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回
程七齡看見那個背單肩包的小女孩時,差點兒叫出聲來。
第一眼,她幾乎能肯定那就是莉莉了——尾梢微微上吊的大眼睛,濃密卷翹的睫毛。她離程七齡只有兩米遠,穿著毛茸茸的淺粉色小鹿毛衣。程七齡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一聲“莉莉”險些叫出口。這個“小鹿女孩”個子只到程七齡的肩頭,也就八九歲。她身后是市立小學,大概是剛放學的小學生。
可七年前的莉莉與程七齡同齡。程七齡已經十四歲,如果眼前的小女孩是莉莉,該是中學生了。
程七齡忍不住悄悄靠近,仔細打量她。除去與莉莉相似的五官,在那張小小的臉龐上,引起程七齡注意的還有那雙眼睛。小鹿女孩的眸子是淺淺的灰藍色,像籠罩著森林清晨的霧氣。
綠燈亮了,小鹿女孩踩著斑馬線向對面走去,程七齡忽然看到一個小小的熟悉的物件。
“等等……同學!請等一下?!背唐啐g追上去,小鹿女孩一只腳已經踏上了人行道,回頭看見她,微微一怔。
小鹿女孩單肩包上掛著一枚熱縮片吊墜,百合花的形狀,是程七齡當年親手畫的,獨一無二。程七齡激動得微微顫抖:“請問,這吊墜是哪里來的?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叫莉莉的女孩?”小鹿女孩的神情驟然戒備起來:“我撿的。”
程七齡握著衣角的手指緊了緊,追問道:“這是我朋友的東西,你可以把它給我嗎?”
小鹿女孩護住吊墜,很不友好地眨了?;宜{色的眼睛:“不行,我撿到就是我的了?!?/p>
程七齡又氣又急:“那你……叫什么名字?”
“黎夢。”
程七齡覺得,七年前與莉莉共度的那段時光像一個夢境。
從她有記憶起,她的每一天就是在那個青灰色圍墻環(huán)繞的大院子中度過的。她是孤兒,能依靠的只有爺爺奶奶,可大院子里住著許多伙伴——總喜歡捉弄人的徐瀛,還有畫得一手好畫的莉莉。
莉莉是周老師的女兒。周老師是院子中所有人的老師,總是穿著雪白的褂子,一頭長發(fā)盤在腦后,不茍言笑。程七齡挺怕周老師的,怕每天打針吃藥。她好幾次見到莉莉跟在周老師身后,個子小小的,扎一雙墜著小花穗的馬尾。
程七齡聽徐瀛說過莉莉是妖精的流言,關于她的一切始終神秘。直到那一天,這個神秘的女孩將她落下窗口的筆送了回來,她依舊扎著雙馬尾辮,笑著將畫筆遞過來:“我就知道是你的,這幢樓里只有你喜歡畫畫?!?/p>
程七齡臉紅了,莉莉一雙笑窩圓圓:“我叫莉莉。你知道嗎?莉莉是一種白色的,很好看的花?!?/p>
那時,程七齡并不知道自己住的大院子是什么地方。后來她漸漸想明白了,那是個醫(yī)院,或是療養(yǎng)院。她的身體一直不好,住在院子里的人身體都不好,只是程七齡和別人有些不一樣——她辨別顏色的能力越來越差,視力也越來越差。
她喜歡畫畫,可很多時候,畫出來的顏色都有偏差,比如酒紅色的樹干、藍色的蚱蜢。她鼓起勇氣給莉莉看了她的畫。莉莉說:“我也畫一幅送給你吧!”
原來莉莉也喜歡畫畫,還畫得非常好。那幅畫上是漫山遍野盛開著的白色花朵,像鋪滿山坡的雪白頭紗。莉莉說:“這就是‘莉莉,我們看見的白色都是最美的?!笔㈤_雪白花朵的山坡,是程七齡眼中與大家所見一樣的景色。她的眼眶熱了,忍不住問:“莉莉,你這么好,為什么徐瀛說你是妖精?”
莉莉扇動著鴉翼似的睫毛:“妖精很好啊。我是花妖,住在花里的妖精。不好嗎?”
后來,程七齡也學會畫名叫“莉莉”的花。她將雪白的花朵畫在熱縮片上,做成吊墜,送給了她的花妖莉莉。
讀作莉莉、寫作“l(fā)ily”的白色花朵,程七齡后來查閱了資料,有人叫它夜合花,有人叫它羅摩,更多的人叫它百合。
看見真實的百合花時,程七齡已經跟爺爺奶奶離開了大院,離開了百合一般的莉莉。大院里的同伴里,只有同校的徐瀛還與程七齡有聯系。總也放不下那吊墜,程七齡撥通了徐瀛的電話:“你知道現在周老師和……莉莉,現在怎么樣了嗎?”
徐瀛想了想:“聽說周老師已經辭職了,準備出國?!?/p>
程七齡將遇見黎夢的事講出來。徐瀛憤慨:“讓她還回來,撿到別人的東西要歸還呀!”
可市立小學放學早,程七齡想不到除了那兒,還能在哪兒找到黎夢。徐瀛拍拍胸脯說:“包在我身上?!?/p>
第二天,到了最后一節(jié)課,徐瀛出現在程七齡的教室門口,他捂著肚子,一副疼得虛脫的模樣,可憐兮兮地問:“老師,我和程七齡是鄰居,可以讓她送我回家嗎?”
班主任同意了。程七齡焦急地跑出教室扶住徐瀛往外走,他卻一下子直起了腰:“你快走吧!”
見他一副得意揚揚的模樣,程七齡愣住了。徐瀛笑道:“我們班是體育課,現在是自由活動時間,我猜你一定心急如焚,于是就來‘英雄救美啦!雖然沒有請假條,但我打探過了,學校圍墻西北面有個花壇,你可以爬過去的?!?/p>
程七齡直奔圍墻而去,卻發(fā)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小個子的女孩踩在花壇上,正努力探身去夠圍墻的邊緣。她斜挎著單肩包,小鹿毛衣換成了駝色的長衛(wèi)衣,正是程七齡一心要找的黎夢。她怎么會在這里?
黎夢像是有感應般回過頭來,被嚇得晃了晃。程七齡趕忙扶住她,黎夢站穩(wěn)后問:“你也要出去?我先扶你上去,你再拉我?”
程七齡的手與黎夢小小的手掌重疊,好像天生就該彼此信任。她爬上墻頭,又將黎夢拉上來。兩個女孩在墻頭上雙雙松了口氣,對視之下,“撲哧”笑了。程七齡的眼眶毫無預兆一熱,險些掉下淚來。
七年前,程七齡曾與莉莉有過一次逃亡。
那是手術的前夜。關于手術細節(jié),爺爺奶奶已經與周老師確認過無數次了,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只要手術成功,程七齡的視力就不會再惡化??沙唐啐g依舊害怕得發(fā)抖,她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在她出生不久,就有醫(yī)生預言她會在七歲之前失明。那年她剛好七歲。
晚上,程七齡和莉莉睡在同一張小床上,明明是夏末,她卻裹著被子發(fā)抖。莉莉握住她的手,聽她帶著哭腔說:“莉莉,我可能會死……”
黑暗中,莉莉的眸子發(fā)亮:“你記不記得我是一個花妖?”
莉莉說,花妖有辦法讓程七齡的手術一定成功,也有辦法讓程七齡今晚就看見大院子外的世界。兩個女孩的小手緊緊相握,莉莉帶著她推開玻璃窗,跳上大樓間的露臺,繞過層層疊疊的鐵絲圍墻。此時的莉莉真的像花妖,領著她來到了廣闊的新世界。
莉莉拉著程七齡在一處土丘蹲下身,示意她向山丘下看。山丘下不遠處,棋盤似的疊放著一望無際的高樓大廈,霓虹閃爍如寶石。程七齡只覺得天地廣闊,燈火不滅。
莉莉笑出那對梨窩來:“聽著,花妖莉莉說,程七齡明天的手術一定能成功?!笔中g果然十分成功。手術后,莉莉來探視。程七齡頭上裹著層層疊疊的紗布,什么也看不見。她開心地握住了莉莉的手。莉莉的手冰涼,卻在為程七齡高興。見程七齡擔心出逃被發(fā)現的事,莉莉安慰她:“也沒什么,媽媽又不會打我,都怪徐瀛告狀。”
“徐瀛真討厭!”程七齡憤憤不平,她突然發(fā)覺,莉莉的聲音好像有點兒奇怪。她抬手去摸莉莉的臉,卻摸到了溫熱的淚水。
那是程七齡見莉莉的最后一面。
程七齡對莉莉的思念與愧疚,都在遇見眼前這個灰藍色眼睛的小女孩之后復蘇。
翻出學校圍墻后,程七齡跟著黎夢走到市立小學,程七齡開口道:“黎夢……我還是希望你能把莉莉的吊墜還給我?!崩鑹艋剡^頭,看了看單肩包上的吊墜:“它這么重要嗎?”程七齡毫不猶豫地點頭,黎夢卻笑了,說:“偏不給你。”
程七齡怔怔地愣在原地。黎夢的態(tài)度拒人于千里之外,與溫暖活潑的莉莉顯然不同??蓜偛诺哪莻€笑容,讓程七齡有一種久別重逢的熟悉感。那個笑容,與莉莉一模一樣。
世界上真的會有兩個互不相干的人,擁有一模一樣的笑容嗎?
程七齡穿梭在放學后的小學校園中,很快,她聽見了孩子們的笑聲。那是一間不大的底樓教室,黎夢站在講臺上教幾個小孩子畫畫。
講臺上的黎夢溫柔可親,畫紙微微傾斜時,程七齡看清了,她畫的是莉莉最喜歡的百合花。
程七齡一直站在教室門外,黎夢冷不防撞見程七齡,下意識將畫紙藏到了背后。程七齡心跳如鼓:“你是不是莉莉?”
黎夢低下頭,依舊沒有正面回答:“你記得周老師嗎?”
黎夢說,她曾經也是周老師的病人,她的確認識莉莉。
可她說,莉莉已經跟著周老師出國了,再也不會回來。那枚吊墜,是她向莉莉要來的。終于打聽到莉莉的消息,程七齡卻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沒將書包背回家,程七齡落了一天的作業(yè),第二天在走廊上罰站了一整節(jié)課。臨近下課時,她居然又看見了在校園里晃蕩的黎夢。黎夢主動跑了過來。程七齡問她:“你不用上學的嗎?”
“我病著呢,可以經常請假?!崩鑹粼谒砼宰?,把玩著百合花吊墜,“你也曾經是周老師的病人?已經全好了嗎?”
“嗯,得感謝周老師的手術。”頓了頓,程七齡接著問,“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黎夢眨了?;宜{色的眼睛:“我從小身體就很弱,虹膜顏色也出了問題。”
程七齡揪心起來,黎夢像是想起了那個與她相似的女孩,問程七齡:“你為什么要找到莉莉?”
“莉莉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背唐啐g的眼眶紅了,“以前我一直很懦弱,可是,完美的莉莉在任何時候都沒有拋下我?!狈炊撬?,丟下莉莉離開,從此陷入無盡的悔恨中。
黎夢問:“生病的人是不是沒有資格和健康的人成為朋友呢?”
程七齡意識到她可能誤會了,連忙解釋:“不是的,做朋友怎么會需要資格呢?”
黎夢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忽然說:“也許不是莉莉單方面幫助你,而是你幫了她,救了她呢?”
程七齡愣了,黎夢卻已經站起身,將一個東西遞過來:“這個給你。不是白給的,是有條件的?!背唐啐g接住,是那枚百合花吊墜。
“你畫一幅畫,作為交換吧。”黎夢說。程七齡很為難,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畫過畫了。
黎夢說:“你收了我的吊墜,就是答應了,記得要畫一幅畫,貼到我的教室后墻。我要走啦?!背唐啐g猶豫了一下,問出口:“你要回市立小學?”
黎夢點點頭,沖著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就像莉莉七年前笑的那樣。
回想著黎夢的話,程七齡一路推著自行車,慢慢地朝家走。陳舊的小小吊墜躺在她的掌心,她對著夕陽觀察這枚嬌小的花朵,忽然覺得,或許就讓它留在黎夢手里也不錯。肩頭被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滿臉笑意的徐瀛:“吊墜要回來了?”
程七齡點頭,猶豫著說:“我想,明天我還是把它還回去吧,畢竟是莉莉送給黎夢的……”
徐瀛險些栽個跟頭:“送給誰的?”
“黎夢啊,”程七齡莫名地看著他,“就是我遇到的那個小女孩?!?/p>
“黎夢就是莉莉的本名啊!”徐瀛眨著眼睛,“小時候不懂事,我還嘲笑她眼睛的顏色,說她是妖精呢……”
話說到一半,徐瀛像是反應過來了:“對了,你那時候眼睛是不是不能分辨顏色?”
黎夢就是莉莉,所以莉莉的眼睛一直都是灰藍的……
程七齡驟然轉身,騎著車拼命向市立小學的方向趕去。
趕到市立小學時,底樓的小教室燈亮著,里面只有一位檢查門窗的老師。程七齡顫抖著聲音問起黎夢,老師驚訝道:“黎夢啊,她是來教孩子畫畫的志愿者,不過今天她的工作就結束了,她說要去機場……”
教室的墻壁上,貼著不告而別的莉莉留下的最后一幅畫:漫山遍野盛開的百合花。
程七齡想起黎夢坐在臺階上,輕描淡寫地說起“從小身體就很弱”“生病的人是不是沒有資格和健康的人成為朋友呢”……
她從來不知道,開朗陽光的莉莉向她隱瞞了這么多。她無法想象,久病的莉莉微笑著安慰她時,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直都只是依靠莉莉,卻從沒有想到莉莉也會脆弱。
坐在候機室外,黎夢一直低著頭。她心里清楚,真正害怕死亡、被同伴孤立的,是她自己。
大院對程七齡來說,或許是牢籠;可對黎夢來說,它更有可能是一生的終點。她有嚴重的先天性缺陷,明明與程七齡同年,卻比她矮上大半個頭。再后來,她的發(fā)育到了半停滯的狀態(tài)。只有視力抱恙、分辨不出她眸子顏色的程七齡成為她唯一的朋友,因為程七齡給她的友情中,沒有一點點同情。
可是,她早早就知道,程七齡的病治得好,她們總有一天會分別。七年前,程七齡做完手術的那天,黎夢衷心為她開心,可她也清楚,從今以后,又會剩她一個人,孤獨地漫步于無盡的黑夜。
百合花是純潔而堅韌的花朵,黎夢卻沒有那么堅強。在市立小學門口重逢之后,她千方百計地進入程七齡的學校,只為了看她一眼,卻沒有勇氣告訴她,自己就是她要找的莉莉。
想到這次手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黎夢握著行李箱拉桿的手緊了緊,下一刻卻聽見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起:“莉莉!”
黎夢錯愕地抬起頭,程七齡就站在她面前,劉海已經被汗水濕透。
高出她整整一頭的程七齡彎腰,緊緊地抱住她。黎夢又落淚了:“七齡,我可能會死……”
“這次換我來當莉莉的花妖,”程七齡堅定地說,“花妖程七齡說,莉莉的手術一定能成功,莉莉一定會好起來的?!蹦敲缎⌒〉陌俸匣ǖ鯄嫀еw溫,嵌進了黎夢的掌心。
黎夢灰藍色的眸子閃爍了一下,緊接著她閉上眼睛。
此刻,她愿意相信花妖的祝福,期待著奇跡的降臨。
小編圈重點
“花妖”有時不只是存在于童話中,她就像精靈般藏在我們身邊?!盎ㄑ蚶颉?,就是那個在你脆弱的時候,愿意陪伴你、給予你鼓勵的人。或許,你也可以做一個帶給別人溫暖與祝福的“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