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初冬。薄霜落了整夜。樹枝、枯葉、敗草,忘了凋謝的花,白著頭,在大地上游走。
風(fēng)把滿坡沒有拔掉的葵花稈搖醒。
我站在饅頭狀的山巔上,目送柳舍。她穿著黑羽絨服,黑運動褲,挽著頭發(fā),背著黑包,在晨曦尚未落下的早晨,獨自一人離開了麻村。當(dāng)她的背影消失在轉(zhuǎn)角處后,我的悲傷,猶如三米外那棵孤零零的椿樹,在寒冷里無路可走。
我在山巔上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站成了另一棵椿樹。我的手上,舉著我親手制作的永不凋謝的塑料葵花。我依舊沒有勇氣喊住柳舍,送出我的禮物。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再次站在山巔遠眺的時候,我依舊能想起那場白霜,那個黑透了的背影,和不會凋落的花瓣。它們像一些圖釘,死死地釘在了我的記憶里。
我是在三月的一個午后第一次遇見柳舍的。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天是藍的,瓦是藍的,遠處呼嘯而來的風(fēng),也是藍的,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也是藍的。我和母親種完八分地的葵花后,一前一后進了村。
我的父親,很早就消失了。他是一個貨郎擔(dān),每年天暖,他都挑起自己的擔(dān)子(擔(dān)子兩頭的木箱里,裝滿了彩色的絲線和彩色的花布),去很遠的地方,走村串巷,賣掉絲線和花布。我的母親就是他當(dāng)貨郎時領(lǐng)來的,然后生了我和姐姐。又是一年天暖的日子,他丟下母親和我,挑起自己的擔(dān)子,出了門。我含混不清地問他,爸爸,干嗎去?他搖著羊皮撥浪鼓,在我眼前晃了晃,說,給你掙娶媳婦的錢去嘍。那時候,我不懂什么叫媳婦,我只在乎他每年臘月回來時木框里裝著的水果糖。父親走了很遠,才折過身,朝我們擺了擺手,示意我們回去。我看到母親的眼眶,像兩只水缸,裝滿了水,風(fēng)吹來,水波蕩漾。母親牽著我和姐姐的手,回了家。
那一次,父親走后,再也沒有回來,從此杳無音訊,多年以后,我們才聽說,他在遠方,有了新家。我一直覺得他是個騙子,說好去給我掙娶媳婦的錢。好多年過去了,母親完全蒼老,容貌枯槁,那個十多年前站在山巔等父親歸來的女人,完全被生活無情地打敗。又是好多年過去了,姐姐出嫁了,她給母親和我留下了四萬元彩禮,去了王村,做了別人家的人。而這么久了,我的父親,依舊沒有蹤影。
我們被八分地折騰得筋疲力盡,像兩個殘兵敗將一樣,搖搖晃晃,喪魂落魄。母親扛著頭,提著竹籃。我背著半背簍路上拾的驢糞,弓成一只蝦,哼哧哼哧往回家走。我本來是反感拾糞的,但母親骨寒,到了五月就要填炕。于是家里需要大量的驢糞,曬干,裝在草棚里。母親說,拾吧,再拾幾背簍就給你娶媳婦。一聽媳婦,我高興極了,在能淹沒腳面的黃土里努力尋找著驢糞。自從父親走后,所有的家務(wù)都落在了我們母子肩上。這么多年,我們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在村里伸不直腰桿,說不了大話。最要命的是,我已經(jīng)二十八歲,依舊打著光棍。
在村子中間,我在八百度的眼鏡縫隙里看到了柳舍,她正站在一棵白楊樹下,舔著雪糕,她鮮紅的舌頭在白膩的雪糕上纏繞著,像一條蛇,在花草間游動。
當(dāng)我再往前走了幾步后,終于看清了她。齊肩的披發(fā),白皙的鵝蛋臉,細長的眼睛,高挑的身材,二十多歲的模樣,漂亮極了??煽吹狡凉媚镂铱偸遣挥勺灾鞯啬樇t和自卑。我捂著狂跳不止的心臟,把頭再一次埋進胸膛,在她眼前跑了過去。我知道我背簍里的驢糞肯定熏著她了。
當(dāng)我跑出幾步之后,我聽見她朝我喊,嗨,你的驢糞,撒了一路。說完嘩啦啦笑了。我心想,我又不是驢,怎么是我的驢糞??赡苁窃撍赖谋澈t破了。但我依舊沒敢回頭,還是一路小跑回了家。我的心在喉嚨里架著,憋不住就跳出來了。
她叫柳舍,李果的媳婦。
我坐在早熟梨樹下,啃著一片干餅子。梨花開過了,葉子還未生出。干硬光禿的枝條在地上留下了破碎的陰影。一些陰影落在我的臉上,像未來某個糟糕的午后。滿地的花瓣,掃過了,殘留著一些,獨自枯黃。一些蜜蜂在花瓣上糾纏不止,發(fā)出了刺耳的叫囂。這讓人煩躁的季節(jié)。
母親在廚房做飯,她搟面條的聲響,如同打鼓,似乎要把案板掀翻一樣。自從父親不再回來后,她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廚房。原先鋒利的菜刀被她剁得如同鋸子,平展的案板也成了凹槽。
我常想,二十八歲,如果上天能賜給我一個女人,該多好。當(dāng)我再一次這么想的時候,柳舍站在樹下吃雪糕的樣子,便在我眼睛里晃來晃去。可惜柳舍是李果的女人,和我沒有絲毫關(guān)系。
自從李果從南方領(lǐng)回柳舍后,我就一直暗中痛恨著他。他和我同歲,小時候,我們一起上樹掏鳥,一起放牛,一起偷玉米,一起在月光下捉迷藏。上學(xué)時,我們是同學(xué),而且好幾年還是同桌。他是個很笨的人,數(shù)學(xué)糟糕到上了初中還不會算除法,英語更是一竅不通,初中畢業(yè)了還背不全二十六個字母。可我正好相反,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我就一直霸占著第一名的位置,一直到初中畢業(yè)。李果高中上了半學(xué)期就輟學(xué)了。他害怕上學(xué),就像害怕上刀山、下火海一樣。后來,他去了南方的建筑工地,當(dāng)了一名工人。而我,依舊埋在書堆里,一心想走一條和李果不一樣的人生道路。但結(jié)果,是慘痛到不忍講述的。高考第一年,我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放棄了上二本的機會,接著補習(xí)。但自從補習(xí)之后,情況越來越糟糕,我的成績一年不如一年,四年后,竟然都上不了線。第五年,母親把我從書堆里撿出來,拖回了家。她讓我徹底死了這條心,我們王家,墳頭沒冒那縷煙。我戴著從一百五長到八百度的眼鏡,多年補習(xí)后,成了一個傻子。每天雞叫頭遍,我就抱著牛津英語詞典在村口的杏林里反復(fù)背誦著。村里好多早起趕集的人都以為杏林里在鬧鬼,把幾個人嚇得得了大病。后來,他們知道杏林里嘰里咕嚕的聲音是我發(fā)出來的后,都說我瘋了。他們都說我瘋了,我就真的瘋了。反正離麻村上一個瘋子死掉,村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瘋子了,那就讓我接了他的班。
當(dāng)我在暗無天日的高三補習(xí)時,李果在干什么呢?李果早已經(jīng)不在工地搬磚了,他先去了一家玩具廠,不久,當(dāng)上了組長,再不久,成了車間主管,一個月三千元的工資,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很厲害了,而那時候,我的母親喂養(yǎng)了一年的一頭牛崽才賣一千二。有一段時間,李果曾叫我去南方打工,但我始終覺得打工是低人一等,再說打工,年輕的時候可以,老了還得回來種地,不如下個狠心,苦熬幾年,上個大學(xué),出來考個公務(wù)員,一輩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穩(wěn)穩(wěn)妥妥。我干干脆脆拒絕了他的邀請,甚至帶著一些不屑。但現(xiàn)實一點不遂人愿。等我現(xiàn)在想去打工了,李果已經(jīng)嫌棄我讀書讀傻了。
李果在南方的日子據(jù)說過得有滋有味,已經(jīng)從那家工廠跳槽,去了另外一家文化創(chuàng)意公司,當(dāng)起了營銷經(jīng)理,專做市場調(diào)研和大數(shù)據(jù)分析。我就搞不明白,他一個不會算除法的笨蛋,怎么分析那些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蓪崿F(xiàn)就是如此,把一個差學(xué)生送到了臺前,把一個當(dāng)初的好學(xué)生推進了糞坑。
李果在南方掙了錢之后,回家翻修了新房。四合院,東、西、正北,蓋起了三面磚房,墻上還貼了雪白的瓷磚。屋里的家具都是在建材城買的,牌子貨,擺在屋里,相當(dāng)闊氣。我們?nèi)ニ彝?,看著地上能看清鼻子眼睛的地磚,恨不得脫掉鞋襪,光腳板進屋。除了蓋房,他把家里的二十畝山地全部撂荒,吃的面,在集市上買,吃的饅頭,在集市上買,吃的菜,在集市上買,就差喝的水,也在集市上買礦泉水了。他的母親,成了村里唯一的“脫產(chǎn)干部”,再也不用起早貪黑在黃土里刨食吃了。每次李果回家,村里那些長著勢利眼的家伙,就如同蒼蠅一般,圍在穿著白襯衣、黑西裝、棕皮鞋,肥得如同發(fā)酵的面包一樣的李果周圍。我看著那些人獻媚的嘴臉,就感到反胃,一句話,太俗。我總是躲得遠遠的,才懶得去見你李果呢。
所以,不管李果是蓋新房、添置新家具、吃香喝辣,還是風(fēng)光耍人,我統(tǒng)統(tǒng)都不羨慕。因為這些,說不準哪一年,我家墳頭冒煙,我也會擁有。麻村的勢利鬼們永遠看不透我八百度的近視鏡后面藏著堅毅的目光。但當(dāng)有一天,李果領(lǐng)著一個漂亮姑娘回到麻村時,我徹底潰敗了。因為我深知,一個人在最美好最需要女人的年華里沒有屬于自己的女人,這是一件讓人傷心透頂?shù)氖虑?,即便以后我腰纏萬貫,可回想青春和后青春時,沒有一個女人出現(xiàn),我的生命是蒼白甚至漆黑的,這讓人感到絕望。
慢慢的,我對李果的疏遠,變成了對他的痛恨,一種無端的難以排遣的痛恨。痛恨他擁有一個漂亮女人,而我一無所有。
后來,又過了不知幾年,我現(xiàn)在已想不清了。我總是喜歡坐在山頂一棵酸梨樹的樹杈上,把三十多歲的軀體懸掛在空中,靜靜地看寒陽西斜,暮色膨脹,遙遠的王村燈火漸次點亮,回想往事時,往事總是一片模糊。
總之,那是一個春末夏初??ㄩL到了齊腰高,橢圓的葉子四面鋪開,盛接著巨大的陽光。一些褐色昆蟲在草叢里鳴叫不止,一些雜草在葵花地重新暗自生長,一些山歌在淹沒牛羊的森林里彌漫。我喜歡這樣的季節(jié),像極了所有高中的時光,明媚、清澈,有著毫無保留的快樂,和隨便猜想的未來。
我給葵花地鋤過二遍草之后,扛著鋤頭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紅土坡,李皮叫住了我。他站在地埂上,伸出食指,一勾,說,傻子,過來,有糖吃。我搖了搖頭,心想三歲小孩才吃糖呢。他看我不為所動,又一勾,說,傻子,過來,送你一只畫眉。我搖了搖頭,心想有畫眉你早玩去了還會送我。他看我依舊無動于衷,跳下地埂,走到我跟前,半瞇著眼說,你個傻子,吃了豹子膽了是不,哥叫你過來,你聾了還是啞了?他揪住我的耳朵,來了一個老虎剜牙,疼得我咧嘴??晌也桓曳纯梗谴謇锬贻p一輩人中的惡霸,臭名昭著,無惡不作。我反抗,無疑會招來一頓無辜的暴打。
他揪著我耳朵,往路邊扯,我站著沒動,任他揪扯。他松了手,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說,有個柳舍的秘密,你要不要聽。一聽柳舍,我耳朵一下軟了,很順從地跟著他到了一個土坡后面。
土坡后面,站著李皮的幾個走狗,瓜娃、喜寶、二懶、貴平,他們把襯衣搭在肩上,歪著頭,一副流氓樣。當(dāng)我剛走近他們后,李皮說了聲上,幾個走狗一擁而上,將我掀翻在地,然后一頓拳打腳踢。我抱著頭,翻滾著,一遍遍高喊著,君子動口不動手。他們發(fā)出了黏稠的笑聲。我隱隱聽見李皮說,你他媽才是君子呢,聽著,傻子,以后離柳舍遠點,再騷情,打斷你狗腿。
春節(jié)過后,李果把柳舍留在了家里,自己去了南方。這讓人難以理解。麻村很多年輕人外出打工都會帶上自己的媳婦,即便那種丑得天理難容的,也會打包帶走,他們怕自己辛辛苦苦弄到手的媳婦,被別的男人哄跑。可李果似乎不怕這些。
李果把柳舍留在村里,無疑在村里安了一顆定時炸彈。
在麻村,十幾歲以上的姑娘都去了城里打工,小媳婦們也隨著男人去了遠方,村里只留下一堆連豬都看不上啃的五十歲以上的大媽,年輕女人在麻村是一種稀缺資源,也是一個斷裂帶。柳舍的到來,無疑填補了這個巨大的空隙。二十多歲的柳舍,擁有俊秀的臉蛋,修長的身材,端莊的舉止,最關(guān)鍵是奶大,屁股大,腰細,腿細,這足以要了村里一層男人尤其二三十歲的留守男人的命。她的一舉一動,都能在村里掀起不小的風(fēng)浪。她的一出一進,都被村里一幫無所事事的年輕人關(guān)注著。她的一言一行,都被村里人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談資議論著。這就是柳舍,讓村里的中青年男人騷動不安又望人興嘆的女人。
在這幫男人里,以李皮為首的一伙始終占據(jù)著主動權(quán)。首先他以自己的惡名鎮(zhèn)住了其他人,誰要對柳舍靠近半步或者有非分之想,他就安排自己的走狗去放話,柳舍是他李皮的女人,如果再靠近一尺,小心狗腿。于是男人們只好按捺住蠢蠢欲動的心,真的望人興嘆了。其次他擁有一張厚顏無恥的臉皮,總是趁李果母親不在家的時候,溜進屋去找柳舍說話,或者約柳舍去集市上玩。當(dāng)然,柳舍不會喜歡他那樣的貨色。那張長滿麻子的臉,被紙煙熏黃的牙板,和細長的好色的眼睛,足以敗露他內(nèi)心所有的齷齪。
我站在我家屋檐上,遠遠看著李皮和他的走狗像一堆蒼蠅,在柳舍家門口纏來繞去,發(fā)出了嗡嗡之聲。我是那么痛恨李皮這幫家伙,痛恨到真想把他們的腦袋一個個掐掉,掛在樹上。可惜我一介書呆子,身單力薄,經(jīng)受不住他一根指頭。我看著李皮把走狗們安排在柳舍家房屋四周盯梢,自己進了柳舍家院子,在院里鬼鬼祟祟探視一番之后,進了柳舍的屋子。三分鐘后,李皮像一只落湯雞一樣從屋里跑了出來,頭上頂著一個紅馬勺,水珠淋漓,滑稽而又狼狽。李皮的騷擾以失敗告終,這多少讓我心安。但很快我又再次陷入悲傷之中,因為我深知李皮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很多東西,他不到手心不甘,柳舍經(jīng)受的騷擾,勢必會越來越多。看著我深深暗戀的女人被別人調(diào)戲,而我卻無能為力,洶涌的難過海水一般,淹沒了我的胸口。
我坐在瓦片上,眺目遠望,田野被黏稠的綠色潑染,而橢圓葉片四面鋪開的葵花,被歲月的風(fēng)吹著,吹出了茫然惆悵,吹出了滿腔內(nèi)傷。歲月的風(fēng)啊,也吹著我三七分的長發(fā)。我那油膩的頭發(fā),在風(fēng)里,是一面獵獵作響的旗幟,帶領(lǐng)我向季節(jié)深處奔去。
終于是七月了。麥子割翻在地。麥茬高撅,吸管一般,吮吸著陽光濃稠的血液。
葵花已全部盛開,我愛這七月??ㄕ緷M山坡,高舉金黃的臉龐,在盛大的藍天下,一起合唱??ㄐ凶咴谏狡?,高舉金黃的頭顱,在浩蕩的清風(fēng)里,一起合唱??ū寂茉谏狡拢吲e金黃的心臟,在灼熱的陽光中,一起合唱。這燦爛的歌謠,海水一般,翻卷著,滾動著,漫過了草叢、森林、村口,在柳舍的門口全部停頓了。那歌謠,拍打著她家的墻角,拍打著她家的窗戶,拍打著她的穿衣鏡,拍打著她凸凹有致的腰身,拍打著她發(fā)梢的幽香。
柳舍想要挑水去。但李果的母親不讓去,怕她出大力氣,累著了。
李果的母親倒是對柳舍好。寡居多年的她,孤獨怕了,家里多了一個人,自是倍加珍惜。當(dāng)然,她也怕柳舍去挑水時被村里的流氓調(diào)戲,占便宜。她幫兒子看著女人,這么點事,都辦不好,實在對不起列祖列宗。不過話說回來,柳舍確實脾氣好,性子好,長得好,這在麻村四十八個年輕媳婦里絕對是首屈一指。李果的母親逢人便夸柳舍的好。我坐在屋頂,仰望天空,俯察大地,在腦瓜子里做著那道高考時不會的地理題時,就隱約聽見李果母親對我母親說,我家那柳舍啊,才乖巧呢,做啥吃啥,一點不挑。我的母親嘖嘖叫著,說,你真有福氣啊,有這么一個好兒媳婦,哎,你看我兒子,成天迷迷糊糊,瘋瘋癲癲……她們應(yīng)該還說著什么,或許說了很久,五十歲的女人,總是有說不完的廢話。她們說完后還將去看望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
我跳下屋檐,那些金黃的葵花消失在了眼底。
出了大門之后,我便一路狂奔。我的羅圈腿在地上掃起一道黃土,掛在我的屁股后面,像一條尾巴一樣。正午的太陽,巨大而透明,鋪開在空無一人的土路上,泛著光芒。
我來到田野,鉆進了盛大的葵花林。那茂密的花海,淹沒了我的頭顱。它們高舉金黃的花盤,如同端著油鍋,在煎炸成塊的陽光。那些橢圓的葉片,長滿了粗壯的白色茸毛,在打磨著這溫吞的空氣。我在密不透風(fēng)的葵花林里艱難地行走,一些葉片鋒利的邊緣割傷了我的耳朵,疼痛讓我頭腦發(fā)熱,面頰緋紅。我扶著葵花們茁壯的腰桿,撥開葉片,仰著頭,一步步前行。此刻,全世界只剩下了三種聲音。遠處,是風(fēng)吹白楊葉子的聲音,嘩啦啦響著,河水一般,漫過了麻村的溝壑。頭頂,是成群的蜜蜂背著蜜罐在花盤上采蜜時發(fā)出的歡呼聲,嗡嗡嚶嚶,不絕于耳,像一朵碩大的云,罩在我的上空。最后,就是我的心跳了,它是一只兔子,在和另一只嬉鬧,一不小心,就會跳出我的喉嚨。
我在漫無邊際的葵花林里尋找一棵最燦爛、最漂亮、最芳香、最迷人的葵花,送給柳舍。這是我二十多年來給一個女人送出的第一朵花,不是玫瑰,我也沒有玫瑰,是一株葵花。
我找到了我想要的那朵葵花,它美得讓人想哭。
我舉著那株葵花,像打著一把傘,像捧著一束玫瑰,在麻村的山路上滿懷喜悅地走著。一些蜜蜂,尾隨著我,如同儀仗隊里的鑼鼓手。
很多年以后,當(dāng)我不再年輕,也當(dāng)我徹底成為一個傻子后,我依舊記得那個輝煌而璀璨的正午,我高舉葵花,在麻村的田野滑翔而過。即使最后的結(jié)局讓人傷心不止,但我一直為我那時的勇敢和別出心裁感動著。
我空手來到柳舍的窗前,她斜躺在炕上,拿著一本破舊的《故事會》翻看著。她看書的神態(tài)讓我著迷,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我喜歡的女人,就應(yīng)該是一個喜歡讀書的文藝女青年,她漂亮、憂郁、清高,喜歡聽風(fēng)吹響瓦檐的聲音,喜歡在黃昏的槭樹下獨自漫步,喜歡和我談?wù)撛律纳顪\。而柳舍完全滿足了我對一個女人所有美好的幻想。
我敲了敲半敞的窗戶,她抬頭,看見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她當(dāng)時的眼神,就像我忘了我看到她眼神后的眼神。我顫巍巍地說,柳舍,可以約你一起散散步嗎?
她笑著說,好啊,去哪里?
后梁,我說,要不我先走,你后面跟上。我先走當(dāng)然有自己的想法,一來可以避免我的窘迫和緊張,二來可以避免被李皮和他的走狗們看見。
行么,你先走,我后面就來。
我在后梁等了十分鐘,柳舍來了,穿著一件米白色帶淺藍花朵的裙子,頭發(fā)束在腦后。我暗想,她今天的衣著和我送的葵花真是絕配,這讓我欣慰。
我們并排走在小路上。太陽已經(jīng)偏西,路兩側(cè)濃密的洋槐葉子攏過來,在路上留下了綿長的陰影。我們走在樹蔭里,燥熱褪去,很舒服。我本想先張口說話,但緊張讓我嗓子變得干澀,我使勁咽著唾沫,但所有的語言還是卡在了喉嚨,我搓著手,有點不知所措。
約我有什么事嗎?還是柳舍的詢問打破了我的尷尬。
我搖搖頭。沒啥事,就和你走走。
你今年二十幾?
二十九,屬兔。
比我大兩歲,有女朋友嗎?
我搖搖頭。沒有,村里人都說我是傻子,沒有姑娘會喜歡我的,真的,沒人喜歡傻子。我突然很難過,我都把人生的一半活沒了,竟然沒有一個姑娘喜歡過我,這真讓人傷心。
我覺得你很好啊,比李皮那幫流氓好一萬倍呢。柳舍站住,睜著圓圓的漆黑的眼睛,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低下頭,滿心溫暖。
當(dāng)我們快走到小路盡頭時,我說,你等我一下。我爬上一臺地埂,在一棵杏樹下,取上我藏著的那株葵花,高舉著,連跑帶跳來到了柳舍跟前。柳舍看著我舉著葵花,眉頭緊皺,滿是疑惑。
柳舍,這是我送你的禮物,我沒有錢送你玫瑰花,但我覺得,這株葵花,比玫瑰花更能代表我的心,請你收下它。我彎下腰,低下頭,把葵花舉過頭頂,虔誠地、恭敬地,把葵花獻給了我喜歡的女人——柳舍。
柳舍嘩啦啦地笑了,像風(fēng)吹把白楊樹的葉片吹響。她甚至笑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還不斷拍打著手掌。笑了一會兒,說,你太有意思了,太好玩了,那好吧,我收下你的禮物。