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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奔

      2018-09-21 02:20李敬澤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司機(jī)

      作者簡介:李敬澤,生于1964年,祖籍山西。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F(xiàn)為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見證一千零一夜》《致理想讀者》《詠而歸》《青鳥故事集》《會飲記》《會議室與山丘》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傳媒文學(xué)獎評論家獎和散文家獎等。

      肉與火與孜然,這確實是燒烤的氣味。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這擼串與啤酒之城,馬上你就會看到燒烤攤,就架在到達(dá)大廳的門口,煙氣騰騰,從天上飛下來的人們,直接落入腸胃和肉體的生活。

      他快步穿過大廳,大理石的地面,起舞弄清影,這空曠明亮的、冷的、工業(yè)的、禁欲的圣殿,卻彌漫著燒烤的氣味,像冬天蓋了一夜的棉被。沒有人,人都在后面,他終于逃出來,他受夠了,他已經(jīng)和那群人在飛機(jī)里關(guān)了七八個小時。

      然后他看見了在出口接機(jī)的人群,那些子夜時分倦怠、陳舊的臉,“這些面龐從人群中涌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樹枝上的花瓣”,他忽然想起這句詩,龐德的詩,很多年前他在湖邊讀過,湖邊的椅子濕漉漉的。他同時嘲笑了自己一下,你總是能想起一句別人的話,你活在別人的句子里。

      當(dāng)然沒有燒烤攤。他穿過人群,他知道沒有人等他。等和被等都是牽掛,他渴望無牽無掛。

      他站在候車處。據(jù)說該城的出租車極不靠譜,也許應(yīng)該叫一輛快車或?qū)\?,這么想著,他腦子里閃過一串兒紅色的詞,搶劫、殺人、猥褻,至少,最后這件事與我無關(guān)。風(fēng)雨交加,他喜歡這雨,粒粒結(jié)實堅硬,粒粒皆辛苦皆清楚明白,聽說今天還下過冰雹,在冷雨中走也是好的,但是別瞎想了大叔,會感冒發(fā)燒打點滴住院,黑夜的叢林里,欲望、恐懼、惡念蠢蠢欲動,你需要一輛可以辨認(rèn)的車,亮著標(biāo)識燈的車。然后,那輛出租車就停在了身邊。

      “大叔,做啥生意的?”

      他愣了一下,他意識到又碰上了饒舌的司機(jī)。他們收取的車費里大概包括著陪聊的錢,每公里幾塊?能不能告訴他,這份錢是為了購買沉默?

      “做點小生意。”——他從不向陌生人暴露自己的職業(yè)。是個批評家?是個作家?他覺得莫名羞恥。

      司機(jī)一定在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這個中年男人,這張疲憊、松懈的臉,這個在深夜里奔波的人,他當(dāng)然不是生意人。

      好吧,進(jìn)入角色。作為生意人,他得陪著司機(jī)談?wù)勥@個城市的經(jīng)濟(jì)狀況,不太好啊,生意難做。他覺得他是被強(qiáng)拉進(jìn)一臺戲里,隨時都想停下溜走,但司機(jī)揪住不放,臺詞滔滔不絕:年輕人也沒啥正經(jīng)營生,要不然就當(dāng)主播,坐在家里描眉畫眼,嗖嗖地收錢。外地人來得也少,為啥呢?營商環(huán)境不好唄,那能好嗎?說了不算算了不說,沒契約精神唄。

      車輪破開積水,聲如破浪。雨更大了,路上車稀,兩邊高樓森然壁立,點點孤燈,深夜有人醒著。

      司機(jī)在奔馳:好在咱這疙瘩人心大,沒大事兒,再大的事擼個串就沒了,要還有,那就再擼個串!

      車突然一震,他一把撐住前座靠背,媽的這就要出大事!

      車滑行著,停住了。他看見,在路邊,雨中站著一個女人。

      司機(jī)搖下右邊的車窗,頓時風(fēng)雨大作,灌滿一車:

      大妹兒,上哪旮???

      女人高大、強(qiáng)健,黑色的短裙被雨水緊裹在身上。他看見她緊繃的腰腹,沉甸甸的乳房,長發(fā)像黑色的海草。她俯在窗前,喊了句什么。

      聽不清,風(fēng)聲雨聲太大,也許她說了一個地名。

      司機(jī)顯然聽清了:上來!這么大雨,也不拿個傘。

      女人拉門跳上來,風(fēng)吹涼雨打在他臉上,車門“砰”地關(guān)上。

      車輪一聲尖叫,倉皇奔逃。他想,這是電影是警匪片嗎?這女人是從魔窟淫窟里逃出來后邊追著一群臭流氓黑社會嗎?我一個做小生意的怎么就平白無故攤上大事了呢?

      回頭看去,雨傾瀉在后窗上,雨后邊是急速退去的路。

      司機(jī)已經(jīng)開始談生意:那旮老遠(yuǎn)了,這大半夜的,給一百四吧。

      女人沉默。他注意到前座有微弱的藍(lán)光,女人正在看手機(jī)。

      司機(jī)等了一會兒,說:沒帶錢啊,手機(jī)支付唄。

      女人仍不說話。他感到司機(jī)在后視鏡里和他對視了一眼:那就說好了啊。

      怎么就說好了,他忽然醒過神來,這應(yīng)該是我叫的車吧,怎么就冷不丁上來一個。我知道這叫拼車,至少你得跟我商量一下吧,問我同意不,少收幾塊車錢行不行。人得有契約精神不是剛才你丫說的嗎?

      ——好吧,他什么也沒說。別扯什么契約精神了,這是個女人,在黑夜里、大雨中奔逃的一只鹿一匹狼,這輛車正在把她救走,她讓這輛車充滿潮濕的、兵荒馬亂的危險氣息。

      手機(jī)在桌上震動,他拿起來,看了一下電話號碼,陌生的。他很少接電話,更不接陌生電話,那不是讓你買房或賣房,就是要把高利貸借給你。昨天睡得太晚,現(xiàn)在他的腦袋還不肯醒,會議室里一半人在看手機(jī),另一半昏昏欲睡。他已經(jīng)說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八分鐘。他準(zhǔn)確地把自己的話限制在八分鐘,也許終有一天他也會自動巡航說啊說啊不能停,但現(xiàn)在,必須八分鐘。坐著飛機(jī)晚點七個小時來到這個城市只是為了講這八分鐘話,這是荒誕的,但至少,在荒誕中你堅持了自制的美德,控制舌頭,不讓它變成一條瘋跑的狗,控制你的肉身,不讓它被脂肪壓垮。

      手機(jī)安靜下來,發(fā)言的那人正在高潮。這個會就是為了談?wù)撘徊啃鲁龅男≌f,在這小說里,一個男人經(jīng)歷了一次次失敗,每一次都如此倒霉如此乏味,你只能認(rèn)為作者一定是恨他,以至于如此耐心地讓他一次次爬起來,再一次次用同一只大腳丫子把他踹倒。而他們認(rèn)為這很深刻,他們正津津有味地分析這只上帝般的大腳。這位發(fā)言者擲地有聲、聲如裂帛地宣稱:是的,文學(xué)的立場就是站在失敗者一邊!

      他在心里笑了一下?!笆≌摺蔽幢鼐拖胝驹谀隳且贿?。問題是,你對你的話是否深思?你何以判斷成敗?當(dāng)你以那只腳來判斷是否失敗時,你可真是個戀足癖啊你對那只腳該有多么崇拜。在這個會議室里,你不過是在操練你熟諳的“貫口”,像個說相聲的一樣,同時期待著小小的成功。

      他想起昨夜的大雨和大雨中的人,他想,如果現(xiàn)在站起來,宣布換一個地方,開始擼串喝啤酒,或許可以讓先生們閉嘴?

      手機(jī)又開始震動,還是那個號碼,他拿起來——

      一個平淡的聲音:我是老周的朋友。

      老周!他渾身一緊,走出會議室。

      他和老周站在那兒,看著那座鐵塔。

      陽光暴烈,群山金黃,藍(lán)格瑩瑩的天,只那座塔黑沉沉立著。這是一座標(biāo)了價格的塔,價值人民幣一個億。范仲淹必定見過此塔,這塔立于此已經(jīng)千年,然后它竟走了,走了萬里路,走到大海邊,然后又走回來。

      老周老而健,為人五湖四海,于本地掌故無所不曉,黑白兩道皆通。老周笑道:現(xiàn)在走不了啦,裝上了監(jiān)控,住了保安。

      他點點頭:那個馬哥,能不能幫我找到他?

      江湖中人,沒下落了。

      哦,衡陽雁去無消息。

      沉吟了一下,老周說:你真要找他?找他干什么?

      他想了想,說:也不干什么。就是好奇。這個人,和他喝杯酒也好啊。

      老周笑了:哈哈,就沖這杯酒,我?guī)湍愦蚵牬蚵牐?/p>

      前一天晚上,他和老周喝了三瓶酒,酒酣之際,老周講了馬哥的故事。

      你想啊,那是國保單位,光天化日,生生把一座宋塔讓人偷走了,聞所未聞,沒法兒交代啊!查!上天入地也得有個說法。

      真要潑了命查當(dāng)然查得出來,就是馬哥干的。除了他還有誰?。?/p>

      分析來分析去,這東西肯定是海外有人訂貨,否則,把這大家伙拆下來滿世界轉(zhuǎn),賣給誰呀?這不是找死嗎?能接這活兒的,也只有馬哥。

      問題是你到哪兒找他去?通緝令也發(fā)了,海捕文書,估計著他肯定是往東南去,幾個港口也去了人,但是,整整半年,沒消息。

      沒消息不奇怪。我要是馬哥我也不急,找個倉庫一放,過了這陣子再說??墒窃圻@邊也不能閑著啊,上天入地,往死里查!最后你猜怎么著?還真逮著了。

      不是馬哥,是馬哥的女人。

      不是他老婆,他就沒老婆。反正是一個女的,倆人同居著。

      這下好了,就順著這個女人找他。這女的也大半年沒見著馬哥了,也不知道馬哥在哪兒。那家伙是老手,手機(jī)早停機(jī)了,只有一個QQ號,有時上來聊幾句。

      那怎么辦?守著那個QQ,等唄,沒幾天還真等來了。

      這時候也沒什么廢話,直接把話撂桌面上。這女的在我們手里,你看怎么著吧!

      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手里就這么一張牌,有棗沒棗打一竿子。這女的跟了他這么些年,好多事也難免摻和,租卡車還是用的她的身份證,好歹也算共犯,判幾年沒問題。

      馬哥那邊沒吭聲,就那么過了一會兒,下線了。

      他回到會議室。討論仍在繼續(xù),人們正在談?wù)摰讓?、正義和不公。他不再聽,他想著那個名叫馬哥的人。不是姓馬的哥,而是姓馬名哥,這個盜墓賊,他用偷來的一座佛塔換了一億人民幣,然后,他又把這一億退給買家,用佛塔換他的女人。

      馬哥隱居于南方。他想,他要飛過去,和馬哥坐坐。

      對面就是那個江心小洲,暗夜里,密林如大片濃墨,一條藍(lán)色燈帶在林間穿行,不許山河睡去。

      他多年前來過這里。那時江也荒著,洲也荒著,恰秋季水枯,只記得河灘裸露,寥寥幾棵樹。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

      但此刻,此地是滿江滿街的人間煙火。他望著江,卻不知站在他身邊的男人就是馬哥,馬哥點上一根煙,也看著粼粼江水。一根煙抽完了,這個男人把煙蒂在石欄上捻滅,自言自語地說:“我姓馬,咱們走吧。”

      你是怎么把那座塔搬走的?我查了一下,那塔足有九米。

      馬哥靈巧地剝開手里的小龍蝦。他竟是一個瘦弱的人,身材中等,白皙,你看不出他的年齡,是四十,也是五十。黑T恤、牛仔褲,走在街上,泯然眾人矣。后來,他竟記不起馬哥的長相,這個人,把自己提煉成了一滴水,相忘于江湖。

      但他記住了馬哥的手,手指修長靈敏,宜彈琴宜握劍,玉白的,燈下幾乎透明。

      馬哥吃完了這顆蝦,抽一張紙巾擦著手,說:我去了好幾次,把它想透了。北宋的塔,不可能整體鑄造,不是說七級浮屠嗎?是一層一層套上去的。

      所以,你就那么一節(jié)一節(jié)把它吊起來了?

      馬哥不看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塔,忽然說:我一直以為塔基的地宮里應(yīng)該有貨。

      結(jié)果呢?

      沒有,什么都沒有。

      警察不會信的,你怎么讓他們相信那里邊是空的?

      馬哥收回目光,看著他,淡淡地說:他們要的是那座塔。

      是啊,讓它回去,立在那兒。追回了塔,大功告成。

      這個人,帶著三個兄弟,開著卡車,卡車上裝著吊機(jī),偷走了在大西北荒無人煙的山間立了千年的一座佛塔。這尊北宋鐵塔被拴上鋼索,一層一層拔起來、吊起來,節(jié)節(jié)落地,整個過程精確、無聲,像夢一樣寂靜。

      塔是天與地的中介,是天梯,是世界之柱。在古埃及,名叫舒的大神艱難地把天舉起,他很累呀,他隨時可能撐不住,然后天就會塌,所以,人們提心吊膽,必須好好地哄著他、鼓勵他,頂住啊你能行的。但是,問題不在于他是否頂?shù)米?,而是,他會不會在無窮盡的時間中感到厭倦——受夠了靜止不動,看夠了人的諂媚和自私。

      然后,那座塔被節(jié)節(jié)肢解,攤了一地。天沒塌,還是高高在上藍(lán)格瑩瑩的天。當(dāng)然,他確信馬哥那時不會想到天。這個人有一雙專注、堅定的手,這雙手正全神貫注地奔赴它的目標(biāo),它要把這鐵塔裝車,然后穿越大地,從黃土高原到東南海邊,再裝船偷渡,交給客戶。

      在海邊,裝在集裝箱里的貨上了船,馬哥抽了根煙,滿潮時分,海浪舒緩地拍打著沙灘,他想了會兒那個女人。然后,煙蒂捻在沙灘上,站起來,打一輛車進(jìn)城,找了一個網(wǎng)吧。

      馬哥喝酒如飲水,喝了也就喝了,水波不興。

      知道那邊出事了,你怎么辦?

      站起來,回海邊,坐著。

      都想什么了?

      馬哥沉吟了一下:還能想什么,想那娘們兒。

      然后舉起杯,飲了。

      周圍紅男綠女,喧囂如沸,只有這一桌的兩人默然相對,像是翻騰的巨大漩渦中一個小小的靜默的中心,小到最后,小到針眼,所有的浪都從這針眼里漏下,消失。

      馬哥說不出那是個什么樣的娘們兒。他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馬哥沉默寡言。他是老周介紹的,馬哥必是信得過老周,今晚過后,他們了無牽扯,答應(yīng)見,便是可以說,不說,就是真的說不出。

      沒話找話,他說,這館子的小龍蝦名不虛傳,比簋街的味道更厚。

      馬哥不答,仔細(xì)地剝一只蝦,放到嘴里,慢慢嚼著。忽然說:我吃過一千年前的酒席。

      有一年,在內(nèi)蒙那邊,挖一個遼墓。都挺順的,洞打下去,正在墓室頂上。

      馬哥端起空著的玻璃酒杯,舉到眼前,入神地看著,對著那透明的杯子說:

      我一個人先下去,燈一照,就看見一桌酒席。就在棺材前頭的臺子上,整整一桌酒席,盤子、碗、筷子、勺子,盤子里還留著骨頭,一個碗里還剩半碗栗子。那就是一桌酒席,好好的擺在那兒。好像是,我來晚了,人都散了。

      我坐了一會兒,抽了根煙,然后從碗里摳下一顆栗子,攥在手心里,原路出去,讓他們把墓封好。

      車在雨夜里奔行。這輛車忽然有了刀,屏住呼吸,鋒利靜默地奔向一個兇險莫測的目標(biāo)。

      前座的女人好像不在。但是他知道她在,從她上車開始,饒舌的司機(jī)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知道、他能感到,這可憐的家伙快被憋死了,毛孔和雷達(dá)都向著右邊這個女人打開,怦怦的心都在向右跳,但是,這家伙竟然忍住了,不說。

      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啊。他來不及看清她,他能夠感覺到這輛車因為這個女人變得擁擠、動蕩、沉重。有一個瞬間,他和司機(jī)在后視鏡里目光相對,他感到司機(jī)在求助:怎么辦怎么辦,我拿她怎么辦?

      車突然減速,司機(jī)發(fā)出慌亂含混的低語:大妹子,別這樣,別這樣——

      他探過頭去,看見女人濕漉漉的長發(fā),看見女人的脊背在顫抖,看見女人俯下身體,在哭。

      車停下了。女人抽泣著,顫抖著,司機(jī)無助地扭頭看著,嘟囔著:別這樣,別這樣……

      雨一陣陣敲打車頂,突然,就像是破了、決堤了、天塌了、崩潰了,女人壓抑的抽泣爆發(fā)為大哭,那不是哭,那是不要命了是絕望的哀叫,那一刻,他覺得洪水滔天,世上就剩下這輛車、這大哭的女人和兩個男人。

      司機(jī)閉嘴。他聽著哭聲,覺得心臟正被越來越緊地攥著。

      突然,司機(jī)推開車門,跳下去,瘋了一樣從車前跑過。他嚇了一跳,不自覺地也打開車門,還沒等他決定干什么,司機(jī)已經(jīng)猛地拉開了前座的車門,嘶喊著:

      哭啥呀,多大事??!活不了了?

      雨狂暴地傾瀉,這個男人,對著女人咆哮:

      天能塌了呀?多大個事啊,男人跑了?懷野種了?欠債還不了了?多大個事?。磕銈€騷貨你哭啥呀!

      ——他一個人走在江邊,他想象著馬哥的那個女人,是啊,想象和描繪那個女人是我的事??墒牵麩o法讓她在心中浮現(xiàn)出來。他所熟悉的、他所認(rèn)識的女人,他難以想象其中有任何一個會愛上馬哥或為馬哥所愛。那個女人,她在這個男人這個賊的心里價值超過一億。

      他忽然想起了在北方雨夜中痛哭的女人,他抽著煙,看著粼粼江水,只覺得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他想,就是她啊。

      他和馬哥告別。他們從此不會再見了。他猶豫著是否握個手,但是,沒等他伸出手來,馬哥已經(jīng)抬起雙手,左手壓右手,拱手作別。

      他愣了一下,也抬起了手,左手壓右手。

      如在宋朝。鐵塔的宋朝,范仲淹和蘇軾的宋朝,林沖和魯智深的宋朝。

      然后,各走各的路。馬哥融入茫茫人海。

      你和她,現(xiàn)在在一起嗎?

      告別時,他問了馬哥最后一句,他其實一直想問,但不知何故,竟問不出口。

      過了一會兒,馬哥說:不能在。

      選自《上海文學(xué)》2018年第8期

      原刊責(zé)編 崔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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