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煜曉
電視上看到一個鏡頭:生活在貧困山區(qū)的一個女孩兒,生日時吃一碗方便面,已是莫大的幸福。
看后,心里一酸。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童年。
那時,農(nóng)村物資匱乏,生活維艱。我姊妹多,只母親一人掙工分。父親是民辦教師,半耕半教,不掙工分,月薪才幾塊錢。人道是,鄉(xiāng)里、城里都耽誤了。
貧困狀態(tài)下,糊口第一。吃什么,真沒講究,更不存在挑肥揀瘦。
算來,一年四季,最離不開的“美食”是山芋。我們這,叫白芋。它不擇土壤,收頭又重,所以遍地栽種。起白芋時,家家做兩手準(zhǔn)備,若趕上晴天,就多曬些白芋干,供給一年;同時,將又脆又甜的紅心白芋,精心窖藏,備作冬天的口糧,從霜降一直吃到驚蟄。白芋肉,人吃;白芋皮,豬吃。既保證人不受餓,又發(fā)展了副業(yè),可謂一舉兩得。
長年吃白芋,得有一個好胃。吃得太多,口吐酸水。母親有一雙巧手,變著花樣吃,或摻點(diǎn)雜面吃,全家才沒吃夠。我得感恩勤勞智慧的母親,也要感恩喂養(yǎng)我童年的白芋。假如沒有白芋,不僅我,許多人將難以活命。因此,鄉(xiāng)下流行一句順口溜:“白芋飯,白芋饃,離了白芋不能活?!?/p>
平時主食,除了手貼白干面饃,常吃的有高粱粑粑、玉米窩頭等,只盼吃飽,不問孬好。大米、白面,是為夢想。
我讀初中時,家境有了改善。住校生中,多半同學(xué)從家里帶的是白面饃。我家還不行。清楚地記得,一天上午,正上語文課,母親趕集順道,給我包來了一包雜面饃,好不容易才找到教室。接過籠布包裹的雜面卷子,我慌慌張張地轉(zhuǎn)回教室,一個調(diào)皮的黑饃卷子突然跳了出來,硬生生地砸在地上,只聽咕咚一聲,翻了幾個跟頭……我毫不猶豫,迅即撿起,回到座位,臉上一陣發(fā)燙。當(dāng)時的窘狀,無法自視。許多年后,仍夢回那個場面。
我有一個表姐,家住鳳臺南鄉(xiāng),靠近淮河,種有水稻。春節(jié)一近,就巴望著表姐背半袋大米,早點(diǎn)過來。那樣,我家就能吃一頓香噴噴的米茶了——不是粥,不是飯,就是茶。大半鍋井水,放兩三把白米,米就當(dāng)作了茶葉。就這,姊妹們也會哄搶飯勺,第一個盛飯的,總能多撈幾顆米粒。
想吃頓白面饃,與吃肉同等困難。午季,家里分的小麥,不及二百斤,裝不了半囤,打出面來更少。當(dāng)然,不會一下子拉去打面,而要精打細(xì)算,好日子得慢慢過。日常,是不舍得動用小麥的,只有兩種情形下,白面饃才可吃到嘴上。
過年真好。再窮的人家,也要磨些白面,蒸饅頭、包餃子、炸馓子,過個新年。民謠唱道:“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殺年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币荒甑纫换氐陌酌骛z頭,沒特殊情況,誰家也不會錯過。只有這個時候,苦累了一年的天下百姓,才得以清閑幾天,慰勞一下自己。作為孩子,沒有不盼過年的,或許只是為了啃一塊大骨頭,吃一頓白饅頭。
年嘛,三百六十五天,只一回。平時要吃上白面饃,就指望親戚幫忙了。親戚一來,母親會專門和一塊白面,做一鍋死面粑粑。出鍋時,又軟又香;再配上平常少見的小炒肉、炒干魚、青辣炒蛋什么的,實在是件幸福的事。
有一年,長時間沒親戚造訪,我們就長時間沒盼到白面粑粑。忙完了“四夏”又“三秋”,可把大舅等來了。他從褂子口袋摸出一把誘人的水果糖,我們一撲而上,瞬間搶光。母親看我們圍著大舅轉(zhuǎn)悠,特高興,一邊和面,一邊笑說:
“你幾個別瘋,你大舅走了三十多里地,讓他歇一會吧?!?/p>
大舅說:“沒事,我就喜歡小孩子?!?/p>
過來摸摸我的小腦袋,說:“想大舅嗎?”
“想!”大家異口同聲地喊。
大舅笑得合不攏嘴,說:“為什么想大舅呢?”
“大舅一來,就能吃上白面饃啦!”
大舅聽了,就又笑:“那,大舅以后常來,可好?”
“好!”大家又一起叫道。
母親一旁,笑了,笑得淚光閃閃……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繪畫:石 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