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姑娘
他們所為的目標(biāo),無非是想把你擁在懷里,把他們認(rèn)為最好的東西都雙手奉上。仿佛你還在搖籃里那樣,一無所知,一無所有,盡情地享受他們的呵護(hù)與照料。
只愿我還能給。
只要你還肯要。
一位作家講過一件趣聞。
某年她借住朋友一所河邊別墅閉關(guān)寫作,離開后,卻接到了朋友的電話。
朋友支支吾吾問她是不是在別墅居住時,得罪過周圍什么人。
她有些吃驚,因為那別墅居于鄉(xiāng)野,周圍只有幾戶人家,彼此熟識,都是禮貌的文化人,相處和諧,連口角都不曾有過,又何談得罪。
朋友聽后依然疑惑,說既然這樣,為什么我住的這段時間,每天門口都扔著一些血淋淋的死蛙死魚,特別嚇人。有一次甚至有一只肥壯壯的綠色長蟲子被丟到門把手上,朋友膽小,恰好摸個正著,幾乎嚇得半死。
她也覺得奇怪,跟朋友分析半天,兩人皆毫無頭緒。
臨到撂電話時,她卻忽然想起一事。
晚春時下過一場冰雹雨,雨后她散步時,在河邊遇到一只不知名的灰色大鳥,被冰雹砸傷了翅膀,她給它簡單上了些藥,又喂了幾條魚,就放生了。
朋友驚道:不會是傳說中“鳥的報恩”吧。
于是蹲守幾日,終于等到那個“始作俑者”。果然是一只“灰色大鳥”——它的學(xué)名叫蒼鷺。
朋友追了它幾日,發(fā)現(xiàn)這蒼鷺每天頗忙,不但給朋友家丟下死魚等物,還飛到另外一處農(nóng)家丟相似的死物。前去詢問,果然那農(nóng)家也曾喂食過這蒼鷺。
最有趣的是,農(nóng)家說蒼鷺還會觀察,若是當(dāng)天收下了某條死魚,第二天出現(xiàn)在門口的還是死魚。如果把某只死蟲丟出門外,之后就不會再收到蟲子。
朋友連連稱奇,眼前生生浮現(xiàn)了一位英俊騎士,用帶著磁性的聲音,無奈又溫柔地伸出手來,摸了摸對方的頭。
“怎么辦呢?這個也不喜歡,那個也不喜歡,真是拿你沒辦法呢……算了,我再來想想辦法吧?!?/p>
簡直帶著不可思議的奇妙暖意。
這大概是最懵懂,也最寵溺的報恩了吧。
我的新書發(fā)行,在朋友圈和微博上都發(fā)了消息。
母親打電話問我:“姑娘啊,看你發(fā)了新書,媽能幫你做點兒什么???”
我說媽您別受累了,真不用幫忙,書我給您擺到床頭,喜歡就多看兩眼。
母親笑呵呵地說好嘞。
過年回家,親戚見了我都抱怨,說你媽這幾個月,麻將都懶得打了,跟我們吃個飯吧,手機(jī)不離身,巴巴地盯著,手指不停地按啊按,也不知道忙些啥。
我也有些好奇,便問母親到底在做什么,是不是迷上了某款手機(jī)游戲。
母親起初不講,后來禁不住纏問,只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我在給你點贊?!?/p>
點贊?我一愣:“媽你怎么點的?”
母親說:“我聽人家講,要是一個人的微博點贊越多,就是人氣越高。我眼睛花,看不太清楚,沒法兒給你寫啥,就一個勁兒地點贊唄。也容易,不累的,每天一直按按按就可以了?!?/p>
“媽媽啊……”我哭笑不得。
微博點贊,每個ID只有一次權(quán)利,母親反復(fù)按完全是無用功,白白浪費了時間和精力。
我欲要給她解釋,遲疑半晌,卻終究沒說出口,只是勸了她幾句不要太辛苦。
我想,她這么努力地讓自己有用起來,盡己所能地寵愛著自己的女兒,辛苦地創(chuàng)造著微弱卻溫暖的情感價值,我又有什么權(quán)利讓她失望。
這篇文章,注定是不能讓她看到了。就讓她愉快地為我點贊,活在“幫到女兒”那種心滿意足的快樂中,挺好。
東北的冬天很寒冷,零下三十?dāng)z氏度的氣溫,滴水成冰。
兒時我臭美,常喜歡穿漂亮的雪地靴,然而往往越是漂亮的靴子越是不防滑,我平衡能力又不好,坐個屁股蹲兒或者把腿摔得青一塊紫一塊,都是家常便飯。于是每到上學(xué)放學(xué),父親就會讓我抓住他的胳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走過小路的冰面。父親身形高大結(jié)實,只要拉著他,心里就特別有底。
后來我長大了,父親卻病倒了。好在通過逐漸治療,身體恢復(fù)得不錯,至少可以拄著拐棍到處慢慢地走,看看風(fēng)景。
然而這個冬天回家時,我又一次在冰面上摔倒了。齜牙咧嘴捂著屁股走進(jìn)家門時,父親看著我,嘿嘿笑了起來。我嘟囔著外面的冰面太滑,父親則急忙拄著拐去拿跌打膏藥。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出了臥室卻發(fā)現(xiàn)父親不在屋子里。
我想他是出去散步了,這么冷的天,地又滑,明明囑咐過他要好好待在屋子里,怎么就非要出去亂走,萬一摔了可怎么辦。
我跑出去,下了樓,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父親的背影,居然已經(jīng)慢吞吞走到了小區(qū)的門口。
我抬腿就往他的方向跑,然而才邁幾步就覺得不對。
停腳,低下頭去看,眼前通往門口的冰面小路,密密麻麻都是圓圓的白色小坑。坑不深,但數(shù)量多了,冰面完全變得粗糙,一點兒都不滑了。
不遠(yuǎn)處,看車大爺叫我的名字:“你爸一早就起來了,院里誰也勸不住,自己一個人吭哧吭哧走了半天,走一步,就拿他那破拐棍在地上戳戳戳,砸了好多小坑出來。我估摸著,怕誰摔了吧?!?/p>
……
我揉揉眼睛,喊:“爸——”
那個高大又佝僂的背影慢吞吞轉(zhuǎn)過身來,在清晨的冷空氣中,露出一張凍得通紅依然笑著的,蒼老的臉。
我向他飛奔過去,毫不猶豫。
有什么可擔(dān)憂的呢。
每一步,都踩在穩(wěn)穩(wěn)的寵愛上,永遠(yuǎn)都不會摔倒。
這世界有多少笨拙的人啊。
他們做的事,常常繞了無數(shù)個圈子,遲緩,蠢鈍,甚至惹人發(fā)笑。
可是他們所為的目標(biāo),無非是想把你擁在懷里,把他們認(rèn)為最好的東西都雙手奉上。仿佛你還在搖籃里那樣,一無所知,一無所有,盡情地享受他們的呵護(hù)與照料。
他們的愛,看起來不花哨,分量卻是實打?qū)崱?/p>
因為笨拙,不懂得摻些水分,也不懂討價還價,只知愛無反顧。
這大概是一輩子都不愿失去的一種擁有。
我能給你的,如此不值一提。然而這已是全部。
只愿我還能給。
只要你還肯要。
田宇軒摘自《這世界偷偷愛著你》
(湖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