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黑龍江衛(wèi)視《問教》欄目錄制一期“高考特招生”的話題,邀我去做嘉賓,談談自己因為寫詩而被武漢大學免試錄取的經歷。在演播廳,主持人問我當時是否有貴人相助,我立即回想起中學時代的一位老師,他姓黃,時任南京梅園中學教導主任??梢哉f我未參加高考而邁進名牌大學門檻,跟黃主任以及母校的大力推舉是分不開的。
我在南京梅園中學念書時,醉心于詩歌,上課時都在筆記本上偷偷寫詩?;丶液螅覍懺姼枭⑽?,還花時間把習作工工整整抄寫在稿紙上,投寄給各地報刊。到高三時,我已在《星星》《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數十家報刊發(fā)表100多篇詩文,并且十幾次獲得《語文報》《文學報》等全國性征文獎。黃主任負責教學成果的宣傳,他經常把我的獲獎證書之類復印了,張貼在校門口的公告欄上,還在全校師生大會上通報我又獲了什么獎,表揚我為學校爭了光。每逢此時,他簡直比我本人還高興。我感覺到黃主任在代表學校把我作為一棵文學幼苗來培養(yǎng),在寫作上就更有動力了。
黃主任當時已有50歲了,但他在校園路上碰見我這個17歲的高中生,總會特別熱情地拉住我聊一會兒,問我又寫了什么新作,對詩歌有什么新認識。我想,他年輕時一定也曾想過當作家,一直懷有一份文學情緒,年歲大了,又希望自己的學生中能有人去實現這一夢想。就這樣,在臨近高中畢業(yè)時,我已成了在全國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
由于在文學上過于分心,造成我學業(yè)上的嚴重偏科??荚嚨某煽儐紊?,數理化和外語掛滿大紅燈籠。別提參加高考上大學了,后來連預考的分數線都未通過,徹底失去了參加高考的資格。大學的門對我似乎是堵死了。怕畢業(yè)后做“待業(yè)青年”,我早早地托一位同學,在他哥哥開的照相館預先聯系了一份工作,準備一畢業(yè)就去那兒打工,一邊給人照相賺點生活費,一邊堅持寫作追夢。我當時的偶像是高爾基,他沒上過大學,卻寫了一部《我的大學》,他是把社會當成一所最好的大學,在四處流浪的過程中完成了自我的修煉。我覺得自己也能行。當我把這種想法跟黃主任一說,他卻急壞了。他說如果不上大學,單槍匹馬地走文學道路將非常崎嶇,畢竟時代不同了。我從黃主任焦急的表情里看出他對我前途的擔憂,心里有點感動。
我所在的南京梅園中學是一所普通中學,不是省、市重點,沒有保送的名額與資格。黃主任卻想出一個點子:把我的簡歷及發(fā)表作品的樣報、獲獎證書都復印了,由母校寫了推薦信,投寄給全國幾十所高校,希望能夠破格錄取。武漢大學最先表現出興趣,還派了一位負責招生的老師來南京,領我坐長江上的客輪去武漢面試。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在珞珈山上,幾位中文系老教授問了我一些文學問題,我初生牛犢不怕虎,對答如流。他們讓我就前來武漢面試的感受當場寫詩,我聯想到坐在江輪上看的風景,一氣呵成一首《長江拐彎處》,暗喻長江拐彎處也正是我人生拐彎處。老教授傳閱后大加贊賞。我想王勃當眾寫《滕王閣序》語驚四座時也這么興奮吧?只是由于武漢大學還要向教育部匯報并提出特招申請,沒法當場拍板。我回南京后,黃主任欣喜地告訴我,華東師大也來電話了。他親自陪我去上海,參加華東師大的面試。面試完畢,黃主任還領我去上海動物園玩了一趟。
后來,這兩所大學幾乎同時寄來了錄取通知書,華東師大還表示可以額外給我校5個優(yōu)先錄取的名額。黃主任讓我選擇。我說自己大學畢業(yè)后不準備當教師,更想當作家,如果選擇武大,畢業(yè)分配去文化單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于我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更有利。黃主任其實挺希望我選華東師大,那畢竟能給母校增加5個升學指標,但是他覺得我說的不無道理,因而尊重了我的選擇。
1985年8月底,我在南京碼頭乘江輪去武大報到,黃主任代表學校來碼頭送我。船快開的時候,下了一場暴雨,黃主任和我的父母都沒有去旁邊的候運室避雨,而是冒著雨向站在船舷上的我揮手,目送我遠去。
大學四年,我寒暑假回南京,都要去拜訪一下黃主任。他總是要留我吃飯,說是可以多聊一會兒。有幾次是父親陪我去的,他說應該作為家長向黃主任表達感激之情。我上大學,沒讓家里操太多心,父親說黃主任不僅是我,也是我們一家的恩人。黃主任的那個點子,改變了我的命運,使我不用去照相館當臨時工了,而成為名牌大學的學生。
1989年,我分配到北京的中國文聯出版社,首先想到的就是向黃主任報喜,他給我回了一封信,表示祝賀,并且說他相信我還能取得更大的成功。
第二年春節(jié),我回南京過年,去給黃主任拜年,相談甚歡。黃主任已退休了,但他在報紙上讀到我發(fā)表的文章時,總是很高興,會剪下來壓在寫字臺上玻璃板下——和他當年貼在學校宣傳欄上一樣地為我驕傲。出來時已很晚了,黃主任還堅持要送我,一起在華燈怒放的夜街上走了很長一段路,臨分別時,他說了一段話:“你不必總是感謝我,這其實是靠自己的勤奮與努力,我只不過是順手推了一把。以后你再回南京,時間寶貴,多陪陪父母吧?!蔽抑?,他是怕我回故鄉(xiāng)時把拜訪他當成負擔,他想幫我減輕點負擔,有更多的精力向前看。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記不清后來從哪年開始,在短暫的探親假里,我不再抽時間去拜訪黃主任。但我知道,他不會怪罪我的。我還知道,他會一直遠遠地關注著我。這些年,我還不斷給家鄉(xiāng)的報刊,譬如《揚子晚報》等南京市民家家訂閱的地方報投稿,其中不乏一個小小的愿望:希望發(fā)表的時候,能被閑居在家的黃主任看到。毫無疑問,他是把我扶上戰(zhàn)馬的人,我要讓他知道,無論文學道路多么崎嶇蕭條,戰(zhàn)馬還在跑,馬背上的騎手還沒有老。只要騎手不老,把騎手扶上戰(zhàn)馬的人也不會老。雖然在時間上或空間上都隔得那么遠,只要我還在快馬加鞭地跑,就仿佛能看見黃主任那為我而驕傲的微笑。老師,哪怕僅僅是為了對得起你的微笑,我怎么敢停下來呢,我怎么能停下來呢?我寫這篇文章,遙遙地向他問好。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