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偉

鐵環(huán)

炒芝麻的香味飄滿小巷。

一個老人在滾鐵環(huán)。它

掛在兩棵榆樹和樓的缺口：

一個明亮的小洞。

他看著你，又像看著遠(yuǎn)方。

枯瘦的手，垂在虛空里，半松開著。

旁邊的孩子，緊緊抱著

媽媽的左腿啃蘋果。

不遠(yuǎn)處，橘黃的凌霄花綴滿院墻。

讓你想起佳田國際酒店窗外，

夜雨的拖地長裙。和她。

你沒有停下腳，只是感覺

它跟隨你，像凹陷的月亮，

一個吸盤。

孩子突然的哭聲，將你從鐵環(huán)里震了出來。

白鷺

深夜，一只白鷺，飛進(jìn)我的身體，

落在砂礫上。她抖掉幾根

折斷的羽毛，和霓虹燈的碎光，

用沙啞的嗓音叫了幾聲。仿佛

剛剛睡醒，又像是趕了很遠(yuǎn)的路程。

我的心隨那叫聲，在黑暗中驚醒。

我揉了揉眼。她說，再揉揉。

那聲音像是一顆遙遠(yuǎn)的、盛滿

雨水的星球，慢慢地滑過床頭。

我沒有看見她。幾個冰涼的

啤酒罐散落在地板上。可是我依然聽見

她輕聲的啼喚——我的身體，

又仿佛許多個，像震顫的古琴，

被她白色的羽絨衣，輕輕覆蓋。

月亮和疼痛

“橡膠壩剛蓄上水，她

就跳了下去。粉紅的衣裳”——

我只看到過白鷺，在那里等

迷途的小魚。

那時我還能聽見。仿佛月亮

永遠(yuǎn)都在那兒等待我們抬頭。

太陽照進(jìn)病室的西窗，

書散放在床頭、柜子上：

在王維、杜甫、狄蘭，托馬斯中間，

你傾聽。自語。有時候走來走去，

剝一瓣甜橙。

你喝水，向陽光和塵埃致意，

感受針頭扎在左手上的疼痛。

樹枝嘎巴

早晨，喝完羊肉湯，

樹枝嘎巴幾下，天就黑了。

只剩一片嗡鳴。

你覺得這只是個玩笑，

像孫悟空和金角大王。

幾天以后，你開始感到不安：

你一直以為你并沒有在懸崖邊上。

直到天忽然黑了，

沒有任何征兆。

夜讀王維，想起阿炳

白色的病室，一面鏡子。

除了護(hù)士的鶴影，

只有你，和芙蓉花的開落。

想起阿炳，和十天前

聽過的《二泉映月》，這樣也好，

所有的聲音都留在了過去。

小青說，世上有些聲音

你很不想聽了。泉水倒映

孤樓，顫動的船舷：

仿佛1973年4月，一個

白胖的月亮，穿過雪和青草的宮殿

在昏暗的小屋里誕生。

臘八

長久的饑苦之后，忽然醒來，

臘月八日，菩提分開枝葉，

滿天星光注入他的身體。

同室的病友，像兩株小小的

橄欖樹，被黑色斧頭狠狠砍了一下。

父母的光，灑在他們身上。

在灰暗的世界，你曳尾途中。

此刻，在十二樓病室，陽光

照著雪地，沒有遠(yuǎn)，也沒有近：

一碗乳糜，無邊的欣悅。

夢游

忘記了從房頂，還是月亮，

你攀著木梯下來。

銀刻的小村，水塘眨著蘆草的睫毛。

一扇扇虛掩的木門，

石凳在路邊閃光。

在清涼的塵土中，你尋覓著伙伴。

另一個你，像一棵高樹

在銀光中靜立。

你靠在椅背上，想著

那個返回月亮的男孩，那棵樹。

抑或他像敏豪森男爵，

騎著結(jié)滿櫻桃的

小鹿，跑進(jìn)了另一個夢？

預(yù)報中的雪，繞過城市

在西山降落：小松鼠蹦、跳——

拋擲著果球兒。

克勒斯卡村

我們要去克勒斯卡村，

路上遇到的，都是樹和影子。

它像湖水那樣沉默，

獨自翻卷藍(lán)色的書頁。

我們走著，身影越拖越長，

樹枝上生滿青苔。

幾枚新葉，讓雨云變得安靜。

一只白鳥飛過——

我們在石頭上坐了下來。

陽光像細(xì)小的樹枝，掃過

胸口。草雞咕咕，

讓你想起一件舊事。

不知走了多久——

克勒斯卡村。我們在樹下走著，

像是更小的樹。

葛仙

我問：你是誰？

他眨了眨眼睛。

葛仙也不知道。

他把糧食種進(jìn)大缸，

讓它們在睡夢中開花，結(jié)出露珠。

他大瓢飲下，隨煙霧升上屋頂。

青石小路隨風(fēng)搖擺，

馬眼瓜滿臉酡紅。

故人來訪

早晨門梢上沾滿了霜花，

還有一只喝了一半的酒罐放在路旁。

我知道故人來過，只是沒有敲門。他把

一路的涼風(fēng)和著月色涂畫在墻上。

聽見他的歌聲時，我還在路上，

壺中的酒漿飄散著濃香。我迷離地

走路，分不清草叢里的老虎和廢棄的四輪車。

有時候我隨他的歌聲左搖右晃。

我聽著繁星的低語，慢慢走，

可我已經(jīng)喝醉，找不到路徑。我模糊地

想著我們也許是一個人，就像是

流水和它的聲音。

今年夏天，父親奇怪地說起墻上的霜花，

墻外隱約傳來了歌聲，整個小院飄浮起來。

我坐在那里，感到喜悅。

我聽著那歌聲，鵝黃色的花瓣灑滿了船頭。

雪鷹

門口的云天菜，已高過

父親的額頭。從醫(yī)院出來，

他瘦了一圈，我的心也瘦了一圈。

第三天，他開始快樂地

摘梅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我望著黃葉和太陽，假裝

輕松地在旁邊幫忙。內(nèi)心的冰已

開始慢慢融化。那時候我小，

外爺還在，像父親一樣喜歡

植物，和這藍(lán)色的星球。

鄰家舅舅電話來，叫我喝酒，

我想起另一個舅舅。狄蘭·托馬斯。

最近的一部電影。白晝沉默，

黑夜吶喊——我像十九歲時那樣，

攀上樹梢，看見他星星般旋轉(zhuǎn)的詩句。

我彎下腰去，試圖思考這個

待了四十一年的世界。一陣風(fēng)過

黃葉幾乎覆蓋了天空。

滿頭白發(fā)的父親，攀上木梯，像一只雪鷹，

切入他曾經(jīng)奮飛過的天空。

菜香園

童年的花椒小燈。麻雀

朗誦著白楊?！澳敲催h(yuǎn)的地方，

真的有真理？”

霧霾。下洼村。

我們想著石頭小院，清冽的花香。

穿過一片還沒有被

拆遷的墓群，我們沉默了片刻。

荒草里有著另一群孩子。

在尚未長大的核桃樹林邊，

你的身體散發(fā)出

兒童霜和遠(yuǎn)方的味道。

高大的建筑，搖晃著，

跌下了地平線。世界疼痛地翻了一個身—

我們亮若小鹿，奔向小雨中的菜香園。

手鐲

我喜歡的手鐲，戴在

一個陌生少女的腕上：

它和她，一對玲瓏的玉鐲。

我們歡喜的小花，開在

山腰，大家夠不著的山崖。

我們夠不著的花——

佛陀手掌上的摩尼珠，

我們看見又看不見它。

我們喜歡的手鐲，

戴在一個我們熟識

又陌生的少女腕上。

像月亮掛在天地間，

我們看見又看不見它。

圖片

傷心時候，寫下的字

松散而又發(fā)涼，它們給我看

沾滿泥點的衣褲。我給它們

看磨花的樹脂鏡片。

我們相顧無言，嘆息了

又嘆息。最后，它們約我

去喝酒，我卻沒有心情。

沿著沒有格式的草紙，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

忽然聽見有人叫：永偉。永偉。

原來是小青，在云團(tuán)上跏趺坐。

她輕盈地丟下一幅圖片，

里面有山、河、淡霧、桃花，

和一個顫巍巍的棚子——

它們都在微笑著看我們。

黃花山頂

樹問：胖

石頭？

黃花回答綠字。

我們的灰心，

掉下灰燼，火

睜開眼睛。

野草和樹苗，

修剪著

石頭。

在石屋旁的

黑暗里，

風(fēng)，畫出讓你驚懼的輪廓。

走失

盤子碎裂的早晨，我把自己走丟了。

路上的桑樹腳步遲疑，

看來一夜細(xì)雨并沒有安撫好她的傷痛。

多日來，我在山里游泳，

認(rèn)識了水蛇、白鷺、菖蒲、鯽魚…，

我發(fā)現(xiàn)它們清水的眼睛里有時也會升起白霧。

不過，它們清秀的面孔依然快樂，

用小手或啼鳴迎接我這人群里的流浪者。

我和它們一樣，用清風(fēng)和明月喂養(yǎng)著身體，

讓詛咒爛在肚里，在石頭上刻下

霧，或木葉凋零時的低語。

日復(fù)一日，我逐漸從它們那里了解，

通向青天的路已經(jīng)焚毀，地下

那些脆弱的靈魂，也已把我們放棄。

我因為絕望逐漸平息了內(nèi)心的風(fēng)暴，

在一個陽光輕啼的早晨，消失在烏有的山谷里。

臘梅花的氣息

翻開一本舊雜志，

一條小魚隨即跌入溪流。

隔著溪水，月亮鍛打

樹冠。你依然穿著那件

黃色緊身上衣。

我知道，喝下這杯酒，

你就來了。盡管

我像一簇白臘樹葉，陷身于空氣的旋渦。

我常常希望，涂在白紙上的紅色忽然

燃燒起來。

就像有時候，冬天

用臘梅花的氣息

把我喚醒，

把一顆心牽得海岸線那么長。

輕喚

我聽見你的輕喚，我聽見。

在溪流那邊，在

我不可能再返回的溪流

那邊。我推開紗窗，雨

很快就打濕了

頭發(fā)、眼鏡，面頰和衣領(lǐng)。

我看見，法桐樹站在

那里，因思念而高過了

窗口；我看見，雨

落在樹葉上，留下

回眸時的一閃。我們

傾聽著，石青色的天空：

雨，紛紛落下。落向

路燈，護(hù)欄，馬路……

偶爾，像一顆絢目的寶石，

在葉叢中停留，幾秒鐘。

小雪歌

一會兒就下雪了，

我在人群里裹緊了風(fēng)衣。

和著眾人的心跳，

那兩個跳街舞的女孩子，

像小雪一樣在汽車的尾氣里消失了。

在空落的小廣場上，

我真想大吼幾聲。

然而，面對雪花的紛飛，

我要說的，如此有限。

我走走停停，看著這些

比臘梅還要小的花瓣一一

飛舞，飄落，在水泥地上融化。

我在心里默念：

大些，再大些，

像我曾在伏牛山中所見一一

讓這緘默的冬日，

喊出白色，冷凝的一刻。

平溝村夜飲

我們在小棚子外喝酒。另外幾個人

在棚子里打牌，偶爾瞟一眼

月亮，心里琢磨著鄰座的女孩。

洗浴后的月亮，散發(fā)著薄荷和竹葉的香味。

她走上林梢，藍(lán)色的溪流，

在我們的心頭鼓著石頭琴。

當(dāng)她高處感到孤獨，半醉的羅羽

不時回頭，對著身后懶臥的大花狗喊：

懷金。懷金。

我們呵呵地笑。一股股冷霧

正鉆出石縫，竹林的肋骨。

樹冠上的云

1

下車走了一里路，云在樹冠上停。

麥田舒展寬大的翅翼，

落在身旁，幾乎沒有驚動我們。

2

望見村口，浮塵落了，

溪流在樹根處打著漩渦。

樹冠上停落——

葛飾北齋，浮世雪浪。

3

青磚圍起角落，斜放

楊樹枝條。寂靜中

白霜燃燒，一架銀色的客機

停泊在心臟左角。

4

臘月，最后幾根裸枝。你在檐下，

看懶洋洋的太陽提著斧頭，亮晃晃的。

你試著屏起呼吸，

它就停下來。你站起，它繼續(xù)晃動。

5

燃燒的樹枝上，麻雀

嗚叫：杏花落滿胡同。

一小片天地——

西施靜美，略帶病態(tài)。

6

略帶疲倦的月光，照著石棉瓦豬棚上的

細(xì)樹枝和麥草。樹冠上

白云卷著浪花：

沒有人來，也沒有人往。

喝水的小鳥

我坐在湖邊，看見一只小鳥

飛來喝水。我一直那么坐著，它可能

以為我是一截沒有危險的樹樁。

它在水邊輕巧地跳了兩下，

就喝飽了。我忽然覺得自己像

水珠那么飽滿、感動。

樹木把枝影落在我的肩上，

像兄弟那么親近，卻不給我的肩頭

增添一點重量。

喝飽的小鳥，昂起腦袋叫了兩聲，

像是表示對湖水的感謝。我和它

一起飛走了，留下一截沒有危險的樹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