粓蟮闷呒遥ξ淖诰妥屧饺睾瓦@些家戶把合同簽了,把章子蓋了,一下子把這事就給做完了。

      至此,村里人也都明白了,這就是薛文宗設的圈套,所有的這一切全是他事先設計好的步驟,只等著大家一步步往進跳呢。也就是說,人家給你留了一條必走之路,你從這里過,人家就拿機關(guān)槍在路口等著哩。所有來的人,沒有準備,手無寸鐵,機關(guān)槍突突一掃就什么也沒有了。

      村里有個叫天成的,他這幾年因為承包村里的抽水有點錢了,每次開會他都要多說幾句話,典型的是那種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下家。這陣他見郭副書記去接電話了,就過來戳了一下薛文宗,說:你又不是村長,你管求這號事了,集體的事讓爛了漚了肥去。

      薛文宗頂見不得的就是天成這種人,說起來他這個人也勤勞,近幾年承包村里抽水一事,攢了點錢,但就是壓不穩(wěn),凡事總想逞個能,總想貪點小便宜。去年有外村的人來給他家摘蘋果,結(jié)果不小心把個樹枝壓斷了,他就扣了50元錢。還有個摘蘋果的女人來了月經(jīng),晚上睡覺不小心把他家的褥子染了,他又扣了50元。他家本不缺地,但他就是要在這種場合逞點能。

      薛文宗算起來是他的長輩,這陣覺得不給他兩句他就囂張得不得了了。就說:有你這樣說話的嗎?你回去問問你爸你媽當年下了多少苦。

      天成不服氣地梗著脖子說:反正不要包地,讓爛了去,漚了肥去。

      薛文宗眼睛直盯著他說:你這話當放屁哩,這都是集體流過血流過汗的。就像你現(xiàn)在承包的村里的抽水,當年還不是集體掏的錢從溝里抽到塬里的,照你這么說,這也別弄了,那也別弄了,大家都從溝里擔水去,那你賺誰的錢去?

      但就在這時,在外接電話的郭副書記卻返回來了,他的身后赫然跟著兩名警察。一高個警察一進來就問大家誰打人了,村里人見警察找上門了,就都一個個唯唯諾諾著,溜著了。

      郭副書記與袁芙蓉離開了,薛文宗收拾好合同單,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回到家,李彩霞一邊手中忙著和面,一邊就埋怨他:一輩子都沒跟人紅過臉,今天倒好,為了公家的事,惹出一大堆麻煩。老支書還不知是死是活呢。說了一陣,她又開始埋怨郭副書記,埋怨他不該幫攀著讓薛文宗接這么個爛攤子,人人都躲哩,就他往進沖哩。

      吃過晚飯,薛文宗操心著老支書的病情,就又打電話給紅旗問了問情況,知道老支書人醒來了,心便就安了。掛了電話,一個人發(fā)了一會兒呆,但這時秀蘭卻從門外進來了,說亮亮找不到了。

      民警當時上來就找著了亮亮,將他帶回到派出所去問話,但在天擦黑之際,卻將亮亮放回家了。只是指定他哪里也不準去。這亮亮回家后,被奶奶罵了一頓,又被秀蘭罵了一頓,他生了氣,一個人喝了大半瓶酒,就出門去了,結(jié)果到現(xiàn)在不見個蹤影。

      李彩霞不想讓薛文宗再管這些事,就對秀蘭說:你娃跑了,你不找他去,你跑到我這里干啥哩?

      秀蘭說:你們今天不承包地,我娃娃會打架了?

      李彩霞說:那包地哩,誰讓你娃打架了?

      這一句話一下子把秀蘭給說哭了,她哭著說:我知道,這全村人都欺負我們哩。娃爺受欺負,大也受欺負,娃也受欺負,我們這家算是翻不過身了。

      薛文宗見她這樣胡攪蠻纏,就忍不住想訓她兩句,說:你總是說別人的過,你就不看看,你把娃娃慣成什么樣子了,村里那么多娃有哪一個像你們家亮亮的,對老年人動手動腳。你成天愛娃娃、慣娃娃哩,把娃娃慣壞了。事情到了現(xiàn)在,你還不趕緊給人家賠禮道歉去,還在這里埋怨。我跟你說,這村里人人都在過個人光景,沒人和你家過意不去。你再不要怨三怨四的。

      秀蘭爭辯著還想說什么,薛文宗制止住了她,繼續(xù)說:世事不是你的,不是我的,是公家的,自有講道理的人哩,今天這事可大哩,老支書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你娃娃要坐牢的,你家還要賠錢哩。

      秀蘭性格要強,但畢竟是女人家,見識小,經(jīng)得薛文宗這么一說,當時就拖著哭腔說:我咋這么命苦啊,攤上這么個娃娃。

      李彩霞看她哭,就忙勸她先找娃娃去。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推出了門,秀蘭一邊出門,一邊哭著說:我娃找不到了,我也就不活了。這世上讓能活得下樣子的人活去吧,我們這些狼不吃狗不啃的,活不活都沒關(guān)系了。

      一時說著走遠了,薛文宗坐在炕上不吭聲,李彩霞黑著臉也不吭聲,都覺得秀蘭最后的幾句威脅的話似乎有所指,就都是委屈。

      兩人沉默了半天,薛文宗就說:你出去看看。

      彩霞說:她是自找的,她娃動手打人,和咱有甚關(guān)系哩。

      薛文宗說:秀蘭沒多念書,肚子里一根筋,但人也沒什么壞心眼,再說她也不容易哩,男人早早歿了,留下兩個娃娃,她把娃娃當心肝哩,哪知道把娃給害了。

      聽到這話,李彩霞忽然想到了什么,說:這幾天村里有傳言說她家遲早要出事的,原因是她把廟臺子拆了,種了地了。

      薛文宗說:唉,這些事,聽聽就對了。你還是去看看吧。

      李彩霞說:我就見不得你這人,軟面薄情的,你沒見人家說話都捎帶著打你哩,你還反倒幫她。

      薛文宗說:干點事不受點委屈咋能行哩,韓信還受胯下之辱呢。

      說完這話了,兩人都不再吭聲,一會兒,李彩霞就挪騰著下了炕,打算出門去。

      薛文宗問:你哪兒呀?

      李彩霞說:這亮亮跟二紅好,現(xiàn)在肯定在一起打麻將哩。說著就自顧出門去了。

      李彩霞出得門來一看,不禁嚇了一跳,此時整個村里都燈火輝煌,許許多多的人都被發(fā)動起來了,有打著火把的,有舉著礦燈的,還有用手機照明的,三個一群,五個一伙,都在尋這亮亮哩。大家忙張到后半夜,亮亮終于找著了。原來他就在他爺先前住的空窯洞里睡著了。那幾面窯洞,本是他爺住著,他爺去世后。邊上的窯洞就空了下來,這門本是鎖著的,但鎖鈕卻能直接拔掉,亮亮喝多了酒,來到這里,把鎖鈕拔了,鉆了進去。這房子里放一個空的舊貨架,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竟然窩在一個空框子里睡著了。這個地方她媽及眾人也都打著燈來找過幾遍的,但只是看到炕上什么也沒有,誰也沒想到,他竟然窩在一個窄小的空間里在睡覺。這秀蘭找著了亮亮,伸手在兒子嘴中拭了拭,覺得還有大氣在出,就心肝寶貝地摟著兒子放聲號開了。

      老支書住得兩天院就回到了村里,因為醫(yī)院覺得看也是白看,讓病人弄點藥回家吃。

      薛文宗懷著歉意去看了老支書,老支書此時眼睛已呆滯了,盯著什么就目不轉(zhuǎn)睛,眼看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薛文宗,秀蘭到他家來了,他告訴派出所不要追究亮亮的責任。秀蘭一個人,挺不容易的。這些話說完了,他便打發(fā)婆姨出門去,自個兒要跟薛文宗說幾句話。待家人出去了,他才對薛文宗說:這幾年,我老想著一回事,腦子回不轉(zhuǎn),那年我血氣方剛,帶著五六個人砸了廟,把個泥菩薩的頭扔到溝里去了,仔細想來,當初砸廟的這幾個人都沒好結(jié)果。文春耕地被拖拉機擠死了,薛建邦腦出血死了,天成大出了車禍,衛(wèi)東衛(wèi)紅兄弟兩個也都是暴死的,唉,這神神啊報應啊說不定也有了。你就說個秀蘭吧,把廟臺子拆了,可是兩個娃娃都不成器,兒子是個愣頭青,女子聽說在外成天胡逛哩。

      薛文宗說:你不要瞎想,人活在世上,吃五谷雜糧,得百病哩,和這些沒關(guān)系。

      老支書說:我是個老共產(chǎn)黨員,我也只是說說。但我考慮人活在世上沒個怕的可不成,你看看這世事都亂成什么樣了,原先怕神哩,怕鬼哩,怕報應哩?,F(xiàn)在是魚龍混雜,活成什么樣是什么樣,一個比一個逞能,世事這號發(fā)展下去可咋辦哩。

      薛文宗接著他的話說:你說的倒是真的,現(xiàn)在是人有了錢了,可越來越自私了,人心越渙散了。但這跟迷信應該連不上的,跟砸廟不砸廟也沒關(guān)系的。

      老支書指使薛文宗從炕頭拿過一個小木盒子來,用鑰匙打開鎖,里邊放著一些證件,在最下層,有2000塊錢,他掏出來塞給薛文宗,說:我說的意思也不是建廟,建廟是迷信。這點錢,我本來鬧秧歌時準備捐獻哩。現(xiàn)在,你把這錢拿上。我看你還是有本事,將來給村里修個祠堂,把祖輩給村里做過貢獻的人都記下來,好好教育這些下一代,要大家不忘初心。

      薛文宗說:學校有教育哩,從幼兒園到高中、大學都教育的讓人學好哩。

      老支書擺擺手說:那些不止事,道德、品質(zhì)這些東西得傳承哩,得從小影響哩。世代相傳的一些東西更牢靠,更扎實。這幾年村里發(fā)生了許多事,這些參與的年輕人也都起碼是初中畢業(yè)吧,可個個把書都念到驢圈里去了。大家伙兒和集體都有仇似的,只盯著眼前的一點小利益、小盤算,其實許多人都沒活明白,這活人是活大家哩,活得死了也要讓大家記住哩。薛文宗聽著老支書的話,忽然想起了薛洪達,那次薛洪達也說過這樣的話:人活在世,就是要留個名,讓后代記住,要不有屁的意思哩。一時頗有感觸。但建祠堂這樣的事情,卻是薛文宗沒想過的。這個事的工程量也太大,他一時也拿不了主意。但此時架不住一個垂死老人的請求,便含含糊糊地先應承了下來。至于錢么,他先接了,待出得門便塞給了老支書婆姨,只說等到用錢的時候再從這里拿。

      地包給人了,上訪的這些人便都懈了氣,這件事便暫時告了一個段落。再加上農(nóng)忙,一時間村子便安靜下來了。這一切使薛文宗想起了一件事,他想起小的時候有一天他逮了十幾只螃蟹,全部放在一個臉盆中,那些螃蟹張牙舞爪,那么多條腿,都分不清誰是誰的了,個個爭著往出爬,爬得滿地都是,忙得他手忙腳亂。最后,他想了個辦法,找了一塊石板往臉盆上一扣,一下子就安靜了,什么事也沒有了。

      村里的地一種上,郭副書記答應給世寧村鋪路的事就有了眉目。交通局下屬的道路管理站的文件也下來了,計劃給世寧村鋪二公里多路,也就是從與大路銜接的坡底一直鋪柏油鋪到村里。這些路原來有柏油的,只是多年了,早已爛得不成樣子了,另外,有幾處彎太陡,也需要重新規(guī)劃一下,重新拓展一下路面。

      郭副書記又來找薛文宗,李彩霞一見就著了急,說:我再也不讓老薛鬧這號事了,說不定還要鬧出人命來呢。

      郭副書記說:那你讓薛老師說,他不愿意干就算了,這件事我也求了人的,我還多貼了幾包煙跟兩頓飯的。你們村如果不要了,其他村還在排隊呢。說完了,眼睛就直盯著薛文宗。

      李彩霞也望著老公,單等著他說出一句不干的話來,可哪里想到,這薛文宗吭哧了半天,只是說:修路最難的就是整路基這一塊,但有困難,我們不會克服嗎?就像上一次,那么難的問題我們不是都解決了?

      郭副書記會意地笑了。

      要修路的事瞬間又傳開了,大家都說這老薛有能耐,給村子能辦實事。薛文宗聽了頭就仰了好高,走起路來也覺得輕飄飄了。多年來,他在學校里面從基層教師干起,德育主任、教導主任、副校長,除了下苦還是下苦,那些風光的事一點兒都沒輪到他,以至于到退休都還是個副的??蓻]想到的是,現(xiàn)在倒在村里有了用武之地,到處受人尊敬了。這幾天,他的精氣神好了許多,連恩替卡韋藥也不吃了。李彩霞更是逢人便說:這修路的事是我們家老薛爭取來的,他跟鎮(zhèn)書記關(guān)系好得很呢,鎮(zhèn)書記到我們家來還給老薛拿了一條芙蓉王哩。

      看來,每個人很多時候要的不是物質(zhì),而是要被人在心里重視,被尊敬。

      修路的指揮部就扎在薛文宗院子里,先是測量隊來了,測了路,撒了白灰面。路基本上還是先前的路,只是再加寬了一點,有兩處坡度大,就重新規(guī)劃了路。一共修二公里,有一公里是坡路,這些都好說,坡地退耕還林了,傷點地也沒什么的。但塬面上的一公里多路,卻有了大問題。在這一點路上,要傷四家人的地,這四家人地里都種了蘋果,現(xiàn)在是傷誰都不愿意啊。公家僅僅賠那么一點錢,這四家人能愿意嗎?

      薛文宗在村里張貼了一張紅紙,寫明了修路的意義,尤其是闡明不修一條大路,超大車進不來,蘋果難運出去,賣不下個好價格。所以,大家要從大局出發(fā),發(fā)揚風格,積極支持修路。在紅紙下面,也公布了賠償?shù)臉藴剩懊繎魮p傷的蘋果樹,要受損戶積極前來簽字領(lǐng)錢。

      開始修路了,兩臺推土機整天都在工作著,大家也都能看得到,突突突的,一天天眼看著坡里的路基整好了。村里人都在等著盼著路修好呢,但傷地的四戶卻遲遲不來領(lǐng)錢。沒領(lǐng)錢就意味著達不成協(xié)議,達不成協(xié)議當然就沒辦法鋪路。

      管理站的人和鄉(xiāng)上的郭副書記一天天都在眼巴巴地望著薛文宗,看他有什么辦法。但是,一直拖到原定的期限都到了,這四戶人家照舊沒有一家挖樹,沒有一戶來領(lǐng)錢。薛文宗來來回回跑了幾天,給大家講道理,但任你說死說活,這四家結(jié)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就是不簽協(xié)議。一句話,他們嫌錢少。其實說來也是,一棵蘋果樹一年收入三四百塊,但賠的錢也僅僅只有四百五十塊,這能行嗎?這些人提出一棵樹至少要賠五千塊錢,否則的話,看看誰敢動他們的樹。而且這四家人中,傷的樹最多的,就是薛天成,他家傷了13棵樹。他可是這村里最難說話的人哦。至于其他幾戶更是拿天成做擋箭牌,也都在盯著他呢。

      因為包地,薛文宗與村里的二紅與三蛋成了好關(guān)系,他們也成了薛文宗的幫手,這兩人就躍躍欲試,晚上還往天成家偷偷扔了一些磚頭瓦塊,但這都解決不了問題??粗ξ淖谝换I莫展,李彩霞就說: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這下難住了吧。

      上頭催得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薛文宗覺得事情到了這份上,也沒有誰可以依靠了,按道理說,蘋果樹賠的是少了,可是政策是政策啊,又不是他能改得了的。現(xiàn)在看來唯一的只有自己咬緊牙關(guān),下決心了。媽的,惹人就惹人,哪怕把這宗事鬧完這臨時村長不當了呢。

      這天晚上,薛文宗暗暗地給開推土機的文紅安妥好了,然后他一個人悄悄離開了村子。就在這一晚上零時,在家家戶戶熟睡之際,開推土機的文紅按那一條白線的要求,僅用了一個多小時,就將規(guī)劃內(nèi)的蘋果樹全部連根都拔了,將地鏟平了,并且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拔掉的蘋果樹都扔到了溝下面。

      第二天早晨,上世寧村早起的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路面筆直了,暢通了,可以一眼望到頭了。

      但這件事卻捅了馬蜂窩。太陽半竿高的時候,這四家人的男男女女就來找正在睡覺的推土機師傅文紅。文紅是個敦實的小伙子,被大家吵醒了,他揉著眼睛說:蘋果樹是我推掉的,是薛文宗讓推的。大家都猜到肯定是這么回事,但依然不愿意相信。就說:那薛文宗讓你吃屎你也去吃哩。說著,就要扣了這臺推土機。

      文紅只是個干活的,這類事他見得多了,他說:老子只是干活的,天塌下來有高個頂著呢。誰敢扣老子的推土機誰就扣,一天1000塊錢。老子正不想干活了呢。一邊說著,一邊從身上掏呀掏,掏出一張紙條來,扔給了大家。天成撿起來看,只見上邊寫著:所有推掉的樹都是我下的命令,所有的后果由我承擔,與文紅無關(guān)。薛文宗。

      這些前來找碴的人想了一通,把推土機扣了,弄不好還要吃官司,反正冤有頭,債有主,干脆找薛文宗去,這不,就都罵罵咧咧地來找薛文宗了。可這時哪里找得到他啊。李彩霞說:我也不知道這老不死的哪兒去了,說不定喝酒喝死了,說不定和他那個媽混去了。我也要找他哩。大家估計她說的不是實話,但又能將她一個婦道人家怎樣呢?就又給老薛打電話,結(jié)果電話關(guān)機。這時,這幾家人就如無頭蒼蠅一般,個個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有人就建議按損壞公私財物類報警,找政府,可很快這個意見被否定了,因為,這是修路,這是征地,本身就是政府行為,再返回來告他們,管用嗎?

      那到底該怎么辦呢?

      誰也想不出個辦法來,有兩個婆姨氣極了,就蹲在溝畔上照著自己被拔掉的蘋果樹哭。她們哭一陣,就大罵一陣薛文宗。薛文宗,等著瞧,你給老子總有回來的那一天。

      七天之后,薛文宗坐班車回來了,他從坡底里的公路上下了車,然后沿著寬敞碾壓得瓷實的潔白如手臂一般的大路上走來了。

      薛文宗提心吊膽地回到了村里,一路上碰見了幾個村人,一見了他,都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夸他把路弄好了,雖然還沒鋪柏油,但是路面寬了,走起來平展展的。這些夸獎的話多了,薛文宗把所有的擔心都忘了,心中不禁有了一點小得意。

      一回到家,老婆提著個桶,看到他了,當時就沒了好聲氣,說:你還知道回來?

      薛文宗說:陶淵明有詩月,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老婆說:還胡歸胡不歸哩,還得意哩,有人等著要跟你算賬哩,一會兒恐怕你連哭都來不及了。接著絮絮叨叨地說,老胳膊老腿了,還當個人十八哩,一天還逞能哩,村里誰都不敢惹的事,就你能行,有本事你就好漢做事好漢當啊,不要出去躲啊。沒有金剛鉆攬什么瓷器活!沒有三根胡子,充什么大臉貓……

      劈頭蓋臉挨了老婆一頓訓斥,薛文宗硬著頭皮敷衍了兩句,見老婆要喂豬,忙接過桶,趕到豬圈旁了。兩頭肥豬見有人來喂食了,就哼哼唧唧地爬起來吃食。

      薛文宗正低著頭看豬吃食哩,這時,冷不丁大門哐的一聲就被踢開了,他抬頭一看,秀蘭持著一根桿進來了。她披著頭發(fā),紅著眼,似一個魔鬼似的,一腳踢開門,看見了薛文宗,手中的桿就掄了起來。

      薛文宗吃了一驚,當下扔了手中的桶就往家里逃,一逃到家里,趕忙把門關(guān)住了。

      秀蘭站在門外,拿著根長桿,大聲叫著:薛文宗,你把人虧了,你給我出來,我今天非要了你的狗命不可。她在門上踢了幾腳,但見門關(guān)得嚴實,一時沒有弄開的可能性。她就拿著桿,砰地將窗玻璃打碎了,然后將一根長桿從窗戶外伸進來,哐里哐當趁摸著要打薛文宗。

      李彩霞在家里見此情況,一時擔心薛文宗有個三長兩短,就將他攔在了身后,保護著他,一邊沖著窗外喊:秀蘭,都是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有啥事沖我來,欺負我家老薛干啥哩?

      秀蘭這時幾近瘋狂狀態(tài),她說:我今天不活了,我樹都讓人砍了,我沒收成了,我跟他拼了。

      薛文宗被老婆掩護在身后,他抬眼從窗子望出去,見院子里不知何時來了許多人,大約秀蘭媽怕秀蘭出事吧,此時也趕來了,也在院子里。漸漸地,他也就不慌張了,他說:秀蘭,你回去吧,你媽的低保我給解決了。

      秀蘭此時根本聽不進去,但這話李彩霞卻聽得一清二楚,就悄聲問薛文宗:你說的是真的?

      薛文宗說:是我跟郭副書記一起到民政局說好的。

      這李彩霞聽了,膽氣也就正了,她往窗戶邊走了幾步,喊著秀蘭媽:老嬸子,你過來。你把你秀蘭領(lǐng)回家呀。我們家的老薛這幾天給你跑低保去了。和鎮(zhèn)上的郭副書記一起到的民政局,給你把低保要來了,每月能領(lǐng)幾百塊錢哩。

      秀蘭媽聽到她這么說,就在窗外接了話,說:真的?

      李彩霞說:當然是真的。用不了幾天,文件就下來了。幾棵蘋果樹才能值多少錢,吃上低保了,可是月月都有哩。

      秀蘭媽聽了這話,就心動了,就過來勸秀蘭,讓秀蘭回家去。

      秀蘭說:他欺負咱家,他們一直欺負咱家,我就要跟他說說理。

      秀蘭媽說:上次那個村長不讓咱家吃低保,這老薛跑來跑去讓咱家吃上了,這是欺負人了?你咋好壞都不分哩。說著,一把將秀蘭手中的桿子奪了,然后把秀蘭強拉硬扯著走了。

      秀蘭走了,院子里還站一些人,但沒了吵鬧聲,整個氣氛也靜下來了,薛文宗打算出門去。彩霞擋著不讓他出去,他說:沒事的,沒事的。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門。

      門外的院子里站了七八個人,大門口也有一些人圍著,都黑壓壓的不說話。薛文宗打開門來,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將身上的土來回撣了一撣。

      果然,人群中的薛天成說話了,他說:老薛,你今天非給我個說法不可。

      薛文宗不急不忙地說:天成,你也別發(fā)怒,你跟我進來,我給你說一句話。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天成道。

      薛文宗對天成這人還是了解的,雖然任何事都想占點小便宜,但他們其實膽子小,薛文宗清楚地知道他們是不會將自己怎樣的,不像秀蘭一樣一戳槍,一急了就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薛文宗說:是你兒子的事,我不方便公開說,你不愿意聽的話,那就讓你婆姨過來。

      薛天成兩口子都在人群中,一聽是關(guān)于兒子的事,兩人登時愣了一下,然后天成婆姨極不情愿地走了過來。李彩霞將天成婆姨拉到家里來,薛文宗也進了門,然后悄悄給天成婆姨說了一陣話。

      過了一陣,天成婆姨出了門,她只管低眉著眼,自顧自走著。天成問了一句,她不吭聲,天成又問:他對你說什么了?天成婆姨恨恨地說了一聲:快點回,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了。天成要走,心有不甘,就說:到底咋啦?

      天成婆姨大聲說:你娃娃把你城里的房子都輸?shù)袅?,你還在這里為幾棵樹跟人折騰哩。

      原來,薛文宗這幾天雖然不在家,可也沒閑著,一門心思就操心著怎么了結(jié)這事。他先是給秀蘭媽要了個低保指標,再就是有一天吃飯時,他聽別人說,天成的娃娃染上了賭博,已經(jīng)輸了有三十多萬了。天成的娃娃叫文峰,原來在城里一家理發(fā)店當學徒,后來染上了吸毒,村人都知道,現(xiàn)在聽說又賭博了。薛文宗聽了吃了一驚。就問了個仔細。那人就對他說,他也是聽人說的,天成娃跟城里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混,賭博欠賬都達到了三四十萬了,據(jù)說現(xiàn)在有人正打算折天成在城里的房子哩。這個消息薛文宗也只是聽了,沒有得到證實,但現(xiàn)在見情況緊急,就把這事給天成婆姨說了。

      天成一時臉面上下不去,不愿意這件事就這么算了。就說:娃娃的事我會管,咱們先說蘋果樹咋賠。

      薛文宗聽見了,就站在門口說:你兒子賭博已輸了三四十萬了,你城里的地方都要成別人的了,你還在這兒算計一棵蘋果樹能賠多少錢。十三棵蘋果樹一共能賠多少錢?你這是丟了西瓜撿芝麻哩。

      天成硬著頭皮說:我就撿芝麻了,咋了?

      薛文宗說:天成,你嫌少,那我還有五畝蘋果地哩,你看上哪棵哪棵就是你的,如何?

      天成說:我要公家的,我要你的了?

      薛文宗說:公家也是我在這兒賠哩么,該是你不愿意嗎?那我地里就全當是公家的,毀了你十三棵樹,我這塊地,你看上哪棵都是你的,這不就行了?

      天成說:你當真?

      薛文宗說:說話算話。

      但這時,天成婆姨已不讓天成說了,她把罵罵咧咧的天成一把拉走了。

      院子里還有些人,都不愿走開。薛文宗索性就站在了當院,大聲說開了話:剛才大家聽到了,秀蘭說我把人虧了,究竟虧沒虧大家知道。我就是想給村里修一條路么,大家給我這么大難堪,恨不能殺了我剮了我。前幾天,老支書去世了,他最后對我一個人說了幾句話,是說他相信這世上有神哩,他說人在做,天在看哩,舉頭三尺有神靈哩。究竟誰虧了人,有天照看著哩,最后都會得到報應的。這修路是大家走哩,賠錢也是公家有大政策哩,大家和我過不去,那么,我對大家說,我拿我婆姨種的這五畝果園給大家賠,誰看上哪棵要哪棵。我薛文宗說話絕不放屁。

      一席話說完了,大家都沒了聲氣。這些人本來是看秀蘭的,看天成的,結(jié)果這兩家就都先走了,剩下的人也就沒了底氣。李彩霞就過來給大家發(fā)了一根煙,一時也有接的,也有不接的,但都慢慢地各自走散了。

      其實大家就看著能不能向公家多要些錢,至于要他薛文宗個人的錢或者蘋果樹,那大家倒一時也沒想到的,自然也不會背這樣的罵名,這一點眾人清楚,他薛文宗心里也是清楚不過的。

      一條路就在這樣坎坎坷坷中鋪著了。這時,村里發(fā)生了另一件事,卻實實在在地把秀蘭這個要強的女人打倒了?!闾m的女兒婷婷賣淫竟然被公家給抓住了。

      秀蘭這個要強的女人,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兒子不成氣,前幾天差點惹了大禍,而女兒呢,一直告訴她在外邊打工,哪里想到是當小姐的。

      秀蘭在家里哭了好幾天,不出門,也不愿意見人。其實這個事先前在村里都有傳說的,只是大家沒說到秀蘭當面而已。薛文宗幾天沒見秀蘭出門,聽說她很傷心,就打發(fā)彩霞去看看。

      彩霞去了秀蘭家,先是叫不開門,等叫開門了,秀蘭睜著兩只紅腫的眼睛只是哭。她哭訴著說:嫂子啊,你說我這命咋就這么苦呢?從小命就苦,家里沒兒子,就招了個上門女婿,招女婿耍把戲,年輕時候沒少折騰,到年齡大了,光景可以了,可這女婿卻一命嗚呼了。把兩個娃娃撫養(yǎng)大了,可小子天天打架,女兒也這么不省心。你說我這可該咋活哩嗎?

      彩霞安慰她說:你也別太傷心,這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哪一家安生了?這老支書大家都說是個好人,不也沒個好結(jié)局嗎?

      一說起老支書,秀蘭就說:老支書是年輕時把人虧了,做的壞事多么。搞階級斗爭那些年,秀蘭她大多次讓老支書領(lǐng)人批過斗過,所以一提起他來她心里就有氣。

      彩霞心眼直,瞧這秀蘭現(xiàn)在都這樣了,還這么刻薄,就說:老支書心底不壞的,他得病聽說是當年領(lǐng)頭砸的廟,唉,那都是公家讓干的嘛,不干也不行。一時間就把老支書臨去世時對薛文宗說的話對秀蘭說了。

      沒想到一聽彩霞這么說,秀蘭就心動了,說:唉,你說我這幾年家里不順,是不是種著廟里的地了?

      于是兩人的話題就又扯到了這上面,兩人還扳著指頭算了一算村里那些當初砸神像的,拆房子的,算來算去都沒個好結(jié)果,得出的結(jié)論是老輩人留下的話看來還是對的,當初建廟肯定不是無緣無故的,所以,打砸的人就得有個說法了。

      說到最后,秀蘭對彩霞說:老嫂子啊,我這心里可后悔哩。年初薛洪達要這地哩,我不給,當初還不如給了的,他是強人,大概能鎮(zhèn)得住了,我們家命弱鎮(zhèn)不住這么好的風水,你回去給老薛說,看該怎么禳哩么,給我想個辦法。

      李彩霞怕給薛文宗攬麻煩,就說:哎呀,老薛可不是法師,他管不了,他只是個教師。

      秀蘭說:看上是教師,他能耐可大哩。

      一會兒,李彩霞回到家就對薛文宗講秀蘭說的話,薛文宗說:有屁的鬼了神了,娃娃出事都是她慣的。但架不住李彩霞說,再他覺得秀蘭就是脾氣怪一點,人其實也沒瞎心眼的,就想著還是幫幫她吧。

      這樣,到了新的一天,薛文宗就到了派出所,鎮(zhèn)上的派出所長叫王寶龍,是薛文宗的學生,薛文宗拉下老臉去求他,他一說,王寶龍就答應了。第二天,花枝招展的秀蘭女兒就被放出來了,但她僅在家待了一天,第三天就又偷偷跑出去了。

      這一年的薛文宗特別忙碌,在干了村里的事以外,他也沒忘記當初答應薛洪達的事,也給他家瞅了一處風水特好的墓地。地點位于茹畔塬上,是一塊坐北向南的簸箕形彎地。這是薛文宗侄兒的一塊地,因為地處邊緣地帶,收成少,他前些年就不種了,只栽了些楊槐樹,現(xiàn)在楊槐樹長得非常茂密。薛文宗和侄兒商量通了,然后又把這塊地的照片拍給了薛洪達,薛洪達看了,非常滿意。就想著將這塊地買下來,建個大陵園,用來葬他的雙親。

      到了八月份,薛洪達就回來了一次,除了實際查看墓地外,還帶回來一大堆陵園的設計圖紙,大約是陵墓前有石碑,石碑前有石獸,石獸前有石臺階,然后再有牌樓什么的。他在拿回設計圖紙的同時,還帶回來一大堆資料,其中有一本書是專門記載他父親一生的,還有一些記者采寫的他父親的事跡,都是復印件。薛文宗把這些資料看完了,有一些部隊的專業(yè)術(shù)語他解不下,但卻從中了解了薛洪達父親的一生事跡。大約是當年薛洪達他家給他爸說了一門親事,但他爸個性強,看不上這個女人,到了結(jié)婚年齡,家里逼著結(jié)婚。有一天他爸在山頂上鋤地哩,看見山下有隊伍正一溜串路過,他就扔下了鋤,也不管是什么隊伍,直接從山坡里跑下去當了兵。但非常慶幸的是他參加的是紅軍。后來便跟著紅軍參加了一些著名的戰(zhàn)斗等。薛洪達父親離開家后,他的那個女人還在薛家待了好幾年,就那么一個人待著,等著薛洪達父親回來,后來實在等不上了,才找了個人嫁了。在關(guān)于薛洪達父親的資料記敘中還提到了一些村里的事,有好多都是薛文宗所不知道的,比如說,村里遭遇土匪劫掠的事。薛文宗看了這些覺得有趣,一時就又推薦給村里幾個有文化的人看,大家看著,就在一起議論著,但對書中提到的一些村里發(fā)生的事都含含糊糊的,沒有幾個人能說得清??吹竭@情況,薛文宗就想著,唉,時間過得真快啊,這么多重要的人與事,只短短的一些年,大家都不記得了。到再過幾年,村里人搬到城里居住了,那時恐怕連自己是哪個村出生的都不知道了,這是多么可悲啊。

      薛洪達回來了,實地察看了墓地,他非常滿意。一邊就簽訂合同找尋工匠準備修建。這一晚上,他把薛文宗及一些工匠叫到了一起,請到食堂吃飯,吃飯中間大家又說起薛洪達的父親來,經(jīng)得這一段薛文宗的宣傳及看一些史料,大家越來越多地對這個人有了了解,都覺得他了不得,是個大人物。都認為他從小就有遠見,他之所以后來能當大官,都和小時候的膽識是分不開的,眾人不免又感嘆了一回。

      薛洪達對父親的感情深,一提起父親來就激動不已,他說:當年,這里是紅白交界帶,共產(chǎn)黨員鬧革命是要冒殺頭危險的,縣志上就曾記載最早開始鬧紅的兩個共產(chǎn)黨員都被殺掉了??伤赣H毅然決然參加了革命,出生入死,九死一生,為革命做出了貢獻。他父親敢于冒險、敢于犧牲的精神其實不只歸于他個人,應該歸于村子、歸于鄉(xiāng)親。他父親取得的成就其實也應該是村子的成就,是眾人的成就。他一時說得激動了,揮舞著胳膊,淚水漣漣。

      話說到這里,當場就有人提議,村里完全可以建個紀念館,像公家那樣,把薛洪達事跡以及衣物工具、史料全部展出來,用來激勵后人。薛洪達聽了,為之振奮,當場就說,如果能建的話,那么這個館的錢由他們兄妹三人出。

      這時,就有人提議說要不把廟給恢復了吧,但這個想法,馬上被薛文宗給否定了,他這時忽然想起了老支書臨死時安妥的建祠堂的話來,一時就說:薛洪達父親的成就,放到大中國應該不算大的,但對上世寧村來說,意義卻是非凡的,是個實實在在的大人物,他的精神與事跡完全值得我們學習。但單給他一個人建館,這不合適,我們應該建個祠堂,把我們村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優(yōu)秀人物的事跡都展出來,讓他們的精神世代相傳。

      這個說法一下子獲得了眾人的稱贊,薛洪達當下直接表態(tài)愿意出三分之二的錢。

      說干就干,建祠堂的地基也是現(xiàn)成的,就是那個園圃。第二天,薛文宗就與秀蘭商量地基的事,秀蘭當下就答應了,不要一分錢,自給。薛文宗又召集村里幾個威望高的人成立了修祠堂領(lǐng)導小組。然后找村里的工匠榮娃來,畫草圖,做預算。大致是主體修建五間大房子,再在西側(cè)建兩間辦公室,后續(xù)還得編寫家譜,印刷書等,初步預計需20萬元左右,薛洪達兄妹三人出10萬,其余的在外工作的捐獻一部分,村里人采取自愿捐款的方式,但建議每人捐款100元。

      薛洪達住了幾天就回去了,他并不食言,一時就把錢打到了賬戶上。有了錢,修祠堂領(lǐng)導小組就決定動工了。按照薛文宗的考慮,后期還有大門、鋪地磚等事宜,錢該省就省,就將工程以較低的價格承包給了榮娃,但小工錢并未計算進去,照薛文宗的想法,小工應由村人出義務工。

      上世寧村薛氏祠堂建設在鞭炮聲中開始了。

      開始幾天下來,村里愿意出義務工的人很少,即使派到各家了,要么人不來,要么就打發(fā)個娃娃過來瞎湊合。房子開始挖地基,但工地的人少得可憐。倒是有幾個沒事的老年人時常來這里,喝上兩杯茶,說一點閑話,回憶一下過去的事情。對于他們來說,過去的總是最美好的。

      榮娃以較低的價格承包了這個工程,缺小工,他就動員婆姨來干活,但干得幾天,婆姨就冒火了。她說:這是大家的事,又不是咱一家的,難不成把咱們累死不成。這天,榮娃婆姨去拉水,卻遇到了一件事。原來,上世寧村的水很早以前是從溝里或擔或拉的,七五年的時候引水上了塬,2010年將水直接壓到村口了。也就是從溝里用電把水抽到塬上高處的大池子里,再利用壓力把水壓到村口,然后眾人用油桶做成的拉水桶子一桶桶拉回家去用。這幾年一直是薛天成承包的抽水放水,價格對本村是一桶子水八毛錢,對外村是一塊二毛錢。榮娃派婆姨去拉水,幾天來一直也沒說價格,天成都記在了本子上。但這天水裝滿了,天成告訴她每桶子水要按一塊二毛錢收取。榮娃婆姨一聽憋了幾天的火當即就發(fā)出來了,就和天成吵了起來。榮娃知道了,也趕了過來,對天成說:當初說好本村人用水是八毛錢的。天成說:本村用水其實指的是生活用水,像蓋房子這種就得按外村的價格收。榮娃說,這是蓋祠堂哩,是公益事業(yè)。天成說:我管你蓋什么哩,有人為這賺錢哩,有人為這出名哩,有人是為了給他大他爺建廟哩,我又不打算沾光,我只要我的抽水錢就行。榮娃覺得他說話不講理,兩人當場就在水池子前吵起來了。

      榮娃打發(fā)婆姨將水拉走,天成卻一把扯了個車轅不讓走。兩人吵來吵去,村里還有其他人等著拉水的,他們也就分成了兩撥,一些人說,天成應該讓步,這修祠堂么,終究是好事。也有人說榮娃應該掏錢,反正修那么大的祠堂,也不在乎這點小錢。說來說去,榮娃沒辦法,就給薛文宗打電話,但薛文宗此刻在縣城里辦事,一時又回不來,他讓天成接電話,兩人說了半天,但天成就是不同意。最后氣得薛文宗在話筒里罵起了人。

      正在大家僵持之時,秀蘭拉個水桶子也來了,一看到這情況,就說:榮娃,你讓婆姨把水拉走,錢我來付。

      榮娃聽了吃了一驚,只當她是付這一桶子錢,就說:這桶子水錢我也能付得起的,我只是說個理而已。

      秀蘭說:不怕的,你只管你用水,建祠堂所有的水錢都由我來付。說著,就問先前一共用了多少水。天成拿出本子來,趴在水池子上數(shù)了半天,說一共是49,2元錢,秀蘭就從身上掏了五十塊錢給了天成,又對天成說:你只管讓他拉水吧,所有的拉水錢都算我的。

      就這樣,到薛文宗回來的時候,這件事已解決了。但薛文宗覺得這錢不能讓秀蘭掏,就自個掏錢還她,但秀蘭無論如何也不要。薛文宗還不了錢,就想著應該把她表揚一下。就尋了一張紅紙,把秀蘭愿意自動掏錢付水費的事寫到了上面,貼在了水池子旁。這件事很快大家都知道了,天成一時也就成了反面典型。天成老婆知道了,將天成埋怨了一頓,說:你看你,該是積德的事么,倒為一點小錢弄成了這樣,讓秀蘭成了英雄,讓咱們左右不是人。咱家缺這點錢哩?整個村人吃幾年的水錢咱們都能供得起哩。一時把個天成說得灰塌塌的,不吭聲了。天成婆姨想來想去,不能讓這幾塊錢弄得內(nèi)外不是人,就蓋幾間房子么,將來是祠堂,大家天天去祭祖了,結(jié)果卻總會說起她家多收了幾塊錢的事。再說了,大人不活人,還有娃娃哩,建祠堂可是多少輩子人的大事,將來讓娃娃咋有臉見人哩?這樣想來想去,她就將薛文宗表揚秀蘭的那張紅紙揭了,卷成一個圓筒來找榮娃。對榮娃說:蓋一座祠堂么,能用多少水了,天成也不是心疼這點錢,主要是先前蘋果地的事心里不順。我們不要這錢了,蓋房子用水盡管用,不管是一期或是二期三期工程,只要我們家放水,就不要一分錢。說完了,就把錢又全部退給了榮娃,同時也將紅紙塞到了榮娃懷里。榮娃將錢收了,就把這事又告訴了薛文宗,薛文宗非常高興,就寫了一份紅喜訊,表揚天成兩口子自愿給祠堂捐獻水錢。

      好家伙,這個紅紙一貼,可不得了了,修祠堂的事一下子成了村里關(guān)注的中心。從這天開始,村里許許多多的人都關(guān)注起祠堂建設來了,不只愿意出義務工,并且工地缺什么,家里只要有的就拿什么,還有些婆姨女子主動給匠人送吃的喝的。村里有一些人更是自愿當起了義務工。他們說,不為什么,莊稼人么,下幾天苦有啥哩。為的就是給娃娃樹個榜樣,讓后代有樣可學。有了第一個,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接著大家都在搶著為建這個祠堂做貢獻。到了星期六、星期天,娃娃們也參與進來搬磚搬瓦。薛氏祠堂的建設到了現(xiàn)在不只成了薛文宗與他的領(lǐng)導小組及匠人榮娃的事,更成了全村人的一件盛事。

      祠堂建了有二十天左右,五間房子的大框架就起來了。但就在眾人忙忙碌碌之時,這天,袁芙蓉與鎮(zhèn)上、縣上的土地員卻來了,他們說有人將建祠堂這件事反映到縣里了,因為這個祠堂沒有任何手續(xù),屬于違法建筑,所以要先停建,等待縣土地局處理結(jié)果。

      關(guān)于這座祠堂的手續(xù)問題,薛文宗早就考慮到了,他曾想了許多辦法,一個是建成村活動室,但問題是村子本身就有活動室的,再建個活動室說不過去;二是把這個祠堂列到個人名下,但顯然這是不合適的,將來容易造成許多糾紛;三是有人建議列在教會名下,但手續(xù)批不下來,即使能批下來,用途不一樣,到時也恐怕有問題的。他私下問了一些人,但都說不出個一二三,后來,他就與領(lǐng)導小組成員一起商量,大家都認為先建起來再說,反正這是塊空地,又不傷害大家利益。待生米做成熟飯后,手續(xù)再想辦法。否則的話,批不到手續(xù),那豈不是建不成了?

      現(xiàn)在見有人找上門了,薛文宗著了忙,趕忙去找郭副書記。

      郭副書記說:很簡單啊,沒有手續(xù)就是違法的,是要拆掉的,要不,就會在全鎮(zhèn)形成特例,那還得了?況且你們這是修廟呢,是搞封建迷信哩。

      薛文宗說:不是修廟,是修祠堂,房間內(nèi)將來彰顯先祖事跡,教育青少年不忘輩,學習先輩的優(yōu)秀品質(zhì)。

      郭副書記說:你說的這些,這不是過去搞的那一套嗎?現(xiàn)在都提倡文化自信了,提倡移風易俗,提倡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哩。

      薛文宗說:祠堂文化也是一種文化活動。

      郭副書記說:文化活動,那跳跳舞、打打籃球或者下下象棋、看看書多好啊,就像你今年搞的春節(jié)活動就很好啊,你應該讓這個成為傳統(tǒng),繼續(xù)辦一屆兩屆三屆,在全鎮(zhèn)甚至在全縣樹起典型來,用這種新型的文化活動來引領(lǐng)文明新風尚。

      薛文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停了一陣,又不甘心,說:像我老爺,你那次還說是鄉(xiāng)紳哩,像薛洪達他父親……

      他剛說到這里,話馬上被郭副書記打斷了,他說:你老爺更沒什么可學習的,更沒什么優(yōu)秀品質(zhì),他當?shù)氖菄顸h的官,要表彰那就應該讓國民黨表彰去。

      聽到這話,薛文宗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他發(fā)現(xiàn)郭副書記的這張臉是如此陌生。他一下子就泄氣了,覺得再沒有什么說的必要了。就這樣,他無奈地又回到了村里。村里眾人都眼巴巴地在等著他,看他焉塌塌的,情知也沒有什么好消息。這一晚上,領(lǐng)導小組成員召開會議,商討對付的措施,但一時都想不出什么辦法來。大家都認為建祠堂是好事,建起來也當然不會搞什么迷信活動,反正就是祭祭祖,再放一些先祖的資料書籍之類讓后輩時常看看。說穿了,這就和公家辦的展覽館或者資料館是一樣的用途。幾個人商量來去,都認為不能就這樣停了,如果停下了,那損失可大了,最怕的就是拆了永遠建不起來,那花銷了一大攤可咋給村人交代哩。商量了一通,大家覺得還是繼續(xù)建,只要建成,拆就不那么容易了。不要說這是個公益性建筑,就是個人的房子,在農(nóng)村沒手續(xù)的多著呢,也沒有見誰建成拆了的。

      第二天重整旗鼓,工程就又開始了。到了第三天就到了上梁的日子。這可是個大喜事啊。因為要上梁,一大早,村里就自發(fā)地來了一大批村民。一是上梁要的人多;二是建這個祠堂也牽扯著許多人的心呢;三是因為只要上了梁,下午就鐵定會有一頓酒喝的。所以,村中許多閑人都趕來幫忙,等著喝一場慶功酒。到了中午十二點,一切準備就緒。大梁的兩頭綰了紅布,在鞭炮聲中,大家吶喊著號子,吆喝著把梁抬了起來。漸漸地,大家都看見了薛文宗寫的那個“上梁大吉”的紅布在隨著大梁冉冉上升,迎風飄揚。

      但就在大梁剛放穩(wěn)鞭炮聲剛停歇的當兒,村里忽然上來了幾輛車。一輛兩輛三輛,有縣土地局的,也有鄉(xiāng)上的,車一來就都停在了秀蘭家門口的空場地里。郭副書記、袁芙蓉以及土地局的一位副局長等一大攤?cè)讼铝塑嚕缓筅s過來了。薛文宗忙笑臉相迎,將煙遞了上去,問道:郭副書記,你們來了?

      郭副書記嗯了一聲,然后走到近旁,吶喊著,讓所有忙著的人都停下來。

      這是違法建筑,沒有手續(xù),沒有報批,必須停。土地局的一位姓蘭的副局長揚著手中的一張紙,那是縣土地部門剛下達的關(guān)于《土地違法案件行政處罰決定書》。

      榮娃跟幾個匠人還在房子頂上,他們趕著要把大梁支穩(wěn)了?,F(xiàn)在正是十萬火急的時候,這手也不能松啊,手一松了這大梁滾下去可怎么辦?周圍一些幫著忙的群眾也都沒有離開,單等著完了喝喜酒呢。

      薛文宗一時見這里人多,就招呼郭副書記及蘭副局長到屋里去說話,又給房上的人吶喊道:都聽土地局的,把手中的活兒忙完就停下。

      土地局蘭副局長說:你薛文宗好大膽啊,不把法當法啊。前兩天給你們說了讓停,這不,就又偷偷地建開了,這不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嗎?

      他說的句句都是實話,薛文宗一時只管唯唯諾諾著瞎應付。他想著人少好說話,一時就把郭副書記、蘭副局長拉到秀蘭家里來了。

      工地現(xiàn)場,鎮(zhèn)上的土地員依舊在下邊吶喊著:不準再上梁,要先將這一切封存,等候處理。

      房頂上其他人聽到喊聲,就抬頭看榮娃,榮娃覺得大梁既然上來了,就得先固定好,就不理睬喊話,只管手腳不停,埋頭做著自己的事。該墊的墊,該支的支。

      袁芙蓉到底年輕,見這些人還不停手,就沉不住氣了。他大聲吶喊道:讓你們停了,等候處理,你們沒聽見嗎?

      上邊的二紅聽見了,不服氣,他說:這有辦法停嗎?這不固定好,滾下來會要人命的。

      袁芙蓉在下面吶喊道:還固定哩,這整個房子都要拆哩。

      但頂上的幾個小伙子,仍然不理睬袁芙蓉的話,依然在忙著。袁芙蓉覺得個人失了面子,就非常掃興,忙回房里去找郭副書記了。

      郭副書記在房子里聽了袁芙蓉的話,就走了出來,瞅見房子上還有那么多人,就說:讓你們停下來,沒聽見嗎?

      土地局蘭副局長這時也站在郭副書記身旁,他見喊了這么多話,這些人沒人聽,一時覺得自己失了面子,頓時,勃然大怒,掏出電話來,撥了號碼,大聲說道:派出所嗎?請求支援,上世寧村有違法建筑,不聽勸告,妨礙執(zhí)行公務,你們趕緊上來。

      這薛文宗正圍著給兩人禱告好話呢,見他們發(fā)怒了,喊派出所的人上來,登時就著了急,連忙給榮娃、二紅幾個房上忙張的人說讓停住手中的活兒。但此刻正刮起了風,他的聲音傳不遠,他就趕到了房子跟前來,對房上的榮娃喊話道:你們趕快停了,蘭副局長都給派出所打電話了,趕緊停。頂上的幾個小伙子聽了這話就都吃了一驚,大家立刻松了手,順著墻邊的梯子往下溜,不一會兒,房上就只剩榮娃一個人了。

      郭副書記也走了過來,他看了一眼蘭副局長,見身旁墻上下來的幾個人正經(jīng)過,他對他們說:難道你們眼里就沒王法了?想建就建,讓停不停,小心公安上來找你們算賬。你們誰是頭兒?

      從墻上下來的二紅看了一眼薛文宗,嘴里卻說:榮娃是頭兒。

      他哪里去了?蘭副局長問。

      薛文宗回頭上顧,但此時房頂上已不見榮娃了。他大約一時害怕,就悄悄地從后墻上跳下來溜了。

      蘭副局長說:芙蓉,你和小張兩個,寫上幾張紙,把這個門及大梁都給封了,誰都不準再動。說完又對周圍的人說:貼上封條后,這可是帶法的,下面有印章哩,我看你們誰還敢動。

      袁芙蓉與小張來回折騰了幾回,寫了幾綹白紙,蓋了章子,拿了出來,兩人就忙張著四處張貼。他們在門框上貼了幾張,然后袁芙蓉又沿著梯子爬上去,想把白紙貼到大梁上。但就在他爬上去的時候,下邊的人意外地發(fā)現(xiàn)大梁動了一下,眾人看見了,一時驚呼了一聲。但這時背著風,袁芙蓉似乎并沒注意到,他手拄著大梁,又往前挪了一兩步。就在這時,那根剛支上去的大梁突然一頭傾斜了,骨碌一下子從上面翻了個過,梁上的袁芙蓉也一下子從高處掉下來了,到了房子里邊,接著大梁順勢掉了下來。往下掉的一忽兒大梁一頭卡在了一邊的邊墻上,另一頭沿著墻面往下滑,隨即把建房用來人員上下的梯子砸倒了,梯子倒在了袁芙蓉身上,接著,大家就眼睜睜地看見掉下來的大梁砸在了梯子上面。

      眾人發(fā)出了一陣陣的喊叫聲。

      責任編輯 孟小書

      作者簡介:侯波,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員?,F(xiàn)為《延安文學》主編。先后在《當代》《北京文學》《中國作家》《清明》等文學雜志發(fā)表小說上百篇。200余萬字,多次獲獎,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并收錄進各種年選本。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誰在那兒歌唱》《稍息立正》《太陽花開》《春季里那個百花香》四部,長篇小說《流火季》一部。2015年,中篇小說《春季里那個百花香》獲第四屆柳青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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