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爾哥斯·菲力普·皮埃雷狄斯
“我把它送給你了。”他說。安索拉接過鞋,緊緊抱在瘦小的胸前,好像拿到了什么稀世的珍寶。
帕雷克里斯·希薩謨斯是個買賣舊衣服的小販,整天走街串巷,肩膀上搭著個長口袋,有時癟癟塌塌,有時鼓鼓囊囊。遇到口袋里的東西裝多了,一直垂到腰間,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軀就幾乎佝僂到地面上。
他把他的鄰居分成兩類人:一類是賣舊衣服的,一類是買舊衣服的。此外倒也還有一類——怎么叫他們好呢?叫街坊呢還是干脆叫棚戶?他們住在高高的曼堤底斯山坡上,用汽油桶、碎木料和黏土搭起了各式各樣的棚子,窮得一無所有,既沒有可賣的,也什么都買不起。對帕雷克里斯來說,那是個沒有油水的荒瘠之區(qū)。但是,說來慚愧,他自己的巢窩恰好也在那個地方。
帕雷克里斯已經(jīng)習(xí)慣孤獨了。周圍沒有生命的東西多年來一直忠誠地陪伴著他,給他慰藉。
一雙女孩穿的藍(lán)色舞鞋擺在桌子上,似乎以它漂亮、誘人的光彩嘲笑這毫不誘人的環(huán)境。
看到這雙鞋,帕雷克里斯不禁想起了小女孩安索拉。他把鞋拿在手里,仔細(xì)察看起來。他想:鞋差不多是全新的,一定是富人家的小姐干的事,她們總是選購最昂貴的東西,最多只穿兩三次就丟給下人使女,轉(zhuǎn)手賣給舊貨商。這些闊小姐在土地上走過路嗎?我的天,她們過的是怎樣神仙般的日子?睡的是羽絨枕頭,吃的是奶油和甜食,走路是在地毯和拼花地板上……可是那次安索拉看見這雙鞋多么眼饞?。∷е?,愛不釋手,把它緊貼在胸前。后來還給我的時候,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在祈求。真叫人捉摸不透。既然她的腿癱瘓了,要鞋做什么?只是為了擺樣子?
咳,我操這心干什么?看樣子我快要變得軟心腸了,快要向不相干的人一個個地施舍禮物了。我可要成了別人的笑料了。
小女孩的媽媽哈呂克勞有時也到外邊找活干,但更多的時候是把針線活攬回家來做。她有這個瘸腿女兒,還有個可惡的丈夫,這個人只有想到要錢的時候才偶爾回家看看???,隨她的便吧,這和我帕雷克里斯有什么相干?反正她給我做的活都做得很好,也就算了。
帕雷克里斯把收購來的衣服挑揀好,有的需要改一改,有的要織補(bǔ),有的要釘扣子,有的要洗干凈,他把什么都交給哈呂克勞,然后按件付酬。但是,只要事情一牽涉到她的那個小女孩,就沒法跟她說理了。這個女人就是這么死心眼兒!小女孩生活上的一切,都由她一手料理。她給女孩兒梳洗打扮,在她頭發(fā)上扎上蝴蝶結(jié)。女孩兒有點殘疾,她感到心疼,這我理解,可是她的同情和關(guān)心又有什么用處?
“送她去學(xué)點兒縫紉吧,”帕雷克里斯有一天好心好意地說,“她的兩只手很有力氣。有一天你死了,她該怎么辦?”
哈呂克勞轉(zhuǎn)過身來,臉色陰沉。她瞪了帕雷克里斯一眼,想要發(fā)作又控制住自己。她轉(zhuǎn)向坐在自己身旁、瞪著大眼睛凝視著自己的安索拉說:“寶貝兒,該去澆澆你的花兒了。”說著她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孩子懂媽媽的意思,她把拐杖架在腋下,身體靈巧地站起來,走出房間——一躥一蹦地像只蚱蜢。她用左腳點地,支撐著瘦小的身體,拐杖拄著地一步步地挪動,右腿像個破布片似的垂在身下。
孩子剛出去,那個女人馬上對著帕雷克里斯發(fā)作起來:“聽著……你怎么能當(dāng)著她的面說這樣的話?你就沒有一點兒憐憫心嗎?”
帕雷克里斯已經(jīng)后悔了,但他還不想認(rèn)錯。
“我這樣說是為她好,哈呂克勞。難道不是這么回事嗎?”她低下了頭,說:“你叫我怎么辦?把她送去學(xué)裁縫?說得倒輕巧!我怎么能讓她離開我,在街上走來走去,受人嘲笑、欺侮?她是那樣一個敏感的孩子?!?/p>
“哈呂克勞呀,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早晚她得經(jīng)受這些事的?!迸晾卓死锼估潇o地說,“最好還是現(xiàn)在,趁她還年輕,身邊還有你可依靠,就叫她去磨煉磨煉吧!現(xiàn)在磨煉吧!現(xiàn)在磨煉出來,會比將來她獨自一人去闖世界好得多。到那時候她要受的罪可大了。”
他停下來,等著對方問答,可哈呂克勞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我只不過把我的意見告訴你,哈呂克勞,聽不聽由你?!边^了一會兒,帕雷克里斯又說,“你是她媽,你就按照上帝的旨意做吧?!?/p>
他把那雙皮鞋往口袋里一扔,就離開了。
桌上還堆著幾件要縫補(bǔ)的衣服,他準(zhǔn)備第二天來取。
安索拉正坐在低矮的石墻的一角,出神地望著落日。墻頭上擺著一排花盆。帕雷克里斯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她絲毫也沒覺察,也許是故意假裝沒看見。
安索拉是個十二歲左右的女孩兒,生得纖細(xì)、蒼白。圓圓的小臉,藍(lán)藍(lán)的眼睛,小而扁平的鼻子,帶著一副誠實的、惹人憐愛的神情。她的頭發(fā)呈現(xiàn)出熟透的玉米般的金黃色,用藍(lán)緞帶扎了兩條辮子。多半時間她獨自坐著,注意力集中在一件好像只有她自己才能看見的東西上,假如你碰巧和她講一句什么話,把她從夢幻中驚醒,她就轉(zhuǎn)過身來,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著你,好像對你說:“啊,你要知道就好了!你只要知道……”
帕雷克里斯睡覺一般都很踏實,他把自己包裹在一種不為別人的煩惱所侵?jǐn)_的安全感中,可是這天夜里他卻沒有睡踏實。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打一個小盹兒,馬上又清醒起來。他看到、想到許許多多奇怪的東西,他好像在城鎮(zhèn)的一條街上獨行,肩上仍然搭著那條口袋,袋子是空的,卻像鉛塊一樣沉重,街道上空無一人,分外寂靜。突然間,大街小巷都充滿了叫喊聲,他沒有意識到那是自己的喊聲:“舊衣服我買!”“買——買——買——”回聲從四面八方傳回來。
他的兩條腿變得麻木了,但他仍然頑強(qiáng)地往前走著。后來他遇見了一個精靈,一個全身閃閃發(fā)光,在半空中飄浮著的仙女。仙女穿的是他那雙藍(lán)舞鞋。不知為什么,他敢斷定仙女就是小女孩安索拉,雖然看不出一點兒相像的地方。他想,人們總是以衣帽取人,衣帽決定著別人對你的評價,甚至影響你自己對自己的評價。但這樣看問題是不對的,關(guān)鍵在于你有能力做什么,沒有能力做什么……他竭力思索,想抓住某種東西,抓住一點兒能夠給予他答案的東西??墒悄菛|西卻從他的指縫里溜走了,留下的是一種墜入深淵的感覺。
他起床,把門打開,點起酒精爐煮咖啡。幾分鐘后他已經(jīng)津津有味地啜飲早餐咖啡了。他的煩惱這時已經(jīng)消失了。經(jīng)常是這樣,一到清晨,當(dāng)他往門口臺階上一坐,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中,俯視著山下小鎮(zhèn)在薄霧中緩緩顯現(xiàn),他就重新獲得了滿足感。
可是安索拉的眼睛卻固執(zhí)地盯著他,祈求他,那么平靜,那么親切,他簡直無法抗拒。
他把屋子收拾了一下,拿起口袋,準(zhǔn)備出去,剛走到門口,他又回到屋里,拿起那雙鞋,扔進(jìn)口袋里。他把門鎖好,徑直向哈呂克勞家走去。
那堆衣服已經(jīng)縫好了,整整齊齊地疊成一摞放在桌子上。桌子的一角坐著母親和女兒,兩人正在喝茶。
帕雷克里斯道過早安,在她們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喝點兒茶吧?!惫慰藙谡f,一面起身去取杯子。
“不了,謝謝。我剛喝過咖啡。”
“你今天來得早??!”他沒有回答,只是點起了一支香煙。他的眼睛正注視著安索拉,而安索拉則羞怯地對他微笑。
有好半天誰也沒有開口。最后帕雷克里斯站起身來。他先把那雙鞋從口袋里拿出來,然后撿起桌子上的衣服,放進(jìn)袋子里。他一只手提著口袋,另一只手拿著鞋說:“好了,再見了?!?/p>
他凝視著那個女孩子,突然把手里的鞋向她一遞。
“我把它送給你了?!彼f。安索拉接過鞋,緊緊抱在瘦小的胸前,好像拿到了什么稀世的珍寶。她想說點什么,但帕雷克里斯沒有給她說話的機(jī)會。他匆匆地離開了這間屋子。
他把口袋往肩膀上一搭,大步走下山去。
“真是無聊?!彼洁熘幻嬗檬直巢亮瞬裂劢?。他的眼睛已經(jīng)濕潤了。
李明摘自《世界短篇小說精華品賞》
(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