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塵惜

只見陸爸爸走到《歲月靜好》前，親自將畫作摘下，交到陸瀟瀟手里：“瀟瀟，是爸爸不對?！标懓职衷S是被女兒這一番話語給感動到了，一反往常的冷漠。

1

邱涵明搬來這兒一個月了，與周邊的鄰居都保持著友好的關系。唯獨陸瀟瀟，年紀相仿卻最難相處，好幾次想打招呼都被她那高冷的氣質(zhì)嚇退。

她住在邱涵明家樓下，14歲的女孩與保姆住著三室一廳，還有一只笨拙的烏龜與她做伴。

“聽四樓劉阿姨說，瀟瀟原本跟她奶奶住在一塊，是個特別活潑的姑娘，不過兩個月前奶奶病逝以后突然變了性子。你跟她年紀差不多，更容易做朋友，你想辦法開導開導她？”媽媽開始嘮叨了。

“我不去?！?/p>

“怕啦？膽??！”邱媽媽嘆了一聲氣。

老媽這一陣念叨，把原本簡單的一件交朋友的事情，變成了“拯救”抑郁少女的艱巨重任，邱涵明起了抵觸心理。

那天，邱涵明抱著他的泰迪小卡去廣場遛彎，撞見陸瀟瀟蹲守在烏龜身邊，看著它慢悠悠地伸展四肢，時而爬動，時而停下，小腦袋往四處探了探又鉆回龜殼，倒是別有一番趣味。光顧著看別人遛烏龜，揣在懷里的小卡不安分了，四只腳一直蹭著想要躥到地上去。邱涵明把小卡放地上后，它就跑到烏龜面前嗅啊嗅。

誰知烏龜剛從龜殼探出頭來，小卡被嚇得汪汪亂叫。

“誰家的狗，趕緊管好了?！?/p>

“對可愛的泰迪也能這么兇，真是服了你了。”邱涵明撇撇嘴，“小卡，來，回到哥哥這來?！鼻窈鞯耐虏?，陸瀟瀟沒搭理，抱著烏龜頭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人嘛，這么拽。邱涵明自言自語，他甚至有些懷疑鄰居阿姨們口中那個曾經(jīng)活潑開朗的陸瀟瀟是否存在，就他這段時間的相處，很難想象以前的她什么模樣。內(nèi)心戲正豐富上演著，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叫，是陸瀟瀟的聲音。

與她對峙的是一只黑色大型犬，正虎視眈眈地盯著陸瀟瀟懷里的烏龜。邱涵明還真怕出事，他趕緊走過去將陸瀟瀟護在身后，試圖化解這場人與狗的對峙。不一會兒，大型犬的主人回來了，總算解除危機。

邱涵明見陸瀟瀟臉都嚇綠了，將她扶到一邊休息：“原來你怕狗??？”

陸瀟瀟點點頭。

“那我這狗呢？”邱涵明把小卡往外推，但小卡一見烏龜就躲，死命地往邱涵明懷里鉆。陸瀟瀟被小卡的舉動逗笑了：“我還真沒見過有怕烏龜?shù)墓罚慵姨┑鲜堑谝恢?，你是住我家樓上吧？?/p>

她居然知道他的存在！邱涵明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為自家膽小的狗感到羞愧。

邱涵陰暗暗高興，看來沒有不會融化的冰美人，只有不夠熾熱的熱情。萬里長征終于踏出了第一步，趕緊回去跟老媽說一下這個進展。

2

在鄰居眼里，陸瀟瀟真的是無可挑剔的女孩，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拿著掃帚和畚箕把整幢樓的樓梯打掃干凈，將欄桿擦得錚亮錚亮的。以前那是她奶奶做的事情，奶奶去世以后她依然堅持做。

這么好的姑娘，誰也沒法理解她為什么會跟來探望的父親發(fā)生爭執(zhí)，父親來一次，整幢樓必定引發(fā)一次“地震”。他們爭吵的聲音，隔了一排樓，依稀還能聽見。

邱涵明實在想不通，什么理由能導致陸瀟瀟和父親的關系僵硬到這種地步。

“涵涵，你不是說跟瀟瀟做朋友了嗎？晚上讓她來家里吃飯吧?！彼麑蠇屢呀?jīng)徹底無語了，這種時候去請陸瀟瀟吃飯，不是自個往槍口上撞么，別到時候人沒請回來，弄得自己心塞。

見邱涵明不利索，老媽嘖嘖感嘆：“生了個這么膽小的兒子，難怪養(yǎng)出膽小的泰迪，沒救了?！崩蠇屪炖锬钅钣性~。

不就是請鄰居吃一餐飯嗎？有什么難的，他緊緊握住拳頭給自己加油打氣。

叩響陸瀟瀟家的大門，邱涵明的內(nèi)心一直在打鼓，生怕待會兒一開門就是一記咆哮。

所幸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陸瀟瀟打開門看見是他，就把門開得再大些做出邀請他進屋的動作：“剛才吵架肯定打擾到你們了吧，不好意思啊。”

邱涵明擺擺手說：“沒事，誰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我也經(jīng)常跟我媽鬧別扭?！彼⒁獾疥憺t瀟的眼睛通紅通紅，顯然是剛剛哭過。他很想把之前所有的疑問一并問出口，但是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畢竟他作為旁人，亂作評論不太禮貌?！拔覌尳裉熘罅撕枚囡溩?，有豬肉餡兒，有芹菜餡兒，噢，還有豆角餡兒，包得太多怕浪費，想邀請你一起去吃。”這句臺詞邱涵明練習了好幾遍，終于說出口。其實邱涵明平時說話特順溜，作為全校演講比賽的種子選手，何曾為了說話犯過愁，但是面對這個奇怪鄰居陸瀟瀟，他卻要一字一句斟酌。

陸瀟瀟沉默了一會兒后說：“行，我待會兒上去。能帶上烏龜嗎？”

“當然可以！”邱涵明雀躍地應了一聲。

邱涵明仔細環(huán)視一圈屋子，擺設很簡陋，最顯眼的是墻上掛著的老人遺像，有著慈祥和藹的笑容，那應該是陸瀟瀟的奶奶。墻上還掛著不少用木框裱著的水墨畫，地上也全部是。

“這些是？”邱涵明好奇地問。

“都是奶奶的畫作，她畫畫可厲害了。”一提起奶奶陸瀟瀟臉上全是明媚的笑容。她自豪地介紹著每幅畫作，介紹到最后一幅，陸瀟瀟哽咽：“畫完這幅沒多久，奶奶就走了。”

畫像里是姑娘抱著烏龜坐在老房子的葡萄藤下，遠遠眺望著群山。她指著畫說：“奶奶說希望去世之前能回一趟鄉(xiāng)下，但一直沒能回去，就憑著記憶畫了這一幅畫，取名叫《歲月靜好》。你看，這個葡萄藤下的人是我?！?/p>

似乎，化干戈為玉帛了呢。

繼陸瀟瀟成為邱涵明家的食客以后，樓里其他鄰居們也紛紛發(fā)出邀請，總共一幢樓有8戶人家，陸瀟瀟的周一到周日徹底被瓜分了，誰都想盡力幫幫這個還沉浸在親人離世悲傷中的女孩。

3

陸瀟瀟的情緒一天天好轉(zhuǎn)，大家都希望這個獨居的女孩能快快樂樂地過日子。這一切美好的轉(zhuǎn)變，又被周日早晨激烈的爭執(zhí)給破壞了。

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不少鄰居，幾個制服模樣的工人在動手拆除墻上的畫，陸瀟瀟一個勁地阻撓，但她瘦弱的身軀在他們面前顯得尤為嬌小，絲毫沒對他們造成任何影響。

“瀟瀟，鬧夠了沒有，不要妨礙他們做事?！背雎暤氖钦驹诳蛷d中央的男人，眉頭緊皺。

“爸，奶奶說過，這些都是她留給我的，你沒有權利處理！”陸瀟瀟狠狠反駁。

“大人的事，你少管。”男人的聲音更加嚴厲。

當工人們在搬運最后一幅《歲月靜好》時，陸瀟瀟整個人撲過去想搶，但她力氣太小，眼睜睜看著工人們將畫作抬走。邱涵明很渴望幫陸瀟瀟一把，但平時膽小的他這會兒更不敢出頭吭聲了。

當屋子里只剩下陸瀟瀟一個人時，鄰居們?nèi)詢烧Z地勸了幾句后便也離開了，只有邱涵明一個人留著陪她。

那個早晨，邱涵明腦袋里的疑惑被全部解開了。陸瀟瀟的奶奶是畫家，去世的事被媒體渲染以后，一堆人蜂擁而來要購買遺作，陸爸爸就經(jīng)常帶著各種客人來到家里看畫賣畫。眼看著奶奶的心血一幅幅被明碼標價地賣出去，她很難受。她爸爸是大學教授，平時住在學校附近，只有周末才會帶人來看畫，所以后來陸瀟瀟干脆把門反鎖不讓他進屋，于是就有了好幾個周末都會發(fā)生歇斯底里爭吵的情況。陸瀟瀟只是不想爸爸把奶奶留下最后的念想都變成錢。

“我只想留下奶奶最珍視的東西?！标憺t瀟癱坐在地上，雙手抱膝，“我真沒用，我對不起奶奶。爸爸說為了賣出好價錢，要把所有的畫作都拿去競價，說賣出好價錢能讓我讀更好的學校，但我不要?！?/p>

“你知道競價賣畫作的場地在哪嗎？”邱涵明忽然跳起來。

“知道?！标憺t瀟抬起她朦朧的眼睛疑惑地問，“在家里都阻止不了爸爸，到了那里還怎么阻止？”

“你一個勁暴力阻止當然不行，爸爸賣畫也是為了給家里更好的生活。你想要說服爸爸，就要把你的真實想法全部說出來?！?/p>

陸瀟瀟似懂非懂，邱涵明趕緊拽著她出門攔了輛出租車，趕往競價拍賣的場地。一路上，他都用演講技巧教陸瀟瀟怎么充分表達情感。

邱涵明原以為只有幾個顧客，沒想到展覽館里匯聚了不少人，還有人拿著攝像機到處轉(zhuǎn)悠，這個陣仗超乎了邱涵明的意料。

陸瀟瀟轉(zhuǎn)了一圈，終于找到《歲月靜好》那幅畫，邊上的小標簽上標著一個不菲的價格。她伸出手在價格標簽上摸了一下，自嘲地笑了。

“你說這畫值這么多錢嗎？”她問。

“在你心里，它是無價的?！鼻窈髡J真地回答。

4

邱涵明一直是乖學生，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慫恿別人去破壞競賣。

陸瀟瀟不知從哪弄了條凳子，站上去以后比邊上的人高了一截。原本站在不遠處與顧客交談的陸爸爸臉都綠了，趕緊朝這邊走來想要阻止陸瀟瀟的行為。但是等他走到邊上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陸瀟瀟已經(jīng)開始說話了。

“爸，看這副《歲月靜好》，你還記得老家的房子嗎？你說要帶奶奶回去看一眼，可是你每次都說再等等，一等就等成了永遠。這幅畫是奶奶留下來的最后一幅作品，我想留下來?！?/p>

“這么多年你忙工作，陪著奶奶的只有我和烏龜，奶奶說烏龜是為我養(yǎng)的，她怕自己離開以后你忙工作沒空照顧我，至少還有烏龜陪我?！?/p>

“奶奶一直勸我，說你工作忙不要跟你置氣，說你為這個家庭背付出了太多。奶奶一直為你著想，你為什么就不能為奶奶想想呢？賣掉她的作品真的是她希望的嗎？”

“這里的每一幅畫，都凝聚著奶奶的心血，就算她老花眼，就算她胳膊使不上力，但是她沒有一點點懈怠，盡力讓每幅畫都完美，這就是我的奶奶?！?/p>

“也許在你們眼里，這些畫作都有它相應的價格，但是在我眼里，所有畫作都是無價的，希望各位叔叔阿姨們買走以后，能好好珍視?！?/p>

……

陸瀟瀟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好多好多的話，等她說完以后，全場肅靜，只能聽見人們呼吸的聲音。忽然，邱涵明使勁鼓掌打破沉寂，屋子里才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為她的這番演講而鼓掌。原先滿臉怒氣的陸爸爸此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的女兒，沒有人能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只見陸爸爸一步步靠近陸瀟瀟，邱涵明蹭地躥到陸瀟瀟跟前，將手高高地攔在前面：“叔叔，別怪瀟瀟，讓她來展覽館是我出的主意！”

邱涵明還以為能上演一出電視劇里的英雄救美橋段，但是陸爸爸的巴掌遲遲沒有下來，也沒有任何斥責。只見陸爸爸走到《歲月靜好》前，親自將畫作摘下，交到陸瀟瀟手里：“瀟瀟，是爸爸不對。”陸爸爸許是被女兒這一番話語給感動到了，一反往常的冷漠。

那場展覽會，賣出了5幅畫，價格遠遠高出了標價簽上寫的價格。而且顧客臨走前都鄭重地向陸瀟瀟承諾，會好好地珍視陸奶奶的畫作，讓她放心。

展覽會結(jié)束以后，陸爸爸讓工人把所有畫作送回陸瀟瀟的住處：“這些畫爸爸再也不賣了，晚上能陪爸爸吃個飯嗎？爸爸之前太少了解你了。”

是啊，她和爸爸的確很少有溝通的機會，以至于隔閡越來越大。從今開始，她要爭取改變這種狀況，萬事開頭難，先從這頓飯開始吧。

她向邱涵明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能陪我一起去吃飯嗎？”看到邱涵明點頭，她高興地笑開了。

多幸運，有你陪伴在身邊。

金磊摘自《故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